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一
距今五百一十六年前,亦即1507年春天,明朝的一個京官被逐出了北京城。他就是王陽明。由于冒言直諫觸犯了權貴,此去他將遠赴萬里之外,貴州中部一個叫龍場的地方,“榮恩降受”驛丞這個小官職。
初春的北京城,尚是黃沙撲面,王陽明回望京城的繁華,看見了巍峨的宮墻上空一大朵一大朵急急南馳的浮云,他的眼前同時閃過了去郢的屈原和倉皇出長安的杜子美,一股莫名的悲愴由心而生。遠在天涯的貴州龍場,難道就是自己的終老之地嗎?對不可知命運的驚懼,讓他覺得已經過去的三十六年的生命恍若一夢。朋友們趕來相送,都是宦游的士子,長亭短亭,也只有以詩句贈酬,含蓄地互相安慰。王陽明這樣對他們說,你們請回吧,難道你們沒有看到,這些詩句只能讓我更加傷心,更加愁?
他沒有說,他對浩蕩皇恩尚抱著一線希望。
仲春時節,王陽明南下至杭州錢塘。江南的三月,溪風漠漠,柳色日新,一切生命都在嚴冬的沉寂后復蘇。大自然是療治精神痛苦的一劑良藥,更兼這里與他的故土會稽余姚相去不遠,王陽明冰凍的心宇終于出現了一絲暖意。他決定在這里養好病再南行。然而隨著時日的推移,王陽明心中的不安反倒沉重起來。漫步南屏,林間的幽禽似在向他作著警示;靜坐凈慈寺山房,夜深時分松間的陰影也讓他兀然心驚。不吉利的消息終于傳來,權臣劉瑾已把他列為“奸黨”,榜示朝堂,并密遣心腹尾隨,伺機要把他暗殺于赴謫途中。
驚悚之余,他幡然醒悟,這三十年的氣力都用錯了地方。連性命都不保了,自己對朝廷卻還抱著這樣那樣的希望,這真是命運給自己開的殘酷的玩笑。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對自己的前途尚不十分明確,那么現實已迫使他挺起脊梁去經受命運的劫難。他星夜來到錢塘江邊,脫下鞋子擺在河岸,把一頂斗笠漂在水上,又作了一首偽絕命詩,裝作投水自盡的樣子,騙過了兩個尾隨的刺客。暗中,他登上了一艘商船,向舟山進發。
戲作得太真了。他不僅騙過了劉瑾,連他的家人都信以為真,家人在錢塘江中四處淘索尸體,還在江邊哭吊了一場。
載著王陽明的商船并沒有到達舟山。由于遇著大風,商船竟在一個月夜漂流到了福建的中部沿海。王陽明在海上的這次遭遇沒有誰能向我們復述,但從他棄舟登岸后在武夷山一野寺中的題壁詩,還是可以約略窺見當時的險狀。“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泛海》)這首詩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大風夜的情景:風濤萬里,一葉孤舟忽而拋上浪尖,忽而跌入深谷,和隨時都可能到來的死神周旋著。三萬里海濤上空,是一輪明月。視險狀如浮云過太空,這是何等寧靜、超脫的精神,何等沉毅的大勇!在夜靜月明中乘風破浪,在厄運當頭時特立獨行,“泛海”成了王陽明顛沛生涯的隱喻。
讓我們在地圖上追尋陽明先生當年的蹤跡:出武夷山,入江西玉山,然后西行至廣信(今江西上饒)、分宜、宜春、萍鄉,而入湖南境內,過長沙、涉汀江、下洞庭、溯沅水……風雨險道,深泥陷馬,這是一次磨礪軀體的苦旅,更是一次淘洗靈魂的心旅。
京師的繁華和江南的富庶,已成為遙不可追的往事,期待朝廷的恩澤,也只是一個夢想,王陽明只有收拾心性,重新修正以后的道路。洞庭、沅水是千年之前楚國的逐臣屈子的行吟、安息之地,但王陽明沒有仿效他踏上一條不歸之路,那是因為他已決意要在一無所有中返本追問生命的真正意義,而這,正是他對自我最高的期許。他已經隱約意識到,萬里投荒,或許會推動或提早他一直在尋找的“道”的出現。
