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守益
(獨立動畫導演,北京 102200)
近年來,國產動畫電影持續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資源,誕生了《大圣歸來》《姜子牙》等諸多優秀作品。電影《長安三萬里》則準確把握了傳統文化的另一“頂流”,走出了一條中國歷史動畫闡發的新路子,全片以李白和高適的友情為主線,通過盛唐詩人們互相交錯的人生和創作軌跡,展現了一幅雄偉磅礴的歷史畫卷。歷史題材動畫電影的創作以更具中國傳統特色的文化符號進行文本意義的創造,喚起共同的文化記憶。在不斷強調文化自信的當下,《長安三萬里》用“唐詩”引出盛唐風范,再次抓住了中國人骨子里的文化密碼,為用情、用力講好中國故事提供了新的話語模式和鮮活樣本。
在戲劇影視與文學的研究中,歷史題材文藝創作強調歷史背景、事件與人物的真實統一。歷史題材動畫電影是指以人類歷史上發生的真實歷史事件、人物為主要表現對象的影視動畫作品,而題材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它具有高度的歷史、社會與文化價值,能夠清晰地反映一個國家的文明歷程和文化內涵,傳承與傳播本民族的價值觀念與意識形態,增強文化的影響力。[1]在講述唐代歷史人文的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中,影像符號不僅承擔著還原真實歷史故事、構筑畫面的功能,還承載了當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與價值觀念的傳達表征功能,是影視內容生產與傳播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人物描繪上,《長安三萬里》以平視視角、平實敘事賦予了人物形象時代的典型意義。影片以六十年的時間跨度,講述了安史之亂爆發后數年,固守孤城的高適向監軍太監回憶起自己與李白的一生往事。高適、李白二人的成長歷程雖各不相同,但都面臨空有滿腔熱血卻報國無門的困境。高適出身名門望族,雖然家道中落,但他自負有武藝在身,決定直驅入長安,成就不世功業。在屢受挫折后,高適數次折回家鄉潛心學習,最終在暮年之際成就了一番功業。《舊唐書·高適傳》評價:“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李白是商人之子,雖有蓋世文采和鯤鵬之志,卻只能輾轉于行卷、入贅、“終南捷徑”等入世之策,在歷經磨難后,他依然能夠堅持“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高尚品質。他們追求理想、堅持自我的人生際遇很容易讓如今在逆境中奮斗、逐夢的普通人產生代入感。劇中人物的人生經歷既有大起大落的傳奇命運,也有平淡無奇的平庸生活,例如高適在梁園邊釣魚邊讀書,李白于江邊安葬好友吳指南,杜甫讀書像念蝌蚪文,李白與高適練習相撲等情節。影片從日常生活的視角展示了偉大詩人的平凡的一面,由視聽技術所營造的擬態環境使得受眾沉浸在故事之中,并以幾個共同的體驗作為支撐點,以此形成了情感認同的穩固基礎。
《長安三萬里》在場景營造和道具設計上加入了豐富的歷史元素,使鮮活的盛唐氣息撲面而來。主創團隊在影片的籌備階段多次前往陜西、四川等多地采風,并到訪西安各大博物館,參考了近百本相關歷史書籍,片中出現的長安坊市、揚州橋、黃鶴樓、胡姬酒肆、曲江池等眾多唐代場景和建筑讓觀眾感受到“唐風之美”。影片中的大部分道具和風俗都有考據支撐,比如黃鶴樓上的“詩板”類似過去的木質黑板,不少驛館寺院等場所都有,專供詩人題寫詩歌,還有李白等人在曲江酒肆玩的酒籌游戲以及電影里展現的唐代流行的“叉手禮”。影片不僅滿足了觀眾對唐人日常生活的想象,在觀影過程中全方位感受到長安風貌,還使得陜西西安旋即成為網紅打卡地,吸引了大量傳統文化愛好者。在“文旅+影視”的時代潮流下,西安文旅與《長安三萬里》展開全方位合作,針對不同年齡段的人群推出了多樣化的暑期研學路線。動畫中充滿詩意氣息的場景延伸到現實中,使傳統文本在當下得到了更加生動地體現,既拓展了線下產業鏈,又以多樣化的實踐促進文化產品的開發,豐富了文化認同的應有之義。
