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巴
桫欏
數年前,我與四株桫欏邂逅于羊臺山山麓的山溪旁,乍見之下,頗覺新奇。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桫欏。我揣想它們跟我一樣都遠道而來棲居于此。它們株高三四米,羽狀深裂的葉片向上舒展,長裾飄飄,隨風搖曳。一副卓犖不群的樣子。作為植物愛好者的我上前端詳,只覺似曾相識。時日一久,因它們英姿颯爽,又漱石枕流,頗為不凡,我稱它們為“桫欏四俠”。
草本的蕨類十分常見,但長成木本的就較為罕見了。在我的故鄉——荊楚之南,蕨草尋常可見,嫩葉可食,人稱“蕨菜”。嫩蕨堪摘直須摘,每逢其時,母親便挽著竹籃上山去。將蕨釆回,焯水,鮮食,或曬干,制成干菜。少不更事時,我著迷于它們飛羽似的葉片。遐想著這些羽葉飄飄的蕨類前世或許是鳥,即使轉世變成寸步難行的蕨類,還是按捺不住一股想飛的心念。其中一種蕨類——桫欏,飛翔的念頭尤為強烈。一億多年前,為了爭奪陽光,它們翅膀挓挲,還真的飛上了高高的樹冠。當別的蕨類還是小鳥依人時,它們已經長成參天大樹,有了蕨類王者的氣度和眼界。桫欏別名“樹蕨”,是地球上僅存的木本蕨類植物。石巖的地理氣候比較適宜桫欏生長,以為應有較大的桫欏家族,然而,我跑遍了羊臺山,都沒有發現還有別的桫欏分享這一方福地,就連幼株也付之闕如,說明它們存活不易,甚至難以為繼。
別看桫欏其貌不揚,其實大有來歷,生命史之悠長遠超人類。只是現在已然淪為孑遺生物,全部的種類都名列國際瀕危物種名錄,也是我國二級保護的珍稀植物。如果植物本身就是歷史的載體,那么,我眼前這有些落寞的桫欏四俠,都已經穿越了幾億年的時空隧道才來到我面前。現在桫欏的繁衍生息岌岌可危,然而遠在1.8億年前,它們曾是地球植被當中的老大。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干霄凌云的桫欏隨處可見,在“爬行時代”,除了恐龍,它們也曾是那個時代的一大標志。這種第一性的生產者,供養著眾多體型龐大的食草動物。充實了恐龍的饑腸,撫慰著它們奔逐之后的憂懷。
陵谷滄桑,當地球生態丕變,大片大片的桫欏被深埋于地下,經過漫長地質年代的深度醞釀,最終變成彌足珍貴的煤和石油。相形之下,恐龍的命運就要悲慘得多,上天甚至不給它們一個茍延殘喘的機會,去面對那個哈姆雷特式的終極追問:生存,還是死亡?等待它們的唯有已成定局的大滅絕。曾經無私地給史前那些永不饜足的大型食草動物提供食物的桫欏,絕大多數都靜靜地躺在地底,參與到為未來的人類提供能源的演變進程中。只有極少數幸運的桫欏在諾亞方舟一般的自然避難所中得以逃出生天。
當人類自信已經足夠強大,沒有人會銘感桫欏,甚至只會濫用大自然的恩典。不可再生的礦物能源一度捂熱了地球,大氣污染愈發嚴重,天破了,臭氧層驚現一個大窟窿,人類束手無策,不知道女媧娘娘在哪。葦岸說,有一天人類將會回顧他在大地上失敗的開端,將發現是1712年,那一年瓦特的前驅,一個名叫托馬斯·紐科門的英格蘭人,嘗試為這個世界發明第一臺原始蒸汽機。
桫欏無辜,犯錯的是不懂得珍惜上天佳貺的人。
桫欏宜于生長在氣溫常年在二十五度左右的地方。我國東南沿海及西南一帶目前尚有少量桫欏存活。現在,佇立羊臺山的桫欏四俠面前,它們帶給我對史前的遐思:彼時,“它們的地球”溫暖潮濕,桫欏躬逢其盛。始祖鳥在郁郁蔥蔥的叢林里撲騰著翅膀,食草恐龍在林下悠然穿行。桫欏見證了恐龍的前世今生,后者在林間逐愛,繁衍,纏斗,悲鳴,流血,死去。其時,遠不是人類的始祖粉墨登場的時刻。在人類的記憶之外,桫欏一枝獨秀,溫潤的氣候為它們提供了絕佳的生存契機,否則以桫欏的繁殖方式,實難在當時的植物界占據最大的份額。
