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佳澤
歷史有多種記載方式,除了客觀嚴肅的史書,包含著作者思想感情和生活印記的文學作品也是重要的記述載體,小說不僅能記載歷史,還能將歷史形象化、情境化。房偉的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不同于史書的宏觀視角,而是以聚焦小人物命運起伏的書寫方式,觸摸社會轉型期的脈搏,跟進社會進程。作為“70 后”作家,房偉也承擔了記錄社會轉型的重要責任。房偉的青年時代,恰逢社會轉型的90 年代,留給他難以忘卻的鮮活記憶:“我見證了90 年代的時代大改革,也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出路?!雹俜總ィ骸丁皥允亍迸c“反思”——我是如何走上學術研究道路的》,《傳記文學》2022年第2期。文學繁盛的20世紀80年代及經濟騰飛的21世紀,都在托舉、串接、豐富,甚至反思、整理他的青年記憶。房偉談及《血色莫扎特》創作時也明確,這部作品“既是對青春回憶的一次哀悼,更是我對90年代社會體驗的一次反思”②房偉:《時代記憶的“雪花”或“憂傷”》,《十月》2020年第6期。。
《血色莫扎特》敘事的切入點是15 年前一樁轟動麓城的“鋼琴王子殺妻案”,敘述了葛春風、韓苗苗、夏冰、薛暢、呂鵬、馮露一群青年人的情感沖突和命運波折。小說以多個人物視角回顧案情、推進情節,故事進程波瀾起伏、跌宕生姿,由此而回溯包括作家本人在內的“一代人”的命運磨礪。這些當事人和作家共同經歷著生命波折,事業突破,甚至情感波瀾:有的作為受益者,摸爬滾打躍出原先的階層;有的則為落伍者,在世事變幻中失去了工作、尊嚴等。成功、受益也好,失敗、悲劇也好,每個人的經歷都烙印著自身打拼的時代痕跡。房偉與這些青年人心心相印,同代同程,故沒有簡單地指陳社會及時代,而是基于自我進行人性剖析、人格辨析,通過深入分析個體的人性缺失及弱點,解讀成功與失敗、受益與悲劇的原因乃至人生現實與未來走向之間的關聯。
房偉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英雄時代》“是反映1990 年代改革的現實主義題材小說”?!堆亍肥堑诙浚诜總タ磥?,這一部的“故事性更強,現實批判意味也更濃。這本書積蘊著我對那個時代的一些思考,也飽含著對人類悲劇命運的反思——特別是如何看待大時代之中的普通人”①房偉、唐勝琴:《著名作家房偉訪談錄》,《北方工業大學學報》2020年第6期。。房偉所關切的“普通人”是指麓城這個小城鎮的諸多青年。
這群年輕人在大學曾相識相知相愛,對生活充滿美好向往,然而在時代大潮中他們的命運走向卻大不相同。葛春風畢業后被“發配”到國營化工廠的生產車間,受排擠當了工廠的保安,然后下崗擺攤,發奮考取研究生,最后做了省城的記者,看似風光了,但生活仍然充滿坎坷,情感也遭受打擊。夏冰和韓苗苗是一對充滿詩意和幻想的情侶,在日益功利化的社會中,他們擁有的純真和浪漫漸漸被擠壓和異化,最后上演了夏冰殺妻潛逃的悲劇。薛暢憑借對時代巨變中社會規則的敏銳感知,隨波逐利,利令智昏,拋棄了做人的道德底線,甚至成為迫害朋友的幫兇,最終遭到夏雨的殘忍復仇,失去了所有。呂鵬作為刑警,所面對的社會狀況更為復雜,他必須小心翼翼地游走在潛規則和社會正義的鋒刃上,揚善懲惡;他是成功者,但也有工作被無理干擾或脅迫的沮喪和憤懣,他同樣在承受著朋友離散帶來的創傷。