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一匹羸弱的老馬馱著王陽明,踏上了荒草剪徑的黔西路。龍場,這個注定在中國哲學史上留下一筆的荒涼之地,在萬山叢壑中已遙遙可望。一對白鳥從遠處林中掠出,輕靈的鳴叫像是對遠方客人的歡迎,王陽明隨口吟道:鶯花夾道驚春老。
這一路風餐露宿,他已走了一年又三個月。清癯的臉變得愈發瘦削,只有眼光的銳利不減,讓人感到這是一個為自己的信念燒灼的人。
文化巨人的腳踏上了一塊陌生的土地,誰也料想不到,中國的思想史,由此揭開了一個大轉變的帷幕。
二
龍場驛(今貴州修文縣),在貴陽西北萬山合抱中,是彝族土司奢香夫人為打通川、黔道路開設的九驛之一,王陽明曾有詩嘆其險峻:“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兮莫知西東。”初入這塊荒涼之地,蠱毒瘴病滋生,王陽明的隨從們都病倒了,他反倒成了隨從們的護侍者,為他們折薪、取水、煮稀粥,嬉戲詼笑、調唱越曲。
前哲生命力的強大,正彰顯于他在困厄逆境中的“樂生”態度上。為了生存,他在當地土著的幫助下,搭起寄身的草庵,還在荒山上墾荒自種。一個知識分子,如果不能獨立生存,他的學術和思想就無從寄寓,看來王陽明不僅懂得這一點,而且還在實踐中身體力行,他對稼稿之勞傾注了發自內心的真誠和喜悅。他寫于黔中的農事詩,甚至出現了“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間月”的陶潛式的閑適。但王陽明不是陶淵明,他投荒萬里不是來避世做一個隱士的。從政治文化的中心到置身于荒蠻瘴病之地,這樣的心理落差也只有那些身同此境者才能領會。可以想象,他那時的心情是復雜的,隱忍茍活中不時有難耐的傷感像雨天的舊傷復發,雖然生命中平凡的物事里也有小小的喜悅與歡娛,但那都是隱忍中的自寬與自慰,莫名的傷慟還是影子一樣跟定了他。“游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揣”,那是西山采蕨的感觸;“煙燈暖無家,憂思坐長望”,那是寒夜枯坐的心情。元宵之夜,雨雪霏霏,遙想江南及帝京的盛景,又是一份愁情:“故國今夕是元宵,獨向蠻村坐寂寥”。
他在貴州是孤獨的。當我寫下這句話,眼前浮現出的是一個精神生活者在遠離人世的荒郊野村的生活圖景:他的冥思,他的勤修,他對自身靈魂的一次次拷問。就在他抵達龍場后的第二年,一樁突發的事件成倍地放大了他那份孤獨和悲哀。這年秋天,一個來自中土的吏目攜帶一子一仆,轉道龍場赴任,不幸猝死蜈蚣嶺下,暴尸荒野。不知名的吏目的悲慘遭際,令王陽明聯想到了自身飄若浮萍的命運。他命童子收拾三人尸骸,葬于山麓,并寫下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他無力掩飾心頭的那份悲哀,為死者,也為自己。因為他知道自己身處異鄉,也難免一死,死后也必定是孤獨的。在這篇名為《瘞旅文》的祭文里,哲學家王陽明幾乎是有點迫不及待地和死者說著話,似乎死者是他久未謀面的一個舊友。那是因為孤獨的他需要一個人聽他訴說(這個死去的吏目有幸被選中作了他的聽眾),再有,就是他需要通過安慰死者的言說來安慰自己。
一個人走到了人生的絕境處,方有直指心性的返本觀照。至此,王陽明決意給以前的思考以一個總結,解決人生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事實上,這個頗具道德傾向的問題也是中國歷代文人普遍關心的問題,那就是:一個人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什么?身處僻壤的王陽明,潛意識里一直是以“圣賢”自許的(傳說他在十一歲那年就立下了成為儒家最高標準的“圣賢”的宏愿),“圣人處此,更有何道?”他日夜冥思,以求獲得一個真解。混沌無序中,思想澄明了,有一夜,靜坐著的王陽明突然跳了起來,把隨從們都從酣睡中驚醒了。他歡呼雀躍著,思想融通的快樂使他得意忘形。“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這就是史稱的“龍場大悟”。
