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世民
自《三體》系列小說問世起,對該部小說和以劉慈欣為代表的中國科幻文學的大眾討論和學術爭鳴經久不衰。這與劉慈欣曾榮獲第73屆雨果獎有關,也與近年來《三體》小說的影視化進程取得的突破性進展有關。這場廣泛而又深遠的思想論爭,歸根結底源于劉慈欣在《三體》小說中所創建的雄奇瑰偉的科幻場景,以及文字背后呈現出的道德危機和人性困局。電視劇版的《三體》以《三體》系列小說的第一部為拍攝藍本,首次以真人拍攝和3D 建模的方式為觀眾全景式展現了三體文明和人類文明的早期抗爭歷程。這些經過現代影視技術處理的畫面,真實還原了小說的游戲文本,展現出三體文明為追求一部精確預測恒、亂紀元運行規律的萬年歷所作出的各式各樣的生存探索。此種敘事方式,筆者稱為“游戲敘事”。在游戲敘事之外,三體文明對地球文明實施了一系列反道德力量的生存入侵,人類文明的不同群體對入侵者的道德狀況呈現出不同認知傾向。這既是關乎文明進化的生存游戲,也是關乎文明生存的道德抗爭,游戲與道德這兩個看似不相關的作品主題,通過電視劇《三體》的影像敘事,完成了一次超越時空的線索交會,升華了《三體》小說原有的文本高度。
同其他小說的游戲筆墨不同,《三體》小說中的游戲文本形式與具體游戲內容都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它以21 世紀初期盛行的生存類網絡游戲文本為形式參照,以古典時代的中國經驗和近現代的世界經驗為內容參照,構成了兼具游戲形式和歷史洞見的新型敘事范式。這樣的游戲敘事,蘊含著作者對敘事內容文學性的自覺追求,傳遞出作者對古典哲思和現代科學的理性認同,也彰顯出三體世界的整體文明自覺與個體精神扭曲。
“游戲敘事”最早可以追溯至西方古典喜劇的創作,其作者用一種游戲式的、詼諧的創作態度建構出啼笑皆非的喜劇文本,如阿里斯托芬的《鳥》、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等。彼時的“游戲”一詞,尚未形成特定含義。21 世紀以來,隨著計算機和信息網絡的普及,“游戲”一詞與計算機形成了某種不可分割的關系,單機游戲和網絡游戲成為現代計算機游戲的兩個重要類型。劉慈欣在《三體》中通過游戲敘事所構建的敘事空間,正是基于網絡游戲這一基本設定。《三體》的游戲敘事與這款三體游戲密不可分,游戲玩家每次登錄形成的文字日志是可供研究其游戲敘事的重要文本。此外,《三體》中的游戲敘事仍有其特殊性:
第一,不確定性。傳統敘事是由敘述主體通過全知或限知的敘述視角在特定的敘述時間和敘述場景中講述自己或他者發生的一系列行為事件的敘事行為。其敘事結構和敘事脈絡都相對清晰,或以人物為主線,或以時間為線索,最終的故事結局大都能在此前的敘事文本中找到相應的伏筆,如《紅樓夢》中“草蛇灰線”[1](p3)的敘事結構。在《三體》小說中,作者以汪淼的視角記錄了每次登錄三體游戲的文字體驗,劇版《三體》則分別以汪淼、史強、申玉菲、葉文潔等人物視角清晰呈現了三體文明的生存興衰史。小說中一位女作家提到三體世界有203 輪文明,而汪淼經歷的卻是191輪,這說明在游戲中游戲玩家的游戲進程是相互獨立的。與傳統敘事有所不同,《三體》的游戲敘事在每次的游戲事件中,其文明的發展結局都是隨機且未知的,基于游戲者自身質素的不同,所有的游戲進程都依據玩家的個人操作單獨加載并發展至最終結局。這種結局的差異性和開放性使其與傳統敘事模式呈現出顯著的差別。
第二,虛擬的真實。虛構是文學創作的常見手法之一。《三體》作為小說,自然是建立在科幻想象基礎上的文學虛構。汪淼借助“V 裝具”登錄游戲,獲得了沉浸式的游戲體驗。作者曾對“V裝具”的功能有過解釋:“這是目前在游戲玩家中很流行的玩意兒,由一個全視角顯示頭盔和一套感應服構成,感應服可以使玩家從肉體上感覺到游戲中的擊打、刀刺和火燒,能產生出酷熱和嚴寒,甚至還能逼真地模擬出身體暴露在風雪中的感覺。”[2](p26)這種類似于VR 虛擬體驗設備的產品,在《三體》的創作年代并未大規模量產,作者卻已經用文字的形式向讀者呈現了一個如臨其境的真實畫面。劇版《三體》更是借助現代影像技術,以視頻形式將小說中恢宏的游戲場景如實地搬上熒幕,使受眾的觀感在閱讀體驗之外又增加了一份細膩的真實感。
