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社會科學院財經戰略研究院國際經貿研究室主任 張宇
近年來,隨著國際分工日漸深入,全球范圍內的國際貿易與國際投資體系也已經突破了傳統意義上的“替代”或“創造”關系,開始向著共生與融合的方向發展;與此同時,我國內外經濟環境的變化與貿易強國建設的目標要求也迫切需要打破既往對外貿易與對外投資“各自為戰”的格局,從二者融合發展的角度探尋高水平對外開放的新路徑。
理論層面上對國際投資與貿易之間關系的認識經歷了從替代到創造,再到融合共生的過程。早期的國際貿易理論曾將國際投資視為替代商品流動的一種要素流動形式,并側重于將投資與貿易共同作為企業國際化經營戰略的選項;然而隨著國際經濟活動的不斷深入發展,很多學者也開始認識到國際直接投資不僅作為替代國際貿易的經營方式而存在,同時也可以作為國際貿易活動的必要條件而引致相關的貿易活動的增加,甚至可能會通過改變東道國國內的稟賦條件以及協調生產在全球范圍內的布局而進一步創造出新的國際貿易需求,由此形成了對外投資的貿易創造效應。
然而,隨著貿易活動從產品間貿易走向產業內貿易,國際直接投資從基于產品的水平分工走向基于產業鏈的垂直分工,貿易和投資之間的內在關聯也在不斷增強,并通過各類傳統外生因素的內生化而逐漸呈現出相互融合與共生發展的趨勢。一方面,國際貿易與國際投資已不僅僅是兩種可替代意義上的國際化策略,而是在區位層面上成為了一個一體化的問題:投資行為本身可以通過生產區位的調整實現貿易規模和流向改變;而貿易的規模、開放度和便利性以及由此決定的生產與交易成本反過來也成為決定投資與生產區位選擇的關鍵因素。另一方面,投資活動不僅可以通過生產區位的調整對貿易產生影響,甚至可能引發傳統意義上外生稟賦優勢的變化,并由此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一國參與國際貿易的方式及結構。國際投資不僅可以通過產業植入與產業鏈關聯體系的拓展實現東道國的產業培育,擴大其出口基礎,而且也可以通過增加中間品需求,開拓東道國消費市場乃至強化東道國對母國產品的社會認知等消減相關產品的貿易壁壘,其對于貿易發展的促進作用也正在與日俱增。
當前,全球經濟正經歷“百年大變局”,以信息和數字技術為引領的新科技革命的發展以及“逆全球化”浪潮下傳統多邊自由貿易體系的停滯也賦予了國際投資與國際貿易的融合發展以新的時代內涵。與此同時,我國正在著力推進由貿易大國向貿易強國的轉變,這不僅需要保持一定的貿易總量規模和增速,同時對于貿易增長方式,產品的核心競爭力、國際價值鏈所處的地位以及貿易主體建設等方面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由此使得貿易與投資融合發展的必要性得到了進一步的凸顯。
第一,貿易投資融合發展是順應全球價值鏈組織形式變革的要求。在新科技革命的引領下,全球價值鏈正在從傳統的線性結構向以大型跨國企業投資為節點,勾連眾多供應商形成的網狀結構轉變,由此使得價值鏈生態體系同時涵蓋了股權投資和外部市場交易,客觀上要求實現二者融合發展。
第二,貿易投資融合發展是對沖保護主義的要求。保護主義的盛行是我國繼續擴大貿易規模,推動貿易結構升級,實現貿易強國建設目標的重要外部障礙,而國際投資不僅可以實現對貿易壁壘的規避,而且可以與東道國利益深度捆綁,甚至實現更深層次的人文層面的交流,更易成為“逆全球化”背景下破除保護主義限制的突破口。
第三,貿易投資融合發展也是貿易結構升級的內在要求。作為貿易強國的核心內涵,我國的對外貿易發展亟須實現從低附加值的勞動、資源密集型產業向高附加值的技術密集型產業的升級,而在這一過程中,投資與貿易的融合不僅可以在保持產業鏈主導權的情況下疏解邊際產業,而且可以補強供應鏈短板,為產業結構高級化提供必要的支撐。