羊臺山的桫欏四俠讓我尤為上心,每次行山,我都徑直朝它們奔去,一如與久違的朋友重逢。然而幾年過去,它們仍是寥寥幾株,毫無瓜瓞延綿的跡象。它們臨水照影,迎著絡繹不絕的游人,較比野生環境,誰知道公園的環境對它們是福是禍?也許直到生命的盡頭,接力的火炬再也無法成功傳遞下去。前年冬至,我看見桫欏葉片的背面長滿了孢子囊,顏色慢慢由黃色變成褐色,比我兒時飼養蠶寶寶所得的蠶種略小,不由得一陣竊喜,心想桫欏四俠終于后繼有人。到了去年冬至,桫欏的孢子囊銳減,似乎還沒有從上一年繁殖透支的疲勞中緩過勁來。如果只見前年冬至桫欏呈現出數不清的孢子囊,便讓人覺得它們繁殖力旺盛,實在是大錯特錯。桫欏數不勝數的孢子囊,大抵只是一種徒勞。當孢子成熟,從孢子囊逸出,還需要機緣巧合,有適宜的溫度和濕度才能完成授精。由胚胎發育成孢子體,還要經過一年以上的生死考驗,才能決定到底能不能發育成幼株。繁殖不易,就跟大熊貓一樣。
早在六、七千萬年前,桫欏的美好年代就隨著恐龍的大滅絕黯然落幕。其后,隨著地球生態的變遷,它們的存活愈來愈艱難。對于桫欏,幸運如刀鋒一樣狹小,隨時都有可能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桫欏的沒落,從文獻記載的空白可見一斑,我多想看一看我們最早的植物學家——嵇含關于桫欏也留下了只言片語,想看一看嶺南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屈大均在筆下講述他所見到的桫欏。然而到目前為止,我仍然一無所獲。我倒是讀到了宋代梅堯臣寫的《桫欏樹》:“桫欏古樹常占歲,在昔曾看北海碑。”桫欏儼然是一種靈樹,它的榮悴事關人間食糧。我還讀到了元代陳方的詩句:“佛前風動桫欏樹,溪上春留躑躅花。”這寥寥無幾的詩句帶給我些許慰藉。
在南方長久淹留的我,記住了桫欏昳麗的身姿,修頎,蔥翠,翩然。又過了幾年,我重游羊臺山,山名已改為“陽臺山”,帶走了我所熟知的羊臺山的傳說,最令我驚詫莫名的是,我的桫欏四俠竟然也不知所之。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想不到,我與固守腳下盈尺之地的植物亦然。
朱槿
早在1700年前,朱槿就在嵇含的《南方草木狀》里驚艷登場,“其花深紅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條,長于花葉,上綴金屑,日光所爍,疑若焰生。”朱槿,我與之相識甚久。
它一直守候在我每天必經的路上。相對于行動自如的動物,植物的定力令人大為折服。在我看來,朱槿就是一群活力無限的花仙子,一年四季,她們都在不懈地進行一場花事接力賽。一枝凋謝,另一枝便綻放,有時零星展露笑靨,有時競相盛開,總之,決不冷場,從不懈怠。
朱槿,古稱“佛桑”,別名“扶桑”,因為莖葉頗似桑樹,段成式為它造了一個復合名詞“桑槿”。美國漢學家薛愛華在《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一書中認為,人們之所以為它冠以“扶桑”之名,是把它看成來自東海之外的碧海之中的太陽神樹,那兒正是紅日初升的地方。好一個朱槿,竟是神樹之花!
