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孤行，惟精至道

李豐

勾、皴、描、涂、染等技法在各種繪畫種類中都普遍適用，唯獨“寫”是中國寫意畫所特有。中國寫意畫難，難在于“寫”，以寫造型、以寫生韻、以寫達意、以寫傳情，畫家在“寫”的過程中要有技巧、有性情、有氣勢又要嚴合于法度，更要求在淋漓暢快、節奏分明的感性書寫過程之中，適機營造和處理畫面虛與實、濃與淡、白與黑、快與慢、多與少等矛盾關系，最終達成作品的和諧與統一。寫意人物畫更難，要求畫家具備上述能力與性情的同時，在“寫”的過程中還要精準把握人物結構與形象，最大限度保證人物造型的合理性。大寫意人物畫尤其難，要求畫家天生具備過人的膽魄與氣質，融率真的性情與高度的理性于一體，筆墨觸之于紙的瞬間隨性生發、隨形而止，如獅子搏象一氣呵成、用筆寥寥即可傳神達意、神形兼備。自宋代梁楷開中國人物畫大寫意之風以來，歷代主攻大寫意人物的畫家寥寥無幾，成就斐然者更是少之又少。劉一意便是一位敢于知難而上為數不多的大寫意人物畫家之一。

用“一意孤行”為題寫劉一意，并無任何貶義，反而恰恰能夠較為準確地表達他性格中桀驁的一面，傳遞出他選擇大寫意人物方向進行藝術創作探索的執著與自信。劉一意是我在貴州畫院的同事，工作室相鄰的便捷性，使我倆成為畫院交流藝術思想最為頻繁的道友。中國歷史上的美術創作大致分為三種審美價值取向：第一種是受儒家治世思想的影響，藝術家以“修身齊家、繼往開來、使命擔當”為主導的創作審美取向；第二種以道家“清靜無為、恬淡自然、乘物游心”為主導的創作審美取向；第三種以佛家“明心見性，覺悟開明、空寂圓融”為主導的創作審美取向。現階段的劉一意無疑選擇的是第一種創作審美取向。在認識他的十多年時間里，他以超越常人的旺盛精力完成了幾大系列主題的作品創作：表現貴州苗族文化的《白描百苗》系列；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到老、莊、孔、孟、朱熹、王陽明等，表現中國圣賢的《中國古圣先賢》系列；表現貴州自漢代以來歷史文化名人的《貴州100位歷史文化人物》系列……創作成果頗豐。他經常說：別人畫畫是在玩，我在這個年齡還玩不起來，感覺自己正處于“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努力階段，趁現在精力旺盛，應該多畫大畫，多畫主題創作。劉一意的人物畫創作題材主要有三類：第一類以中國古圣先賢及貴州歷史文化人物為題材，如《堯》《舜》《禹》《孔子》《孟子》《老子》《莊子》《朱熹》《王陽明》《尹珍》《舍人》《盛覽》《鄭珍》《莫友芝》《李端棻》等作品；第二類以貴州少數民族生活習俗為創作題材，如《布依古八音》《苗家織繡圖》《苗嶺笙歌》《城鄉變奏曲》《山里的集市》《苗鄉購物季》等一大批表現貴州鄉土風情的作品；第三類以陽明心學及禪宗精神為主旨，以《吾性自足》為主題創作的系列小品，如《自度圖》《退步圖》《破賊圖》《靜待花開圖》《自在圖》等。縱觀劉一意近十年來作品中人物造型風格的演變脈絡，他在前期主要向中國傳統學習，借鑒了大量中國傳統藝術及民間美術、如敦煌藝術、漢代雕塑、漢磚畫像，唐三彩、唐宋人物畫等造型手法，并把之與貴州少數民族形象相結合，形成自己明顯有別于同行的人物藝術造型風格，這批作品也頻頻在全國重大美術專業比賽中入選或獲獎。2018年以后，他努力融合中西繪畫造型，并逐漸形成在以中國傳統造型為主的基礎之上，適當借鑒西方人物造型手段的個性風格，他戲言稱之為中西造型融合的“8比2定律”。