此外,三體游戲中實際包含三條真實信息:一是“三體世界是真實存在的”[2](p170);二是“三體人的脫水功能是真實的”[2](p170);三是“人列計算機”[2](p170)的真實存在。第一條信息說明了三體游戲的基礎設定是在以人類視角模擬三體世界數百輪文明的發展變化。其中的數百次浩劫都是三體文明真實經歷過的,能夠在這樣殘酷的環境中持續保留文明的火種,建立起強大的科技與文明,本身即是奇跡。這也間接地說明了三體世界求索歷史的真實性。后兩條真實信息是三體人在寒暑無定的恒、亂紀元中進化出的生理特征,脫水是為了避免暴曬后死亡,人列計算機的高效傳遞依靠的是三體人類似于全反射鏡面的表皮特征,一切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適應環境,換取生存希望。這種真實性,對讀者和觀眾而言,是上帝視角的虛擬真實;對三體游戲的玩家而言,是游戲敘事主體的沉浸式真實;對三體文明而言,則是萬千浩劫中的殘酷真實。
第三,宏細節描寫。凡小說,必定需要大量的細節描寫來設置事件沖突,凸顯人物性格。這是主流文學中所謂“微細節”的描寫。而劉慈欣筆下的科幻文學書寫,除上述傳統的微細節描寫外還包含大量的“宏細節”描寫,《三體》自然也不例外。劉慈欣并未對“宏細節”這一概念作出具體定義,但進行了相應說明:“只有在科幻文學將觸角伸向宇宙深處,同時開始對宇宙本源的思考時,它才大量出現,它是科幻小說成熟的一個標志,也是最能體現科幻文學特點和優勢的一種表現手法。”[3](p47)在宏細節中,對傳統敘事要素的細致描摹被暫時擱置,敘事對象上升為星球、星系、宇宙、文明、種族等非人類形象,在宇宙文明的尺度上進行更為深廣的宏大敘事。如劇中汪淼第一次退出三體游戲時出現在屏幕上的進度提示語:
這一夜持續了四十八年,第137 號文明在嚴寒中毀滅了,該文明進化至戰國層次。
文明的種子仍在,它將重新啟動,再次開始在三體世界中命運莫測的進化,歡迎您再次登錄。[2](p48)
這段提示語極為簡潔地說明了三體世界137號文明的命運結局,這里并不涉及具體的人和物,而是以整個三體文明為敘述主體,“在嚴寒中”表示該文明毀滅的具體原因,“進化至戰國層次”表示該文明并未徹底滅絕,同時指出了下一階段文明的發展方向。這便是前面提到的所謂“宏細節”的具體要素。再如作者描述三體艦隊開啟星際遠征的畫面:
這光芒很快淹沒了天邊的晨曦,一千顆星體很快變成了一千顆小太陽,三體世界迎來了輝煌的白晝。大地上的人們向著天空都高舉雙手,形成了一望無際的手臂的草原。三體艦隊開始加速,莊嚴地移過蒼穹,掠過剛剛升起的巨月頂端,在月面的山脈和平原上投下蔚藍色的光暈。歡呼聲平息了,三體世界的人們默默地看著他們的希望在西方的太空漸漸遠去,他們此生看不到結局,但四五百年后,他們的子孫將得到來自新世界的消息,那將是三體文明的新生。[2](p183)
在這段文字中,作者以三體文明的星際艦隊為敘述對象,借助星體、太陽、白晝、草原、巨月、山脈、平原、太空等宏觀物象的環境襯托,使得三體艦隊的遠征軍形象如在眼前。通過超越時間跨度的藝術想象,把三體文明尋找到世外宜居地的驚喜與激動巧妙地刻畫出來。這里的“草原”一詞并不是純粹的環境物象,作者將三體人集體高舉雙手的盛大場景比作“手臂的草原”,雖然加入了微細節的人物描寫,但凸顯的仍是一種宏大細節下的環境特征,這種宏細節的動態描繪,不僅使得敘述對象變得鮮活生動,也預言了三體文明的新生結局。
綜上,劉慈欣筆下的游戲敘事呈現出與傳統敘事文學相異的新特點。鑒于三體游戲的現實缺位,這種源于宏大敘事的未知虛擬體驗只能從《三體》的小說文本和影視劇作中得到滿足。而這恰好說明了一個事實:《三體》在本質上仍是一部科幻文學類別中的優秀敘事作品。
《三體》中的游戲場景頗多,其場景對話設計兼具中國古典思想與西方古典元素。在汪淼的幾次游戲進程中,他分別遇到了伏羲、周文王、孔子、墨子等東方先哲,又于其后的游戲中遇到了亞里士多德、伽利略、布魯諾、達·芬奇、牛頓、馮·諾依曼、愛因斯坦等西方學者。這些人物在游戲文本中雖大多以傲慢的姿態出現,但都或多或少地預言了數次恒紀元的到來。他們之間的觀念紛爭并非同時發生,而是被劉慈欣納入游戲的敘事時空中,為其建立了爭鳴和檢驗的舞臺。理論當然可以自稱“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4](p107),然而其是否“欺惑愚眾”[4](p107),則需要實踐這一標準來具體檢驗。在恒紀元來臨之時,脫水的人干會被浸泡,然后開始正常的生產生活直至新的亂紀元到來。這種以恒紀元實際時長來檢驗萬年歷準確性的方式正是對這一標準最合適的檢驗方式。
