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種,而在桃花江,基本可以歸類為能進屋和不能進屋。父親和爺爺最終進了屋,而舅舅不能。但不管進屋與否,他們墳頭的草木都同樣茂盛。
1
蟬叫個不停的下午,我再次置身鋪滿灰塵的事件之中。另一個我被丟棄,無數只蟬飛進我的臥室,無數的情緒爬滿房間。窗外的人通宵跺腳,一腳一腳地把我往回憶里踢。
得知爺爺重病時我正在南充實習,正穿著兩股筋背心躺在師大一期的公寓里,許是同父親一直交流極少的緣故,電話由母親打來:“你爺爺快不行了。”我的聲音像是在極短時間內進行了激烈的化學反應,越來越大卻越來越不穩定——對,就是不穩定——身體的重量急劇流失,仿佛有兩只手提著我的肩膀。
當我被那兩只無形的手提著回到家時,爺爺就如同半山老家火塘上吊著的被柴煙熏了多年的臘肉一樣干癟地躺在幺爸家的堂屋里。兩只高腳板凳已經支好,板凳上面是一塊木制門板,門板上躺著的正是爺爺。旁邊有一組液體、一個制氧機、吸痰器、心電監護儀,還有一些我至今不太熟悉的醫療品,醫療管像農村的電線一樣凌亂地從鋪蓋里伸出來。當天晚上的我也正是在顫抖中從這個管道下手的。
“你爺爺在從鎮醫院轉往縣醫院的時候已經神志不清了,但他一直問你在哪里讀書。”
爺爺對我們的小家庭并不好甚至算得上苛刻。2002年,31歲的父親患精神分裂癥。糟糕的境遇不但沒得到同情,反倒是他的父親我的爺爺隔三岔五便要找個理由指桑罵槐。老爺子罵人的功夫甚是了得,前半夜罵的內容幾乎不重復,后半夜復習前半夜的內容,一直到公雞打鳴。
一氣之下母親在當年便決心另修房子。父親不能做重活,九歲的我也是有心無力,我們便在夜里睡在鄰居家吊腳樓的過道里守木頭——那幾年連長在林子里的柴木都時有人偷,更不說躺在路邊的木材了。晚飯過后,在鄰居家聽一會兒收音機,我便和父親打著電筒裹起鋪蓋。那個冬天的多數夜晚,我便是在父親的鼾聲和不時刮過的風聲中度過的。
立房子的前一晚,爺爺洪亮的聲音從半山上一直傳到河壩里,罵了一個通宵。我不知道緣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針對的就是他患有精神病的兒子——我的父親,或者說是我們一家?否則他不會在罵了一整個通宵之后,第二天一早還能躺到屋基上鬧事。
爺爺對我的家庭雖然刻薄,但在面對我和弟弟時,卻是一個合格的爺爺。還在半山老家那幾年,屋前有幾株木瓜樹,到了季節可將其摘下曬干背到鎮上當作藥材出售換些碎錢。一次他從鄉上回來時從背篼里取出一袋名叫七個小矮人的冰糕——準確地說已經化成了水。我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們喜歡吃這個的,因為他已經十幾年沒有下過山了,更不用說上街。“他們說小娃兒都喜歡吃這個”,我不知道這個他們是向他推銷冰糕的老板還是老爺子有意尋到的他們,但很感謝他們給了我此刻回憶不算幸運的童年時還能感受到一些溫暖的力量。
“你爺爺不能死在明天!”幺爸說到這里時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
為啥?我的腦袋里滿是問號。隨后幺爸給我“迷普”——迷信的迷——了一個名詞叫重喪?!爸亍睘榉磸秃陀值囊馑?,喪自然是喪事。若人在這樣的日子死去或者下葬便是極不吉利的,重喪分為內重喪和外重喪,犯內則表示死的會是家里的人,犯外則是附近的外家人。順便還舉了河對岸村子的例子,那一家人和奶奶還是較為親近的親戚,老人去世后一個當官的兒子不信迷信在重喪日下葬以后,接下來的幾年里家里人陸陸續續地患病離世或者莫名其妙地失蹤。這一切讓我在后來不得不將父親的死和一個靜躺在黃歷上的日期(奶奶死的日子剛好犯內重喪)聯系在一起。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所以你等會在他們都吃飯的時候……”我不知道幺爸是在經歷怎樣的掙扎以后才跟我攤了牌。但是我知道我必須要在這個夜晚的十二點以前有所行動。