出處蒙上了神秘色彩的朱槿因為大受歡迎,已經被人培育出眾多品種,如:橙黃扶桑、波希米亞之冠、御衣黃、馬坦、紅龍等等。如果薈萃一堂,盡然姹紫嫣紅,反正,我是情不自禁地喜歡朱槿。我對朱槿的關注始于數年前,其時,我囊橐蕭然走進石巖坑尾某廠。所謂坑尾者,坳地的一處邊緣地帶。工廠就坐落于高溫潮潤的坳地里。廠區花壇的主角除了大王椰、假檳榔、夾竹桃、黃金葉、紅莧草,還有朱槿。朱槿花期很長,自打我走進坑尾的第一天起,它們就一直在絡繹不絕地開放,仿佛僅憑它們就可開成一條汩汩長流的花溪。每當我走出那一棟五層的鋼筋混凝土建筑,就瞥見路邊的朱槿展露紅艷艷的笑靨,令人心情晴好,我相信朱槿掌握了凌駕時間的魔力,是美的魔法師。當人們贊美百花齊放,喜歡夏日梔子花的芬芳,激賞菊花的傲立寒秋,欽慕寒梅的高潔,朱槿卻深諳細水長流的可貴,是花的長流。
嶺南本地通屈大均說,朱槿朝開暮落,我也不妨捋一捋我的觀察,其花期短則三兩日,長則五六天,總之決非朝夕之間,只是它們深諳如何與時間巧妙周旋,使得美妙的花期得以延長。綻放時,長長的花梗擎著喇叭狀的花被,花瓣展開時差不多有成年人的巴掌大小,充滿渴望的花蕊將那種熱情似火的精神拔高,像靈動的手握著指揮棒,引領樂章達到高潮。花蕊上點綴著炤灼的金屑,恍惚發出來自花之王國的召喚。
廠門外的朱槿是單瓣的,與重瓣相比,花朵更顯輕盈。花期只有三五天,別看它們下雨天卷起花瓣,一副斂容屏氣的模樣,但只要天氣晴好,就會在枝頭大放異彩。遠觀之下,盛開的花瓣猶如身著一襲紅衣的小仙女。單瓣朱槿漏斗狀的花冠底部有一圈殷紅,像倩女的媚眼令人怦然心動。每天早晨,豐神異彩的紅衣小仙女就站在枝頭,精神飽滿地迎迓著我,召示著生命里美好一天的到來。夜幕低垂,她亦倦容難掩,顯然,夢之白比夜之黑更能見識她的明艷,那么,讓我們一起去迎接一個好夢。當太陽又一次躍上地平線,朱槿又會從夢中醒來,精神再度振作,生命的禮贊又將開始。
六月的一個正午——一個尼采的時刻,我撐著傘走過烈日垂照的大地,傘影剛落在我的腳下。路邊的朱槿絲毫不受酷熱的影響,仍然鼎鑊如飴地綻放。只是繁密的葉子都卷曲向上,像綠色的勺子,最初我以為它們生病了,抑或蟲癭結節,后來我留意到別處的重瓣朱槿葉片也都卷曲著。仔細一想,覺得這其實是它們的生存策略——在炎炎夏日,只有蜷縮著才能減少水分的蒸發。重瓣朱槿的花蕾俏立枝頭,在酷暑中煥發的神采絲毫不亞于傲雪的寒梅。嚴寒與酷暑,對草木而言,都是一種苦厄,奇怪的是,人們總是將溢美之辭慷慨地送給耐寒的花卉,對熬過酷暑的花兒卻總是視而不見。
單瓣與重瓣的朱槿各有可觀之處,前者身姿綽約,只待微風輕拂就隨風起舞搖曳多姿;重瓣的朱槿盛妝出浴,具有一種巴羅克的意味,用層層秾麗的花瓣守護著燦爛的花蕊。誠如威廉·布萊克的詩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雙手握無限,剎那是永恒。
想不到吧,朱槿這種紅艷無香的花朵從前也有人摘來售賣。唐人劉恂記述:“俚女亦采而鬻,一錢售數十朵,若微此花紅妝,無以資其色。”可見在唐朝,嶺南人采售朱槿只道是尋常。當時的女子用朱槿妝扮自己,到于今已是一種遺失的古風。我不由得遙想著,在南國的幽長古巷里,有一個娉婷的古裝女子堪堪而來,發髻上斜插著一枝朱槿,映紅了她的芳靨,因為天真無邪,物質貧乏還是豐裕對她顯然不是什么困擾。一轉眼,那個用朱槿妝扮自己的女子就隱入歷史隧道的深處。
想不到吧,朱槿除了可飾,亦可食。不但可食,還據說堪稱美味。食物粗糲則難咽,人們多以香滑為可口。過去救荒的野菜,大多難以下咽,通常要先焯水去澀。據說白槿食之甘滑,兼有養顏補血之功效。反正我是沒有吃過。
從前廣府人每逢乞巧節之夜,則以素馨花裝飾游艇,棹艇于海珠西濠與香浦,還用朱槿供奉神佛,可見朱槿和素馨一樣,不但我見猶憐,還可取悅神明。
也說嵇含