第四,貿易投資融合發展是保障貿易安全的要求。貿易安全也是貿易強國建設的應有之義,特別是在分工的細化導致中間品供應具有更高的國際化特征的背景下,確保外部市場和供應鏈體系的安全和穩定是維持貿易規模與競爭力的基礎,而對外投資可以強化價值鏈和供應鏈的主導權與控制力,是開放條件下貿易安全體系建設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第五,貿易投資融合發展還是探索“互利共贏”的國際經濟新秩序,實現貿易內生可持續發展的要求。通過投資與合作幫助東道國建立必要的產業基礎不僅可以增進伙伴國的利益,而且可以為國內出口提供穩定的市場和中間品來源,在整合雙方利益的基礎上增強雙方追求開放的主動性,為推動新形勢下貿易可持續增長提供新的內源性動力。
受新科技革命浪潮以及外部經濟環境變化等方面的影響,未來對外投資與外貿融合發展可能會呈現如下一些新的趨勢。
一是雙邊與區域開放下的貿易投資融合程度不斷加深。
在全球經濟衰退和總體開放紅利縮減的背景下,傳統上以WTO 為代表的多邊框架因無法協調成員國之間巨大的發展利益分歧而陷入困境,而雙邊和區域層面的開放則因為伙伴國之間具有更好的經濟互補性與契合度而日漸取代多邊框架成為開放經濟的重要支撐并向縱深發展,其所覆蓋的雙邊與區域內貿易投資融合程度也由此呈現不斷加深的趨勢。近年來,我國與共建“一帶一路”國家以及自貿協定伙伴國在貿易投資協調發展方面展現出較其他國家更強的相關性,也從一定的側面說明了雙邊與區域開放的深化可能是促成未來投資與貿易進一步融合發展的重要推動力。
二是在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投資與貿易融合呈現差異化發展。
我國投資與貿易融合發展的另一個顯著趨勢來自于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分化。由于近年來歐美發達國家對我國的貿易和投資采取了更多的封鎖和限制措施,同時我國在“一帶一路”倡議的帶動下與發展中國家的經貿聯系日漸緊密,自2016 年以來,中國在發展中國家的投資與出口和進口的協同程度都相較于發達國家出現了更為迅速的提升;隨著我國貿易結構的升級與全球貿易格局的演化,這種分化在未來也將存在進一步強化的趨勢。
三是資源與技術將成為投資與貿易融合的核心。
新技術革命極大地改變了企業參與國際分工的動機和方式,并使全球國際直接投資的動機正在從傳統意義上的成本導向、資源導向等向先行優勢、技術尋求和價值鏈構建方面傾斜。在這一趨勢下,投資和貿易融合發展的核心也將從傳統的尋求低成本區位優勢轉向對資源和技術等產業鏈關鍵節點的掌控,形成以資源和技術的股權控制為內核,以中間品外包和外部市場貿易為外延的新型貿易投資融合體系。
四是投資與貿易的融合形式出現新的變化。
在信息與數字技術推動下,貿易與投資在融合形式方面也在呈現一些新的變化。一方面,得益于信息技術的推廣,以外包、特許經營等為代表的非股權投資可能在貿易和投資的融合發展過程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并將進一步模糊投資和貿易的界限;另一方面,平臺經濟也正在憑借其強大的規模經濟效應和信息優勢在貿易投資融合發展中發揮關鍵性的作用,貿易與投資的關聯也將更多地表現為生產企業向平臺企業的轉移、匯總和整合,并借由平臺企業的國際擴張實現產業鏈的國際化,以此形成以平臺企業的股權投資連接眾多外部市場貿易的新型融合形式。
