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萍
(貴州師范大學 歷史與政治學院,貴陽 550025)
“科林格里奇困境”揭示了技術在社會運用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失控風險與控制難題??茖W和技術作為現代社會最核心的要素之一,被馬克思稱為推動社會發展和國家轉型的“最高意義上的革命力量”。第四次科技革命,數字技術的發展引發了政治運行、生產關系和生活方式的重大改變。隨著數字治理時代的開啟,數字技術成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支撐。然而,技術發展從來都與風險相伴。數字技術在賦能國家治理的同時,也帶來了數據壟斷、倫理沖擊、隱私侵犯、安全風險等副產品。海德格爾說:“當今世界是一個技術‘集置’所統治的世界;真正莫測高深的不是世界變成徹頭徹尾的技術世界,更為可怕的是人對這場世界的變化毫無準備。”[1]因此,在數字治理高歌猛進的時代,深刻反思數字治理的內在缺陷,全面預判和防范數字技術與治理體系高度融合的潛在風險,是十分必要和極為迫切的。
目前已有學者對數字治理風險展開了有益探索,但從技術控制的角度去反思、審視數字治理的風險何以產生、如何防范的研究仍顯單薄。帕特里克·卡羅爾在《科學、文化與現代國家的形成》一書中提到:“在推動政治變化的過程中,科學和技術一直都起著關鍵的作用,甚至現代國家被認為不僅僅運用科學,而是由科學構成;現代國家是一個社會—技術體系,它們是人類和非人類的獨特創造?!盵2]的確,數字治理時代,數字技術已經成為左右政治運行的重要變量。這意味著數字技術超越了傳統認知上作為器物工具或者知識原理的技術,而是深深內嵌于國家治理結構中,成為治理合法性和合理性的重要支撐[3]??梢哉f,數字治理不再僅是一種數字化的國家治理模式,而正在朝向“治理由數字技術構成”轉型;數字治理的議題也由數字技術應用初期的“如何基于數字技術優化治理”擴展到“如何對數字技術進行有效治理”[4]。當下,數字技術因其立竿見影的積極效果而得到深度應用,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卻因這種新興技術難以預測且不易顯現的消極后果而緩慢變革,由此帶來的影響是,數字治理的風險已逐漸形成,但數字治理時代的秩序遠未建立。技術應用與技術控制之間的矛盾在技術哲學領域被概括為“科林格里奇困境”,以此強調技術不僅是推動社會整體性變革的“最高革命力量”,還存在著失控的風險,具有對國家和社會構成巨大威脅的潛在特質。
從電子政務、智慧政府到數字治理,數字技術快速滲透到政治體制、經濟體制和社會體制中。值得注意的是,數字技術與治理體系的高度融合促使數字技術從“作為一種技術手段”的工具理性上升到了“作為一種國家治理結構”的價值理性,國家治理“善治”目標的實現從而與數字技術密切相關。然而,數字技術不是孤立的,其背后是以強大的技術研發與應用能力為代表的技術資本,為國家治理數字化轉型提供核心技術支持。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分析過工人勞動在“機器工廠”中的異化情況,實質上是將技術異化歸結為其背后的資本力量。數字治理時代,借由國家治理的數字化轉型,技術資本得以進入政治運行體系之中。國家治理對數字技術的信任進一步加深,也意味著對技術資本存在高度依賴。兩者之間一旦失衡,政治權力就會淪為技術資本的附庸[5],技術失控風險也就接踵而至。提升數字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不僅是要利用數字技術賦能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同時也要求政府增強技術控制能力,以應對與數字技術應用相伴相生的新風險和新挑戰。那么,在數字治理中,“科林格里奇困境”究竟如何發生?國家應當如何對數字技術進行有效治理以防范“科林格里奇困境”的發生?這是數字治理走向善治過程中亟須反思和應對的重大問題。
數字治理是利用現代數字技術打造的新型治理模式,意味著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數字化轉型。隨著技術手段的更迭和治理目標的制定,技術納入治理經歷了政府信息化建設、電子政務、數字政府、數據治理等階段。與之前的實踐相比,數字治理在治理主體、治理范圍、治理工具、治理機制上都發生了巨大轉變。
