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慎獨”是儒家修身思想的重要命題,諸多學者都對其涵義進行過闡釋。雖然各家之說不盡相同,但“慎獨”釋義大多包含自我觀照、自我審察之意。自我觀照審察的依據(jù)或理、或心、或性,“慎獨”就是盡量使自己的行為或意跟理、心、性的要求一致,從而達到內(nèi)誠于己、外誠干人的境界。
作者:胥蕾,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
一、“慎獨”初解——謹慎獨處
關于“慎獨”的闡釋,最早可追溯到東漢鄭玄。鄭玄注《中庸》“故君子慎其獨也”一句時說:“慎獨者,慎其閑居之所為。小人于隱者動作言語自以為不見睹、不見聞,則必肆盡其情也。若有占聽之者,是為顯見,甚于眾人之中為之。”鄭玄認為,人們在他人不能夠看見和他人不能夠聽見的地方,就會毫無顧忌地釋放自己的情性,無所顧忌。在鄭玄的理解中,“閑居”就是一個人自處的“獨居”,“慎獨”就是在獨處的時候要小心謹慎。
鄭玄之后,唐代孔穎達則更清晰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對于“慎獨”的認識。他在《大學》中疏曰:“小人獨居,無所不為。”又在《中庸》篇正義時說:“故君子慎其獨也者,以其隱微之處,恐其罪惡彰顯。故君子之人恒慎其獨居,言雖曰獨居,能謹慎守道也。”可以看到,孔穎達認為“慎獨”的“獨”,即為“獨居”的“獨”,“慎獨”就是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也要心懷戒懼,謹慎守道。
在對“慎獨”的較早的闡釋中,鄭玄、孔穎達都認為“慎獨”之“獨”為“獨處”“獨居”之“獨”,“慎獨”即為謹慎獨處,一個人的時候也要嚴格要求自己,謹慎守道。
二、“慎獨”深研一“慎獨”涵義內(nèi)轉
(一)朱熹——“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
鄭玄、孔穎達闡釋“慎獨”時,更多的是從空間的角度出發(fā)來釋“獨”。朱熹在繼承鄭、孔二人觀點的基礎上,進行了自己的新闡釋。他在《大學章句》中注:“閑居,獨處也。”對于“閑居”的理解,朱子同鄭玄、孔穎達的觀點一致,認為“閑居”就是獨處。“閑居”出自《大學》誠意章“小人閑居為不善,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在朱熹看來,“慎獨”的“獨”是有“獨居”“獨處”之意的,但朱熹對“獨”的理解并不止步于此。他在《大學》《中庸》中注“獨”,均曰:“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這里的“獨”顯然超越了空間意義上的獨居、獨處,而有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在涵義。《朱子語類》中記載了朱熹對于“獨”的論述:“如‘慎獨之‘獨,亦非特在幽隱人所不見處。只他人所不知,雖在眾中,便是獨也。”“這獨也又不是恁地獨時,如與眾人對坐,自心中發(fā)一念,或正或不正,此亦是獨處。”在這兩處,朱熹強調“獨”不僅僅是在他人所不能看見的地方,即使身處眾人之中,但心中發(fā)出的念頭為他人所不知,也為“獨”。也就是說,“獨”不僅指的是獨處,還可以指內(nèi)心不能被他人所看見的幽微之處。這表明朱熹認為“慎獨”之“獨”在空間意義之外,還包含了內(nèi)心不為人所知之處的內(nèi)在涵義。
(二)王陽明——慎獨即致良知
對于“慎獨”,王陽明提出了不同于前人的解釋。王陽明認為慎獨就是致良知。在書信《與黃勉之》中,他明確提出“謹獨即是致良知”。致良知是王陽明的心學主旨。朱子釋“慎獨”之“獨”為“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王陽明則在朱熹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了何為“獨知”。王陽明將“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解釋為“心之良知處”。何謂良知?王陽明認為道心就是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又說“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良知即天也”“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可見王陽明所謂的“良知”是一種能夠辨別是非善惡的真知。這種知是心之本體,是人類自然而然的一種天性。
“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在王陽明看來,良知并非是通過后天思考學習得來的,而是生命中自然而然的存在。因此,無論圣愚皆有良知。
正如孟子所說:“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王陽明認為“良知”即“是非之心”,因此“良知”也是人皆有之。同時王陽明提出,良知一直存在于每個人身上,不會因人的行為而泯滅。人皆有“良知”,且“良知”一直存在于人身上,那為什么會有圣愚之分呢?這是由于圣人會有意識地“致良知”,從而能夠公是非、同好惡。而小人無意于“致良知”,因此小人的良知容易被物欲遮蔽。比如盜賊,他內(nèi)心并非不知不應當為賊,這種知即為其“良知”,知不應為賊而仍然為賊,并非因為其良知泯滅消失,而是由于物欲遮蔽了盜賊的良知。因此,要使良知不被遮蔽,致良知就尤為重要。
