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

何仁億

可能是手心發(fā)熱的緣故，當(dāng)我握住那個檸檬時，頓時感到一股涼意滲透入我的軀體，那是一種快感。

——梶井基次郎

向著西北稍稍偏北的方向，一列輕軌疾馳而過。陶晨坐在車廂內(nèi)，窗外的樹叫不上名字，一棵接著一棵向身后掠去。有一種漂泊的感覺緩緩浮現(xiàn)，猛地一下挾住了陶晨。其實也談不上漂泊。粗略算下來一個月也就出差一次，可這種淡淡的感覺隨著窗外飄忽而過的風(fēng)景不斷撩撥著神經(jīng)。這種感覺既不是失落，也稱不上焦躁，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大抵是介乎其間的一種不安穩(wěn)的狀態(tài)吧。就像宿醉過后踏上一列駛向遠(yuǎn)方的火車，在晃動的車廂中獨自體味著徹夜喧鬧后的疲憊，而車廂里靜悄悄的氛圍有些糟糕。有人走過來，坐下，和電話那邊輕聲說著話，而你眼前漸漸模糊，記憶也跟著變得恍惚，車廂搖動，身體陷入座椅，眼前的未來也飄忽起來。在把握不住的模棱兩可之中有一種不安穩(wěn)，這正是陶晨現(xiàn)在的心情。

列車駛上一座高架橋，橋兩旁的樹吸引了他。這些樹從土里生長出來，高而筆直，鮮綠的葉子拼命鉆出來呼吸空氣，但在高架橋前遜色了不少，一株一株從腳邊溜走。處于這樣的高度總會給人錯覺，似乎并非坐在駛向機(jī)場的列車上，而是離開了地面，升往一個最終只有安穩(wěn)和踏實的地方。可如果為了得到這份安穩(wěn)，便必須要經(jīng)受漫長的飄升和懸置，最終得到的還會令人奮不顧身么？也許有人會說不，可陶晨此刻是愿意的。爬上剛剛那棵樹，靠在枝干上思考，目光所及的每一棵樹都有一個名字，或者躺在樹下，鉆進(jìn)車?yán)铮N起雙腿聽麻雀嬉鬧，抑或把腳落在隨便什么地方，身體也跟著停下來，然后什么都不做。陶晨閉上眼想象著自己的腳落在土地上留下的痕跡，他覺得光是想一想就很安穩(wěn)。

可現(xiàn)在安穩(wěn)不再。

現(xiàn)在他最懷念的是尚未遭受變動腐蝕的日子，是他在自己書房度過的日子。那時他擁有一面墻，一個真正屬于他自己的空間。最左側(cè)是文學(xué)，自上而下依次排列著拉美、歐洲、日本和中國的作品，書架中間兩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王小波、馬爾克斯的全集還有一切文庫本，右側(cè)兩列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經(jīng)學(xué)和歷史學(xué)，以及他從各個舊書攤上收來的二手珍本。書架中間有一道暗門，拉開中間的格子，里側(cè)隔層藏著一張床墊，放下來便可以躺在書與書之中，看累了就閉眼休息，醒來要是不餓就繼續(xù)看。那時候，他喜歡隨意亂扔垃圾，把手邊一切能用到的都扔在書架上，睡覺用的耳塞耳機(jī)，閱讀用的臺燈和筆，靠墊、水杯，朋友送的CD和插畫，當(dāng)然還有吃剩的餅干和啤酒。有一次朋友來家中做客，陶晨帶他參觀，朋友看到這一面墻的雜亂，稱之為“雜亂得讓人安心”。