晚上九點的樣子,來看熱鬧來幫忙的人都已經吃完飯喝完酒離開了,只剩幾個自家人和一些留在院壩里打牌的人。爺爺的喉嚨處開了一個五毛錢硬幣大小的孔,我需要不定時地拿起一根塑料管解開蓋在洞口的紗布伸進去吸痰。
在我又一次將他體內的痰吸出后不久,爺爺突然將兩只手抬起,做寫字的動作。我們找來紙和筆后他先是寫下了我和弟弟的名字,我和弟弟在旁邊答“爺爺,我們都回來了”,他眨了一下眼睛表示點頭。緊接著又寫下了一個所有人都一頭霧水的名字,看名字是父親一輩的,最后還是在奶奶的提示下才猜出那是我父親曾用過的名字,但是太早了,以至于連我父親本人都想不起來了。我無法想象他是出于何種心情在以一種極惡的態度對待了父親這么多年,又在臨終時回想起他這個窩囊一生的兒子還在襁褓中的樣子的。在寫下父親的名字時,有淚水從他的眼角落下。最后一個字幾乎被分解成了現在已經拆掉的那所老房子一樣,眾人辨認無果便散了去,而我守在床前按著筆畫順序演示了無數遍以后,終于認出了那是一個“死”字。我湊到爺爺的耳邊問了一句“爺爺,是不是想走了”,他點了頭。
夜里十點,我在又一次為他吸痰以后理了理他的衣領和被子。爺爺帽子下的黑發越來越少,白發也越來越少,幾十年的煙熏使得他的皮膚顯出原油般的質感,葉子煙的煙油在他皮膚的褶皺里堆積。這一刻固守或被遺忘在老屋火塘邊的他顯得無比輕巧,他體內的水分一點一點重新回到桃花江,內心沉積多年的好與壞都泥沙俱下,順著桃花江遠去。輕巧的他使我內心的不安緩解不少,我伸向醫療器械開關的手也止住了顫抖,但手指撥動的前一刻我還是閉上了眼睛。
但爺爺的命似不該絕于此,他又懷著愧疚在輪椅上折騰了半年,直到半年后的除夕下午我在外公家團年回到家他才真正閉上眼睛。
2
外公一向喜歡養鴿子。兒時隨外公去騾馬頭榨菜籽油時,主人家平房的陽臺上有一只灰色的鴿子,脖子上掛著些和錦雞一樣的彩色羽毛,煞是好看,它也不怎么怕人,不同于我在老家看到的其他鳥類,很輕易便能靠近。抑或是它也放下了所有,耐心地在等待死亡或者被拯救。
主人家有一只鴿子,但是那人不會養,鴿子蔫耷耷的,都快養死了。在外公的示意下,為了拯救它,我偷偷從三樓摸到二樓的陽臺上把那只鴿子裹在雨傘里帶回了家。鴿子被外公照料得很好,好到外婆時常站在菜園里咒罵“總要被鷂子打了嘛”,最終也遂了外婆的愿,每隔一段時間總能聽到外公說又有鴿子被鷂子打或者被貓抱走了。不過那時外公的鴿子隊伍已經發展壯大了,從最初我抱回的那一只發展到幾十只。
外公為那只母鴿子配了一只公鴿子后不久便孵了幾只小鴿子,不時還能拐來一些放路落單的鴿子,捏住鴿身捋開翅膀能看到有三門峽的有湖北的一些比賽印章。
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幾十只鴿子撲騰著翅膀在屋頂盤旋。就是這樣龐大的一支隊伍卻在幾年前突然全軍覆沒了,大多數是被農藥毒死了,還有小部分是被外婆咒死的。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從深圳傳來了大舅的死訊。母親兄弟姊妹四個,母親是老大,最小的是一個舅舅。大舅排行老三,是家里第一個大學生,為了節省學費便選了當時學費極低的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到了航天公司做飛機零部件設計。
幺舅??飘厴I后便到了深圳打工,大舅見自己一個本科生還沒自己弟弟工資多,便不顧外公的反對毅然辭職去了深圳打拼,后來在那邊安了家,與朋友經營著一家小公司,自己又在另一個公司擔任設計師,也算在那邊站穩了腳。只是離家太遠,回家的次數便屈指可數了,尤其是在生下老二以后,愈發忙碌。終于在2015年夏末的一個下午,他開車下班回家停在紅綠燈前,等到綠燈亮起的時候他的車卻一動未動,直到有人上前準備理論時才發現他已經沒了氣息。父親第一個接到電話,那時我正和父親忙于照顧癱在輪椅上的爺爺,父親接起電話說“是,我是曾躍東的姐夫?!本o接著父親有好長時間沒說話只聽著電話,但是神色越來越凝重,像極了每次要抄起棍子打我的時候。
