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夷水·清夷軍·清夷門：幽燕地區“清夷”觀念的演進與變遷

侯海洋

“清夷”作為中原王朝與周邊游牧民族之間的一個專有概念，大概形成于北朝時期的“夷夏”語境中。唐五代以降，盤踞今華北平原北部以及遼寧與內蒙古南部一帶的游牧民族主要為突厥、契丹和奚族。中原王朝不得不在幽州附近設置軍事建制——清夷軍，以對契丹、奚族二蕃侵擾構成壓力，并形成阻斷。“清”，有肅清、清退、消滅之意涵，唐代前期，“夷”的指代范圍比較模糊，以當時唐幽州北部邊境形勢看，至少應包含突厥、契丹、奚三方面的游牧勢力。可見，“清夷”的思想來源在唐代（武周）時期似乎應該是專門針對契丹、奚族建立的軍事防御力量。但“清夷”二字作為一個動賓短語，最早并不始于武周垂拱年間，大概至少可追溯至《水經注》成書的6 世紀前期。本文有鑒于“清夷”一詞自北魏史乘出現以來，中經唐代成為軍事建制之名，到金代時又作為城門名出現在12世紀中期的金中都，遂通過梳理文獻與出土資料，對其源流與演變做出初步探賾，愿就教于同仁。

一、清夷水得名溯源

清夷水之名，見于《水經注·?水》，又名滄河。因其部分河段與今北京市延慶區境內的媯水河相當，長期以來，學界一般將其視為今天的媯水河。王北辰先生最早將媯水河與山西永濟的媯河做了區分①王北辰：《媯水河名考》，《北京史苑》第1輯，第270-274頁。。此后的學者有的徑直將清夷水認定為媯河②楊程斌：《〈水經注〉所記北京延慶山水地名研究》，《中國地名》2020年第3期。。近年，有學者提出新說并指出：整體來看，二者位置相當，而單從上游來看，二者又有很大不同。媯水河可能是《水經注》時代古清夷水的一個支流。《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并未繪出北魏時期清夷水的確切流向。近年，田海根據地方志等資料復原了清夷水的流向與長度，并標繪了它附近的地理信息，如牧牛山、陰莫亭等。利用ArcGis技術，其所繪制的《水經·?水注》中的清夷水，分為兩條。一為偏西的與今媯水河重合的東北—西南走向河流；另一為偏東的西北—東南走向的水脈。二者呈“八”字形，在靈亭附近分流①田海：《〈水經·?水注〉清夷水段校釋與水道復原》，《歷史地理》第35輯，第34-45頁。。

北朝時期，清夷水這一地理概念最早且僅見于《水經注》中。酈道元是范陽涿州人，距離今延慶媯河一帶不遠。但他未交代這條水脈得名的由來。清夷水作為一個歷史地理名詞，出現的時間較唐代的清夷軍早一個半世紀。盡管目前尚無直接的證據說明清夷水中“清夷”二字的由來，但可以稍稍推測此概念大致濫觴于北魏遷都洛陽，孝文帝領導的鮮卑漢化改革之后②陳友冰：《十六國北魏時期的“夷夏之辨”》，《史林》2000年第4期。。另外，北朝時期清夷水周邊，不乏以“夷”為名的地名。如夷輿縣（城）以及太和年間在今河北赤城縣設立御夷鎮。該古城遺址位于今北京市延慶區舊縣鎮古城村東北約250米，被定為首批延慶縣（區）文物保護單位。在近年文物普查中，仍可見百余米殘存城垣遺跡③徐建中：《西漢夷輿縣地望考略》，《文物春秋》2012年第5期。。