要品讀劉一意的大寫意人物畫，繞不開中國寫意畫關于“筆墨審美”的話題。中國寫意畫的筆墨從字面上簡單理解，指筆法與墨法，屬于“技”的層面，然而中國畫的筆墨歷來又具備了獨立審美功能，它有著更深層的含義，需要上升到中國文化“道”的層面來感受，中國文化歷來強調以“技載道”，并要不斷讓“技近乎于道”，從而達到“技道合一”的境界，中國畫的筆墨表達是中國文化的一種重要承載方式，由此形成它獨立審美價值的本質內涵。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道”與“氣”是兩個可感而不可知，抽象又玄奧的哲學概念，《道德經》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王充《論衡·言毒》云：“萬物之生，皆稟元氣”，《莊子.知北游》云：“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淮南子.原道訓》謂：“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身之制也，今人之所以眭然而視、然能聽、形體能抗，百節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視丑美、而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 “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重要性可見一斑。在中國古人的宇宙觀里，世間萬物皆生于“氣”并遵循于“道”而運行。天地宇宙是陰陽五行之氣的浩轉流變、生生不息。中國畫的筆墨審美與“氣”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中國人對藝術作品中“氣”與“韻”的審美取向，在中國歷代的藝術評述中始終占據主導地位。如晉袁準《才性論》云：“物何故而美？清氣之所生也；物何故惡？濁氣之所施也”。六朝謝赫在《古畫品錄》提出評畫六法中首推“氣韻生動”為第一要義，其余五法皆為達成作品的“氣韻生動”服務。五代荊浩在《筆法論》中謂“畫有六要，氣居第一”。歷來的畫評者多用“氣韻生動”“氣舒恬淡”“氣勢雄強”“法備氣足”“氣脈流暢”“氣滯韻塞”“氣乏無力”“了無生氣”“氣過強悍”等詞匯評價藝術作品之優劣。直接把“氣韻”的審美取向放到最重要的位置。可見，超越具象上升到人格精神層面的“氣韻”，是評判中國寫意畫的最高標準。