那時我已不太懼怕父親,便詢問了一聲?!澳愦缶顺鍪铝恕?,父親的話語里帶著些慌張,隨后打了電話給母親和二嬢。當天晚上母親、二嬢和姑父便帶著外公連夜到了綿陽,和幺舅約在深圳會面。
幾天后他們從深圳回來時我看到外公本就消瘦的身體又瘦了一大圈,和他前些日子剛收留的病鴿差不多了。外公是鹽亭人,本是地主家庭,但他還沒來得及享受殷實的家境,父親就被發配死在了青海,母親則在被批斗時冷死(準確地說是寒冷加饑餓)在了某年冬天的一口水缸里。為了生計,外公十來歲便到了桃花江,學木匠、廚師、裁縫、泥瓦匠,同被人領養的外婆組成了家庭。
外地人自然是受欺負的對象,這也是為什么母親明知道父親的脾氣不好還會選擇他的緣由。那時外公一家時常受欺負,至今幺舅左耳的聽覺都不太好,是被一個親戚在村委會門口的核桃樹下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導致的。
自那時起,母親便一心要找一個有脾氣能保護家人不再受欺負的對象。而父親正好是當地的混混頭目,只是自勞改回來以后銷聲匿跡了,可見改造頗為成功。我隨作家阿貝爾登上北山時,看到了幾堵過去由勞改犯砌的石墻便在猜測其中是否有我父親的一份功勞。父親為母親做過的最浪漫的一件事情便是在那個貧窮的年代送了幾只雞,但是外公看到雞的時候發現正是自家前幾日被偷走的那幾只。
經過幾輪官司,大舅的死最終被認定為工傷,但也正因為打官司的緣故,時隔近兩年后大舅的遺體才得以火化。骨灰由外婆背回。下葬時我正好準備前往北京學習,也是借此緣由我逃掉了新演繹悲傷,因為該悲傷的已經悲傷過了。并非我沒有感情,而是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對,去學習則給了我一個逃避的借口。
大舅去世以后,外公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大舅留下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已經懂事了,但父親的去世讓他變得十分叛逆,不喜歡讀書更不喜歡他母親的管教。小兒子喜歡與我的母親交流,雖然大舅下葬以后他沒再回來過一次,那時也還只是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家伙,但是他總喜歡借著跟他大娘開微信視頻的理由玩手機。
從“你有空就多跟兩個弟弟視頻一下”到“你多跟弟弟視頻一下,說一下”。外公的話語我總是連聲應答,但卻很少真正去做。一是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樣的口吻去勸說一個因為早早失去父親,而母親又不怎么合格造成性格孤僻的孩子,況且又是自己的親人,我怕一說多了反而引起傷感;二是隔得太遠,與其永遠重復著一些毫無用處的講說,倒不如少說。
每每看到外公外婆站在路邊圍著手機叫遠在深圳的兩個孫子時,我總能看到他們頭上的白發又多了一些,而視頻完以后,他們則免不了偷偷抹上一把眼淚,有時候甚至視頻到一半的時候,他們便紅了眼眶草草掛斷。
為了調節外公的精神狀態,先是幺舅從雅安買了三對鴿子讓他養,而后我又從詩人雨田那里要來了兩對鴿子。他為這些鴿子從十里外的工地上拖回了兩張沒用的鐵絲網,又拿出他的木匠工具在柴垛旁邊給鴿子做了一個大大的籠子。籠子幾乎不打開,他每日都要檢查一番,然后坐在門口的板凳上望著那些鴿子出神。
我想,外公的籠子里關著的不只是他早早死去的兒子,還有他失去丈夫的大女兒、成日忙碌在工地上的二女兒、患有抑郁癥遠在雅安的小兒子,還有遠在千里萬里之外的兩個孫子以及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多么龐大的隊伍。
3
