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對政治話語關鍵詞的來源進行考察有助于了解關鍵詞產生的歷史,從而完善現代政治話語體系的建設。“戰略”作為政治話語關鍵詞,其本義用法在上古至中古時期保持相對穩定。近代以來,“戰略”除用于戰爭語域外,開始活躍在政治、經濟、科技等關乎國家發展的重要領域。“戰略”也逐漸拓展出泛指用法,呈現出全局性、整體性和前瞻性等語義特征。“戰略”與“策略”“謀略”“政略”在語義、句法方面存在較大差異,“戰略”在該詞群中地位更高,具有大詞語義特征。高頻關鍵詞“戰略”語用的演變,受到社會變遷、概念引入、政治隱喻以及詞源本義等多種因素的影響。
關鍵詞:戰略;政治話語;關鍵詞;演變
中圖分類號:H1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4225(2023)08-0055-08
引 "言
政治話語有別于學術話語和日常交際用語,它主要反映特定時代與社會背景下的政治行為、政治理念與政治文化,具有目的性、權威性與多樣性。袁光鋒提出“政治話語的分析是揭示政治權力運作機制和政治理念的一種方式”[1]。徐彩勤、張英魁認為“中國不同歷史時期的政治話語表達了在不同歷史時期中國共產黨對中華民族之處境、國家建構與政治發展規律的深刻認識;有著深刻的中華文化意蘊,并以自身民族語言特征的方式呈現出來”[2]。構建新時代中國特色政治話語體系,有利于提升文化影響力和文化自信。
在學習貫徹《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一至第四卷)過程中,筆者發現“戰略”頻率高達1028次。作為政治、軍事等多領域的高頻詞,“戰略”無疑在當代中國政治話語體系中占據關鍵地位。考察這一詞語在政治話語中的多種用法,有助于進一步了解它的歷史根源和演變。例如:
(1)這是把握未來發展主動權的戰略性布局和先手棋,是新發展階段要著力推動完成的重大歷史任務,也是貫徹新發展理念的重大舉措。(《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四卷《加快構建新發展格局》)
(2)要推進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加快關鍵核心技術攻關,加快戰略性、前沿性、顛覆性技術發展,發揮科技創新對我軍建設戰略支撐作用。(《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四卷《確保如期實現建軍一百年奮斗目標》)
(3)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是我們的戰略目標,到2020年實現這個目標,我們國家的發展水平就會邁上一個大臺階,我們所有奮斗都要聚焦于這個目標。(《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二卷《協調推進“四個全面”戰略布局》)
(4)我們兩國共同發展,將給中俄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提供更廣闊發展空間,將為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朝著公正合理的方向發展提供正能量。(《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一卷《順應時代前進潮流,促進世界和平發展》)
