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被定義的自己

黎荔

你說什么是幸福？

幸福是一種主觀體驗。每個人的痛苦指數，與他自己對幸福的定義有關。孩童最痛苦的是玩具被搶走，青年最痛苦的是失戀，這些在中年人眼里都不算個事。中年人的痛苦是什么？及至中年，健康漸漸出了問題，花再多錢都不可能康復如初。待到茍延殘喘的暮年，生的機會更不是能用金錢賄賂得來的，此時，功名富貴如浮云，能再多活一些時日就是幸福。

從人類社會這個層面討論，幸福又是一個什么概念呢？

20世紀，有一個“老鼠烏托邦”的科學實驗。實驗中的老鼠們不愁吃，也沒有天敵，唯一的限制就是空間。實驗的第一階段，老鼠數量急劇增長，這一階段可以稱之為“大繁榮”。第二階段，老鼠數量開始下降，老鼠出現呆滯迷茫、自我封閉、不參與繁殖等異常行為，這個階段被稱為“社會結構和正常社會行為的大崩潰”。第三階段，600天之后，社會結構崩潰仍在繼續，老鼠不再生育，趨近滅絕。

這個實驗，被看成未來人類世界的隱喻。我認為它的確有一定的警示意義，但也是僅供參考而已，因為目前人類的發展還遠遠達不到“所有能探索的領地已探索殆盡，所有人都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的水平。不過，“老鼠烏托邦”實驗告訴我們，即使未來人人豐衣足食，沒有任何壓力和煩惱，這種超高的“幸福感”，可能反而使人類對一切失去興趣，覺察到生活的荒謬，繼而發現存在的無意義。

不只是幸福，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物是很難定義的。

比如，智慧很難定義。你說什么是智慧？智慧不僅僅是大量知識，而且是一種思考、分析和探求真理的綜合能力，是掌握知識和創造新知識的方法，包含特定的思維方式。可是，憑什么你的就是智慧，我的就不是？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我們早就清楚這一點，但科學家一直沒有弄明白人的獨特性體現在哪里。我覺得，它可能藏在人類大腦神經元的連接方式中。那么，智慧是大腦全部860 億神經元和它們之間 100 萬億連接的瞬時狀態嗎？連接越多就越具智慧嗎？

比如，愛情很難定義。愛情這回事，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種愛情，誰都無法給愛情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但誰都不能否認它具有一種翻云覆雨的強大魔力：可以讓你成天沉浸在幸福中，也能讓你傷心欲絕；可以讓你傾盡一切去爭取，也能讓你從外到內徹底顛覆自己……愛情既原始又精密，既古老又新鮮。它總是變化莫測，讓每一種定義和堅持都顯得機械教條。愛情沒有模式，不需理由。無論遠或近、快或慢、長或短、老或少，愛情要來了，一切的一切都能跨越。問世間情為何物，誰又能說得清、道得明？

比如，自我意識很難定義。宗教、哲學、神經病學、心理學、社會學等許多學科都嘗試去定義意識，描述意識產生的機制。但至今都沒有一個足夠強力的學說能解釋一切。意識為何？我們為什么在萬千生靈中，擁有這獨一無二的秘藏？人類文明已至繁盛時期，我們不斷拓展著對外部世界的認知，然而，到目前為止，自我意識的來源與去處依然讓人們爭論不休。我們始終無法回答那三個永恒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世界如此混沌復雜，所以，怎能輕易給事物給人下定義呢？有趣的是，有些人就喜歡揮斥方遒地定義你，自以為是，振振有辭。

比如那些時不時砸向我的閑言碎語：“你一個學中文的，還是寫點風花雪月更適合，什么哲學、社會學、物理學、人工智能之類的，就別亂寫了。”“世界上有三種人，男士、女士、女博士。”“沒有進入主流圈子，得到主流評價，你就是體系外的邊緣人，只是玩票而已。”“女人就應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人賞心悅目。”“20歲的女孩最美，女人一過28歲，后面就越來越貶值了。”

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是這個社會附加于你的定義，而是我自己的需要。因為我的人生，從來就不會被一兩個詞定義、概括。我對這些無論是以勸喻為名還是以愛護為名的妄自下的定義，只會越來越不耐煩，而且也越來越敢于直接表現這種不耐煩。

工業革命把人固定在生產流水線上，人被“異化”，也就是被工具化。這在現代教育制度上的體現之一，就是過早地劃定“文科生”“理科生”，迫不及待地把年輕的生命擠壓到一個職業前景的模子里，塑造成型。一個人為什么不可以多學科跨界融合？簡單地用“文科生”“理科生”給人貼標簽真的合適嗎？

很多人對女性年齡的看法，還具有一種動物性的狹隘，仿佛還停留在“過了30歲就要掛掉”的原始人時代。什么時候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紀？我從不認為20歲是巔峰。我甚至認為，當一個女人進入中老年之后，才算是迎來自己最好的年紀。她不用再刻意展現典型的女性氣質，不再需要迎合討好男性。隨著衰老，年齡、生育能力、容貌等這些過去被物化為評價女性價值的標準逐漸消失，女人終于可以逐漸作為一個“單純的人”而活著。

至于圈子文化，從生命多樣性、系統開放性的角度想想，就知道小圈子一定會妨礙大發展，就像保護主義一定會對經濟產生制約一樣。我才不要什么帶頭人的指點和提攜，才不要深諳何謂游戲規則，更犯不著為了蠅頭小利落入世俗的圈套里去。所有世間的頭銜、榮譽都是轉瞬即逝的，而孤獨是一個人保護精神世界的銅墻鐵壁。我寧愿冷冷清清地風風火火，在這個浮躁而喧囂的時代，構建獨立、完備、自由的自我，獨善其身，默默前行。

除了時間能夠審判我們，沒有任何人能夠定義我們。如果真要定義，那么就用“不完美”來定義吧。是的，我們本來就不完美，因為不完美，才有不斷進步、完善的動力。人都是孤獨的個體，縱使親人、愛人、朋友在身邊，也是別人，能定義自己的只有自己。想通了，就自由了。生命的本質就應該是怒放，非要將怒放之生命強行置于那些貌似謹嚴的定義中，恐怕才是人生之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