三體文明在這種不斷試錯的求索和探尋中發展壯大,同時也承受了巨大的群體代價。不論是來自古典時代的東方先哲,還是西方巨擘,抑或是現代社會的偉大科學家,都以他們最大的努力來預測太陽的運行規律,這本就是一種高尚的科學精神,在一次次的認同與否定中,在否定之否定中,三體文明不屈地存活了二百多次。作者使古典時代的中國經驗和世界經驗以游戲的方式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盛大辯論,其目的仍是表達對科學精神本身的高度肯定。劉慈欣曾在訪談中提到:“我是一個對科學持正面評價的人。科幻一方面可以展示科學的神奇,另一方面還可以把不同的未來世界擺在我們面前,使我們的思維更開闊,哪怕是黑暗的,也至少給你一種可能性。”[5](p181)足見,作者本人對于古代中西方在科學領域的探索懷有一種強烈的認同感。在這種面對古典科學的文化認同之外,還要以一種辯證的科學思維去否定這種認同,從而實現在更大認識領域內的真理認同。三體文明的數百次生存探索,就是這種真理認同過程的深刻寫照。
三體文明之所以能夠頑強存活,并不都是幸運之神的偶然眷顧,也與他們孜孜不倦的生存求索緊密相關。他們對于精準萬年歷的所有探索都是基于三體問題而進行的,是一種無限逼近真理的可能性探索。真理與存在往往是息息相關的,“生存是在信仰中體驗真理”[6](p30),雅斯貝斯所說的這種真理是一種“精神的真理”,“它要在現實中通過實存的東西和被思維的東西來證驗自己”[6](p30),而這種“實存的東西”即三體世界里恒、亂紀元的時間刻度,“被思維的東西”即三體世界科學家們對三體問題的種種預測和假說。太陽的運行規律,就是三體文明在殘酷生存現實中唯一尋求的生存真理。在三體游戲中,生存真理有著明確指向,即那份夢寐以求的精準萬年歷。伏羲、周文王、墨子、哥白尼等眾多游戲人物是三體世界科學家們的形象暗喻。
古典時代的科學總是與宗教或原始宗教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被周文王斥作施展愚蠢巫術的伏羲,認為恒、亂紀元是太陽神喜怒無常的呼吸現象,這顯然是一種基于原始崇拜的想象性推測,但卻或多或少地推動了三體世界對“恒星呼吸”現象的發現和研究;周文王的陰陽系統和孔子的禮法系統同樣通過其想象性設計來測準天地,前者強調萬物的終始變化,后者強調文明的等級秩序,這對三體世界了解三體運動的實質和維護三體社會的穩定均有莫大助益;墨子的宇宙機器雖然沒能實現進一步的精準預測,但卻保留了記錄員這一重要職位,使他們成為除元首外,不必在亂紀元中脫水保存的又一生命體。正是這種制度性設計,使得三體文明在收到地球文明的宇宙廣播后,幸運地發現了真實的“世外桃源”。哥白尼對三星結構的準確揭示,雖未避免當輪文明的滅絕,但使得三體文明的整體認知水平產生了飛躍;牛頓的力學三定律,建立了宏觀物體低速狀態下的經典力學體系,微積分和馮·諾依曼結構計算機的發明使得三體運動在數學上的巨型定量分析成為可能;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提出雖未解決三星系統的引力撕裂問題,但卻加深了三體文明對多維空間的結構認識,為微觀粒子的升維與降維提供了認識上的鋪墊,并使三體文明最終成功向地球文明發射了兩顆智子,鎖死了人類科技。
在上述5輪文明的游戲進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三體文明對于萬年歷這一生存真理的探索歷程,這是地球三體組織中的降臨派基于所謂“主”的信息,以人類視角模擬出的游戲化探索過程,也是劉慈欣將人類科技史移花接木地嫁接給三體文明的結果,這樣的求索過程,無一不是科學的否定之否定的認同過程。
在《三體》的游戲敘事文本中,游戲玩家除了參與三體文明演變外,多數情形下則是其文明演變的見證者。那些擅于玄想的思想者和擁有實證精神的科學家們都曾存在于三體世界的某個文明中,就像文中提到的“農場主假說”一樣,萬年歷對三體世界而言,就如農場主的投喂時刻一樣變幻莫測,那些思想者和科學家就如同火雞中的精英科學家,一切自有真宰。由于技術層級的顯著差異,三體人被以葉文潔為統帥的地球三體組織敬奉為主,但主也有主的苦難。在數學家魏成的自述片段里,申玉菲曾在寺廟中向佛祖祈求:“佛祖保佑我主脫離苦海。”[2](p144)足見,地球三體組織成員內部早已知曉三體人的真實生存狀態。
三體文明在一次次的毀滅與重生中進化出了脫水功能和高效的信息傳遞能力,這使得他們最大程度地避免了集體性滅亡。這一生理特征的演變是遵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進化理論的結果,可以說是三體文明的生理自覺。基于“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7](p5)這條宇宙社會學公理,三體人將他們高效的信息傳遞能力與類似于秦始皇時代的高度集權政治形態相結合,進行超大規模的科學運算,三體文明的科技水平也因此高出地球文明許多個數量級。在此過程中,三體文明發展出高度的政治自覺和精神自覺。