由例(1—4)不難看出,“戰略”在當代政治話語體系中的使用范圍涵蓋了國家治理、軍隊建設、經濟建設、外交合作等多個領域。它不僅強調了全局性、決定性、長期性、跨領域性等多元意象與特征,更凸顯了國家領導層在制定決策時的洞見與遠慮。對“戰略”這一政治話語的使用展現了國家對自身發展、安全和國際地位的高度重視,兼含對未來長期規劃以及全局走向的深刻思考,同時也進一步體現了當代政治話語體系中“戰略”這一關鍵詞的核心地位。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要“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關于政治話語分析,學界目前也已有多位學者就相關詞匯展開分析探討。如王小寧圍繞“革命”“建設”分析了中國兩套政治話語體系的建構與演變過程[3]。蘭夕雨、陳金龍考察了中國共產黨從“革命”“繼續革命”到“改革”的政治話語變遷軌跡[4]。當前對于政治話語高頻關鍵詞“戰略”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共時概念、含義變化等方面,如王明進通過對“戰略”概念拓展的深入考究,介紹了國際戰略學這門新學科的成立與背景[5]。白秀蘭從“戰略”含義的變化出發,探究了戰略理論的發展歷程[6]。
總體而言,上述成果對人們了解“戰略”這一關鍵詞無疑有著重要作用,為后續深化政治話語分析、加強國際話語權建設提供了理論支持。但客觀而言,上述研究多為政治學或馬克思主義哲學領域的理論成果,且大多傾向于結合西方話語體系中的詞匯“strategy”進行共時分析。從語言學角度對“戰略”一詞進行歷時研究,仍有拓展空間。因此,本文將聚焦政治話語關鍵詞“戰略”的歷時演變過程,探索“戰略”在語義、搭配、句法結構等方面的來源與歷時演變。
二、“戰略”的歷時考察
(一)“戰略”的出現與語義演變
“戰略”一詞早在西晉史學家司馬彪撰寫的《戰略》一書書名中就有使用。司馬彪在《戰略》中通過列舉分析歷史人物的軍事范例,闡述自己對于軍事謀劃的觀點,從而形成了“戰略”早期概念的基本框架。
檢索《現代漢語詞典》中收錄的“戰略”義項,可知“戰略”的本義指“指導戰爭全局的計劃和策略”。“戰略”始用于戰爭、軍事領域,其成詞過程看上去較為緩慢,但正如于汝波、劉慶所提的,“戰略思想、戰略籌劃和決策行動遠在晉代之前就早有了”[7]9,上古時期已經出現不少蘊涵“X略”類詞語,如例(1—4)。
(5)予小子,既獲仁人,敢祇承上帝以遏亂略?(戰國《尚書》)
(6)若夫總方略,齊言行,壹統類,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順。(戰國《荀子》)
(7)兵略者,所以明戰勝攻取之數,形機之勢,詐譎之變,體因循之道,操持后之論也。(西漢《淮南子》)
(8)義自為大司馬柱天大將軍,以東平王傅蘇隆為丞相,丹為御史大夫。東平王孫卿素有智略,以明兵法。(東漢《前漢記》)
相較于“略”“方略”“兵略”“智略”等同樣表示戰爭計劃謀籌的詞匯,“戰略”的詞匯化過程則顯得比較緩慢。“戰略”一詞由“戰”和“略”兩個字組成。對于“戰”字,《說文解字》中是這樣定義的:“鬬也。從戈,單聲”[8]1849。鬬通斗字,即斗爭、打斗的意思。“戰”是“戰”的簡體字,構成“戰”字的“單”與“戈”都指代古人作戰殺敵時使用的兵器,因此“戰”字本身即帶有戰爭、戰斗的內涵。《說文解字》中的“略”字被解釋為:“經略土地也。從田,各聲”[8]2027。《左傳·昭公七年》說:“天子經略,諸侯正封,古之制也。”[9]986可以看出,“略”字的本義為封疆土地。戰國時各諸侯國為了占有更多的領土,勢必需要不斷進行對外戰爭,而發動戰爭前又要進行詳細的謀劃。因此,“略”字又引申為軍事戰爭的指導方針,即“謀略、策略”的意思。“戰”和“略”同是名詞性語素,結構關系屬于定中式,即“戰爭之略”。