我始終沒有料想到,我還沒有成為父親,就已經失去了父親。父親已經很多年對這個家庭沒有實際上的幫助了,甚至可以說因為他十八年的精神分裂癥加上比我年紀還大的痛風和類風濕時間早就已經成為了這個家庭的累贅。但如今,他的缺失讓這個家庭變得空蕩起來,母親一旦出門打工,那棟在他患上精神分裂癥那年建起的木架房就永遠空著了。也許父親仍舊在那個空蕩蕩的房子里住著,也許不是。
我工作以前,母親常年在外地打工供我和弟弟上學,父親獨自守著那棟房子;后來我工作了,母親仍舊在打工,弟弟仍舊在上學,父親仍舊獨自守著那棟房子,守著他一身的病癥;現在,我和弟弟都工作了,母親過兩天仍舊要去拉薩打工,而父親仿佛也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守在桃花江,只是他不再疼痛,不再為那些病癥所折磨。
后來在母親的口中得知,父親在去世前說了很多這種半截話,譬如去年母親打工回家時他對母親說“曉得你今年回來看得到我,明年回來還看不看得到哦”。母親還講述了一個關于父親的痛風的故事,父親三十歲左右時已經被痛風折磨得無法忍受了,某日遇一算命先生,他開玩笑似的問那個算命先生他的腳什么時候能不再痛,對方回答“你過了五十歲就不再痛了”。是呀,父親去世時剛好才四十九歲,等他五十歲時哪里還有什么疼痛可言。
當我再次翻開這段文字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世了427天,這427天的時間里,我沒少因為醉酒以后的情緒失控,在房中人睡得深沉時失聲,上一次想起他還是在從蓉城回來以后的第二天晚上。當日在蓉城同朋友喝酒,母親打來電話問我符祇該如何寫,我才猛然覺察到父親已經走了一整年了。由于病癥——有實際的疾病也有一種名為懶的病——的原因,自我讀初中開始,每年清明、七月半和除夕家里所有需要撰寫的符祇都是由我代筆。但倘若我沒在或者忘記了呢?墳上新土都還未干的父親是不是連一架符祇都收不到。
事實也是如此,他幾乎已經被遺忘得差不多了,生前的床、被套、沙發和衣物被盡數焚毀,就連我的夢里他也幾乎不再出現。家中唯一和他有關的就剩我從火堆里搶救出的一張皈依證以及我和弟弟身體里的血液。
我本想回憶一些有關于他的事情來,但當我像一盞孤獨的臺燈躺在沙發上的時候,我卻想不起關于他的任何細節或者故事。興許是從小他便是我的反面教材的緣由,又或許是因為時間、地點或者我沒有能夠像他年輕時那般沖動和熱血?
如果說最后十年的父親像一只病貓,那他的前三十年就是一頭獅子,暴躁、沖動,血液里埋藏著炸藥,那些炸藥足以將現已荒蕪的礦山重新炸開。
十九年前,我正讀小學,父親剛剛從精神病醫院回來——關于他第一次犯病,我只記得那天早晨我在只有一間廚房和一格臥室的半山老家的用磚塊支撐的地鋪上被吵醒,當我走出門外,婆婆從廁所拎來一桶尿朝正跳著我從未見過的舞蹈的父親身上潑。爺爺手里拿著一炷香和一對牛角卦蹲在神龕前,母親見我出來就把我抱在懷里。家里沒有收入來源,母親就帶著弟弟同外公在礦山上打鐵礦為生,我已經讀書了,只能在放假時同他們一起前往那個滿山碎石和牛糞的礦山。父親則是被麻將和紙牌勾去了魂魄,有錢就親自操刀,沒錢上桌就在牌桌旁抱上一整天的膀子。
父親從一頭獅子變成了一只病貓,固守在那座木架房子里。不到十天時間我先后兩次夢見父親。一次是在家中,夢境是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只在醒后看了看日歷,確認中元節還早便沒再管;第二次是在北京學習時,那幾天總是睡不安穩,夢見父親神色冷峻地要我做桌子上那套物理試卷。父親雖然紈绔,但對我的學習的監督是一點都不馬虎,稍有不對便會讓我屁股開花。父親打我是極為舍得下手的,能抄家伙就抄家伙,最多的是掃把和柴棒,摸不到家伙什的時候就用最原始最好用的武器——拳頭和腿腳。我如今的謹慎和怯懦便是父親留在在我身體里的證據。
我從北京回到家的時候與母親通電話說及夢見父親這事的時候,母親告知我父親的生日快到了,七月半(中元節)也快到了,提示我到時候寫幾架符祇找個地方燒給他。亡者能否收到焚燒而去的符祇姑且不論,但總歸是繼承了他們的苦難的活人寄出了一縷縷炊煙般的思念。