所謂政治自覺和精神自覺,即自覺地讓渡個體權利,使一切物質生產活動和精神生活都以群體生存為前提,一切不利于文明生存的思想文化都遭到強力禁錮,對于自由、愛、美等事物進行自覺的疏離。三體人建立起一種高效的專制制度,使其一旦失去工作能力或者自然死亡,就會被強制脫水,付之一炬。三體世界的1379 號監聽員在接受審判時的獨白尤其值得深思:
“三體世界已經讓我厭倦了。我們的生活和精神中除了為生存而戰就沒有其他東西了。”(1379號監聽員)
“這有什么錯嗎?”(三體世界元首)
“當然沒有錯,生存是其他一切的前提,但,元首,請看看我們的生活:一切都是為了文明的生存。為了整個文明的生存,對個體的尊重幾乎不存在,個人不能工作就得死;三體社會處于極端的專制之中,法律只有兩檔:有罪和無罪,有罪處死,無罪釋放。我最無法忍受的是精神生活的單一和枯竭,一切可能導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惡的。我們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對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連愛情也不能傾訴……元首,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1379號監聽員)[2](p268)
這是1379 號監聽員的意義之問,如果不是葉文潔于絕望之下按下按鈕,這位三體世界的普通監聽員估計此生也難享有與元首直接對話的機會。監聽員的生活枯燥乏味,但卻可以在亂紀元中免于脫水,常年處于恒溫且溫飽的監聽室中,荒涼寂寥幾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內容。
在中國早期的道家經典中,也有向往恬淡自足生活的類似語句,如老子的“虛其心,實其腹”[8](p15),莊周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9](p1082),宋钘的“人我之養,畢足而止”[9](p924)等。不同的是,老子、莊周、宋钘是主動選擇恬淡的生活,然后“以恬養知”,即以恬靜涵養智慧,追求真知,開啟一種鮮活生動的精神場景和精神生命。而監聽員則是被迫選擇孤寂安飽的生活,其內心的占有欲望并未真正消除。在一次意外的斷糧中,監聽員瘋狂地竊取供給車上的食物,并認為“三體文明對生存空間的占有欲與我當時對食物的欲望一樣強烈而無止境”[2](p267),這種占有欲望的意外呈現恰好說明他并未實現真正的恬淡自足。
生而為人,自然避免不了“毛嬙麗姬”的感性審美,但對于藝術之美、自由之光、價值之問的追尋或許更為高尚和純粹。人類文明的交流信息,經由葉文潔向宇宙進行廣播后,首先接受到該信息的三體世界1379號監聽員即已被地球文明實施了反向的文化入侵。
這種精神生活的普遍貧瘠是三體人在政治自覺和精神自覺的潛意識中自我選擇的結果。監聽員在長久以來的監聽生涯中,對其自身的生活狀況感到了相當程度的麻木和冷靜,潛意識中拒絕幻想另外一種適性自足的生活。接收到地球廣播后,他如同“體會到大全而產生無限進展的洞見能力和心愿”[6](p18)一樣,開始幻想在“地球那永不封凍的藍色海洋和翠綠的森林田野間飛翔,感受著那和煦的陽光和清涼的微風的撫摸”[2](p264),這是他面對地球文明這樣美好的生存環境而產生的合理聯想。為了不虛度一生,他選擇做一個和平主義者,給葉文潔發出“不要回答”的連續性警告,并對宇宙中的“黑暗森林”法則作出了簡單暗示。這是兩大文明的叛逆者在寂寥星空中完成的冷靜問答,從此改變了兩個文明的歷史命運。
我們還可以在作者對元首的敘述文本中感受到三體文明的麻木和冷靜:
元首在五個三體時前就得到了收到外星文明信息的報告。兩個三體時前,他又得到報告:1379 號監聽站向信息來源方向發出了警告信息。
