喬葉
但凡去超市里買菜,看到蘿卜我就忍不住要買,紅蘿卜當水果吃,白蘿卜包餃子,青蘿卜清炒。蘿卜總是最便宜的。它也是最讓我信任的菜。菜還有什么信任不信任的?對我來說,是的。它那么結實,那么硬挺,有多少是多少的樣子,就是會讓我生出信任感來。
愛蘿卜的不止我一個,看看民間諺語里有多少蘿卜?
“蘿卜出了地,郎中沒生意。”
“常吃蘿卜菜,啥病也不害。”
“十月蘿卜小人參。”
“蘿卜響,咯嘣脆,吃了能活百來歲。”
如上說的是蘿卜的強身健體。蘿卜里還有哲理:“一個蘿卜一個坑,拔個蘿卜地皮松。”
“拔了蘿卜有眼在——不得白用力。”
“滿園的蘿卜——一個個想出頭。”
每一條都讓我喜歡。
在我的新長篇《寶水》中,有一小節的標題就叫做“臟水洗得凈蘿卜”,其中寫到楊鎮長去村里看望鬧脾氣的村干部大英,路上閑談時說道:“咱們中國人,老百姓么,做事一般都是差不多就得,不留余地往死里弄的人少。不管咋著,不出大事就好。能慢慢穩定著發展著,這就中。臟水洗得凈蘿卜,就是這。”
某次讀者分享會后,突然就有讀者問我:“臟水洗得凈蘿卜”怎么理解?
我一時怔住,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水至清則無魚”?不夠貼切,雖然也有關聯。
“和光同塵”?也不夠準確,不過也有點兒那個意思。
“難得糊涂”?這個遠了些。
有些話本身就素白到了根子里,再也無可詮釋,就像那幾句唐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還有什么可再挖的?字面上明明白白,字面外綿延千里,卻也正因為綿延千里,就也只好收回來,回到字面上。不可多一字,也不可少一字。就覺得也便夠了。
“臟水洗得凈蘿卜”這類俗語也是這樣。就是不證自明的存在,是民間經驗智慧的高度提煉,卻又是如此土氣的表述。是的,土氣,這樣的語言生長的土壤就是民間大地,就是土。懷抱萬物,孕育萬物的,土。
很是有點兒急中生智的,突然間我又想起另一句有親戚關系的俗語:“拔出蘿卜帶出泥”——蘿卜身上的臟,說的就是泥土。水洗蘿卜,其實洗的是蘿卜上的泥土。清水從蘿卜們身上洗下的,也只有泥土。如果你洗的是一大堆蘿卜,那么第一個蘿卜下水時,水便渾了。可用不著換,繼續洗。蘿卜們在渾水里一個個打過滾兒,水就把泥土自然溶下。洗到最后,洗出的蘿卜依然還是干干凈凈的,水還是初時的渾。
渾水的臟,歸根結底還是泥土。可這個臟是我們日常言說的污垢嗎?恐怕不是。又有俗話說,要想吃香,就得地臟。說是地臟,其實地香。如果一定要用文藝點兒的詞來形容這個臟的話,這臟其實就是容納和慈悲吧。
選自《當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