蔣紹愚指出:“很多古代漢語的詞的詞義,在現代漢語中都要用詞組來表達。……同樣的語義,古代漢語是把‘動作’和‘事物’、‘事物’和‘性狀’這兩者綜合在一起,用個詞表達;現代漢語是把‘動作’和‘事物’、‘事物’和‘性狀’這兩者分開,各自獨立成詞,并用它們組成詞組來表達”[10]138。“戰”和“略”以“性狀+事物”的形式,逐漸“由綜合到分析”,結合“戰爭”的“戰”與“謀略”的“略”,將詞語組成表示“戰爭謀略”的復合詞“戰略”。
檢索BCC語料庫與CCL語料庫古代漢語部分中的“戰略”語料,共得453條有關“戰略”的語料,去除其中的重復與無效語料后,“戰略”有效語料225條。自西晉以降,“戰略”的使用頻率較低,但語義仍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如例(9—12)。
(9)公問曰:“爾有何戰略,率兵南征?(余邵魚《周朝秘史》)
(10)男子十三至十七,皆令學經;十七至二十,皆令習武。訓以書記圖緯、忠孝仁義之禮,廉讓恭勤之則;授以兵經戰略、軍部舟騎之容,挽強擊刺之法。(馬端臨《文獻通考》)
(11)殺掠靡有孑遺。卒遇官軍。拒戰略無少憚。(袾宏《法界圣凡水陸勝會修齋儀軌》)
(12)凈杯一轉語遂為古今戰略。(寶曇《大光明藏》)
例(9)中的“戰略”保留原義,取用的是“指揮作戰的方針策略”的本義。例(10)中的“戰略”釋為指揮作戰時的智謀與戰術似乎更符合語境。例(11)中的“戰略”不僅可以解釋為抗拒官軍的戰爭策略,也可以理解為抵御官軍的軍事行動。而例(12)出自浮杯禪師論佛法的典故,此處的“戰略”具有隱喻性用法,指代古今傳世的智慧。
總體而言,“戰略”的語義解釋從西晉到清代大體未脫離其本義,大多還是用于描述軍事戰爭方面的籌劃與謀算。“戰略”在句子中大多充當賓語,主要句法功能與主要句法位置變化不大。
(二)近代“戰略”概念與功能拓展
到了近代,隨著鴉片戰爭的爆發,中國開始陷入動蕩與混亂,世界范圍內大大小小的戰爭更是層出不窮。現實社會的不穩定引發人們對于戰爭、臨戰準備、戰術部署的關注。因此,“戰略”順理成章地成為政治、戰爭話語體系里的高頻關鍵詞,使用率呈爆發性增長。在瀚堂近代報刊數據庫中,可檢索到的關于“戰略”的語料就高達17444條。例如:
(13)戰略取其值以給園丁,惟只許本暑人往來,門外漢不得踰雷池一步。(《申報》1892年5月27日)
極速上升的使用率進一步加速了“戰略”的詞匯化進程,也推動了“戰略”在概念與語法功能上的拓展。例(13)中的“戰略”是指利用其價值以供園丁使用的“策略”。“戰略”開始逐步與本義剝離,發展出具有現代意義上作為“決定全局的策略”的泛指用法,但這只是一個孤例。統計《申報》中出現“戰略”次數的信息則可發現,1891—1902年這一時間段內,并沒有第二例“戰略”作泛指的用法。
再觀察表1可知,20世紀初,《申報》《大公報》中“戰略”用例雖然存在一定的波動,但其泛指用法仍逐漸有所增加。梁啟超作品中大致亦是如此,梁啟超對“政略”“大略”“方略”都有使用,“戰略”在《飲冰室合集》第一冊有一例,如下:
(14)維也納溫和會議所不能遏,三帝國神圣同盟所不能禁,拿破侖席卷囊括之戰略所不能撓,梅特涅飼狙豢虎之政術所不能防。(1901年《過渡時代論》)
該例中的“戰略”已初涉外交領域,其跨領域性的特征也初具雛形。
橫向比照瀚堂近代報刊數據庫中“戰略”義詞的收錄情況,可以發現,“戰略”出現的頻率遠高于其他同樣表示戰爭方針計劃的詞語。
觀察表2,“戰略”與其他詞語在頻率上出現了斷層表現,即“戰略”具有超高頻率,大大高于第二位的“策略”。下面具體看《申報》中關于中日戰爭的相關討論,進一步比較“戰略”義詞使用情況的演變。
相關用例如下:
(15)謁見北洋大臣,面請方略,按此信,與昨日本館所聞消息相符。(《申報》1882年8月22日)