關于中國第一部植物學專著《南方草木狀》,曾有一個爭議的話題:作者到底是不是嵇含?文廷式提出自己的觀點,認為嵇含壓根就沒到過廣州,不可能寫出此書。但歐陽修在《倦征》詩中寫道“沈約傷春思,嵇含倦久游,”這應該不是鑿空之語,至少可以說明,嵇含有過游歷,到過南方也不是沒有可能。再說,范仲淹沒到過岳陽樓,不是照樣寫出了傳揚千古的《岳陽樓記》嗎?還有人認為該書有可能是唐人托名的偽作,因為直到南宋初,它才被時人收錄。是有人收錄,沒有發現,還是一直沒有傳播開來?都頗值得商榷。總之,大可不必把一種推測當成確鑿之語。
嵇含在《南方草木狀》序言中表明了自己創作的初衷:南方一帶的植物最為稱奇的有四種,周秦以前沒有聽說過,自從漢武帝開疆拓土以來,就有一些新奇的南方草木不斷被帶入中原。但是中原人不得其詳,所以我就把自己行旅生涯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以增進人們對南方草木的了解。
生于文學世家的嵇含在不經意之間寫下的這部植物學著作,為他贏得了彪炳植物史的聲譽。它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地方性植物志,比起西方同一類型的專著要早一千多年,由此看來,嵇含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位植物學家。當我將目光投向南方草木,便時常想到嵇含。
嵇含,祖上姓奚,本住會稽上虞,后來為躲避世仇遷居譙國銍縣,也就是安徽濉溪縣臨渙集。嵇氏家族有不少人熱愛文學,尤其是到了他祖父這一輩,出了幾個享譽當時文壇的名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
嵇康自幼失怙,全賴母親和兄長撫養成人,其兄就是嵇含的祖父。嵇康有著一種濃濃的草木情懷,經常獨自到山澤去采藥,在大自然中流連忘返。有一次他在山野晃來蕩去的,竟然說不出家在哪里,還全然不以為意,樵夫見他如此灑脫超然,料定他不是尋常之輩。嵇康風容甚盛,成年之后迎娶沛王的女兒長樂亭主為妻,官拜郞中,又遷中散大夫,世稱“嵇中散”。
嵇含的父親去世得早,全靠堂叔嵇紹撫養成人。嵇紹是嵇康的兒子。嵇康臨死前,沒有將兒子托付給一向敦睦的親友,而是托付給遭受自己唾棄的老友山濤。山濤汲汲于功名,曾經令他感到惡心、不齒,憤而與之斷交。但他又不無矛盾地相信,山濤是個靠得住的人。最終嵇康沒有看錯人,他的兒子得到山濤悉心照拂,成年后還被山濤舉薦為官。
嵇氏家族的成員之間保持著良好的親緣關系。嵇紹帶著五個侄子住在一塊,對他們一個個視如己出,對早年失怙的從侄嵇含尤其憐愛。嵇含浸淫著深度和純度都很高的親情和關愛。但即便如此,在那個風雨飄搖的亂世,嵇含對自己跌宕起伏的命運,自有一番莫可奈何的感慨。
他捱過了蹉跎歲月。二十七歲時,驀然發現自己的左鬢已經長出一綹白發,似乎是在提醒他,生命正在走下坡路。他嘗試用黑發遮住白發,但是憂傷還是抑制不住從心底泛起,他想到歷史上少年得志的英才:蒲衣、賈鄧等等。實在不想讓自己的生命被瑣碎消耗殆盡,他渴望從現在開始能夠提升生命的質量。二十八歲那年,他埋首鄉間,住在一所逼仄的房子里。三伏天,溽暑難耐,風不來光顧湫隘的巷子,院子里的樹不足以遮陽,他唯有仰屋竊嘆。他想到天下蒼生,還得在似火驕陽下為生計勞碌,不由得眼角濕潤。如果人生的境況真的無法改變,不妨在泥污之中長成一支蓮,讓朝陽帶走蓮葉上晶瑩剔透的露珠,在水面擎起清翠圓正的蓮葉。
嵇含環顧四周,將目光投向大自然,一個甘瓜就讓他贊不絕口,一顆槐樹、一朵黃花菜會成為他關注的中心。他雄心勃勃,想寫一本囊括天下的植物志。