過去三個月四次回家，陶晨一次也沒踏進(jìn)自己的書房。甚至有一次他鼓起勇氣握住了把手，最終也沒敢推開。他知道，在這片雜亂中有一個小玩意兒成了不確定，它鮮亮的顏色好像在不停跳動，破壞著周圍的空間。想到這兒，車窗上便映出了它的形象，它的每一寸陶晨都熟悉。那是一只番茄，準(zhǔn)確地講，是一只手工縫制的毛線玩偶。它矮矮胖胖地立在那里，旁若無人地綻開自己的紅色。一旦注意到它那單純的紅，吸走了周圍一切鮮艷的紅，就好像自己的身體也被它吸引過去，情不自禁地把它拿起來捧在手心上。番茄在手上沉甸甸的，手指攏起來緩緩捏住，蕎麥皮在指間流動，漸漸充實所有縫隙。想象著自己握住它，心里會非常幸福，積壓在心頭的飄忽感忽地消散開來，心情也被這樣一個小東西充實著，穩(wěn)定著。如果僅僅是想象。

陶晨第一次見到這只小番茄，是在她家中。那時他剛剛來到這座南方的都市，被一團(tuán)難以名狀的不安壓抑著。放下行李，鎖好門窗，冷氣也開到最大，可始終感覺到那份熱在挑撥自己。脫掉衣服躺在床上，又坐起來靠著床頭，房間里空調(diào)賣力地做著無用功，出風(fēng)口系著一段小紅布條，被風(fēng)吹起來左右擺動。陶晨站起來順著紅布條的方向走去，赤腳站到最涼的那塊瓷磚上面。向前走一步，風(fēng)吹到小腿上，再向前走一步，吹到肚皮，繼續(xù)向前，一步一步吹到他不得不閉上眼。可還是不行，無論怎樣身體里都有東西在攆動他起來，讓他不得安穩(wěn)。索性穿上衣服去街上吧，一個人暴露在潮濕悶熱的空氣中，一條街一條街地游蕩，既然無法隔絕，那索性與它融為一體，那時他是這么想的。嶄新的柏油馬路，滿是玻璃的摩天大樓，頂著心事的人們邁開雙腿奔赴各自的命運。高聳的大樓自有威嚴(yán)，只允許人仰望。就在一棟不近人情的大樓后面，他發(fā)現(xiàn)了一排小店，鋪子與鋪子緊緊挨著，在大樓投射的陰影里靜靜等著，等大樓里的人魚貫而出在這里喘口氣，消費一些便宜的食物，隨后又回到大樓的入口魚貫而入。路上位置最好的是一家主食店，火上架著的蒸籠有一人多高，掀開蓋子熱氣噴涌而出。繼續(xù)向前走，有一家海鮮店，側(cè)門外一位老阿姨彎著腰在水管下洗生蠔，常年沖洗海鮮，她腳下的地也漬成油亮的深色，帶著一股海腥味。店主家的孩子趟著水跑過去，喊著聽不懂的方言。涼棚下塑料桌子上散落著準(zhǔn)備完成的作業(yè)，書頁隨海風(fēng)翻動，夾在里面的鉛筆跑了出來，滾到桌邊掉下去。順著鉛筆滾動的方向，緊挨著一張風(fēng)格完全相反的桌子，整潔的桌布上擺放著鮮花，兩桌以花籬相隔，一側(cè)是海鮮店，另一側(cè)是咖啡屋，名為花房，兩家店以令人難以相信的方式共存著。

那木桌上立著一杯鮮紅的飲料，水汽附著在透明的杯壁上凝結(jié)成珠，水珠緩緩漲大，漲到支撐不住便痛快地滑落。

“這是未上市的新品哦，想不想坐下來嘗一嘗？”陶晨抬起頭，看到她站在花籬旁，圍著綠色的圍裙，圍裙下面是一身白色長裙。她兩只手握在身前，微笑著對他說，“喝過之后可要提建議喲。”

陶晨點點頭，跟著她走進(jìn)店里，屋內(nèi)的裝飾和店主給人的感覺一樣，是咖啡店本有的美感。吧臺一側(cè)是落地書架，一格一格從腳邊一直到屋頂，和他家的裝飾很像。匆匆掃過一眼，有熟悉的Murakami，村上好像是全世界咖啡屋的通用語言。陶晨坐在隨手能拿到書的地方，等她轉(zhuǎn)身進(jìn)入吧臺才細(xì)細(xì)觀察起來。她拉開冰柜取出兩顆番茄，咚咚兩聲丟入榨汁機(jī)，接著輕按住壓蓋擰動開關(guān)，隨著手指緩緩下降，鮮紅的果肉逐漸混成果漿。各色水壺整齊地排列在咖啡機(jī)旁的架子上，手寫的標(biāo)簽透露出里面盛放的不同味道。她手中的攪拌棒迅速旋轉(zhuǎn)，另一只手熟練地找到需要的味道，提起水壺將液體倒入杯中，頭也不抬又放回原處。最后，輕敲兩下杯子，她帶著些許驕傲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所有動作連貫而自然，觀看的人也感到很滿足。