為何說“清夷”思想是孝文帝太和新政之后的結果？5世紀后半葉至6世紀初，北魏北部所面臨的勁敵主要為柔然與高車。如太和年間曾有安東將軍楊椿提出理想的夷夏關系為“裔不謀夏，夷不亂華”，結合上述河北西北與今北京延慶地區的古地名信息，說明孝文帝之后，夷夏觀念有了新的發展，拓跋鮮卑統治者已經完全把自己當作“夏”和“華”，而把距離清夷水較近的柔然等漠北民族當作“夷”了。

關于清夷水何時改名媯水河，20世紀80年代，王北辰先生根據《遼史·地理志》指出，遼志中只提到媯泉，而未提及清夷水，推測《舊唐書·地理志》所云長安二年（702）媯州遷至清夷軍城之后不久，清夷水之稱謂就不復存在了。此后，唐宋時期大型地理志書，如《元和郡縣圖志》（幽州部分亡佚）、《太平寰宇記》也未對清夷水有所述及。

二、清夷軍的得名與設立

盡管玄宗之后，清夷軍的作用主要為防備契丹、奚族寇邊，但其最初卻主要為對付突厥勢力而置。“垂拱二年，骨咄祿又寇朔、代等州，左玉鈐衛中郎將淳于處平為陽曲道總管，與副將中郎將蒲英節率兵赴援，行至忻州，與賊戰，大敗，死者五千余人。三年，骨咄祿及元珍又寇昌平，詔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擊卻之。”④《新唐書》卷215《突厥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044頁。后突厥汗國可汗骨咄祿等對昌平的寇擾，無疑對幽州造成了極大的軍事威脅。清夷軍很有可能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設立的，從而居于范陽節度使下轄九軍之列。據德宗貞元年間杜佑編定的《通典》載述：“清夷軍、媯川郡城內，垂拱中刺史鄭崇述置，管兵萬人，馬三百匹，南去理所二百十里。”⑤《通典》卷172《州郡典二》，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911頁中欄。清夷軍所管兵馬在唐代東北邊軍中并不十分突出，但它與唐代幽州歷史的演進有一定關系。圣歷元年（698），清夷軍參與的戰斗首次見諸史籍。這年八月，黙咄“發兵襲靜難、平狄、清夷等軍，靜難軍使慕容玄崱以兵五千降之。虜勢大振，進寇媯、檀等州。”①《資治通鑒》卷206《唐紀二十二》“圣歷元年八月戊子”條，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82年，第6531頁。伴隨清夷軍的建立，在其駐扎地建成了清夷軍城。《舊唐書·地理志》載：“媯州，隋涿郡之懷戎縣。武德七年（624），討平高開道，置北燕州，復北齊舊名。貞觀八年（634），取名媯州。”懷戎與清夷，是一對含義相反的對待異族軍政勢力的地理概念，前者具有明顯的溫和性質；后者則含有強烈的軍事清算意涵。

唐與突厥之間的軍事戰爭是清夷軍進入研究者視野的重要因素。程存潔先生在《唐代城市史研究初編》一書第五章“唐王朝東北邊城防御體系的形成”中，重點論述了唐朝對檀州與媯州的經營。其中特別提到武周圣歷元年（698），突厥默咄可汗“發兵襲靜難、平狄、清夷等軍”②程存潔：《唐代城市史研究初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71-172頁。。有學者認為，這次軍事行動后，清夷軍不復存在，而防御軍取而代之③楊程斌、戢征：《新出土唐代白貴夫婦墓志考疏》，《文物鑒定與鑒賞》2018年第1期。。這個認識是欠妥的。首先，清夷軍屬于府兵性質在安史之亂前的武周圣歷年間設立，已如前文所述；而防御軍屬于安史之亂后設立的募兵性質地方軍隊。而且，下逮晚唐開成、會昌年間，仍有以清夷軍為名的軍事建制在媯水一帶進行軍事防御活動。唐代高宗、武周時期，東突厥勢力基本得到控制。但契丹、奚兩個民族的南下侵擾卻更趨嚴重，給唐的東北邊防構成較大威脅。對唐代官制稍有了解即知道，玄宗時期，是唐代使職差遣制度膨脹階段。清夷軍使的設立，也表明唐廷對幽州北邊形勢的重視與堪憂。唐代史料中關于清夷軍的記述不僅稀疏且零散。就筆者管見，傳世史籍、詩文、墓志以及房山石經題記資料所載涉及清夷軍的官員有：王詵、禰素士、柳秀誠、虞靈章、張休光、史元建、劉鈐等人。