在治理主體上,在政府信息化建設、電子政務、數字政府時期,科層制下的各級政府機構在治理體系中始終處于支配性地位。數字治理則意味著在所有的治理主體中,雖然政府依然占據主導地位,但是治理主體呈現多元化的發展趨勢,社會力量在數字治理中的重要性逐漸上升。在數字治理過程中,政府作為權威治理主體,積極引導企業、社會組織和公民個體參與到公共事務治理中來,形成多元主體協同治理的模式。
在治理范圍上,數字治理在外延上極大超出了電子政務、數字政府、數據治理等技術治理實踐。數字治理不只是數字化的政府運行機制,而是涵蓋了數字政府、數字經濟、數字社會、數字生態等方方面面。數字治理既包括以政府為治理權威的全球治理、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也包括以非政府行為體為主的產業治理數字化轉型[6],還包括對虛擬行為體如網絡社群的治理。數字治理既基于數字技術,又要對數字技術進行治理。
在治理工具上,以自動化辦公系統和互聯網為基礎的電子政務是數字治理初期實踐的主要形式,其特點是技術作為一種外生工具被應用到政府治理中,目的在于提高政府的辦公效率和服務水平。隨著大數據、區塊鏈、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發展和應用,治理工具的創新推動治理體系更為民主化、科學化、精細化、智能化,數字技術由外生的技術工具轉向外生工具與治理體制更深層次的相互融合[4]。
在治理機制上,信息化建設、電子政務和數字政府在治理機制上仍然是運用政府權威,自上而下地發號施令、制定政策和實施政策,對社會公共事務進行單一向度的管理[7]。數字治理則是更為開放、民主和科學的治理機制,在政府主導下,企業、社會組織、網絡社群、公民個體等多元主體共同參與治理過程,其治理機制和治理理念也從自上而下、單一主體轉變為上下互動、合作共商、協同共治。
“科林格里奇困境”是科學技術哲學領域的一個著名悖論,由英國社會學家、技術哲學家大衛·科林格里奇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在《技術的社會控制》一書中,科林格里奇指出,我們時代最為迫切的問題是:“我們能控制我們創造的技術嗎?我們能夠用技術做自己想做的事而避免其消極后果嗎?”[8]13-16通過曼哈頓計劃的成功與綠色革命的失敗兩個案例對比,科林格里奇作出論斷:“某項技術的社會后果在發展早期階段往往無法預料。當技術應用的消極后果逐漸顯現時,技術早已成為經濟、政治乃至整個社會的構成要素,以致于再對技術進行控制變得極為困難?!币虼?,“科林格里奇困境”也被稱為技術控制悖論,指向技術的社會控制難題。
“科林格里奇困境”的發生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在技術發展的早期階段,技術對社會的影響還處于萌芽狀態,人們對技術的依賴程度較低而控制能力相對較高,但是因為缺少對技術應用后果的完備認知而無法預測技術的社會影響,從而不知道如何對技術進行控制。二是在技術發展成熟或晚期階段,這時技術已經深刻嵌入社會結構并成為社會發展的主導力量,人們對技術的依賴程度很深,對技術的控制能力因而變得極為有限。這個階段,即使技術的不良社會后果已經顯現,但因技術與社會建制高度融合而幾乎無法徹底改變,或者說,這時候的技術控制會是一項昂貴、耗時和困難的社會系統性工程。蘭登·溫納在《自主性技術》中也有類似的討論,“技術的發展總是超過個人和社會系統的適應能力;伴隨著技術創新速度的加快,預測某項特定技術創新的影響變得愈加困難”[9]2。不論是科林格里奇的技術控制困境,還是溫納的自主性技術,本質上都是在揭示——技術的超前性與社會和文化的相對穩定性之間總是存在著難以抵消的張力[10],兩者有著一定的節奏落差,這種落差又導致人們對技術的認知、預測和社會控制總是有限且被動的。因此,如何保持技術的可控性,盡可能避免或減少技術發展帶來的有害社會后果,從而更為有效地對技術進行控制,是科林格里奇的核心關切。