4
2019年的冬天,我在老丈人家幫忙殺年豬,與其說是幫忙,倒不如說是為了殺完以后能拖走半只豬肉。這一年豬肉價格高得離譜,隨便一小塊便要花去半張紅票子。自父親患病以后,為了供我和弟弟讀書,母親一直在外打工,自家的豬圈也變成了蛛圈,養滿了蜘蛛。恰逢我與妻子剛領好結婚證搬進現在的房子,老丈人便讓我跟著回去幫忙,母親也一大早坐客車過來幫忙收拾。
三條大肥豬被趕上三輪車后直接拉到殺房。
當天日子好,殺年豬的人戶異常多,饒是刀兒匠連午飯都還沒吃一直工作到下午一點左右,都還有十幾條哼哼待宰的肥豬。我們從上午八點左右一直等到十一點才輪上,期間老丈人一直守在殺房看熱鬧,不時和熟人搭上幾句話,我和老挑看了一陣便躲到了別家火塘去烤火取暖了。第一頭豬殺完才發現裝肉的蛇皮袋忘了帶,我回去拿袋子時只見母親直直地站在路邊,見我回來便說“那我們回去哇”,我還沒來得及詢問,母親又補充到“你老漢兒摔著了”。
老挑開車送我和母親回家,在路上母親一直抱怨父親騎車的事情。女人面對事情的時候通常首先得好好抱怨一番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和手足無措。確實父親這些年因為騎車的事情出了好幾次事故,由于常年的痛風和類風濕,他只能借助狗驢子摩托出行。
把父親送到縣醫院一番檢查以后被診斷為腦出血,同時伴隨著心衰、腎衰,“最嚴重的是肺,肺部積液已經把左邊肺葉淹了一半了”,主治醫生指著片子給我們說明病情。這些都是可以解釋的,高血壓、痛風、類風濕、精神分裂癥都需要他長期服藥控制,他不間斷服藥的時間遠比我認識他的時間長,長期的藥物刺激早已經嚴重破壞了他的身體機能。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一直陪著母親在縣城一家小賓館住著,由于擔心影響弟弟期末考試,直到他考完試我們才將父親的情況告知于他?!氨緛硪簿褪沁@么個情況了,等爸實在不行了的時候再跟他說吧,等他先考試。”我贊同母親的想法。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只在每天下午四點檢查的時候才得以探視,父親整個人像一株長得茂盛過頭的多肉植物,時間一長,也愈發水腫,不看還好,看了反而心里更加難受,到后來,我本能地抗拒進入那間病房。
弟弟到的那個下午,父親似是心有所感,母親為他擦拭身體的時候,他反抗得異常厲害,直到母親跟他說“你不要動,二娃等下就回來看你了”,父親便乖乖聽話了,側頭看向母親的眼睛里有淚水流出。
半個月以后,2020年1月8日,已經是臘月了,我們兄弟倆和母親商議后決定將父親接回家,因為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進家門的。
父親被安置在堂屋(客廳)的沙發上,到家時他灰色的眼神不停地左右張望,興許他是知道回家了,興許這半個月對他來說太過漫長,漫長到他已經對家里的環境感到陌生。
“這樣吊著命干啥,他受折磨,好人也受折磨?!蔽医衼砟赣H和弟弟輪番與父親辭別,我不清楚那時的父親是否還能正常思考,但他也似是聽懂了我們的話,兩行淚水順著他水腫的眼皮縫隙流出。他努力把自己的眼睛撐開一條縫隙,眼球如同蒙著一層白色的渾濁的膜,黑眼球比平時小了不少,像某種擅于狩獵的動物的眼睛。他看看母親,看看弟弟,看看屋中的陳設和我以后便閉上了眼睛。母親接過弟弟手里的衛生紙將父親的淚水和嘴角的白沫擦干凈后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我看著臃腫的父親——幾乎沒干過活,加之多年激素藥物的作用,一向肥胖的他,此刻更顯水腫。我著手取出他嘴里的氣管導管,誰又能想到一個人的命居然全靠一截塑料管吊著。我捏著導管外露的部分一點點拉扯,父親的胸口便跟著向上抬起,伴著急促的吸氣聲。我拿來剪刀將導管的氣囊剪掉以后,才輕松地取出導管。
取出導管以后,父親的面色好上了不少。不時便會有一些白色唾沫從他的口腔溢出,那種黏稠程度似乎是將他這一生沒有講出的話語壓縮在了一起。