前者沒有使他狂喜,后者也沒有令他沮喪,對那名發出警告信息的監聽員,他也沒有什么憤恨。以上這些情緒,還有其他的所有情緒,像恐懼、悲傷、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體文明所極力避免和消除的,因為它們會導致個體和社會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于在這個世界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三體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靜和麻木,從過去二百余輪文明的歷史中可以證明,那些以這兩種精神為主體的文明是生存能力最強的。[2](p267)
足見,三體文明在漫長的生存抗爭中,進化出了一系列適宜在惡劣環境下生存的生理性狀,為了使其文明最大程度地避免毀滅,他們在政治上極度專制,在精神上極度麻木。這種生理自覺、政治自覺、精神自覺使他們在多輪文明的歷史浩劫中頑強存活下來,形成了文明尺度上的高度自覺。但也因此喪失了在文化和藝術領域中的自覺,而這種自覺恰好是地球文明繁榮不息的重要原因,也是1379號監聽員意義之問的正確答案。
在經歷了近兩百輪文明的生存求索后,三體文明最終放棄了對萬年歷的執著,開始以地球文明為目的地進行星際遠征。三體文明為此開啟了一系列準備工作,如鎖死人類科技,禁止人類繁育等以遏制地球文明的科技發展。從三體文明的立場來看,這次遠征是一場遵循“零道德準則”的生存入侵;對地球文明而言,它卻是一場關乎人類道德的終極審判。
劉慈欣寫作《三體》的初衷,源于其對宇宙共同道德準則的設想。這個設想在《三體》后記中有過明確記述:“我認為零道德的文明宇宙完全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類文明如何在這樣一個宇宙中生存?這就是我寫《地球往事》的初衷。”[2](p301)在這篇后記以及整部《三體》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于人類自身的道德烏托邦懷有充分質疑,這與以老、莊為代表的先秦道家所秉持的道德觀念有所契合。道家對于世俗的道德規范有著清醒認知,認為儒家極力提倡的仁、義、禮、智、信等觀念是對個體自然真性的攖擾與束縛。老子用諸多的詩性譬喻教導人們去欲存真,莊子用“三言”剽剝儒墨,教喻人們法天貴真,拋卻塵俗道德和富貴榮名的羈縻,返歸自然與真我。
基于對人類道德的清晰認知,劉慈欣在《三體:死神永生》中設立了程心一角,她作為繼任執劍人,其個人威懾度遠不如前。她看似充滿愛與力量的決策卻屢屢使人類文明陷于困境,瀕臨滅絕,這不能不說是人類道德烏托邦的終極幻滅。劉慈欣在《三體:死神永生》的開篇用“魔法師之死”這個寓言與人類文明的覆滅結局進行呼應,彰顯出人類道德在宇宙文明尺度上的天真與幼稚。
在討論宇宙文明道德之前,我們有必要對人類道德的基礎進行說明。康德認為,人類的道德基礎源于善良意志這種形而上的純粹理性,“責任是自身即善良意志的條件,其價值超乎其他一切東西”[10](p15)。這里的責任即對善良意志的自我服從或者稱之為意志自律,它是道德的實踐方式之一。然而康德并未說明這種善良意志的確切來源。叔本華在批評康德道德學基礎的同時,提出“同情的道德態度,將是道德學的真正基礎”[11](p212),并指出低級同情的行為模式是“不損害任何人”,它代表了一種公正的德行;高級同情的行為模式是“積極地激勵或幫助他人”,它代表了一種仁愛的德行。叔本華還總結出人類行為的三個基本源頭,即利己主義、邪惡、同情。利己主義謀求的是個體幸福;邪惡行為是基于反道德力量做出的,目的在于制造他人的痛苦與不幸;同情則是基于他人幸福而做出的道德行為,這種行為有可能損害自身利益乃至生命,然而它卻是人類道德的真正源頭。
人類道德源于同情心,用孟子的話講,就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12](p239)。這種與生俱來的內在德性擴展到人類生活的實踐層面,就逐步演變為公平、正義、仁愛等社會成員間的秩序性追求,成為一種集體性的默許約定或法律上的強制規定。這種約定就是人類道德的基本表現形式,法律則是這種約定的強制化規定。究其根本,人類共同道德準則優先擔保的對象仍是社會成員的集體性生存。與之相關的宇宙文明共同道德準則,仍以文明群體的生存為首要前提,但它的道德基礎卻并非如人類道德那樣源于同情,更大可能源于利己主義,利己主義本身則是“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7](p5)這條宇宙社會學公理的另類表達式。