技術變革與認知滯后之間的矛盾固然難以避免,但是科林格里奇認為,技術控制困境的產生與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早期盛行的單純的技術樂觀主義密切相關。這種技術樂觀主義因為曼哈頓計劃以及隨后的阿波羅計劃的巨大成功而備受鼓舞,技術進步可以給社會發展帶來無限可能性的認知深入人心。誠然,技術創新對提高人們物質生活水平、推動社會發展進步至關重要。不可否認,蒸汽機的確帶來了生產力的巨大發展,現代交通工具擴展了人們的行動范圍,即時通訊工具和網絡信息技術提供了更為便捷的溝通交流媒介、延展了人們的社交邊界,數字技術在治理中的應用形成了更加協同高效、精細智能的治理體系。技術樂觀主義者認為,對技術控制困境的擔憂只不過是對機器的恐懼和憎恨,是“現代生活中最陳腐和最普遍的不安情緒之一”[11]。在技術樂觀主義者看來,技術占據著核心位置,技術進步不僅可以解決舊技術本身存在的問題,而且可以處理那些本質上屬于政治或道德領域的問題[9]23。否認技術的“可控性”被認為是人作為主體的一種自我挫敗的理解方式,是一種阻止進步的發展方案,是將技術當作替罪羊和擋箭牌的消極觀點。技術進步被視為是社會的進步,人們享受著技術創新帶來的種種文明成果,沉迷于技術發展帶來的充裕物質條件,甚至認為人類其他一切的組織制度和習俗規約必然都能通過技術進步得到大大改進。然而,技術自進入社會化的過程開始,就失去了價值中立的本質屬性。馬克思主義認為,“異化”是人的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及其產品變成異己力量,反過來統治人的一種社會現象。雖然馬克思主義將技術異化的根源歸結為“資本主義”的技術私有,但是這也證實了技術一旦與資本和權力相結合,就具備異化的力量。比如,蒸汽機推動了生產力發展,也帶來了更為嚴重的勞動剝削;網絡信息技術在便捷人們生活的同時,也帶來了數字不平等、社會節奏加速化、文化思想單向度等異化問題。這種異化促使人們對技術發達的現代性進行反思。貝克就將“發達現代性”視為“風險社會”,警示風險的社會生產是現代化的副產品,在技術—經濟“進步”的力量中增加的財富將日益為風險生產的陰影所籠罩[12]。因此,對技術樂觀主義的觀點進行反思之后,科林格里奇修正了技術的價值中立論,強調技術發展實際上存在著不可預測的社會風險,為了盡早了解技術潛在的有害影響,就必須進行預先的理性思考和評估;為了盡可能避免和減少這些影響,就必須提高對技術的控制能力。
根據溫納的解釋,“技術控制”概念意味著:人們在使用過程中能自始至終對某項技術具有完全的洞察力以及嫻熟的操作技巧;“技術失控”則被定義為“自主性技術”,指向本質中立的技術在實踐中卻以某種方式日益擺脫人類的控制,出現“自我導向”[9]36。數字治理時代,新興的數字技術已經被廣泛用于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的各個領域,政府決策和公共治理越來越依賴于數據的收集、整理、分析和應用。但是,對于作用其間并提供服務的數字技術,人們仍然處于一種還未獲得全面清晰了解的“無知”狀態。數字治理是建立在數字技術之上的新興治理模式,客觀上存在著還不明確和無法預料的風險與挑戰。當下,人們顯然沒有完全具備對數字技術的控制能力,數字治理還沒有擺脫發生“科林格里奇困境”的可能性。從科林格里奇對技術控制困境的分析來看,在數字治理中,技術失控的風險可以從時間、知識和權力三個向度來理解。認知的線性邏輯、知識的動態證偽、權力和資本對技術的雙重侵蝕,使得數字治理在發展過程中極有可能陷入“科林格里奇困境”。
從時間向度來講,科林格里奇主張技術控制困境的形成是一個線性過程。人們在新技術介入社會最初往往難以準確評估其影響,加之新技術在最初應用時并未與整體社會結構緊密融合,其后果無法顯現;技術的社會化過程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深入,負面后果也開始暴露出來。從現代技術的諸多應用實踐來看,人們對技術失控風險的認知的確與時間先后、長短有關。
數字技術作為一項新興技術,其實早在20世紀就有初步研究。20世紀70年代中期,達特茅斯會議確定了人工智能發展的基本框架,但研究更多集中在推動以數理邏輯為基礎的學術發展,對于產業和實踐的貢獻非常有限,更沒有得到廣泛應用[13]。對于中國來說,進入21世紀以前,政府管理的信息化應用主要是基于計算機建成的信息處理系統和自動化辦公平臺。自2000年以來,中國的互聯網行業迅速崛起,政府投入大量資金推進電子政務,希望通過電子政務系統打破各部門之間的信息壁壘,促進信息資源的互聯互通共享,從而提高辦公效率、加快建成服務型政府。