劉一意有著較為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修養，他對于中國書畫及筆墨的理解深刻而獨到，他始終認為，傳承千年的中國繪畫與書法，不僅僅是一門藝術，還是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一種獨特的傳承方式。中國文化是關于心性的學問，往往直接關注人的生命情感，《易經.系辭》云：“天之大德曰生”，老天最高的德性就是使人與萬物生生不息。所以表達世間萬物與人的心性想通，展現“生機勃勃”的生命之美，是中國文化語境中中國畫最本質的審美取向。中國寫意畫正是通過筆墨的“寫”產生線條的豐富質感與動勢，形成畫面的“氣韻”之美來表達藝術家的生命關懷，呈現藝術家生命情感的當下狀態，由此形成了中國畫筆墨對“生”的推崇的獨特審美功能。基于對筆墨“氣韻”的獨到理解，劉一意在大寫意人物畫創作實踐中，嘗試把這種理解與他對中國傳統“陰陽五行”思想的感悟相融合。他認為，中國古人以“木、火、土、金、水”五行生克的思想認知世界是一種極高的智慧，比如中醫的實踐原理認為，“木火土金水”對應人體的“肝心脾肺腎”，五臟與六腑又互為陰陽。五臟之間、五臟與六腑之間相生相克、互為表里。中醫治病實質上是通過“補”和“泄”等手段，來調理身體的“陰陽”失衡過程，促使身體達成陰陽相對平衡的健康狀態。他認為中國寫意畫既是關乎“心性”的學問，更是強調實踐的功夫，他試圖把形而上的“筆墨審美”思想，與形而下的“筆墨實踐”相結合，讓中國寫意畫的“筆墨審美”變得可感可知易于把握，他把“木火土金水”理解為筆墨的五種“氣質”：“木”破土而出向上生長，理解為筆墨審美的“松動之氣”；“火”為焰上，取火之勢形成筆墨審美的“勢氣”；“土”的審美特質為厚實、包容、接納，形成筆墨審美的“厚重之氣”；“金”的審美特質為有力量的“金石氣”，形成筆墨審美的“骨氣”；“水”之審美特質為“潤下滋養”，形成筆墨審美的“潤氣”。他認為如果一幅寫意作品，五行之氣俱全，一定是好作品，“五行之氣”缺一、二尤可以觀，“五行之氣”如果缺三、四則不足以觀。而遍覽歷代名家的優秀寫意作品，往往都具備上述五個方面的審美氣質。藝術家如果理解了筆墨審美的五種氣質，可以對應“五行生克”的原理，幫助自己日常的藝術實踐與創作，比如畫面的筆墨畫得松弛靈動，具備了“木”的審美取向，畫面自然就會形成氣勢，因為“木生火”；筆墨具備了“火”的氣勢，才能層層積墨產生厚重之氣而不呆板，此正是“火生土”的緣故；用筆具備“土”的厚實之氣才能產生力量感，此吻合“土生金”的原理；用筆具備了“金石之骨氣”，淡墨上去才產生水的滋潤感，所謂的“金生水”、“干裂秋風”正是這個原理；筆墨具備了“水”的潤氣，畫面才能呈現出生機，產生松動感，即為“水生木”的緣故。再用“五行相克”的原理進行筆墨實踐舉例：積墨能產生“土”的厚實感，但也容易感覺板，需要用松動的筆墨撬動，即為“木克土”；畫面水汽太重，容易泛濫成災，需要以積墨的厚實感來破之，即為“土克水”；畫面木氣太重，容易造成筆墨松散不成形，需要以強健有力的用筆來支撐，即為“金克木”；畫面用筆力道重金石味過強，用筆需要形成聚散，疏密、強弱等節奏，即為“木克金”；畫面火氣太旺，需要以水的滋潤來降溫，即為“水克火”。由此可見，筆墨實踐可以依照“五行生克”的原理盡量做到“五氣俱全”，如能如此進行筆墨實踐，一定能畫出好的寫意作品。經過多年的孜孜探索，這一原理已然成為劉一意大寫意人物畫筆墨的主要審美取向，初步形成了他從創作實踐到理論建構的自洽性藝術創作體系，并自覺運用在他近幾年來的大寫意人物畫創作之中。

中國寫意畫筆墨質量的錘煉來源于書法，劉一意每天花在書法上的時間比繪畫的時間多出許多，而行草書是他的主攻方向，他經常說，自己練習書法的目的就是為了提高寫意畫的筆線質量，并篤信這是一條寫意畫的康莊大道。在劉一意的作品中，經常出現開合很大的用筆：人物臉部細節的勾勒細如發絲，衣紋概括性的闊筆潑寫寬比手掌。如此反差巨大的筆線同時出現在一幅作品里，他處理起來總是得心應手。他的作品遠觀有氣勢沖擊力強，近觀耐看有細節，恰如其分印證了他的一個觀點：大寫意人物畫是極端理性與極致性情的高度結合，兩方面的因素缺一而不可為大寫意。作為當代大寫意人物畫家，劉一意為人低調謙和，為藝勤習敏思，他初步建構了自己的藝術方向，基本形成了自己的藝術思想。2022年姜寶林先生看到劉一意的作品后，認為他的基礎很好，承襲了宋代梁楷大寫意人物畫的風格，所選擇的方向是大道、發展的空間很大，未來可期，鼓勵他堅持這樣的創作方向。當然，劉一意自己也清醒地意識到，對于所選擇的藝術道路，自己仍然是一名小學生，需要學習和解決的問題都很多。希望他自我體察、努力進取、不斷超越，在大寫意人物畫的藝術道路上“一意孤行”，創造出更多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