這些城鎮青年的人生道路各不相同,既是各類人物個性、經歷、想法的復雜性的表現,也源于20世紀90年代歷史變遷及巨大社會沖擊對人物命運的重塑。在小說敘事中,呈現人物的個人發展史及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時,作家往往采用倒敘的手法推進情節,豐富故事,活化人物?!白x書人回鄉”似成為一種慣常的倒敘書寫策略,抑或為一種構建故事的有“意味”形式。魯迅的《故鄉》、莫言的《白狗秋千架》等作品均為這種敘述方式的佳作?!堆亍返箶⒌氖?5 年前的一樁刑事案件,作為推動故事發展的主線,房偉運用偵探推理小說的寫法,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故事曲折、離奇、跌宕,既助推人物關聯的復雜性,也借一個特殊事件而引發對那個歷史時代的反思。
闊別麓城多年的葛春風,由于母親病重,不得已重回故土。面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葛春風不但沒有久別重逢的感受,長久在外的生活和認知反讓他對故鄉心生厭惡。對曾經生活了25年的麓城,他“感到厭煩”,稱這里“天色灰暗”“‘麓城’兩個字也昏了”“有幾分像‘鬼城’”②房偉:《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5-6頁。。葛春風是在受盡艱難和屈辱,考上研究生后離開麓城的,麓城留給他的記憶是灰暗的,不堪回首的,逃離麓城是他的夢想。當葛春風夢想成真,成為省城某重要媒體的主任級記者,又被迫重返故鄉時,他的心理感受只能是無奈、郁悶、抵觸,甚至是厭惡。
在當代文學作品中,從農村小鎮走出來的知識分子形象并不少見,如李佩甫《生命冊》中的吳志鵬,徐則臣《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陽等。他們大都經過艱難學習后從貧窮落后的故鄉“逃”到現代都市,歷經坎坷。這些青年原本會像他們父輩那樣,在黃土地上被禁錮一生,但時代發展淡化了城鄉邊界,知識豐厚更給予年輕人希望。
知識分子費盡氣力地別離故鄉,大都是為了改變自己種田貧窮的命運,去拓展,找尋更大、更寬廣的發展空間。對那個年代的青年來說,除了冒著風險下海經商致富,沒有比讀書改變命運更好的方法了。“知識改變命運”一直是中國不變的真理。擺脫曾經的生存環境,這里的別離既有無奈,也有主動抉擇。而無奈,往往是因為身處逆境,或工作在基層,不為人關注,甚至受到嘲諷。葛春風雖然是大學生,卻只能當一線工人、門衛,常被人嘲笑;初平陽在北京考博復習時住的出租屋,價格昂貴,條件極其惡劣,還因操著一口方言被當地人歧視;吳志鵬被家鄉的親戚朋友用親情友情脅迫,繼而去做各種令自己感覺恥辱的事。20歲的房偉,曾進入一家大型國企工作,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從冷庫搬運工到代理團委書記,干過十幾個崗位,業余做過幾家報社的記者,還得過新聞獎。后來,考博走出故鄉,就讀于山東師范大學,現從教于蘇州大學。葛春風、初平陽等人物形象,無疑蘊含著房偉本人的影子,但更確切地說,是那個時代的影子,是那一代青年人共同的影子。
葛春風成功了,成為大城市的一員,盡管有著不堪回首的記憶,但對父母的牽掛總會將游子和故鄉重新連接起來。故土、故鄉,親人、親情是無法割舍的,這不是宿命,而是根與魂。故鄉不只是羈絆,更是血脈,是命運的源/緣生地,即便“游子”們不斷掙扎,哪怕藕斷絲連,其割不斷的脈線也是永久的“在”。薛暢和呂鵬選擇帶著知識扎根故鄉,當然,這不全為發展故鄉,更多的是在利用資源差距成為土皇帝。薛暢憑借自己的隱忍并抱住陳副市長的大腿,他榮升市委辦公室主任;呂鵬經努力打拼,當了市刑偵大隊副隊長。在麓城,二人已然成為權力的中心人物,“同學們都圍著他們打轉兒”①房偉:《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31、77-78頁。。權力炫耀與人情交織,薛暢、呂鵬儼然成為同學關系網的維系中心,其網絡在不斷延伸、輻射、膨脹。葛春風原本與故鄉的朋友近乎斷絕聯系,但一回到家鄉就被這有形之網所束縛。