隨著以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區塊鏈等為代表的數字技術的發展,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進入了深度調整時期。2015年,習近平在第二屆世界互聯網大會開幕式上首次提出“推進數字中國建設”;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首次將“建設數字中國”寫入黨和國家的綱領性文件;2022年,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作出“加快建設數字中國”的部署安排。新時代,中國處于數字治理的高速發展時期,數字技術開始逐漸超越工具層面,由一種外生的技術工具發展為一個虛擬化的治理主體,成為影響政治發展和社會運行的重要變量。
通過梳理可以看出,從“數字時代的治理”到“數字治理時代”,經歷了一系列技術普及、創新和深化。信息化初期,計算機和互聯網更多是作為輔助性的技術工具,對于治理體系的介入程度不深;政府作為治理體系中最具權威的治理主體,通過培訓和學習可以熟練地掌握相關專業知識和操作技巧,對于技術的控制能力較強。隨著數字治理體系的建構,數字技術成為治理體系的基石,數字技術深度嵌入治理體系中,成為構成國家治理體系的結構化要素。數字技術愈是發達,意味著技術壁壘和專業化程度愈高。如今,政府運行和決策越來越依賴數據收集、整理、存儲和分析,但因極度缺乏數字技術的專業知識和操作能力,政府只能從數字資本巨頭手中購買新興技術并使用他們提供的產品和服務。憑借核心技術優勢,數字資本巨頭不但可以繞開政府的規制和管控,還能夠進入數字治理體系構建和運行的關鍵環節,導致政府對技術的控制能力受到極大侵蝕,技術失控的風險逐漸顯露。數字技術的社會化過程需要一定的時間,在這個線性過程中,技術失控風險由潛在的可能性轉為顯現的現實性,再由顯現的現實性轉為明確的認知。所以說,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在享受數字技術紅利的同時,也面臨著更大的挑戰和更高的要求。數字資本巨頭對政治權力的侵蝕程度越深,數字技術的失控風險就越大,數字治理陷入“科林格里奇困境”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從知識向度來講,科林格里奇主張提高科學知識的完備程度以獲得對技術發展社會后果更加全面的認知,從而克服技術發展的未來不確定性,但在實踐中要實現這一主張是極為困難的。主要原因在于技術并非是價值中立的、靜態的器物或工具,而是與整個社會纏繞互嵌、同時共生,形成的一種復雜異質的社會—科技雜合體或聚合體[14]。
在數字治理中,隨著數字技術的深度應用,數字技術已經無法獨立于社會政治和經濟之外。社會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數字技術同樣處于人類因素和非人類因素共同建構的動態網絡中,因而與數字技術相關的知識提升是一個動態證偽的過程。一方面,這個動態過程意味著人們對數字技術應用社會后果的認知存在一定的時間落差??v觀技術治理的演變史,從信息化、電子政務、數字政府、智慧政府到數字中國,技術創新經歷了計算機、互聯網、大數據、區塊鏈、云計算、人工智能、元宇宙等一系列更迭。數字技術已經成為政府治理、社會治理、企業管理和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人們對數字技術的認知和把握仍然十分有限,這就導致人們對數字技術發展和深度應用所帶來的未來社會后果了解不多。從這個層面來講,數字治理中“科林格里奇困境”的發生邏輯在于:技術發展總是新興而快速的,但技術的社會化過程卻是遲緩的,即使一開始對技術的發展方向有著清晰明確的規劃,也會在處于無知之幕的主體和社會運用之中走向偏離[10]。另一方面,動態突變邏輯意味技術失控風險的發生不僅是歷時性的,而且充滿著可能的瞬時突變性。貝克在分析現代社會時指出“我們生活在文明的火山上”[15],不確定性是風險社會的本質屬性。對數字治理中技術失控風險的認識有賴于因果關系,在數字技術發展初期,相關知識專業壁壘不高、分散程度低,大部分人可以通過系統性學習加以掌握;隨著數字技術與整體社會的深度融合,與數字技術有關的知識成為諸多學科、諸多領域、諸多群體共同關注的“大問題”??鐚W科的知識沖突、不同領域的利益沖突以及異質群體的價值沖突使得數字治理風險相互交織、錯綜復雜,呈現觸點多、燃點低、擴散易、處理難的特點。這個階段通過提高專業知識水平來預測數字治理的未來結果充滿著偶然性、隨機性與不確定性,稍微不慎,極易突變引發更大的社會危機。數字技術知識的歷時性積累與風險的動態化突變,使得數字治理中的“科林格里奇困境”既難以預測又不易防范。