陶晨舉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咽下時發(fā)現(xiàn)她正看自己，這樣大快朵頤確實有些失禮，于是他又立刻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停留了片刻，做出品味一番的樣子。果然，她正盯著他看，眼神里滿是期待，期待著他說些什么。也許是第一口喝得太急，又礙于面子半途戛然而止，陶晨的心咚咚跳起來。咽下嘴里的番茄汁，他長舒一口氣，店里面只有他們兩個人，嘴唇上番茄味的泡沫嘭的一聲破開。

這究竟是一杯怎樣的飲品呢？它與那些擁有著美麗名字的季節(jié)限定們完全不同，帶來的不是令人提起眉毛的新鮮感，恰恰與這個相反，喝下去的感覺是熟悉的，就好像同樣的場景在很多年前發(fā)生過。窗外掛著大大的太陽，蟬鳴在不遠(yuǎn)的地方聒噪，房間里暗暗的，小孩子滿頭大汗一股腦跑回家，捧起來桌上冒出涼氣的番茄汁仰起脖一口氣喝到杯底，喝完還要張大嘴巴長長地哈一口氣。這是每個人小時候都體驗過的。在陶晨小的時候，番茄汁好像到處都有似的，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就長大了，番茄汁也在生活中消失了，就像很多事情和人一樣，自然而然地離開了自己的生活，等察覺到時才悵然若失。他舉起杯子，鼻尖探進(jìn)去嗅著番茄的香味，那股芳香并非童年記憶的準(zhǔn)確復(fù)制，它屬于成年人的味蕾，就像是一個人多年過后偶然遇到一顆番茄時回想起來的味道，貼心得不可思議。品味它是幸福的，它讓人意識到原來幸福可以如此簡單，這是陶晨能描繪出的感覺。

她看著陶晨努力描述自己的想法，有時他兩只手用力在空氣中擺動，好像這樣就能抓住最恰當(dāng)?shù)脑~句。他真是一位活得十分認(rèn)真的男孩子，她當(dāng)時是這樣想的，認(rèn)真得十分可愛。她還想到了決定開這家店時的自己。那時候，她的年紀(jì)和他相仿，為了和他很像的一個男孩來到這個城市，盡管在動身前兩個人已經(jīng)分開，她還是決定來到這里，來到他認(rèn)真生活的地方。

“你為什么這樣笑？”他有些害羞。

陶晨這時已經(jīng)說完了，兩只手也放回到桌上。她搖了搖頭，笑得卻更開心了。人與人之間感受的差異這樣不同，可盡管如此，每個人感受到的又都是那么真實。

他執(zhí)拗起來，非要讓她從冰柜里拿出一個番茄，他要帶她一同感受。她只好照他說的去做，用兩只手捧住番茄，努力感受那冰涼的觸感，手指要攏起來，扣緊它光滑的外皮和里面緊實的果肉，他還要她用盡全力調(diào)動所有感官。他說那是一種感覺，讓人很安穩(wěn)，你肯定能感受到的。于是，她閉起眼細(xì)細(xì)品味，自己的手被另外兩只手包裹住，他手上殘留的涼意漸漸滲透進(jìn)她的皮膚，帶來無法描述的舒適。她也曾被這樣包裹住。當(dāng)然，這并非她做這杯飲料的初衷，也許應(yīng)當(dāng)把番茄的故事講給他，如果他愿意花些時間聽的話。番茄是姥姥生前最愛的水果。門上的鈴鐺這時響了，歡迎光臨，她脫口而出。