(16)且署督張節帥為公所識拔,謀略才世出所遣前鋒將吏,亦極一時之選,日本知中原有人未可與爭,遂許朝鮮行成全軍而退,是役也。(《申報》1882年12月20日)
(17)而日本政府此舉,似出于一種陰謀政略亦有不能掩者。(《申報》1906年1月15日)
(18)凡我國民,皆應抱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之決心,一方臥嘗薪膽,生聚教訓,準備與日人決一死戰,一方平心靜氣,研究外交策略,樹立一永久對外方針,跳出日人籠罩東亞外交之窠臼。(《申報》1928年7月2日)
(19)況中國以逸待勞,較日本勞師涉遠,在戰略上顯有主客難易之分。(《申報》1936年10月25日)
結合表3可以看出,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方略”“政略”與“謀略”仍依據古代行文習慣,在“戰略”義詞使用中占據領導地位。但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后,新聞媒體在“戰略”義詞的選擇上更傾向于用“策略”與“戰略”,且“戰略”呈現出絕對領先的上升趨勢。新聞媒體使用的語言具有一定的適應性和靈活性。從《申報》中關于中日戰爭報道中的“戰略”義詞使用情況也可以進一步看出,近代以來“戰略”在各大關鍵領域的應用上居于核心地位。
再縱觀“戰略”的語義及搭配特征演變的大趨勢,都是向全領域、整體性、高程度方面發展的。
1. “戰略”作為中心語
發展到近代,“戰略”已經不單單作為獨立的實義名詞存在,逐漸形成“名詞/動詞/形容詞+(之/的)+戰略”的固定范式,其語義范圍也隨之擴展。
(20)伯叔昆季姑姊妹握手五羊城下,仍須盤桓數日,會商北伐戰略。(《申報》1911年12月4日)
(21)俄雖缺乏軍火,猶能在東歐大著戰功,威震德奧,使德皇不敢并力西下,設令俄軍前在東境無制勝之戰略。(《申報》1915年8月23日)
(22)日本自數年前已決定采取長期戰略,各種軍火工廠分設于滿洲、中國大陸及南洋各地,日軍必能以此對抗英美之反攻。(《申報》1945年4月12日)
(23)重大戰略雖由軍人設計,但主持軍國大計者應為政治家而非軍人。(《申報》1948年1月13日)
從例(20—21)可以看出,近代早期的“戰略”雖然已經作為中心語搭配名詞性定語,但其結合并不十分緊密,往往只是根據具體的戰爭名稱、戰術特點對該具體戰略進行解釋補充。例(22)的“戰略”是從“長遠”“多方面”的角度進行設計的,而例(23)結合后半句可以推出,“戰略”強調不僅是“戰爭方略”的設計,還包括決定國家整體軍事政策的“全局性策略”。可以看出,“戰略”的中心語用法一直活躍在戰爭、軍事領域,但該時期也日益發展出了全局性、長期性的意象,更多涉及更大前景的計劃和決策。再如:
(24)我國政府絕未加以掖導,付諸訓練,而使之成商業戰略上極有能力之勁卒耳。(《申報》1919年4月7日)
(25)澳洲需要更多之美國援助,以應西南太平洋總戰略之正當需要。(《申報》1943年2月3日)
(26)康氏此行,可獲得珍貴情報以供發展美國新的全球戰略政策,以保護中東部份對于美國至為重要之利益。(《申報》1947年5月26日)
例(24)的用法則體現了“戰略”適用領域的延申與拓展,“戰略”的泛指用法逐漸出現在經濟、教育、科技等關乎國家發展的重要領域。例(25—26)中,“戰略”分別與“總”“全球”“重大”等高程度定語進行搭配,這是戰略語義程度上升的重要表現。在戰爭重要性日益顯著的近代社會,“戰略”的高度性以及主體地位自然順勢得以提高。可以認為,近代的“戰略”概念,在向著多領域、高程度、整體宏觀的方向穩步推進。
2. “戰略”作為定語
(27)如果將來國防計劃上決定以軍團為戰略單位,則平時宜設軍團司令部。(《申報》1912年3月19日)