從權力向度來講,科林格里奇預設了行動者在技術發展過程中進行權力介入的可能性。技術控制不僅要求對技術有完全的洞察力,更要求有強有力的控制主體。技術不僅僅是物的存在,更是利益相關的異質行動者們價值訴求的集合。伴隨著技術黑箱的打開,這些異質行動者,比如政府機構、數字巨頭、技術專家、社會組織、個人等,出于不同的利益訴求和價值取向進行相互博弈,試圖影響技術的發展方向,進而對技術實施符合自身利益的控制[16]。從行動者視角來看,數字治理中“科林格里奇困境”的發生邏輯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數字利維坦的可能性。從數字治理的實踐來看,數據是數字治理的基石,利用數字技術進行社會治理,客觀上提升了服務型政府建設水平、拓寬了人民群眾政治參與的渠道、強化了整體治理體系的智能化和精細化程度。數字治理的底層邏輯是依托大數據和算法的數字技術,通過將公民個體差異化、個性化和多元化的話語表達綜合轉換為數據進行分析,為政府的公共政策制定和公共權力行使提供參考,從而使政府治理更加貼近民眾需求。但是,數字技術納入治理又進一步延伸了政府權力,使得國家對社會實行更為全面的控制可能性加大。在數字治理實踐中,我們應該深刻認識到,數字技術本質上是一項完全理性的工具,過度依賴會導致治理僵化為一系列技術程序,正如芒德福形容的“巨型機器”一般。“巨型機器”通過將人變成大數據系統中的虛擬數字對象進行全方位全時段的數據收集、整理和分析,使得原本應當服務于“美好生活”的數字技術卻反過來加強了對人的全面管理。因此,數字技術雖然為治理提供了更加強大的工具,但是治理的技術性越強、專業化程度越高,自上而下的控制能力就越強,各種非正式的、靈活的、因地制宜的社會規則就難以發揮作用,治理將失去應有的溫度和柔性。與此同時,自下而上的能動性也隨之減弱,社會的自主性降低,公共參與精神和公共生活熱情進一步衰退[17]。
二是數字技術資本霸權日趨成熟。由于自身職能的限制以及資金、技術、專家的欠缺,政府在數字技術研發、數據采集、算法分析等方面的能力相對滯后,因而傾向于向數字巨頭公司購買數字治理需要的相關產品和服務。這一方面加強了政府對數字巨頭公司的依賴性,另一方面數字巨頭公司通過提供技術支撐和技術服務逐漸滲透進政府體制,進而在數字治理體系中獲得更大的影響力。一個典型的案例是,2020年,澳大利亞政府計劃推行《新聞媒體和數字平臺強制性議價法案》,該法案要求谷歌、臉書等為其平臺上包含的新聞內容向媒體付費。隨后,谷歌和臉書兩大數字巨頭公司分別以暫停搜索引擎服務、封鎖澳大利亞在臉書平臺上的新聞報道及屏蔽澳大利亞用戶的平臺權限,迫使澳大利亞政府作出妥協。由此可見,數字巨頭公司已然擁有了與主權國家討價還價的能力。在中國,數字技術資本也逐漸侵入政府權力運行的過程中,阿里、騰訊等技術資本主體直接服務于統計、財政、公安等多個部門,其提供的技術服務成為政府決策和政策執行的主要工具。數字治理對技術資本日益增強的依賴性,客觀上為數字技術資本侵蝕政府權力提供了機會和路徑,使得天性逐利的數字技術資本能夠利用手中壟斷的技術砝碼與政府權力“叫板”[5]。
三是數字技術對日常生活進一步宰制。數字治理意味著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的數字化轉型,數字技術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數字技術一經與公共事務結合,就應當具有正當性和公平性。但是,馬克思主義認為,生產力的發展和生產工具的改進必然會不斷要求改變社會中舊的所有關系、支配關系和分配關系,形成新的經濟法權關系,從而促使社會階級形態發生相應變化。數字治理在不同社會群體中賦權不均,形成了新的資源分配和占有關系及數字不平等,引發不同社會階層更深層次的經濟不平等和社會不平等。比如,欠發達地區、貧困人口和老年群體因為經濟條件有限、基礎設施落后、網絡知識匱乏而無法參與到數字治理中,成為數字弱勢群體;技術專家、青年群體、城市白領等卻憑借自身具有的技術專長優勢、數字技術知識和網絡參與能力,通過數字化平臺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有效運用數字治理賦予的權利,成為數字治理中的參與主體。