她起身迎接顧客，走去吧臺時回過頭沖他微笑。

走進(jìn)來的是一對情侶，男生點了一杯冰美式，女孩子猶豫了一會兒決定要水果茶，拍照肯定很好看。情侶剛剛落座又進(jìn)來兩位姑娘，分別要了抹茶拿鐵和燕麥冷萃，兩個人繞著屈指可數(shù)的位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尋找最佳的自拍背景。她打開頂燈，通向二層的玻璃連廊瞬間亮了起來，女孩子們心領(lǐng)神會，端著手機(jī)跑了上去。人漸漸多了起來，陶晨看著她在桌椅和吧臺間輕快地移動，嫻熟地操作各式機(jī)器，向客人們介紹各式原料的產(chǎn)地和口感。就在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書架上的小番茄。在靠近吧臺的那側(cè)，有一摞疊起來的書，這只毛線小番茄乖巧地躺在上面，番茄旁邊立著相框，是一位老人的照片，老奶奶懷中抱住一個小姑娘。陶晨看看她，又看看照片里的小姑娘，她們側(cè)臉的輪廓簡直一模一樣。他盯著她又喝了一口番茄汁，杯底沉淀的果漿很稠，番茄攪碎的殘渣在嘴里澀澀的。

她似乎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陶晨這樣想著，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畫冊，這是一本中國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的作品集，藝術(shù)家們試圖從早已逸散的山海經(jīng)圖冊中找尋靈感，可夸張的筆觸一點也觸動不到陶晨。他又抽出一本舊書，好像是廣州話教程，他直接扔在了桌上。閱讀的興致怎么也提不起來，他一本一本翻，抬起手撫過書脊，手指碰到哪一本就從中抽出來，掃上一眼沒了興致，便丟在身前，就連村上的書都毫無仔細(xì)翻閱的心情。那對情侶正在討論晚飯去哪家餐廳，剛剛進(jìn)來的一位大姐正向客戶抱怨不斷上漲的人工成本。很快，吧臺被他隨手疊起一座小山，書上的灰塵在空中緩緩落下，和咖啡廳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陶晨頹然坐在位子上，盯著眼前的書，既不想翻，也沒有把它們重新碼放回去的興致。兩只手被紙張摩擦得有些疲勞，可更疲勞的是自己的心情。不知為何，剛剛還充滿在心里的那種安穩(wěn)感現(xiàn)在消失得一干二凈。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幸福總是異常短暫吧，不安遲早會找上門來。方才肆意的游蕩可能讓它迷了路，不過或早或晚追尋著一路留下的氣味，它總還是會找上來的。也許終究逃不過令人喘不過氣的心情，不過方才享受的那段輕快也值了，現(xiàn)在只能繳械投降。

陶晨這么想著，又看到了那只番茄。那只紅色的毛線番茄，安穩(wěn)地躺在書本上面。他探身進(jìn)吧臺拿起來，展開手掌，讓它靜靜地躺在掌心，重量比看起來要沉一些，番茄梗和表皮相接的地方針腳細(xì)密，綠線和紅線有條不紊地編織到一起，顯示出老人的高超手藝。陶晨小心翼翼地捧著，將番茄放在眼前書山的頂端。他忽然生出了一個想法，也許可以擺出圣誕樹的樣子。一想到這個，心情好像也雀躍起來，他克制住心中忽然冒出的興奮，開始重塑自己的作品。首先把小番茄拿下來放在一旁，取掉書堆中間散亂的書，塞回書架，緊接著底層要換上大開本的畫冊，從不同角度堆向中間，上面再添置幾本口袋書，最后，再放上番茄并微微調(diào)整位置。一棵“圣誕樹”就這樣完成了！陶晨向后退一步，觀察著自己的作品，如果要起個名字，那就叫做“圣誕番茄書”。

陶晨拉動椅子坐下來，自下而上再一次審視自己的作品，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穩(wěn)定的作品，穩(wěn)定中又不失活潑，點睛之筆正是上面那只番茄。