房偉是一位學者型作家,但鑒于基層摸爬滾打的經歷,他對一些細節的描繪精致精到,且精彩傳神。葛春風和呂鵬起沖突時的一段對話十分傳神:
呂鵬瞅著我倆,冷冷地說,野貓,抱歉,你和夏冰關系密切……你這陣子不能離開麓城,要協助警方調查。
……我慢悠悠地說,協助可以,我出來請的是事假,過幾天要回去忙國際峰會報道。省政府于松副省長親自抓的本省媒體外宣策劃,指明讓我去。為了一個多年不知蹤影的在逃犯,都不知是不是真回來了,你就扣著我。我只能先請示報社郭社長,讓他和于省長解釋了。如果有必要,就直接找省公安廳分管麓城局的穆廳長去溝通接洽,你看是否可以?呂隊長。
呂鵬露出難為的神情,也曉得踢到鐵板上。雖說現在傳統紙媒衰落了,但我畢竟是省城黨報主任級記者……呂鵬是在小地方土皇帝當慣了,忘了外面天地有多大。②房偉:《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31、77-78頁。
這一段對話很有意思,耐嚼、耐解。葛春風和呂鵬分別是離鄉與留鄉的代表,二人產生矛盾,很直觀地顯示了省城和麓城生活、發展產生的差異,其各種勢力糾纏很復雜。呂鵬在刑偵大隊工作,儼然權力控,常常說一不二,與葛春風產生矛盾,行操控之能事,或也是日常做派。葛春風有風度,自如應對,也顯示他長期在省城工作的豐富經驗。呂鵬強勢發難,葛春風并沒有正面接招,而是搬出官場最常見且頗有效的方式,迂回拆招,同時動用自己熟識的更高一級的人際關系網,輕松壓制住了呂鵬。
夏冰、韓苗苗另有生存之路。他們也選擇留鄉,但和呂鵬、薛暢不同,也沒有成功地融入同學關系網。夫妻二人一度沉浸在藝術的殿堂,結交了許多朋友。他們封閉在自我世界中,開辦“苗苗的客廳”,在拙劣的文藝沙龍中揮灑青春、抒發夢想;他們壯懷激烈、傷感無比,野心、夢想,常常纏繞著他們;他們“慢慢地變得平庸,甚至變成當年自己痛恨的模樣”①房偉:《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96頁。。“房偉對那段刻骨銘心的青春體驗的敘事……將人物困囿于特定的生存環境中予以錘煉、碾壓,以凸顯他們內心精神的悸動與苦楚?!雹诟叽好瘢骸稌r代的精神燭照及其藝術“調性”——評房偉長篇新作〈血色莫扎特〉》,《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 年第2期。當“苗苗的客廳”的參與者各自飛走,夫妻二人的生活以悲劇收場,似也因為命運的驅使。
曾經激情飛揚的理想主義者們慢慢被生活擊垮,不得不去面對現實,這樣的小說情節在當代并不罕見,《血色莫扎特》的精妙,無疑是借力留鄉成功與精神垮塌,演示這種有“意味”的形式。
張麗軍在評價70 后作家時說:“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和思考,對歷史的回溯和追問,對人性的探索和闡釋,對自身的審視和剖析,對小說藝術的理解和建構,都具有相當的深度?!雹蹚堺愜姡骸段赐瓿傻膶徝罃嗔眩褐袊?0后作家群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2期。房偉的文學創作顯然印合了這種判斷,但與諸多同齡同代作家不同,房偉還是一位學者型作家,智性、學理及對事實的洞透力,在他的創作中也顯示著功力及定力。
在《血色莫扎特》中,房偉并非單純書寫離鄉與留鄉,也不僅僅停留于20 世紀90 年代一群年輕人的成長史。小說以刑事案件串聯情節內容,聚焦重大事件,既利于表征歷史,也在深度思考一個時代現象。事實上,就近年來的創作走向而言,作家們較少觸碰這個時代的鋒芒,房偉的書寫還是有膽略和魄力的。小說由外(人群、事件)而內(歷史深度、鋒點,人的心靈、精神變異)曲折導入,力主以其特殊事件、特殊人物的聚焦而匯聚穿透性,來審視、把握這個特定時段的歷史特點,以及產生的歷史效應和生發的人文關注。國企改制是整篇小說敘事推進、故事情節的重大轉折,扣緊這個歷史事件及廣泛影響,小說在強力推進。如果說故事在國企改制之前的走向多與人物性格有關,在之后的走向中,故事及人物的命運已經難以由各自的“自我”而掌控。