如此,通過大數據和算法分析出來的結果究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反映真實的民眾需求?如果數據本身不夠全面,那么算法分析結果是否也存在偏見呢?從本質上看,數字治理旨在重塑國家和社會關系,使得政府、企業、社會、個人作為治理主體平等地參與其中,形成多元共治的治理模式。但是,客觀存在的技術不平等逐漸延伸至經濟和政治領域,就會破壞治理中最重要的公正原則。與此同時,數字技術還將人窄化為虛擬的數字對象。馬爾庫塞認為:現行的社會控制形式是技術的形式,技術能夠作用于更廣泛的政治、經濟領域,同時也能更嚴密地控制個人的行為和情感,最終打造一個“單向度的社會”[18]。通過運用數字技術,公眾能夠獲取到的信息內容被精準掌控,數字技術成為控制日常生活的工具。
治理以善治為目標,政治權力與科學技術的緊密結合意味著“善治”價值應當被嵌入科技發展之中。然而,“以善治為目標”的國家治理和“以利益為追求”的技術資本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隨著數字資本對政治權力和日常生活的侵蝕,技術失控的風險日益增加。因此,當數字技術成為治理體系的構成要素時,即使其消極后果開始顯現,也難以進行有效控制。
從“科林格里奇困境”來看,解決這一困境的基本思路關鍵在于提高對技術風險的評估和調控能力。但是,技術失控風險具備動態突變的特征,這就意味著對技術的評估充滿著未知性,因此科林格里奇認為:“如果技術的有害后果只能在技術發展和擴散的過程中來辨別,那么解決控制悖論的唯一希望似乎在于盡早發現有害后果和保持技術的可控性?!盵8]19參照風險治理的思路,數字治理中“科林格里奇困境”的防范同樣是一項系統性、基礎性、全局性的工作,因此關鍵在于技術控制主體如何保持對技術的調控能力。數字技術是自然存在和社會存在的統一體,它首先是一個“物質對象”,其次是一種“技術知識”,再者是“作為數字治理使用的技術工具”,最后還是一種“社會建構的力量”[19]。集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于一體是數字治理時代中數字技術的基本屬性,這種屬性要求數字治理在防范技術控制困境時,不僅要從工具性需求著手,更為重要的是要站在價值理性和人本關懷的立場上對數字技術進行規劃、評估和調控,深刻把握數字技術風險的結構性特點。因此,數字治理中“科林格里奇困境”的防范路徑就在于:通過提高跨學科知識水平對數字技術風險進行前瞻性規劃,通過加強多元主體話語溝通體系建設對數字技術風險進行動態、科學評估,通過建立健全預警響應機制對數字技術風險進行適應性調控,從而做到及時、有效、科學地防范和調控數字治理中可能發生的技術失控風險。
數字技術風險的難以認知性是技術控制困境發生的因素之一。隨著技術發展的高度專業化和分散化,數字治理中各個參與主體在數字技術認知上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甚至出現兩極分化。數字技術的依賴加深已經給政治權力帶來了不可避免的威脅,但期待數字資本主動從“利益至上”轉變為“技術向善”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因此,防范數字治理中的技術控制困境,一方面,必須提高技術失控風險意識。要充分認識到數字技術不僅具有諸多效用,同時也伴隨著隱蔽風險。政府作為數字治理中占主導地位、發揮引導作用的治理主體,為了應對潛在的技術失控風險,必須加大專業人才培養,鼓勵政府工作人員提高跨學科知識水平,充分學習大數據、人工智能、算法等專業知識,提高對數字技術的運用能力,從而有效維持政府在數字治理中的掌舵地位。另一方面,要極力改善數字治理中治理信息和治理資源不對稱的情況。數字技術雖然緩解了傳統科層體制內部的信息不對稱,但是也帶來數字技術資本與政府、社會個體之間的信息不對稱,加劇了不同治理主體和治理要素之間的結構性失衡[20]。從長遠來看,數字治理必須避免對技術資本的過度依賴,政府應當補齊在技術專家、數字研發、數據分析等方面的短板,加強自身的信息資源控制能力,改善自身對技術風險的“無知”狀態,防范對技術資本的過度信任。通過人才培養、技術研發和數據分析能力的提升,政府才能避免被技術工具理性所控制;從“善治”的價值立場出發,政府才能在數字治理決策中作出更為專業化的判斷,從而提高數字治理的前瞻性規劃水平。
