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欣悅
轟!轟轟!
漫天炮彈炸碎了厚重的土地,飛揚的沙塵呼嘯著,卷起整片干裂的地皮,訇然融入厚重奔涌的黃河之中。
砰!砰砰!
幾聲震天撼地的巨響后,本就飽受磨難的低矮土墻搖搖欲墜,終是掉落了大半截,蒼涼的土塊重重砸在沉默的大地上。塵沙彌漫中,一道瘦小的身影緊緊縮成一團,細小的骨骼像練了縮骨功一樣,隱匿于敵人的肉眼注意不到的地方。
咣當!
門被推開。她終于回到了家,心狂烈地跳著。
“怎么又往外面跑?”模模糊糊的細碎聲音敲醒了她的驚懼。
“想出去玩,碰到天上扔炮彈了。”她的聲音回響在耳邊,似乎很近,又似乎遠隔天際。
唯一清晰的,是她心跳的嗵嗵聲。
我的心好似墜了千萬斤鐵石,身體再度向前靠近外婆,認真聆聽她的話語。
我端詳著她,她蒼老的皮膚褶皺下似乎隱藏了西北土地哀泣的塵土,她一張一合的嘴巴是鮮紅的,嘴唇細薄皮膚下涌動的鮮血是人類共同的命運脈搏。
細薄的皮膚是孩童的軟肋,年幼無知的孩子哪里懂得戰爭的冷酷無情。戰爭啊,一旦開始,就像一根冰凌一樣懸于頭頂,等待著時刻穿過你的腦袋,一擊斃命。
“外婆,你為什么要在扔炮彈的時候出去玩啊?”
“小時候只知道玩,哪里會知道那天扔炮彈。”
我靜默許久,看著眼前外婆蒼老的身體與我想象中的幼童逐漸重疊。
我聽見外婆說:“我二哥這一走就是25年,再也沒有回來過。”
外婆的二哥消失在一個黃沙漫天的早晨,戰亂中,親人離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外婆的講述還是那樣平穩,可我卻透過平穩的表面看到了濃烈翻滾的劇痛。
那個年代,親人的離散,親人的離去,發生得太過頻繁,以至成了常態。生命的流逝也是必然的,不過在信仰的照耀下,肉體消散的唯一遺憾,似乎也只變成了無法見證黎明時刻太陽升起的熱淚盈眶。
高原的風依舊刮著,黃河水依然奔騰著。這片位于中國西北的土地,養育了有著不同風骨的人們。比如,王孝錫烈士。
“革命的勝利是用鮮血換來的!”
“我們就是第一批將熱血灑在西北這片干涸大地上的革命者!我們為信仰而戰,我們勢必要讓這片土地開出革命的血花,這血花將生生不息!”
耳邊,外婆一個人的聲音漸漸變成一群人的宣誓。他們是悄然創建了甘肅第一個農村黨組織的先烈。
站在王孝錫革命烈士紀念館里,我看到他面帶青澀,眼睛卻炯炯有神,身邊圍繞著一群農民打扮的人,他們的身體像極了這片荒涼的土地——黝黑、干澀,可他們的眼睛像極了這片土地——沉默又堅毅。他們的目光又同著這片屹立萬年之久的土地一樣在宣誓,沒有人會眼睜睜地看著同胞們哀泣而無動于衷。
黃土高原上的慶陽——這一片被長城穿城而過的土地,這一片被黃河咆哮著灌溉的土地,這一片被西北凜冽的風雕刻著的土地,正是中國共產黨在甘肅早期革命的領導人之一、甘肅青年運動的先驅者之一王孝錫的出生地。正是這片土地養育了他那堅毅的不羈傲骨。
他想,既然肉體見證不了革命的朝陽,那就讓他的精神留存在這片大地上,見證革命朝陽勝利后每一日的照常升起。
于是他說:“取來烈火千萬炬,這黑暗世界,化作塵煙。出鐵籠,看滿腔熱血,灑遍地北天南。”
那抹朝陽啊,是鮮紅的,就像人類生命脈搏中共存的鮮血一樣——有節奏地跳動著生命的韻律。這韻律是新生的希望,是革命者們不朽的信仰。
戰火平息了,高原的大地開始休養生息。
在新的一天里,太陽照常從東邊升起,黃沙仍然輕撫著這片大地,萬物照舊進行新一輪的生長,想要落葉歸根的人兜兜轉轉終是回到了家。
家門外,戰亂中離家的男人說:“我回來了。”
家門內,屋里的女孩愣住了。她的心跳又如當初躲在低矮土墻下一樣,她驚喜地喊道:“二哥!”
外婆的二哥回家了,而王孝錫卻在冰冷的馬刀下,飲恨長眠。
朝陽染紅了半邊天。正如王孝錫烈士希望的那樣,革命勝利后家家戶戶有了平凡人的重逢與安寧。這正是他所希望的,也正是他所守護的。
這亙古不變的黃土地依然刮著經久不息的大風,黃沙之下,是淬過火的血,是耀眼的紅,它同這片土地一樣,讓生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