《三體》的故事起因是葉文潔這個人類文明的背叛者偶然聯絡到地外文明,企圖借機拯救或者審判人類文明。引入該審判的具體執行者無疑是葉文潔,但在紅岸工程最高批準者的上位視角里,這種交往行為早有預期。而在自殺的科學家和“古箏行動”參與者那里,他們以見證者的視角親睹了地外文明在入侵家園時的道德缺位與極端殘暴,故而選擇勇敢抗爭。三重視域的三重抉擇,顯現出他們在不同身份定位下對宇宙文明道德的認知與反思。
我們在《三體》關于紅岸工程的背景文件中,可以看到書中的最高領導人對尋找外星文明相關報告的具體批示,這些文字無不顯示出領導人對尋找外星文明項目的戰略眼光和對外星生命道德的宏觀認知。如文中提到尋找外星文明技術突破的影響力將超過物理學、生物學、計算機科學三個領域的總和時,該領導的批語:
【批示】將該文印發下去。在適當的范圍內組織討論。文章的觀點可能不合一些人的胃口,但不要扣帽子,關鍵要看作者的長遠思考。一些同志現在是一葉障目,有大環境的原因,也有很多人是自以為是。這樣不好,戰略視野的盲區是危險的。我看文章中提到的四個可能產生技術突變的領域中,最后一個是我們考慮最少的,值得注意,應該系統深入地研究一下。[2](p122)
這里,他顯然意識到了該項目可能遭遇的思想阻力,并提出需要警惕戰略視野的盲區,這是他身處元首職位,經過通盤考慮和長遠布局而作出的理智決定。在其后的文件批語中,也提到:
【批示】簡報已閱。人家已經向地球外面喊話了,外星社會只聽到一個聲音是危險的,我們也應該發出自己的聲音,這樣它們聽到的才是人類社會完整的聲音,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嘛。這個事情要做,要快做。[2](p123)
如果上則批示只是戰略考慮的話,這則批示就是一種戰略主動了。但此時的他同大多數科研人員一樣,對外星文明的整體認知仍處于懵懂狀態,只是從功利的角度期望我們國家避免陷入后知后覺的不利境地,言語間也自然流露出政治家的天生自信和渴望傾聽外星聲音的急切心情。
剩余兩則批語是對向外星文明發送宇宙廣播信件的具體評價。該信件內容的初稿帶有濃烈的革命色彩且態度強硬,仿佛在向未知的外星生命發出革命警告,自然遭到領導的強烈批評,并借機取消了某革命小組的介入資格,轉而提議集體討論后再鄭重起草相關文本。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領導人對當時世界范圍內多元化的社會制度有著清醒認識,在重大的正式交流場合,他不希望我們的外交辭令中包含過多的意識形態色彩,更愿意呈現一種自信真誠、不卑不亢、珍視和平的獨立姿態。這種期許也在第四稿信件中得到了具體反饋:
向收到該信息的世界致以美好的祝愿。
通過以下信息,你們將對地球文明有一個基本的了解。人類經過漫長的勞動和創造,建立了燦爛的文明,涌現出豐富多彩的文化,并初步了解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運行發展的規律,我們珍視這一切。
但我們的世界仍有很大缺陷,存在著仇恨、偏見和戰爭,由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財富的分布嚴重不均,相當部分的人類成員生活在貧困和苦難之中。
人類社會正在努力解決自己面臨的各種困難和問題,努力為地球文明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發送該信息的國家所從事的事業就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我們致力于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使每個人類成員的勞動和價值都得到充分的尊重,使所有人的物質和精神需要都得到充分的滿足,使地球文明成為一個更加完美的文明。
我們懷著美好的愿望,期待著與宇宙中其他文明社會建立聯系。期待著與你們一起,在廣闊的宇宙中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2](p125)
這份由葉文潔最終發送的定稿信件,僅有三百余字,卻將人類社會的發展史清晰勾勒出來,對人類文明的創造成果、缺陷偏見、生活方式、科技水平、價值觀都有言簡意賅的有效說明,對整個人類而言,它無疑是一部文約義豐的和平宣言書。最重要的是,它傳遞出一種積極尋求交流的信號。同時,這封信也側面透露出該領導人的博大胸襟和道德自信,這種對于未知外星文明的道德自信,一方面源于上位者的特殊地位,另一方面也根植于中華民族強大的文化精神之中。雖然從結果論的角度看,這更像是對外星生命在道德領域的道德錯信,即本能地期待外星文明和地球文明有著類似的道德意識形態。