數字治理是為了實現美好生活而進行的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數字化轉型?;诖四康?,社會大眾對數字技術應用的反饋是數字治理好壞最直接和最有效的證據,這就要求數字治理建立健全基于大眾反饋基礎上的評估機制。要密切關注社會大眾對數字技術應用的反饋,對數字技術在社會治理中的“輸出結果”進行持續系統的監測[21],從而通過數字治理評估機制及早發現數字技術在社會運用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和引發的不良社會后果。與此同時,要暢通多元主體話語溝通渠道。數字治理雖然依托數字技術,但本質上是在政府主導下,企業、社會組織、公民個人等多元主體共同參與公共事務的治理模式。面對數字技術資本對政治權力和公民生活的過度侵蝕問題,數字治理應當通過完善多元話語溝通體系,把所有利益相關行動者考慮在內。通過構建政府與社會之間溝通對話的良性機制,鼓勵多元主體參與數字治理,從而避免過度依賴和信任數字資本和數字專家。數字治理時代,治理體系和數字技術的結合為整體社會結構帶來改變,這種影響也延伸到每一個人身上。只有妥善利用溝通對話手段,并通過技術專家介入、大數據分析等,才能獲取較為客觀的社會反饋,從而對技術風險進行精準、全面、有效評估,避免形成“科林格里奇困境”。
雖然我們難以準確預估風險,但是一旦風險被反思和監控,就有了被減小和規避的可能性。因此,要想防范陷入數字治理中的“科林格里奇困境”,政府作為技術控制主體應當建立健全數字技術風險監管機制。一方面,健全監管機制是為了對數字技術的應用效果進行動態監測,以便及時識別、糾正和調整數字技術在治理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偏差;另一方面,健全監管機制是為了約束數字資本對政府權力的過度侵蝕,防止“利益至上”的數字資本對治理體系進行技術支配。為了落實對數字技術的動態監管,在制度設計上,要建立數字技術準入備案制度。政府由于缺乏專業知識和技術專家,在數字治理制度設計上與技術資本之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信息不對稱”。通過建立數字技術準入備案制度,要求凡是要進入數字治理公共事務領域的技術資本應當就相關技術設計進行充分披露,并基于給定的規則和標準參與治理活動。這樣一來,數字治理就可以從數字技術規劃的源頭上降低風險。在調控能力上,要提高政府的適應性治理能力,針對數字技術可能的偏差進行靈活、敏捷的調整。在數字治理中,政府必須警惕成為技術的“傀儡”,要通過學習數字技術在治理中的工作原理獲得更加專業的判斷,提高技術調控中的決策能力;要充分發揮主體性地位和主觀能動性,科學調控數字技術在治理中的運行,防止數字治理被工具理性所異化、所支配。要通過提高政府的適應性治理能力以及時、有效地調控數字技術發展和應用方向,不斷推進“善治”目標。
現代國家誕生以來,其發展就與科學技術密不可分。技術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它具有改造自然、推動生產力發展的巨大力量,更在于它對生產關系的改變和國家治理模式的塑造。以蒸汽機為代表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帶來了現代工業社會,促成了高度精細的社會分工體系,以電力為代表的第二次工業革命形成了韋伯式的官僚制[20]。一次次新技術的應用,都是國家與社會關系重塑和政治權力再分配的過程。當下,以數字技術為代表的第四次科技革命正在迅速改變國家治理方式、治理機制和治理理念,成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支撐和驅動力量。然而,從數字治理實踐來看,數字技術的發展節奏顯然快于數字治理的演進節奏。可以說,數字治理時代的新秩序還未建立,而數字治理的問題已經涌現。阿爾文·托夫勒說:“由于沒有預先考慮未來的問題和機會,我們正從危機走向危機。”[22]因此,在數字治理狂飆的時代,必須警惕數字技術的盲目單向發展,提高對于技術失控風險的防范意識,增強對數字技術的調控能力,從而避免陷入“科林格里奇困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