(28)日俄戰爭時,先為陸軍大臣,繼為前軍總司令,現仍居軍事參議官之職,蓋歐洲有名之大戰略家。(《申報》1913年10月29日)
(29)并且,如果開始反攻的話,這也必然是全國的整個戰略問題而非廣東單獨的行動。(《申報·香港版》1939年4月17日)
(30)該港因具戰略性,戰時會受空襲廿五次,市區被炸毀的百分之七十。(《申報》1946年10月27日)
例(27)結合“戰略”與實義名詞,表示實施戰略決策的基本單元,仍然在戰爭、軍事的語義范圍內。例(28)的“戰略家”則使得“戰略”的名詞性用法發展為一種帶有象征性的指稱,表示帶有長遠規劃和決策的能力。對比例(29)和例(30),例(29)的“戰略問題”已經不再單指一場戰爭的前景性問題,而是泛指全國范圍的長遠規劃和決策。“戰略”的概念范圍拓展到了更廣泛的國家發展前景層面。例(30)的“戰略性”又可以理解為“重要性”,這里雖然仍是軍事領域話語體系下的內容,但也體現出“戰略”作為定語在語義功能上的拓展。“戰略性”不僅是地理位置上的優越性,更是對戰爭全局的重要性。“戰略”一詞又因此有了更為豐富的泛指用法。
“戰略”作為定語的近現代語用,進一步實現了語義拓展,并逐步超越了早期軍事領域的范疇,發展為一個更為廣泛且豐富的概念。
3. 由“戰略”構成的副詞短語
在使用過程中,“戰略”與副詞“上”構成固定副詞短語“戰略上”,體現出全局性、整體性、前瞻性的語義特征。
(31)蓋平之役,兩軍之所損雖皆不甚多,然自戰略上觀之,則蓋平既得,而營日遂為日本囊中物。(《新民叢報》1904年8月25日)
(32)再以若干師分駐于湘鄂秦晉贛蜀等省,作為戰略上之預備。(《申報》1912年11月6日)
(33)就戰略上言,此兩大發展之成為事實,將使英美在亞洲方面的經營為之一筆勾消。(《申報》1949年3月7日)
面對戰爭,要有長遠的目光與周密的謀劃,才有可能在瞬息萬變的戰場制勝。“戰略”是“戰爭之略”,本身就涵括了長遠規劃和整體性決策,而“戰略上”作為修飾語,突出了行動或決策所采取的視角。例(31—32)都是傾向戰爭領域上對于軍事格局、戰前部署的分析與打算,是跳脫戰爭本身,位于更高一層位面的戰術考量。例(33)的“戰略上”已經進入政治話語體系,表示從更宏觀、長遠的戰略層面來觀察、論述國際問題。
“戰略上”的角度思考問題意味著需要綜合考慮各種因素、整合資源,眼前的決斷不僅關注了當下具體行動,更是將行動放置在整體戰略框架下進行考量和決策,強調了行動或決策在全局層面的重要性。“戰略上”強調了行動的有效性和長遠性,符合整體戰略方向和目標,凸顯了“戰略”全局性、整體性、前瞻性的語義特征,“戰略”的泛指用法也進一步擴張。
4. “戰略”與“策略”“政略”“謀略”相關詞語的對比
蔣紹愚指出:“在我們還無法描寫一個時期的詞匯系統的時候,只能從局部做起,即除了對單個的詞語進行考釋之外,還要把某一階段的某些相關的詞語放在一起,作綜合的或比較的研究”[11]287。“戰略”“策略”“政略”與“謀略”語義相近,用法相似,屬同一語義場。從型式搭配的角度對“戰略”“策略”“政略”與“謀略”進行橫向共時對比,有利于加深對“戰略”語義特征的把握與理解。
(1)從定中搭配看“戰略”的語義特征
第一,“制定”類動詞。我們將“制定、確定”等稱為“制定”類動詞。“戰略”經常帶上修飾語與這類動詞搭配,“政略”與“謀略”一般無此類用法。例如:
(34)a. 制定長期戰略、確定新戰略
b. 制定長期策略、確定新策略
c. *制定長期政略、*確定新政略
d. *制定長期謀略、*確定新謀略
“戰略”一般用于描述廣泛且抽象的規劃、方針與決策,具有長期性、全局性。“戰略”是更高層面的目標與方案劃定,“策略”“政略”與“謀略”都是在“戰略”的引領下,結合具體情況進行調試操作的計劃。相較于“戰略”,“策略”“政略”與“謀略”的語義程度較低,多位于該詞群的下位,一般指代具體的、操作性層面的方案。