在王陽明的講學過程中,“致良知”同“物欲”“私欲”“私心”等詞緊密相連。王陽明所謂的“致良知”就是要及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私意”,并防止其遮蔽自己的良知。如《傳習錄》中所載王陽明言:“當棄富貴即棄富貴,只是致良知;當從父兄之命即從父兄之命,亦只是致良知。其間權量輕重,稍有私意于良知,便自不安。”致良知的目的就是努力使自己的行為符合良知的要求,能夠克服自己的私意不做違背良知的事。當私意影響自己對于事物的判斷時,要能夠及時自我審查、自我發(fā)現(xiàn)。
王陽明說“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又說“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由此可知,王陽明認為慎獨就是致良知,“慎獨”就是包含自我觀照與自我審查的本體化功夫。
(三)王棟——“慎獨即誠意”
明代儒學家王棟認為“慎獨”即“誠意”。《教諭王一菴先生棟》中記載其觀點:“誠意工夫,全在慎獨,獨即意也。單單吾心一點生幾,而無一毫見聞、情識、利害所混,故曰獨。”“誠意工夫在慎獨,獨即意之別名,慎即誠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動之處,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自做主張,自裁生化,故舉而名之曰獨。”
“意”為心之所發(fā),而這心之所發(fā)之“意”沒有受見聞、情識、利害影響,只是單單的一個“意”,因而稱之為“獨”。王棟認為“慎本嚴敬而不懈怠之謂”,因此“慎獨”就是“誠意”,就是對內(nèi)心所生發(fā)之“意”嚴敬而不懈怠。
(四)劉宗周——“慎獨”即“天命之性”
明代學者劉宗周在王陽明“致良知”的基礎上對“獨”進行了闡釋。他在《圣學宗要》中說:
“獨即天命之性所精藏處,而慎獨即盡性之學,獨中具有喜怒哀樂,四者即仁義禮智之別名。”他認為“獨”是人心包含喜怒哀樂等性情之地,而所謂“慎獨”就是充分展露、實現(xiàn)天命之性。“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之外,別無工夫。”劉宗周不僅從本體的角度解釋“獨”,而且認為“慎獨”是一種修養(yǎng)功夫。“獨”為天命之性,“慎獨”即為盡天命之性。獨是心之最高本體性,而要使這最高本體性充分地展露,就必須要靠“慎獨”功夫來實現(xiàn)。因此,在劉宗周這里,“慎獨”是本體與功夫的合一。
劉宗周以“性”來解“獨”,用“性”統(tǒng)率心。他認可“性”是最高的存在,但“性”又必須通過心才能得以實現(xiàn)。以“心”實現(xiàn)性,使“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了著力點,具有了更為具體的現(xiàn)實意義。但人之心在現(xiàn)實生活中,常常受到各種因素的干擾,從而影響“性”的流露和實現(xiàn)。要讓“性”充分展現(xiàn),我們便要在“慎獨”上下功夫。由此,在劉宗周這里,“慎獨”是盡天命之性,是讓“性”能夠充分展露和實現(xiàn)之意。
三、“慎獨”當代釋義
20世紀70年代出土的馬王堆帛書《五行》,記載著關于“慎獨”的闡釋,因其中有對“獨”字的專門釋義,因而在學界掀起了一股關于“慎獨”的討論熱潮。帛書《五行》記載:
“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能為“一”,然后能為君子。君子慎其獨也。
“嬰嬰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
馬王堆帛書《五行》篇,除經(jīng)文外,還有傳文對經(jīng)文進行解釋。傳文有對“獨”的定義:
夫喪,正經(jīng)修領而哀殺矣,言至內(nèi)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謂獨。
獨也者,舍體也。
也有對“慎其獨”的解釋:
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口。(獨)然后一,一也者,夫五夫為口心也,然后得之。一也,乃德已。德猶天也,天乃德已。
從帛書《五行》可以看出,“獨”是相對于外而言的內(nèi)心的狀態(tài)。“慎獨”就是能夠舍去外在的東西,以達到內(nèi)心的至誠。帛書《五行》所提供的資料,使學者們大多認同“慎獨”是指內(nèi)心的狀態(tài),而非空間意義的獨處,但對“慎獨”的具體釋義仍有所不同。
如梁濤的《朱熹對“慎獨”的誤讀及其在經(jīng)學詮釋中的意義》,認為“慎獨”是誠于真實的自我,即“誠意”,而非鄭玄、朱熹理解的“在獨處時要謹慎不茍”。丁四新則認為“慎獨”在古代有兩種意思,一是慎其閑居之所為,二是慎心,在《大學》《中庸》中的“慎獨”是“慎其閑居之所為”的意思,而《五行》與《禮器》之“慎獨”涵義相近,為“慎心”。張錦枝通過對《大學》《中庸》《禮器》《不茍》篇中“慎獨”涵義的比較分析,得出“慎獨”之“慎”當為“思”,“獨”則是內(nèi)心精一的狀態(tài),因而她認為“慎其獨”即“思其心”之義。劉信芳則認為《大學》《中庸》和《五行》中的“慎獨”涵義為“在群體意識中慎重地對待個人意識”。
結語
盡管各家對“慎獨”的釋義不盡相同,但它們于變化之中也有相通之處。無論是謹慎獨處、致良知還是盡天命之性,它們都包含自我觀照、自我審察之意,變化的只是自我觀照、審察的依據(jù)。這些依據(jù)或為良知或為心或為性。通過眾多“慎獨”的釋義,我們可以察見,避免自己的行為違背自己的內(nèi)心,是“慎獨”共通的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