“那是姥姥留給我的紀(jì)念物，你可千萬不能弄丟喲。”她站在身后沖陶晨說，手中端著空杯子。

陶晨一時沒能說出話，愣了片刻，他還是“哦”了一聲，不過這時她已經(jīng)掀開門簾鉆進(jìn)了儲藏室。

他匆匆結(jié)了賬，趁她還沒從儲藏室出來便逃到門外。外面天色暗了不少，依稀能看到云后面灰藍(lán)的天。快步走出這條巷子，把樓和樓甩在身后。他有些后悔，不應(yīng)當(dāng)喝最后那一口的，就是那時候，就是黏糊糊的一團(tuán)涌進(jìn)喉嚨的時候，那種不安趁虛而入，一瞬間就鉆了進(jìn)來。只怪自己盯著照片出了神，沒有察覺已經(jīng)喝到了杯底。因為這個，他也怨恨起她姥姥，因為她的緣故安穩(wěn)的感覺無法失而復(fù)得。當(dāng)然，怨恨中也有些嫉妒，這位老人在和他搶奪這只番茄，而他是搶不過的。

陶晨現(xiàn)在只想擺脫掉她們，還有她們的番茄。他用力向前走著，試著將思路轉(zhuǎn)移出來，他決定集中注意力在雙腿邁出的每一步上。腳跟先著地，接著是前腳掌，蹬踏的力量從膝蓋傳上來，支撐著重心向前移動，上身微微挺直，右面的口袋很沉，還有呼吸也應(yīng)當(dāng)注意，要配合步伐的節(jié)奏。他認(rèn)真地向前走，一口氣走到了海邊。雖然走路看起來是與生俱來的事情，實際上卻十分復(fù)雜，需要身體多少個不同的系統(tǒng)相互配合，這是他平常無法意識到的。專注于走路也能有所收獲，他試著這樣鼓勵自己，鼓勵自己就這樣一路走回去。

那天晚上，陶晨做了一個夢，夢中他站在海邊，褲子右面的口袋鼓起一個圓圓的包。手伸進(jìn)去，他摸到那只番茄——攥住它把它扔進(jìn)海里，然后頭也不回地走開，像個英雄一樣離開，這樣會很酷。陶晨站在海邊這樣想著，想了有一段時間，但終究沒有這么做。在那里，他一只手撐開褲兜，另一只手從里面取出番茄放在長椅上，自己蹲在一旁看。他伸出手撫摸它，閉上眼感受它，湊到它跟前嗅，最后伸出舌頭。可他始終沒能了解這只番茄。視覺、觸覺、嗅覺和味覺只能依次得到補(bǔ)償，可他渴望所有感官同時被轟炸，他想要迷失在感覺之中。忽然，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著了魔，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站起身向后跑，用盡全力逃，赤腳跑在沙灘上，腳掌陷進(jìn)沙子很費力，但絕對不能停，沙粒摩擦在指縫中摩得生疼，但絕對不能停，就這樣一直跑啊跑，跑到精疲力竭，跑到再也邁不動一步，跑到逃離開它的魔爪。只有這時候才能停下來，喘著氣鼓起勇氣回身去看，那只番茄卻依然清晰可見。陶晨就這么立在那里，那紅色仿佛把他們之間的空間壓縮了，直接映在他的眼中。一個白色的影子帶著風(fēng)聲倏忽而過，直直地飛了過去，是一只紅嘴鷗，它張開翅膀，飛速俯沖，直奔那團(tuán)紅色而去，一口便咬破那只番茄。陶晨離它們很遠(yuǎn)，但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縝密的針腳被咬斷，傷口張裂著，他看到汁水淌下來，一滴一滴打在沙地上，留下暗暗的紅色。海鷗的叫聲在頭頂上響起，很快便會有第二只、第三只沖過來，陶晨能感覺到，緊接著是第四只、第五只。天也暗了下來，黑壓壓一片數(shù)不清的鳥，它們擠在一起尖叫，盤旋在他上面，找準(zhǔn)時機(jī)要俯沖下來。

陶晨這時醒了。他睜開眼，有一團(tuán)鮮紅的顏色在黑暗中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