第二,“實施”類動詞。我們將“實施、開展、推進”等稱為“實施”類。“戰略”可以與這類動詞搭配,“策略”與“謀略”一般無此類用法。例如:
(36)a. 實施戰略、開展戰略、推進戰略
b. 實施策略、*開展策略、*推進策略
c. *實施政略、*開展政略、*推進政略
d. *實施謀略、*開展謀略、*推進謀略
“戰略”強調的是整體、宏觀上的計劃,而“實施”類的動詞語體更為正式,通常需要與具有一定高度性、一定主體地位的詞語搭配。“策略”“政略”與“謀略”更適用于局部的或中期的階段規劃,無此類用法。
(2)從修飾語看“戰略”的語義特征
第一,領域類定語,例如:
(37)a. 語言戰略、市場戰略、財經戰略
b. *語言策略、市場策略、*財經策略
c. *語言政略、*市場政略、*財經政略
d. *語言謀略、市場謀略、*財經謀略
“戰略”是一個廣義的術語,其在詞匯化過程中慢慢跳脫出戰爭領域的限制,因此,“戰略”可以與領域類定語搭配,是面向長遠、高位的決策,“策略”“政略”“謀略”則更傾向于當下、實際執行的決定。但同時又可以看到,作為經濟領域的修飾詞,“市場策略”“市場謀略”也可以說,不過與“市場戰略”相比,語義仍不盡相同,后者宏觀性、前瞻性更強。
第二,高程度定語,例如:
(38)a. 國家戰略、重大戰略、全面戰略
b. *國家策略、*重大策略、*全面策略
c. *國家政略、*重大政略、*全面政略
d. *國家謀略、*重大謀略、*全面謀略
“戰略”通常涵蓋長遠規劃和全局考慮,更傾向從宏觀視角進行審視,因此多與高程度、含極性義的定語搭配。“策略”“政略”與“謀略”則沒有這類用法。
第三,范圍類定語,例如:
(39)a. 全球戰略、區域戰略、全方位戰略
b. *全球策略、*區域策略、*全方位策略
c. *全球政略、*區域政略、*全方位政略
d. *全球謀略、*區域謀略、*全方位謀略
“戰略”囊括的語義范圍較大,通常涉及涵蓋全局的計劃、策略或方法,具有廣泛性和綜合性,因此多與范圍類的定語搭配使用。“策略”“政略”與“謀略”則一般無此類用法。
綜上可以看出,“戰略”就“策略”與“謀略”而言,具有更高的語義程度與極性義,其語義范圍、切入視角較“策略”與“謀略”更高。
三、“戰略”概念演變的原因
“戰略”為什么有如此之高的使用率?“戰略”又是如何脫穎而出,成為擁有高程度義的政治話語關鍵詞的呢?對“戰略”演變的考察,不能只著眼于其表面現象的變化,更要深究其背后發展的原因。
第一,社會因素。社會格局的變化會帶來對于相關詞語的關注與使用。1840年以后的中國深陷內憂外患,戰爭幾乎已經成為關切時代命運的主題。謀而后動,頻頻爆發的大小戰爭使得對于戰術、作戰計劃以及戰局復盤的討論成為必然。“戰略”作為相關概念的選擇之一,自然具有較高的使用率。最具代表性的論據即是“潛艇戰略”的使用。一戰期間,德國展開無限制潛艇戰,這一舉措引發民國上下的擔憂與關注。瀚堂近代報刊數據庫中“戰略”1917年時的語料共133條,其中光是“潛艇戰略”的語料就有53條,占將近一半。高頻的使用勢必會加速“戰略”泛化的進程。而在社會語言生活的廣泛應用,又為“戰略”語義范圍的拓展提供了基礎,使其拓展出跨越多個領域的泛指用法。建國以后,社會形勢漸趨穩定。王小寧指出,建國50年來中國政治話語體系變化的主要特征就是從革命話語體系向建設話語體系的轉型[3]。隨著發展重心以及歷史使命的轉變,“戰略”也更大程度地脫離“革命”“戰爭”的概念域,以全局性的視角深入中國特色政治話語體系。另一方面,社會層面的需求也促進了“戰略”的泛指用法。語言是社會的產物,反映了社會的變遷和需求。不同領域都有長遠規劃和目標的需要,而當今社會又需要更加精準且抽象的詞匯來描述其長期復雜的決策和規劃。和平與發展是當今時代的主題,當代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重要程度不亞于近代時期軍事領域的關鍵地位。“戰略”作為一個自誕生便具有高階語義的詞語,能夠滿足這一表達需求。