下午四點五十四分,我再次準備為父親擦拭時,父親已經沒了氣息。他原本水腫的身體恢復了不少,那雙兇猛的眼睛也變得無比平靜,不會動的平靜,沒有怒氣的平靜,我從沒有見過父親這般溫和的模樣,像是一個安睡在母親懷里的孩子。
在接父親回家以前,家里早就備好了棺材、壽衣、鞭炮等。鞭炮尤為重要,鞭炮一響大家便知道人落氣了。不時,整個院壩便站滿了人。搭篷的搭蓬,支案的支案,接桌子的接桌子,扛板凳的扛板凳,整個流程像是排練了無數次的一臺演出。
一直到父親下葬,他的兩位親姐姐都沒到我家堂屋看上他一眼。反倒是父親生前的一位好友,帶著重感冒陪同我和弟弟一起守夜。那位叔叔在我們不在場時還獨自去醫院看望過幾次平躺在生與死的邊界上的老友,至于父親的姐姐們則自父親入院那天后便人間蒸發了。
為父親凈身的時候也是這位叔叔陪著我和弟弟,先是由匠人為父親剃去頭發,古老的剃刀已然失去當初的鋒利,打磨過后不規整的刀口不時在父親的頭皮咬出一道道淺淺的傷。我不知道這把剃刀曾剃過多少人,以后又還有多少人享受這把剃刀的撕咬。我也曾在心底暗暗地想要像這把剃刀一般讓父親感到疼痛,但縱使我絞盡腦汁也未能讓父親感到疼痛。倒是越來越像這把遲鈍的剃刀一般泰然地一次次面對死亡。
父親的身體冰得嚇人,不只是涼透了,那一絲冰意順著我觸摸他的手指侵進了我的靈魂,但不足以引起我的悲傷,因為該悲傷的早已悲傷過了。我像是整理行囊一般將父親擺弄著換上壽衣。
“早知道我花錢請幾個人抬算了”,出殯的那天早晨母親氣到差點暈厥。我和弟弟要端靈牌和引路燈走在最前面不能回頭,沒能欣賞到端公喊起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伸手去抬的場面。見多數人都抱著膀子立在一邊,最后還是母親體質虛弱的弟弟和身材雖魁梧但膽小的妹夫率先上手。姑父的膽小我是見識過的,那日他到病房中看了一眼父親出來便面色發青好久沒能緩過來。
父親埋在了半山老家我們曾經的菜園中,當初的幾戶人家都已經搬到了河壩里,只剩下幾堆長滿雜草的廢墟和一口手推石磨。屋基下像樣的不像樣的石頭都已被堆到了父親和爺爺的棺材上方。中間是曾祖母的墳塋,右邊是爺爺,左邊是父親。
將父親送上山后,臘月二十五我便回了綿陽陪妻子,恰逢疫情妻子作為醫護人員春節沒能回去。只在電話里聽母親說“她們覺得我們把你爸接回來得太早了”,我知道這個“她們”指的是父親的姐姐們。我安慰母親的時候又回憶了一遍從父親入院到父親回家、下葬,父親的親姊妹所有的行為,我不怪她們,但是面對她們我也是無語的。
“對他來說也是解脫”,鄰居站在門口的李子樹下跟我說道。確實,對于一個手腳都已變形潰爛,生活無法正常進行的人來說死是一種解脫。那么換言之,我并沒有殺死我的父親,我從沒日沒夜沒完沒了的疼痛中拯救了他。
5
或許真有宿命存在?爺爺因腦溢血離世的第四年冬天,父親也因腦出血而躺進了縣醫院的重癥監護室,我不確定他們是否是在同一張床上,但一定是在同一個房間;同樣回到了半山菜園里,從同一地方取材,覆之以土,壘之以石。
我幾乎是以相同的手法殺死了兩個我最親近的人,但我并未因此感到愧疚。相反,他們將在我之內活得更深刻。
如今,母親已再婚,照顧她的那個人很是周到。為母親慶幸的同時,繼父的周到又讓我即使是回自己家也不免生出些客居的感覺。桃花江名為小河水的村莊,村子岔路口沿小河溝上行三百米的那所房子于我而言更多的是一個符號或者僅僅是幾個碎片化的漢字和按期寄給亡者的福紙。
死去的人已得到救贖,活著的人仍將活著,徘徊于苦難和幸福之間。
【作者簡介】
馬青虹,1993年生于四川平武,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詩刊》《民族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著有詩集《身體里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