首先是王侁，圣歷二年（699），他制授壯武將軍，其年八月，仍借紫及金龜袋，檢校媯州刺史，清夷軍經略大使。“為匈奴作梗，侵擾代州，公當奉敕，合往救援。”④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卷995，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14768頁。武周時期的清夷軍中官員還有百濟人禰素士。2010年，西安市文保所在長安區郭杜街道發掘出禰氏家族墓地，其中出土一方《大唐故云麾將軍、左武衛將軍、上柱國、來遠郡開國公禰府君（素士）墓志》。禰氏家族參與了唐與新羅聯軍征討百濟的軍事行動，后歸降唐廷，并作為百濟遺民流寓長安。禰氏祖孫三代僑居中土期間，對唐人身份逐步認同。長安三年（703），禰素士制充清夷軍副使。此前，他以父資入侍。曾任左豹韜衛左郎將，又授右鷹揚衛右郎將。清夷軍職務不是他的起家職位，只是長安年間，幽州西北邊事吃緊導致的臨時任職⑤張全民：《新出百濟移民禰氏家族墓志考略》，《唐史論叢》第14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52-68頁。。這說明，在武周時期的百濟遺民在大唐帝國的幽州地區加入抵御北邊異族入侵的戰斗中。這或許與唐統治者“以夷制夷”的統治思想有關。

開元中后期，契丹、奚頻頻寇邊，“久之，契丹可突于反，脅奚眾并附突厥。魯蘇不能制，奔榆關，公主奔平廬。幽州長史趙含章發清夷軍討破之，眾稍自歸”⑥《新唐書》卷194《北狄·契丹》，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71頁。。趙含章發清夷軍討破契丹可突于與奚族的軍事行動發生于開元二十年（732）。與此同時，清夷軍使虞靈章在對契丹的防御戰中取得勝利，得到了玄宗的賞賜與嘉獎。該年，五十五歲的張九齡以玄宗的口吻完成了《敕清夷軍使虞靈章》：

窮寇傷殘，寄命無所。猶以遺噍，敢犯塞垣。卿義勇過人，臨難無茍，親當矢石。逐此犬羊，略有梟夷，足申威武，邊寄盡節。朕甚嘉之！仍聞鋒鏑既交，在卿亦有所損，神道助順，應不為災。今將藥物，可以為療。①《曲江集》卷8，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17頁。

趙含章、虞靈章的戰績都說明了成立近半個世紀來，清夷軍戰斗力始終尤為勛著。馳名中外的唐代隸書石刻精品——《大唐故清夷軍倉曹兼本軍總管張公墓志銘》，現藏開封市博物館。張休光是開元二十一年（733）戰歿于對契丹的軍事防御戰中。他最初“以良家子調補清夷軍倉曹兼本軍總管”。與張休光一同犧牲的還有其次子上柱國張游秦。可知，張氏終身效力于唐蕃戰爭前線的清夷軍帳中。這也從側面說明開元二十年（732）左右，唐廷與兩蕃戰事正酣，清夷軍首當其沖。天寶九載（750），盡管兩蕃邊事已略微寧息，但仍然不容松懈。高適以河南封邱縣尉的身份送兵至清夷軍，歸來途中入居庸關，作《使清夷軍入居庸關三首》，表明幽燕西北地區自然環境惡劣與征途艱辛。