葉文潔作為地球文明生存危機的引入者和執行者,她的道德立場具有相當程度的復雜性。一方面,她是地球文明中特定國家在特定歷史事件中的具體受害者,她親歷了母親、妹妹、朋友、上級的多重背叛,也目睹了父親這位至親遭遇迫害的慘痛場景,可以說見證了人性的極端之惡;另一方面,她在對整個人類感到失望的同時,也對拯救人類和改造人類文明抱有堅定信念。這點我們從地球三體組織的早期綱領中即可看出:
人類社會已經不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解決自己的問題,也不可能憑借自身的力量抑制自己的瘋狂;所以,應該請主降臨世界,借助它的力量,對人類社會進行強制性的監督和改造,以創造一個全新的、光明完善的人類文明。[2](p187)
這顯然是葉文潔基于自身痛苦經歷對人類整體道德狀況作出的狹隘評判。雖然人類社會的道德現狀在步步異化,但人類并未因此徹底滅絕,這說明現有的道德秩序仍然具有強大的存在基礎。基于上述偏見,她制定了請外星生命降臨地球,對人類進行強制性改造的降臨派綱領。這個綱領雖然有所偏頗,但它的具體實施路徑卻飽含著葉文潔對整個人類在道德領域的深切同情。
結合叔本華的同情理論,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葉文潔基于對全人類道德狀況的深切同情,實施了所謂的降臨派綱領,這個行為過程符合道德的基礎和為他人帶來幸福的善意動機,是一種更高層級的道德行為模式。但是,如果我們結合這一行為的后果來看,它又是極度不道德的,因為該行為違反了低級同情中“不損害任何人”的基本道德原則。就這一行為的根本性質而言,葉文潔當然是不道德的,原因在于她的深切同情不是建立在整個人類的生存需求之上,只是建立在道德形而上學之上。
此外,葉文潔的這種危機引入行為,與中國古代政治中比較常見的“勤王”行為頗為相似,兩者都是在危亡之際,借助外部力量肅清動亂勢力,實現最大程度的撥亂反正。實際上,這種舉動常常事與愿違,因為緊急召請的勤王之師,往往會借機擴充實力,成為新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霸權者。在這里,三體文明即是被葉文潔引入的霸權者。不同的是,葉文潔認定的危亡之機是道德危機,而非生存危機,盡管道德危機也可能最終演變為生存危機,但它的緊迫程度顯然不如后者。在葉文潔接收審問的過程中,她提出了自己關于道德認知的那個著名的錯誤論斷:“如果他們能夠跨越星際來到我們的世界,說明他們的科學已經發展到相當的高度,一個科學如此昌明的社會,必然擁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準。”[2](p260)這里的明顯邏輯錯誤在于,葉文潔理所當然地認為高科技水平的文明同人類文明一樣,具有相當程度的道德意識形態,這在本質上仍是一種對外星文明的道德錯信。實際上,是否具有道德水準和具有怎樣的道德水準,于任何外星文明來說都是未知的。這種道德要求的實際趨勢,何懷宏稱為“道德要求的遞減律”,他認為“隨著群體的擴大和危險的增加,道德的底線要求也會下移,也許是在趨近于零,即越來越多的是硬邦邦的實力、能力在說話而不是道德在說話”[13](p147)。這種遞減律本身是對人類文明內部道德要求的總結,但筆者認為,這樣的規律放置于宇宙文明的尺度上,同樣具有效用。當宇宙中某個文明的范圍或領地明顯擴大時,它的確可以依靠其特有的高等級科技手段來對其他低等級文明進行毫不留情的壓制和毀滅,即“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7](p381)。《三體Ⅱ:黑暗森林》中的水滴與《三體Ⅲ:死神永生》中的二向箔等高科技武器的使用已經說明了這一點。在宇宙的黑暗森林中,固守道德律令的人類仿佛天真的孩童一般,終究難逃厄運。
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對于三體文明與人類文明的早期抗爭,人類文明的任何一分子都可算作這場生存危機的見證者。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兩類群體是自殺的科學家和“古箏行動”參與者。前一個群體在面對三體文明的不明侵襲時選擇了絕望自殺,后一個群體則選擇在絕境中抗爭,甚至初步建立起了人類命運共同體,開始并肩作戰。這既是他們在面臨科技危機或生存危機時的生存選擇,也是見證者視角下的道德選擇。
