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楯
中國戲的戲臺裝置、時空建構、演員與觀眾的關系,都與西方舶來的話劇舞臺有著明顯的差異。
戲,是詩、詞之后“最中國”的抒情方式,蘊含著中國人特有的認知、思維、記憶、表達和交流、互動的方式。本真意義上的中國戲,要從中國戲(以京劇、昆曲為代表)的可追尋處(可聽、可看處)講起,而非停留在文學史和戲曲史中以文字鉤沉;要突破舞臺上占支配地位的西方戲劇理論范式,用戲曲自有的語匯去理解它的獨特之處;要突破藝術和娛樂的狹義層面,從社會史和文化史的廣闊空間,理解它何以成為中國人生命的組成部分。
中國戲表達了一種“百年身,千秋筆,兒女淚,英雄血”的文化主題。有人說:中國人喜歡大團圓。其實中國人也有悲劇情懷:兒女、英雄,是相通的。
昆曲表現了這些,京劇也表現了這些。以至于有人專門著文,談京劇老生唱腔的蒼涼韻味,說:是一種人生的寂寞和孤獨,內化于歌唱之中。聽了,使人想到人生,想到天道——譚鑫培、余叔巖,乃至楊寶森、李少春的唱,莫不如此。
什么是“兒女淚”呢?《西廂記·長亭》中有:“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這,就是寫“兒女淚”。
什么是“英雄血”呢?《單刀會》中關羽面對大江滾滾而去,想到赤壁鏖兵,想到當年那些風云人物,說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英雄與兒女是相通的。以至于是琴心劍膽,俠骨柔腸,甚至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玉簪記·秋江》中有“秋江一望淚潸潸……這別離中生出一種苦難言,恨拆散在霎時間”,以至于“心兒里,眼兒邊,血兒流……生隔斷銀河水,斷送我春老啼鵑”。
《牡丹亭》更寫出“我一生愛好是天然”,寫人對美好的追求;把人,把生命寫到了極致,把因性而生的情也寫到了無限美好的境界——從因性而情,到由生而死,復由死而生。
我總覺得,“女為悅己者容”,與“士為知己者死”同樣慘烈。
我們再看京劇《霸王別姬》,寫失敗的英雄——項羽的“天亡我,非戰之過也”“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是何等悲愴、凄厲。
昆劇《鐘馗嫁妹》中的“淪落英雄奇男子,雄風千古尚含羞”,又是何等感慨、悲涼。
我們看《青梅煮酒論英雄》和《橫槊賦詩》寫曹操,《紅拂傳》寫虬髯客,是何等情懷與作為。
再看看《白水灘》中寫莫遇奇,《五人義》中寫顏佩韋、周文元,《鎖五龍》中寫單雄信,《草詔》中寫方孝孺,《罵賊》中寫雷海青,《刺虎》中寫費貞娥,又是何等視死如歸——“大丈夫在世,生而何歡,死而何懼”“蒼天若能遂人愿,打盡人間抱不平”。
與兒女、英雄同在的,是天地之間、世間百態、人情世故。
中國戲常有指天指地的——《掃秦》中瘋僧問:“這上?”秦檜說:“是天。”問:“這下?”說:“是地。”瘋僧說:“卻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湛湛青天不可欺”這句詞,在京劇《徐策跑城》中也有。
同樣,在戲中,包拯的定場詩是:“烏紗罩鐵面,與民斷屈冤。眼前皆赤子,頭上有青天。”正氣凜然,正因為有所敬畏。
中國戲中,又有一種出自儒家思想的制衡理念——京劇《大保國》中,君臣相爭,一人一句對唱的是:“地欺天來不下雨”“天欺地來苗不生”“臣欺君來就該死”“君欺臣來不奉君”“子欺父來遭雷打”“父欺子來逃出門”。
中國戲中,一方面顯見了一種法治追求,有《玉堂春》中的“任憑皇親國戚,哪怕將相公卿,王子犯法庶民同,俱要按律而行”;一方面又有《打嚴嵩》中的小官要見大官,看門的就要“大禮三百二,小禮二百四”,有,就見,無,免見。
這些,都給生活于其間的人,以潛移默化的影響。人,由于生存在天地之間,所以,關漢卿寫竇娥,要“感天動地”。中國曾經是一個農耕社會,所以反映在《天官賜福》中,人們的祈望是“風調雨順”“官不差,民不擾”。京、昆的大量戲都表現天地之間的正氣、人的秉性至誠和生民的愿景。
(源自《中國戲七講》)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