安史之亂爆發后，清夷軍一度陷于安、史亂軍之手并成為叛軍堅定的追隨者②黃林納：《唐代橫野軍探析》，《鄭州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安祿山被殺后，安慶緒封史思明為“媯川王”，任其為范陽節度使。其實，早在天寶元年（742），唐廷便分懷來縣置媯川縣。這是媯川首次出現于史籍，它也是媯州的州治所在。媯州在唐代諸州中屬于上州，一定程度說明其受重視程度③《新唐書》卷39《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021頁。。史思明的媯川王正說明了今媯水河流域是史氏活動的重要地區。但此后不久的至德二年（757），李光弼便設計巧妙收復了清夷軍與鄰近的橫野軍，扭轉了局勢。

針對兩蕃連年入寇，肅宗以后，唐廷逐漸摸索出解決問題的羈縻之策。《新唐書》載：

故事，以范陽節度為押奚、契丹使，自至德后，籓鎮擅地務自安，鄣戍斥候益謹，不生事于邊；奚、契丹亦鮮入寇，歲選酋豪數十入長安朝會，每引見，賜與有秩，其下率數百皆駐館幽州。④《新唐書》卷194《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172頁。

“押奚、契丹使”乃是開元、天寶時期舊制。安史之亂后的中唐時期，盡管兩蕃“鮮入寇”，但幽州地區軍政長官加“押奚、契丹兩蕃經略等使”仍繼續沿用。以穆宗長慶年間的主持幽州戎務的劉總為例，《舊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三月）癸丑，以幽州盧龍軍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押奚契丹兩蕃經略等使，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楚國公劉總，可檢校司徒，兼侍中、天平軍節度、鄆曹濮等州觀察等使。”⑤《舊唐書》卷16，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87頁。綜上，自武周時期始，下迄晚唐會昌年間，媯州刺史帶“知清夷軍使”或“清夷軍經略大使”成為常制。

我們最后一次見到有關清夷軍人員活動的描述，來自于晚唐的房山石經題記。知清夷軍營田團練事，幽州節度押衙，寧（守）媯州刺史史元建與妻子邢氏，施刻《如來在金棺囑累清凈莊嚴敬福經》⑥侯旭東整理：《如來在金棺囑累清凈莊嚴敬福經》認為該經初成于南北朝，至晚在唐初已經定為現在的形態。《藏外佛教文獻》第四輯，1998年。，開成五年（840）和會昌元年（841）連續兩年有刻經之舉。其中《金光明最勝王經》為押契丹、奚兩蕃盧龍節度使元忠所刻。史元忠為開成、會昌之際的幽州最高軍政長官，會昌元年（841）為張仲武所取代。“元”字很有可能是輩分用字。這段時期刻經的還有幽州節度押衙史元迪。雖然我們尚不能確切搞清史元忠與史元建、史元迪等人確切關系，但可以推測出他們之間的這種密切關系需要刻經來鞏固與加強。近來，研究者通過梳理房山石經中保留的軍將刻經題記資料，指出這些題名表明幽州盧龍節度使府題名軍將與節度使存在密切關系①張秋升、姜欣玥：《房山石經題記所見幽州盧龍節度使府軍將》，《聊城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如果這種判斷成立的話，筆者推測晚唐時的開成、會昌時期，清夷軍仍是直轄于幽州節度使的重要且有影響力的軍事建制。

劉鈐墓志全稱《唐故媯州刺史、清夷軍營田等使、朝散大夫、檢校尚書司封郎中、攝御史中丞、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彭城劉公墓志銘并序》。1982年，該志出土于北京右安門外東三條。志主劉鈐從推巡升遷為支度，最后的職務止于媯州刺史、清夷軍營田等使②劉琴麗：《中晚唐河北舉子研究》，劉琴麗梳理了劉鈐的遷轉情況。《史學集刊》2009年第4期。另，有學者將劉鈐納入河朔文士系統，考查其任職的地方化問題。參見杜榮泉、馮金忠《燕趙文化史稿》，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60頁。《唐代墓志匯編續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151頁。。他去世于唐僖宗文德元年（888）四月。劉鈐的仕宦經歷表明清夷軍的設置一直持續到唐末。