在楊冬的遺書里,有這樣一句話:“一切的一切都導向這樣一個結果:物理學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將來也不會存在。我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負責任的,但別無選擇。”[2](p9)科學邊界內陸續自殺的科學家遇到的所謂理論難題跟楊冬遇到的問題本質相同,區別在于楊冬之外自殺的科學家,面對的是智子干擾下非正常狀態的物理現象,由此產生出對物理學基本理論的懷疑,自殺行為是這群精英對科學絕望后的殉道之舉,其中包含著消極的道德動機;楊冬除了面對相同的絕望之外,還明確知曉其母葉文潔的具體身份和具體行動,這才是使其信念崩塌的根本原因。得知母親意圖背叛全人類并籌謀良久,這種心理上的雙重落差使她不得不同樣主動地走向死亡。楊冬的自殺與其受到的傳統倫理教育密切相關,她基于自己對國家或人類的傳統情愫,認定母親的行為違反了基本的道德倫理義務,但又無法規勸或制止母親的行動,只能選擇自殺,以彰顯自己的傳統道德立場。
與科學家的殉道不同,大多數人類仍然選擇繼續生存和抗爭。他們之中自然也包括地球三體組織中的幸存派和拯救派。在與降臨派的終局之戰——“古箏行動”中,所有懷抱生存希望的人都主動集合在一起,為奪取對人類存亡具有重要意義的被降臨派截留的三體信息頗為莊嚴地并肩作戰,形成了兼具形式意義和實質意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所謂形式意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即此次行動的整體指揮部門和具體行動部門;實質意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即從“古箏行動”開始,人類文明開始真正意義上的集體抗爭。這里作為抗爭者的人類,已從對外星文明的好奇與渴望中掙脫出來,開始正視外星文明的道德本質,即無道德或反道德。這種道德觀念的轉變過程大概如此:在上位者和執行者那里,對外星文明的道德認知處于一種過于自信的錯覺之中;在殉道的科學家那里,對外星文明的道德認知處于一種隱形的遮蔽狀態;在共同的抗爭者那里,對外星文明的道德認知處于一種理性的懷疑狀態,且他們窮盡全力,誓死抗爭。
葉文潔曾提到,在三體文明的眼中,人類只是一堆蟲子。被三體人視作蟲子的人類的抗爭,在此意義上也可稱作“蟲子的抗爭”。以蝗蟲為代表的害蟲,成為人類農業發展史上的長期勁敵,但人類卻從未真正消滅過它們,這是“蟲子的勝利”。劉慈欣對此有具體的描述:
看看吧,這就是蟲子,它們的技術與我們的差距,遠大于我們與三體文明的差距。人類竭盡全力消滅它們,用盡各種毒劑,用飛機噴灑,引進和培養它們的天敵,搜尋并毀掉它們的卵,用基因改造使它們絕育;用火燒它們,用水淹它們,每個家庭都有對付它們的滅害靈,每個辦公桌下都有像蒼蠅拍這種擊殺它們的武器……這場漫長的戰爭伴隨著整個人類文明,現在仍然勝負未定,蟲子并沒有被滅絕,它們照樣傲行于天地之間,它們的數量也并不比人類出現前少。把人類看作蟲子的三體人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蟲子從來就沒有被真正戰勝過。[2](p296)
在這段充滿意氣的文字中,我們看到作者對于兩個文明斗爭歷程的形象描繪,沒有神話傳說的詭異,沒有英雄主義的悲壯,只有生存現實的迭代和生生不息的傳承,無不體現著其文明自覺。在此意義上,三體文明的數百輪抗爭,正是一種不屈的蟲子式抗爭。三體人依仗自身強大的科技手段,無視整個人類群體,正是這種傲慢,導致三體文明破壁計劃的最終破產,也驗證了劉慈欣那句關于生存的真理:“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14](p414)
總之,在劉慈欣筆下,不論是人類文明還是三體文明,面對生存危機時,都表現出一種卓越不屈的抗爭精神,這種精神使得文明的賡續成為可能。正如量子物理學家玻爾所言:“在生存的大戲劇中,我們自己既是演員又是觀眾。”[15](p241)在生存的偉大命題中,人類文明和三體文明的解決方案都可謂其來有自,盡管在作者筆下,兩種方案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借用與融通,但這并不影響兩個文明的抗爭史詩本身所具有的壯麗感與崇高性。與此相關的生存問題和道德問題,仍然值得學術界和評論界進行更深的探察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