就小說題名來看,血色自然是血,莫扎特則指代夏冰。小說圍繞“鋼琴王子殺妻案”展開,但是實際上夏冰并沒有殺人,他身上的血是自己和妻子韓苗苗的。夏冰被尊為鋼琴王子,在案發時只是一個社區清潔工,是最普通的中國百姓。這很難不讓讀者去想他是如何成為“鋼琴王子”的?!跋聧彙辈恢皇莻€體遭遇及一大批人曾經的命運走向,這是改革開放進程的必要選擇,是歷史性的抉擇。對這條已經行進的路程,文學創作無法游離其外。深層思考,辨析脈理,形象繪制,情感疏通,未來導引,理應成為作家必須擔承的創作選題。
《血色莫扎特》的敘事策略不乏“悲”的成分,但這種“悲”所引發的反思無疑表征著作家思考及敘事深度。房偉有多年的工廠一線工作經驗,生活積累、人生體驗、文學敘事,加之文學批評的透析也使他剖析“悲”不只獨到,也頗具深刻性,更重要的是,房偉在小說中投入了極大的關懷情意,以致讀者頗感溫情暖暖。吳義勤先生評述房偉時說:“他雖熱愛文學,但命運陰差陽錯,讓他在企業做了幾年工人。這幾年對他的人生磨礪,幾乎成為他學術生涯的一個基本動力。于是,他開始將文學作為自我救贖的方式。我感興趣的是,這些沉痛的人生體驗,在他的身上,并沒有留下太多的精神傷害,比如在自卑中自傲,在裝腔作勢與煽情中游走,反而成為他低調進入人生和文學的精神底線,并滋養出對生命的同情和寬容,對權力的警惕,以及對文學的尊嚴的尋找。”④吳義勤:《面向人心的挑戰——房偉的批評兼及當代批評倫理的重建問題》,《南方文壇》2012年第1期?!堆亍繁磉_的這種“對生命的同情和寬容”,的確體現在深度關注國企改制、職工下崗所引發的諸多社會問題以及復雜的民生問題上。作為學者型作家的房偉顯然是有膽識的,以文學書寫的方式觀察時代,盡管不必更多地進行學理性分析,但人文關注,對大眾,對勞動者的人文關懷則是必需的,或者以關懷性反襯學理性。房偉在探,在做,并探得有理有情,做得有型有貌,其文學性敘事或許更獨具魅力。一件“殺妻”的刑事案件,鋪染血色,且隨著莫扎特的音律、節奏行進跳躍,將生存的焦灼,打拼者的磨難,人性的幽明與晦暗集群性鋪展。這不只加快了敘事節奏,強化了故事性,增強了可讀性,也在曲折地探進復雜性,并反思社會、歷史及時代性問題。
文學創作滿含撼人心魄的關懷品性,不僅會深層地觸及讀者的神經,也必然引發共鳴。想必在大眾閱讀群中,與小說敘述的各色人物家庭經歷相仿、有著同樣命運的讀者,產生共鳴是必然的。
《血色莫扎特》中活躍的一代人與房偉同生共長,同程同節奏地行進于人生旅程。反過來說,這不只是房偉的書寫,也是他們同代人的共同書寫,更是那一代人共同成長史的自我書寫。
小說寫人,敘述人的生長,人的品性,探路人的價值,通過人的社會“總和”的網絡性構成,而觀察社會、歷史、時代。積極的人生路向,大愛的人生品性,關懷性的價值表征是文學書寫的必然指向。但這種“必然”可正向、正路,可逆向、反觀;可倡“義”,可辨“義利”。就文學性表達的深層機理而言,雙向并置,多路行進是有效方法,而逆向性的人性解剖也不失為有效的敘事策略?!堆亍肥嵌嗦诽竭M的,但作為一代人的自我解剖,自我靈魂的展示,對利己性展露,逆向行進而達正途,甚至通過剖析而清潔靈魂,理正“三觀”,回歸歷史,充蘊關懷性的人格品質,如此的敘事策略無疑是必須肯定的。