這是思想學術的澄明,也是對人生諸般大命題的一次成功梳理。“吾性自足”,這是在精神的曠野里發出的天啟之音,在一個是非顛倒的年代里,他重新找回了人的尊嚴。他悟了,他在瞬間把握了永恒,那是因為他沒有停止過對怎樣做人、怎樣判別是非這些問題的思考,這些思考的積累,終于在某一個夜晚如江河決堤,溢滿了他的內心。這一切的到來,或許就因為他身處與文明隔絕的龍場之野,遠離王權中心,使他成了一個無所羈絆的政治邊緣人,窮荒無書,又使他跳出了舊有的文化屏障。荒蕪的龍場,給了哲學家心性的自由,成了他運思的天堂。
三
1510年初春的一場大霧中,王陽明離開了貴州。溪云漠漠,風雪吹衣,他在龍岡書院和貴陽文明書院的弟子們聞訊趕來相送。王陽明勉勵了他們一番,面對這塊他曾經勞作和思想的土地,隨口吟道:“歸心別意兩茫然。”整整兩年的貶謫生涯終于結束了,這塊土地,已成了他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
黃昏之際,我時常登上我生活的這座小城的龍山絕頂,那是數百年前,戎馬倥傯的陽明先生帶領門徒馳騁思想的地方。山下不遠,就是他出生并度過整個童年生活的瑞云樓。夕照長河,遠山空茫,不知這幅圖景是否也啟悟過十六世紀那顆思想著的大腦?外部的世界正在轟轟烈烈推進,我卻任由一份神秘的牽引,行走在明朝的天空下。我一直把自己看作一個內心的詩人,把運思首先看作是個體人格的完成,因此我的思想與五百年前的先生多少有了一份相契。我在今年秋天的讀書筆記中這樣寫道:
“致良知”“知行合一”思想的形成,是儒學內部的一次改良,或者說修正,王陽明沒有也不可能跳出‘理的大前提獨立建構一種新哲學,他在其中所起作用,就像馬丁·路德之于基督教義。把“天理”移入人心,這是陽明一大發明,這一發明突出了人的主體精神,把道德他律轉變為道德自律,稱之為“人的解放”怕也不為過。陽明與傳統的沖突既開,經后代思想家承續、推進,方有晚清民主思潮的狂飆出現,并進而影響到近世中國。陽明在理學內部的這一變革,也印證了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自我更新能力……
此后的二十幾年里,王陽明的蹤跡幾乎遍布了南中國這塊很大的版圖。平寧王辰濠、揭良知之學,講學天下、從者如云……“凡一個人所應該享有的光榮他都有了”,他是少數在世時就得到成功的哲學家之一,他的心性之學在他生活的明中葉就由潛學而成為顯學,然而他還是一步步地推進、完善著自己的思想體系。最終到來的死亡中止了這顆思考著的大腦,那是在1592年1月9日的深夜,江西青龍鋪碼頭的客船中。“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傳說這是他臨終時最后說的一句話,這里包含著巨大的精神自信。“夜靜海濤三萬里”,那是他二十一年前貶謫途中的詩句,現在,他真的在深夜的客舟上飛向了三萬里海濤上空的那輪明月。
我一直有一個計劃,隨著陽明先生當年走過的贛黔道,去看看萬山叢壑中的古龍場。如果把陽明思想比作一棵大樹,那兒就是這棵樹最初的扎根萌芽處。前哲生命力的輻射,使這塊荒蕪的土地散發著非塵世的光彩。五百多年過去了,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創造出了太多新奇的事物,但總有幾個地方,從時間的深處向我們吹來精神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