通過上文對傳世文獻與出土資料的梳理，從清夷軍設立的垂拱中持續到唐僖宗文德年間，媯州刺史一般要帶知清夷軍事、清夷軍經略大使或者知清夷軍營田團練事等職銜（見表1）。這也表明媯州作為遠離唐中央政府的地方邊邑，與其他軍事建制一樣采取軍政合一的體制。

三、金中都清夷門與金代的夷夏觀

學界在傳統都城制度研究中，一直忽視對城門命名問題的關照①就筆者管見，學者主要關注帝制時代晚期的城門名問題。如葉驍軍《南京明宮城名考辨》，《中國古都研究》第二輯；李新峰《明代北京皇城城門俗稱考略》，《明清論叢》2018年第2期。。其實，城門名稱，特別是都城城門名往往會體現出統治者某種政治思想、主張或者政治愿景。唐代之后，通州幽州地區較長的政權為契丹。契丹得到石敬瑭所獻“幽云十六州”后，在唐幽州原有基礎上建立南京，初稱幽都府，開泰元年（1012）改稱析津府。關于遼南京的城門設置，《遼史·地理志》：“城方三十六里，崇三丈，衡廣一丈五尺。敵樓、戰櫓具。八門：東曰安東、迎春，南曰開陽、丹鳳、西曰顯西、清晉、北曰通天、拱辰。”路振《乘軺錄》：“幽州幅員二十五里，東南曰水窗門，南曰開陽門，西曰青（清）音門，北曰北安門。內城幅員五里，東曰宣和門，南曰丹鳳門，西曰顯西門，北曰衙北門。內城三門，不開，止從宣和門出入。”②轉引自趙永春《奉使遼金行程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5頁。遼代的清晉門或清音門，位于城西，與金代開設于城北偏西的清夷門應該沒有關系。盡管位置稍有偏離，但金中都清夷門應該與遼南京通天門存在前后承繼的關系。

陶晉生先生早已指出，金代文士如趙秉文之輩，稱偏安江南的南宋政權為“淮夷”或“島夷”③陶晉生：《金代政權合法地位的確立》，《宋遼金史論叢》，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466頁。。當然，這也是宋金雙方延續南北朝的舊說。近年也有學者參與到宋、金、蒙時期夷夏觀的討論中。如張佳注意到金代稱漠北蒙古勢力為“夷”④參見張佳《圖像觀念與儀俗：元明時代的族群變遷》，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51-57頁。。有意思的是，13世紀與女真政權對立的蒙古勢力，也徑稱女真人為“夷”。如中統元年（1260），元初名儒、翰林院侍讀學士郝經曾向忽必烈建言道：“金源氏起東北小夷，部曲數百人。……”⑤郝經著，秦雪清點校：《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2《立政義》，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46頁。蒙、金雙方互相斥對方為“夷”的現象，值得留意。宋德金先生、劉浦江先生先后指出：“自熙宗改制后，迅速走向漢化道路，海陵王時代，女真統治者已經具備大一統王朝的政治倫理觀念”⑥宋德金：《正統觀與金代文化》，《歷史研究》1990年第1期；劉浦江《德運之爭與遼金王朝的正統性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所以，金中都設立清夷門，位于金中都北城垣偏西的位置。出此門向西北方向延伸，可與中古時期的清夷水以及清夷軍所在地相連。正是由于金代統治者考慮到西北方面當前與日后可能面臨的蒙古軍事力量的壓力，所以在城門命名過程中，并不避諱“夷”這個字眼。且海陵王時代，盡管尚未取得大一統局面，但大一統觀念已經自上而下地在金代廟堂內外散播開來并得到前所未有的深化。