第二,概念引入。不可忽視的是,近代中國從閉關鎖國到對外開放,西方戰略書籍與思想開始大量涌入中國。近代對學習先進戰斗科學的需要為“戰略”的廣泛使用與進一步演進提供了土壤。學界廣泛引進翻譯西方關于“戰略”的軍事理論與軍事規劃,并同步跟進世界戰局的變化形勢,對大小戰役的勝負、原因進行剖析探究。《申報》等報刊上可見“并承認俄在波斯北方于政治戰略經濟上之各種特別權利”(1911)等對于國際戰局的報道,《東方雜志》(1904)上也有“作養將領暨謀略人才并纂譯機密兵法戰略等事”的記載。王明進提出,19世紀時期戰爭規模空前擴大,西方政治話語體系下的“戰略”層次與“戰術”層次逐漸分離;而作為一場現代化戰爭,一戰讓戰爭成為“涉及國家各個領域的全局性問題”[5]。因此,當這種包含“戰略”核心理念的思想從其他文明中引入時,“戰略”原有的語義也隨之發生了適應性拓展。“戰略”得以結合西方政治話語體系中“strategy”的原義發展出更廣泛的含義,適用于更多不同的情境和領域。
第三,政治隱喻因素。政治隱喻將政治話語通過隱喻的方式擴展到其他領域,從而使得政治概念更容易被感知與接納。文旭提出,政治隱喻能“將不可感知的轉化為可感知的,將陌生的轉化為熟悉的,將抽象的轉化為具體的,并使人們更好地理解政治”[12]。“戰略”的泛指用法基于“文化模型”進行政治隱喻,以“戰爭”為源域,凸顯了“戰略”的前瞻性、整體性與政治張力。陳思思通過分析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戰爭隱喻的使用可以凸顯相關政治議題的重要性和嚴肅性,通過以戰爭為源域,把黨和國家建設與發展中面臨的因難與阻礙看作是目標域,將其映射過程構建成戰爭隱喻框架。一旦戰爭隱喻框架被激活,人們就會切身感受到問題的重要性、緊迫性,了解到國家為了戰勝困難付出的巨大努力與堅強決心”[13]。政治隱喻通過將“戰略”與其他領域的概念進行類比,加速了“戰略”在非軍事領域的應用進程。而對抽象概念的隱喻,也使得“戰略”概念更具有形象感和情感色彩,更有益于在政治話語中塑造與影響“戰略”概念。
第四,本源義因素。如前所述,“戰略”“策略”與“謀略”,都是以戰爭領域為框架構成政治隱喻。但不管是“策略”的“策”,還是“謀略”的“謀”,指代的都是“方法”“算計”等層次上的概念。而“戰略”的“戰”字本源義為“戰斗”,相較前兩個詞語更具想象空間,能更加直接、更加直觀地勾起對于戰爭、作戰的聯想。而“戰”字所代表的“戰爭”從概念而言,更容易給人宏大敘事的觀感。“略”字在文言文的使用中,也具有一定的高程度色彩。“略”在古文中有“大略”“雄略”等固定搭配,用以形容一個人的杰出謀略。因此,“戰略”給人帶來的感受更具沖擊力與影響力,更容易成為社交用語乃至政治話語的選擇。
余論
作為政治話語關鍵詞,“戰略”的起源可以追溯至中國西晉時期的軍事文獻。“戰略”出現時間雖比起其他表示“戰爭方略”的詞匯晚,但在社會因素與其自身語法特性的影響下,其使用頻率逐漸提升,最終發展成為具有全局性、整體性以及跨領域屬性的高程度語義詞語。“戰略”的含義也從最開始的“指揮戰爭的方針策略”發展成為“決定全局的策略”,出現泛指用法。
隨著國際局勢的不斷發展與全球化的深入,對于政治話語體系的建構更是新時代發展的迫切要求。我們相信,結合語言本體研究與政治學理論對政治話語進行深入剖析,有利于更好理解政治話語關鍵詞的本質,從而為未來更好地進行政治話語研究提供參考和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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