公元304年,對他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年份,為了爭奪皇權而爆發的“八王之亂”已經持續到第五個年頭,天下蒼生飽受倒懸之苦。不久前,嵇含開始著手將自己從前所見所聞的南方植物都記述下來,他從成千上萬種植物中,擇其八十種、分四大類寫下來。《南方草木狀》脫胎而出。就是這個看似無意之舉,奠定了他作為植物學家的身份。
但就在這一年,壞消息不斷傳來。年初,晉惠帝司馬衷想翦除河間王司馬颙的勢力,想不到反遭對手有力的反制,京城被掀了個底朝天。司馬颙廢掉皇太后和皇太子,自己和司馬穎沆瀣一氣,執掌朝綱。司馬颙的屁股還沒坐熱,就在接踵而來的政變中成了喪家之犬。司馬衷想把握稍縱即逝的機會,當即率軍乘勝追殺,一直追到湯陰。在縱馬馳騁的身影里也有嵇含的叔父——嵇紹。此君原本不是逞勇之人,在他眼里,秉持正義遠比舞刀弄槍重要得多。但是正義也有蒙羞的時候,勝利并沒有站在他們的一邊。司馬衷統率的大軍被殺得七零八落,扈從紛紛落荒而逃。情急關頭,嵇紹從容地整理好衣冠,神色肅然,迎著逆賊沾滿血跡的刀劍,閉上眼睛,微微仰起臉。他的血迸濺到司馬衷的龍袍上。事后,有人要清洗龍袍上的血污,司馬衷很不落忍,急忙說,這可是忠臣的鮮血。嵇含的英名沒有被人遺忘,他殞陣的村莊后來被人喚作“殞村”,也就是現在的云村。
也就在這一年,嵇含應范陽王司馬虓之邀出任中郎,旋即改任襄城太守。鎮南將軍劉弘非常倚重他,嵇含的仕途看似有驚無險。然而那是一個大喪之年,對他恩同再造的叔父在疆場舍生取義,哀傷如烈火炙得他痛不欲生。血流浮杵,滄海橫流,天下仍不知是誰人之天下。翌年十二月,又一個亂世梟雄劉敏躥出來,妄想也掂一掂九鼎的份量。此時,劉弘舉薦嵇含出任廣州刺史,任命已經下達,他開始著手為赴任做準備。襄城與嶺南相隔兩千余里,在時人傳說中,南粵大地既瑰麗又神秘。如果嵇含能成行,《南方草木狀》或許就不是現在的樣子,他大可以親自去田野考察,將它寫得更生動、更詳盡、更豐贍,為我國植物學史寫下濃墨重彩的開篇。
嵇含對南行充滿期待。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自己一個忘年之交——自稱“抱樸子”的丹陽句容人葛洪,他連忙盛情地邀請葛洪擔任自己的參軍。他們的友誼早就突破了門閥、年齡和身份的困擾。此時的葛洪,正值弱冠,但社會經驗已經十分豐富,他的心理年齡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得多。葛洪憧憬一次漫長的旅程,好遠離戰禍頻仍的中原。渴求安生、敦睦人際的思想在當時很有代表性,“桃花源”儼然是這種思想開出的一朵令人著迷的仙葩。正是嵇含赴任廣州的契機,讓葛洪得以前往嶺南,后來還娶了一個當地女子為妻,并最終跟羅浮山結緣。漫漫余生,他在山中讀書,煉丹,采藥,著書,度過了高壽的一生。傳說,抱樸子最后得道成仙了,棺木輕得幾可飄浮在空中。讓我們向他寘念吧,慶幸曾有這樣一個“仙人”。2015年諾貝爾醫學獎獲得者屠呦呦在獲獎感言中,特別感謝中國古代的科學家——東晉醫生葛洪,聲言正是這位前輩的著作啟發了她對青蒿素的研究。
公元306年8月,葛洪先期抵達了廣州。恰在此時,劉弘猝死,嵇含只得留守荊州,形勢危如累卵。將嵇含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司馬郭勱,迫不及待要對嵇含動手。與黑暗結盟的敵人,趁著夜色的掩護向嵇含猛撲過去。當黎明到來,這位植物學家再也見不到曙光,那一年,他四十四歲。
青岑可浪,碧海可塵。1700年過去,冷兵器時代的刀光劍影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翻開《南方草木狀》,只見字里行間一片翠綠,一片姹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