學界一般接受金中都城北城垣居中開設的城門，即通玄門，別稱清夷門。有學者研究認為，通玄門內大道，相當于今西便門內大街和北線閣、南線閣街；出通玄門則沿南、北禮士路，過高梁橋，斜向西北奔居庸關而去⑦尹鈞科：《北京古代交通》“北京城郊的街巷道路”，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居庸關正是自古以來聯系京西北懷來、延慶與北京城的重要關隘。金代統治者雖然比較忌諱“華貴夷賤”之說，如建都燕京的海陵王。但“清夷門”名稱的保留，恰可說明女真統治者不以“夷”自視，而以大一統政權自居。如《正隆事跡》載：

亮以漸然中國之風，頗有意于書史。……一日，與翰林承旨完顏宗秀、左參知政事蔡松年語曰：“朕每讀《魯論》，至于‘夷狄雖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朕竊惡之。豈非渠以南北之區分，同類之彼周而貴彼賤我也。”①徐夢莘：《三朝北盟匯編》炎興下帙卷24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740頁。

海陵王仍視西夏、高麗等藩屬政權為“夷狄”，意欲日后將這些周邊勢力納入“大一統”范圍內，種族上不分華夷，地理上不分中外的“大中國”②熊鳴琴：《金人“中國觀”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43-144頁。。此外，張佳通過考查金代士人詩作，如《哀王旦》中徑將蒙古軍隊稱作“胡兒”“胡馬”“胡車”“胡壘”等字眼，以及金石資料中將蒙軍稱作“虜”“丑虜”，說明金代士人以儒家的夷夏觀，指斥其北部盤踞的蒙古政權為“夷狄禽獸”③張佳：《胡元考：元代的夷夏觀念潛流》，此據《圖像、觀念與儀俗：元明時代的族群文化變遷》，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54-57頁。。基于以上研究與認識，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海陵王金中都城門命名上，不避諱中古以來的“清夷”觀念，因為女真政權已經完全以中原正朔自居了，外部少數民族當然被其視為“夷狄”之屬，需要清剿。

元末熊夢祥所撰《析津志·名宦》載：“池水安先生，隱者也。世居燕之池水里，今為清夷關，即此地。”④《析津志輯佚》，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50頁。池水里，遼金元時期亦稱池水村、赤水村，隸屬于玉河鄉，大概位于今北京復興門外南禮士路至玉淵潭地區⑤參見趙其昌《遼代玉河縣考》，載《北京史苑》第一輯，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此據氏著《京華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134-140頁。。清夷關應該是清夷門外的關廂地區。從這個關廂地區一直向西北方向延伸，出居庸關，即可到達當時的媯州（儒州，即今北京延慶區）。盡管清夷水和清夷軍，到了海陵王定鼎燕京時都已成為歷史陳跡，金中都城門名稱仍取清夷軍（水）這個歷史地名，不僅說明了一種歷史慣性的存在，更反映了金代統治者的一種政治態度。

結 語

本文通過對清夷水、清夷軍、清夷門等幾個不同歷史概念的考察，揭示了幽州西北部地區在北魏、唐、金等王朝夷夏觀的演進與變遷。盡管這一組概念分別代表河流、軍事建制與都城城門，三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都以“清夷”命名，反映了在6到12世紀，轄有這一區域的統治者所產生的文化勢差心理。“清夷”作為一種以往邊疆史地研究中被忽視的概念，應該被研究者考慮寫入中國古代夷夏觀念變遷史。特別是拓跋鮮卑建立的北魏與女真建立的金朝，二者在取得所謂中原正朔后，表達出一種強勢民族對周邊弱勢族群或政權流露出的過度自信心理。雖然以“清夷”命名的地理概念在漫長的中國邊疆史發展進程中并不起眼，但研究者在閱讀分析史料時，抓住這些冷僻的概念，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進行一番深入思考，或許也能獲得一些獨到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