追光動畫聯合創始人于洲表示:“很多人對唐朝詩人、對盛唐歷史都是既崇拜又有距離感的,通過動畫,我們希望讓大家感受到他們面對苦難和挫折時所展現的精神與態度,在今天我們中國人的身上還能夠看見。因為我們文化的流傳,中國人的精神也在傳承。”[2]作為一部描繪盛唐詩人群像的影片,《長安三萬里》精準抓住了中國觀眾的記憶,把影迷帶回了“詩意”最濃的求學時光。有觀眾看完電影后評論:“年少時囫圇吞棗式記憶的詩句,卻在此時此刻擊中了我。”同一部作品,小學生感受到了在影院背詩的歡樂,青年人體會到了實現人生抱負的艱難,中年人則是明白了面對生活與命運的坦然。當四十余首唐詩在熒幕上鋪陳開來,每一首熟悉的詩如同一把記憶的鑰匙,打開了深藏于中國人血脈中的文化密碼,觸動著觀眾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刻情感。借助人、景、詩的融合,《長安三萬里》高度還原了盛唐的歷史風韻,構筑了符合當下價值觀念的影像符號,使得受眾在享受視聽體驗的同時,完成了文化記憶的喚醒與共同歸屬感的認定建構。
歷史題材動畫電影創作以彰顯中華文化的特色與美學精神為主,在主流意識形態和各圈層之間形成了對話交流的互動傳播,使各圈層受眾在形塑情感共同體的同時,在文化記憶中不斷深化民族認同的思想。揚·阿斯曼認為文化記憶是所有文化體系中均存在的一種“凝聚性結構”。在時間層面上,這一“凝聚性結構”延續繼承了過去與現在,它將過去的重要事件以及對它們的回憶以某一形式固定和保存下來,并不斷使其重現以獲得現實意義。在社會層面上,這種“凝聚性結構”包含了對群體所有成員都具有約束力的共同的價值體系和行為規范。正是這些共同擁有的回憶與共同遵守的價值觀、行為準則讓人們意識到彼此之間的血脈相連與休戚與共,從而將群體成員緊密聯系在一起,構成其歸屬感和身份認同的基石。[3]盡管表現領域各異,歷史題材動畫并非關注某一特定的受眾群體,而是努力打破不同圈層之間的壁壘,拉近對話距離,尋找民族情感共通點以制造熱門話題,激活民眾對于民族文化主體形象的關注以及對中華文化價值觀的認同。歷史題材的動畫影片如何對歷史真實進行合理地藝術想象是影片能否成功的關鍵,《長安三萬里》的創作者不局限于歷史史實的堆砌,而是選擇高適為主人公,從青年高適、中年高適、老年高適的視角看盛唐眾人,串聯起不同年齡段的受眾對于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共同的回憶,凸顯了長安與梁園、繁華與孤寂、理想與現實等二元對立概念之間的矛盾隔閡,開放包容的長安都市文化與傳統質樸的梁園鄉村文化形成對流沖撞,生動形象地詮釋了理想與現實的距離,更加折射出高適堅持理想的執著。“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正如導演鄒靖所說,“中國人對于理想的執著追求令人感動,這種精神跨越了時間和歷史,非常有意義。他們抬起頭來看到的月光,今天再照向我們,是一樣的”[4]。鍥而不舍、追求理想的中國精神流淌在每一個國人的血液里,未曾改變也沒有遠離。
情感不僅是個體的感官反應,還具有一定的社會性。多元情感同構引發的情感共鳴才是構建動畫情感共同體的核心要素。[5]換言之,在歷史文本建構層面,動畫創作在結合當下時代語境的同時,還需要注意針對不同受眾的傳播技巧,承載文化的共享性、互動性和對話性。動畫電影文藝在依靠場景、道具等外在方式構建歷史情景的同時,也需結合現實價值語境探索與觀眾對話的空間。《長安三萬里》以歷史中廣為尊崇的閃光人物和經典作品為創作對象的同時,也用現代性的視角重新審視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和情感關系,展現出歷史題材動畫電影的開闊視野,即立足于人物獨特生命體驗的文化底色,用超脫歷史世俗的洞見描繪詩人追逐人生理想、探尋生活真諦的動態畫卷。與此同時,主創團隊在片中呈現了數十首耳熟能詳的唐詩場景,既有兒童觀眾所熟知的《春曉》《靜夜思》,又有青年和中年觀眾所喜愛的《將進酒》《早發白帝城》。《長安三萬里》在滿足受眾對“唐風”“唐韻”想象的同時,也為不同圈層的粉絲提供討論互動交流基礎,通過回憶不同年齡段背誦過的詩歌以及詩歌背后的故事的再講述,個體的記憶開始向集體的記憶匯聚,拓寬了文化記憶和共同情感的再生產邊界。