如此解剖性的文學書寫,無疑有痛,更有愛。如果痛,就需要療傷,養護心靈,這同樣也是愛,是這一代人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愛。有學者言:“寫出一代人的痛與愛,可以視作房偉所有文學活動的精神核心。自我的歷史,是他文學活動的精神源泉,也以各種形式散布在他的文本角落里。因而,對70 后一代人而言,房偉的寫作具有典型意義和標本價值?!雹賱⒂来海骸斗總ノ膶W書寫的精神向度與詩學立場》,《新文學評論》2019年第2期。如果說《血色莫扎特》關乎“利己”現象的剖解是揭傷疤、療創痛、愈心靈,以達自愛的話,那么,其“揭”是不留情面的,其探進之路,似掘進到“文本角落”里,幾乎各等人物皆有不同程度的“利己”。這既有原發性的,更有因為環境變異、觀念變化、身份置換而后天生成的?!敖疱X”“利益”會對成長中的年輕人造成沖擊,會使人焦灼、困惑、迷惘,會使行為方式、行程錯位。他們要突破,也不乏“瘋狂”;要自我關注、關懷,也滋生精致的利己主義;要深探人生之路,需排解坎坷、困頓;要求證自我價值,就必然有漲落、代價。《血色莫扎特》中一代年輕人的人生路程這樣層層遞進,繾綣轉換,波瀾起伏,盡管各有不同、各有千秋,一代人在書寫“自我”方面的努力卻是殊途而同程。
薛暢崇尚人“追求利益最大化”,稱葛春風的“冒泡”行為,對人性理解“膚淺”,他認為,“巨船沉淪,每個人都想自救,誰還管別人”。薛暢自私自利,之所以出賣韓苗苗,也是為自己的仕途搬開絆腳石。陳中華和鄒紅玉也有同樣的性格特點,三人性格形成的原因也十分相似,童年生活的貧困給他們造成的心理陰影,成為他們日后作惡的誘因。為了彌補自己童年生活缺失,便通過斂財、強暴等違法手段填充自己欲望的溝壑②郝敬波:《小說家如何“想象”一種語言——評房偉長篇新作〈血色莫扎特〉》,《小說評論》2020年第4期。。房偉讓葛春風進行了反思,借他之口談到:
在省報當記者這些年,我墮落了,寫有償新聞,接受各方面的紅包,找企業報銷各類亂七八糟的發票。我也習慣于對上送禮拍馬屁,對下狐假虎威……我曾一次次地回想,問自己,假如當初我沒那么沖動,沒有在學校捅人,沒有為了工人出頭,我的生活又會是什么樣子?我也會占據一個有資源、有油水的崗位,然后和呂鵬、薛暢把酒言歡?如此來說,麓城和省城,又有什么分別?我的沖動與出走,又有何意義?①房偉:《血色莫扎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28-129頁。
原本的熱血青年被“利己”同化。他們似乎也在痛苦抉擇,是損己利人還是損人利己,對于趨利避害的生物來說,這種“叢林法則”之下的“利己”主義并不難選擇。在地域上,出身城鎮和鄉村的知識分子可以逃離故鄉,但在精神上這一代讀書人困境相仿也是不爭的事實。
孟繁華先生指出:“改革開放二十年中經濟上的跨越發展和政治上的偏于保守形成的特別強大的兩種力量使得房偉對物質書寫,有著天然的本能和特別的敏銳,對于文化裂變,則保持了一種比前后兩代人都更為激烈的態度。”②孟繁華:《隱約的歷史與迷茫的現實——70后作家長篇小說創作的一個方面》,《西部》2013年第6期。這樣強烈而鮮明的自我意識也讓房偉格外關注個體的生存尊嚴?!堆亍分械拿恳粋€人似乎都有需要自己贖罪的地方,但若想認知自我與罪感,解救及自救,知己與正己,明理及得道,這需要個體的大情意、大智慧、大德性,需要“三觀”之正,需要社會正能量。對此,文學作品,顯然無需理性解答,作家也不需要給予孰是孰非的明晰判定,事實上,讀者將是最合理、最權威的評價者。于是,《血色莫扎特》留下了許多疑問,依房偉所言,小說的“結尾還是要留一個懸念,葛春風是否死亡,或者說他做什么樣的選擇,我想把這個權利交給讀者,讓讀者自己去考量??赡芩囊饬x,并不在于選擇了什么,而是這個選擇行為本身。不管他做什么樣選擇,都有他的合理性。但把這樣一種困境放在他眼前,這種行為就凸顯了他的人性,更通過這個行為去體驗關于歷史記憶對我們的糾纏”③房偉、唐勝琴:《著名作家房偉訪談錄》,《北方工業大學學報》2020年第6期。。
房偉的深刻之處在于認識到每個人情感上的弱點,卻不為此做辯護,而是將個人的命運和無法掌控的時代完美嵌合,以告訴讀者:這不是時代的原因,每個個體的人也是無辜的,二者不可避免的結合,鑄就了一個時代、一個群體及一代人的命運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