近年來,我國的對外投資和對外貿易都經歷了高速增長,2003 年-2020 年期間,我國的出口和進口總額分別從4382.28 億美元和4127.60 億美元上升到了25899.52 億美元和20659.62 億美元,同時期我國的對外直接投資存量也從332.22 億美元增長至25806.58 億美元,總體上呈現出一定的同步增長態勢,但在去除經濟規模擴張因素后,我國的進、出口占GDP 的比重與對外投資存量對GDP的比率仍表現出一定的相互替代的負相關性,貿易投資融合發展仍存有一定的提升空間,且從產業及區域來看,這一情況在制造業以及亞洲地區有著尤為明顯的表現。此外,我國的對外投資與貿易管理體制方面也面臨著缺乏統籌規劃與統一布局、產業關聯度不高、支持與促進手段相對單一等問題,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貿易投資的融合發展。
為解決上述問題,未來我國促進對外投資合作與貿易融合發展方面可著重如下工作:
一是統籌國際貿易與對外投資合作的發展戰略目標和發展方向。
結合貿易強國建設的基本要求,未來可立足于助力經濟結構升級、增強產業鏈的閉環化能力以及搶占新興產業發展先機三個方面,在戰略層面統籌貿易與投資的發展目標。國際貿易的發展應以提升市場競爭力和全球供應鏈配套能力為基本出發點,一方面應圍繞完善全產業鏈工業集群優勢,推進統一大市場建設,完善物流體系以及構建中介信息平臺等措施鞏固外貿成本優勢;另一方面應著力推進數字貿易和貿易數字化轉型升級,探索離岸貿易、跨境電商等新形式和新業態,并探索構建安全、高效和暢通的能源、原材料和中間品進口通道。國際投資活動則應圍繞引導邊際產業轉移、完善產業鏈及提升國際競爭力進行,一方面要進一步鼓勵邊際產業的對外疏解;另一方面應鼓勵國內具備了一定的國際競爭能力和完整產業鏈體系的產業積極開拓海外市場,參與和主導行業標準和技術方向的制定;同時,應鼓勵存在產業鏈短板的行業在發達國家和地區進行投資與技術合作,對于戰略資源型產業,可擴大與東道國的投資及合作開發活動,確保產業鏈體系的前端供給。
二是以“一帶一路”為核心推動基于互利共贏的國際經貿合作。
“一帶一路”作為新型的國際經貿合作框架,將成為未來推動貿易投資融合發展的主要突破口。為此,一方面應在“一帶一路”框架下推進多領域、多形式的國際經貿合作,在帶動進出口貿易的同時改善東道國的基礎設施、生產能力和收入水平,實現我國與伙伴國對于開放利益的深度共享;另一方面,應當充分發揮“一帶一路”倡議的靈活性優勢,選擇條件成熟的合作項目逐步推進,并進一步挖掘“一帶一路”在推進政治互信和人文交流合作方面的潛力,增強伙伴國對中國企業和中國產品的認同感。此外,在推進“一帶一路”倡議的同時及時跟進各類自由貿易投資協定,以及各類涉及稅收、貨幣金融等領域的具體協定,鞏固并落實相關的開放成果。
三是強化貿易與投資活動的產業關聯。
產業關聯是實現貿易與投資融合發展的內在基礎。為此,一是要鼓勵科技創新,實現“以技術帶投資,以投資促貿易”。二是要加大在重點市場、重要資源和原料產地以及低勞動力成本區域的投資合作力度,并強化與國內產業鏈的深度嵌合。三是積極拓展特許經營、外包、工程承包及各類資源合作開發等多種形式的對外投資合作,強化境外服務網絡布局,帶動相關商品和服務貿易的發展。四是可探索建立專門性的對外援助機構,以對外援助工作為契機統籌引領投資和貿易活動。
四是建立綜合性和一體化的貿易投資促進體系。
改變當前貿易投資促進體系彼此分割與各自為戰的情況也是推動貿易投資融合發展的重要工作之一,為此,可在探索建立綜合性和一體化的貿易投資促進體系,包括完善現有的貿易和投資信用風險保障體系;統籌現有的貿易投資促進機構的目標與職能;推進多層次、多元化的對外投資與貿易發展基金和融資渠道建設;設立涵蓋產品與項目在內的綜合性海外投資貿易信息庫,舉辦綜合性的外貿與外資融合項目展會,為企業發展對外貿易和投資提供多方面的信息情報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