歐文·戈夫曼的“擬劇理論”認為,世界是一個舞臺,生活中人們是通過在舞臺上的表演來呈現自我。[6]如果把影片本身、映前與映后看作是完整的演出舞臺,那么《長安三萬里》很符合戈夫曼的“擬劇理論”的結構,整個媒介舞臺分為“前臺”和“后臺”,“前臺”是以影片和主創人員為代表的“表演”舞臺,“后臺”是以受眾為代表的互動舞臺。而在移動互聯技術迅速發展的時代,新媒體自主性、交互性的特征貫通了文本創作、消費和傳播之間的界限,徹底重塑了傳統影視行業的信息采集、內容生產和產品推送等環節。基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改編的動畫電影一次次“破圈”而出,其“現象級”效應掀起全民共情的媒介奇觀,“參與式”的社交媒體多平臺的聯動突破場域限制,使受眾由單一化的觀影想象轉化為多樣化的實踐式參與,由此賦予了文化產品更強的生命力與傳播力。
以《長安三萬里》為例,主創團隊在微博、微信等主流社交平臺和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都開設了官方賬號,點映前進行話題預熱、片花剪輯,上映后發布不同年齡段觀眾觀影過程的反映、與唐詩相關的圖文和視頻內容制造熱搜話題,引起了眾多文化愛好者的關注。主流媒介評論道,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所展現出的大眾對優秀文化的熱愛,實則是文化自信的充分呈現。賡續千年、具有深厚內蘊和恒久生命力的中華文脈,正是對優秀傳統文化不斷進行創新表達的自信之源。[7]這種情感召喚借由社交網絡平臺的“發酵”形成了一股病毒式的傳播浪潮,進而吸引了更多圈層受眾的積極參與。相關的數據顯示,同為追光動畫出品的《白蛇2:青蛇劫起》的青少年觀眾、20—24歲觀眾的占比分別為11.3%、34.3%,《長安三萬里》的這兩個年齡層的占比分別為9.2%、23.1%,但在30歲至40歲及以上的占比卻達到了44.6%,高過《白蛇2:青蛇劫起》同年齡層觀眾數量的29.4%,觀眾年齡構成更成熟。換言之,《長安三萬里》更大程度地吸引了中年人走進電影院。這充分說明基于共同文化記憶改編的動畫電影,其表現的寬度、思想力度可以讓更多的受眾產生深度情感聯結。
截至2023年9月5日,《長安三萬里》的豆瓣評分是8.3分,有40余萬人參與了評價。相關數據顯示,抖音累計話題播放量達53.43億,累計官方粉絲數量為236.1萬人。微博上關于《長安三萬里》的相關話題從討論故事本身衍生到史實考證、語文教育模式、人生道路抉擇等各個方面,涉及當下社會大眾關注的諸多核心議題。在貓眼電影的短評中,“獨屬于中國人的詩意浪漫”“畫面精美”等評論高頻率出現。在“互聯網+”的跨界融合下,以《長安三萬里》為代表的國漫電影通過多平臺互動的方式,豐富了“人文為體、科技為用、藝術為法”的深刻內涵,以去中心化的開放姿態引發粉絲的廣泛討論,形塑了各圈層受眾的文化記憶。
近年來,傳統文化動畫電影的創作傳播具有鮮明的互聯網印記,即充分借助新媒體豐富多樣的信息呈現形式,使得影片內容的吸引力、表現力得到極大提升。在影院和互聯網融合的背景下,受眾的文化記憶和民族認同經由發送彈幕、討論相關熱點話題、創作衍生作品等全新的在場以多屏互動的形式建構起情感共同體。在《長安三萬里》中,唐詩和人物的成長歷程被用戶分析、創作、發布在微博、微信公眾號、嗶哩嗶哩網站等平臺。此外還有許多分析唐朝取士制度、服裝穿搭等視頻。在此基礎上,部分詩詞愛好者利用短視頻平臺發起了“飛花令”挑戰,拍攝與唐詩相關的視頻作品。這些活動也使得《長安三萬里》的熱度長久不衰。多元媒介的互動使得受眾拓寬了對影片劇情的理解,他們不再是傳統意義上所謂的“被動的受眾”,消極地接受媒介信息,而是將自身對于傳統文化的喜愛和理解融入其中,對故事內容進行積極闡釋并創作出屬于自己的文化作品。通過主創團隊的“前臺”展示和受眾的“后臺”參與互動,文化記憶和民族認同等作品中所傳達的深層次內涵被個體所內化進而形成受眾的自我意識,并在社交媒體的推動下,自發參與創作的粉絲群體將其影響力推向了各個領域,實現了不同圈層的破壁共振。
作為當下最具傳播力和影響力的文化表現形式,歷史題材動畫電影承載了文化記憶與民族認同的關鍵因素,是推動文化繁榮、擔負文化傳承發展新使命的有力載體。《長安三萬里》以唐詩為引喚醒了各圈層觀眾的共同記憶,又通過傳統精神的當代表達以及受眾的多平臺聯動形塑了文化記憶和民族認同。文藝作品如何賡續中華文脈、展示中國文藝新氣象,在守正創新中找到時代化的驚艷表達,有待文藝工作者不斷地創新實踐。我們相信,《長安三萬里》帶來的歷史題材動畫電影的熱潮僅僅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