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身體與死亡

[摘? 要] 《燃燒的原野》是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短篇小說集，書中包含的17篇短篇小說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出作者對于墨西哥人民生存狀態的焦慮，而這種根植于生命價值的人文關懷則來源于墨西哥19世紀初的動亂歷史及魯爾福的人生經歷。魯爾福通過流亡、饑餓、死亡等多方面生存狀態的書寫反映了彼時墨西哥人民的痛苦與迷茫，在這種苦難背后體現的是魯爾福對于生命意義的審視，以及生命何以存在的叩問。

[關鍵詞] 《燃燒的原野》? 生命敘事? 身體? 空間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3-0036-04

生命敘事不是單純的敘事方式，而是要關注具體的人的生存狀態。“生命敘事既要切入又要超越個體的生命體驗，以獲得對人類生存本身的苦難的同情和超拔。”[1]《燃燒的原野》中的每篇故事都在以個體的視角去審視墨西哥人民的生存狀態，通過這種方式，生命不再只是一個概念，而變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個體。盡管生命始終遭遇苦難與死亡，但正是這種經歷使得生命充盈而真實。同時，魯爾福作為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先驅者，他以自身獨特的敘述方式重新詮釋個體生命，追尋生命的價值。

一、流動的空間——流亡與生命體驗

胡安·魯爾福筆下的墨西哥世界是充斥著不確定性的魔幻空間，他將墨西哥19世紀初的動蕩與沖突進行分離與重組，結合自身對于墨西哥的歷史認知，構造了荒涼與生機并存的拉美世界。在這種具有奇幻色彩的獨特空間中，魯爾福筆下的人物始終處于流動的生存狀態，而他也正是通過這種流動思考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生命維度。

1.日常空間的個體

魯爾福始終關注著日常生活中個體的生命體驗。由于墨西哥土地的貧瘠，加之19世紀動亂時期不公平的土地劃分，底層民眾的日常生活受到很大影響，基本的農業產出無法滿足生存需要。離開家鄉，尋求生路成為一種趨勢，流亡因此成為魯爾福作品中重要的主題。

“我們不要這平原，我們要河邊的土地。從河邊到那里，凈是肥地，長著那些叫木麻黃的樹，還有青草，還有很好的土。”[2]在《我們分到了地》一章中，幾位平民隨著委員來領自己的地，但最后領到的卻是沒有任何水分的“平原”。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接受了這片土地，他們繼續往前走，往下就是河流環繞的沃土。隨著文中人物視角的轉變及位置的移動，呈現出“硬土平原”與“良田”的空間分布，肥沃的土地不屬于他們，他們的平原是被劃定的不毛之地。在無言的空間敘事中表現出墨西哥底層民眾所承受的苦難，而這種苦難則又加劇了他們生命的不確定性。

而在土地之外，人還要面臨其他多方面的問題，在《塔爾葩》中，塔尼羅患有疾病，所在之地的醫療無法醫治他，他的弟弟和妻子帶著他一同前往塔爾葩尋找那里的圣母為他治病。在此過程中，塔尼羅的身體同時承受著病痛與勞累，但他仍然以堅忍的意志堅持。當他到達塔爾葩之后，他用一種瘋狂的方式慶祝自己的新生，“他已經在那里了，搖著長長的串鈴，狠跺著他那雙發紫的赤裸的腳。他顯得極為憤怒，似乎要把積蓄多日的怒火全都抖出來；又好像為了能再多活一會兒，在作最后的努力。”[2]但是最后圣母也未能救活他，他死在了異鄉，成為他鄉的孤魂。

塔尼羅經歷了漫長的路程來到圣地，盡管其死亡的結局并沒有改變，但這種空間的變換使得他意識到其作為一個生命有機體所擁有的生命力量，他的釋放與瘋狂是為了展示自己的生命力與不屈的精神。

日常空間的書寫是生活背景的轉化與重塑，通過日常空間的多維轉換，作為個體的生存狀態得到展示，同時，這種生存狀態背后的時代特征也得到凸顯。塔尼羅的結局就是無數墨西哥人的一生，生命堅韌，但卻時常曲折。

2.戰爭時空里的個體

由于墨西哥的歷史，戰爭成為魯爾福作品中的重要部分。而魯爾福并不關注戰爭的結果，他所關心的是戰爭給生命帶來的災難。在他的敘述中，戰爭的雙方被隱退，而作為戰爭一線參與者的士兵的個體經驗被凸顯，通過士兵個體在戰爭中的遭遇，表現的是另一維度的生命體驗。

在戰爭中，有許多人只是戰爭的被動參與者，在《那個夜晚，他掉隊了》中，主人公魯埃拉斯在行軍途中因睡著得以幸存，在被敵軍發現之前倉促逃跑。“他只顧著往前跑，不回頭也不停步，一直跑到他覺得河流在大地上消失的地方。”[2]這種等同于逃兵的行為似乎有些可笑，但對于他，尤其是與他一樣的普通人來說，戰爭只是外力施加于他的枷鎖，而生命才是其所重視的唯一價值。這種逃跑不是怯懦，而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另一方面，戰爭的真正參與者也飽受其折磨，在與小說集同名章節《燃燒的原野》中，主人公皮瓊是一名擁有長期戰爭經驗的老兵，他經歷了多次戰爭的洗禮，在槍林彈雨中感受生命與死亡的律動。隨著戰爭的進行，原本的反抗變為毀滅與犯罪，而他在這種長期的血腥洗禮中，經歷了從懵懂到墮落，再到良知的覺醒。這種覺醒在時空流動的過程中實現，他作為一名士兵從軍行進，從一個據點到另一個據點，一處戰場到另一處戰場，身份也從士兵變為罪犯。隨著身份的轉換，生命經驗的沉淀，他開始反思戰爭的毀滅性，意識到個體生命的脆弱性。

在戰爭時空的演變中，魯埃拉斯與皮瓊的形象是對于戰爭不同層面的思考，魯埃拉斯是被迫的參與者，而皮瓊則是戰爭行為中的實施主體，兩者對戰爭的不同認知導致了兩人的行為與表現的差異。但是在結果上二者是統一的，他們都認為戰爭具有毀滅性，是非人道的。在戰爭中，個體生命的意義價值被抹去，生命在動亂的環境中顯得脆弱而又不安。

空間的流動只是敘事的一種手段，魯爾福關心的是在這些空間中的人的生存狀態。戰爭空間的經歷磨滅人的生命特質并使個體沉淪，而日常生活空間的書寫則是在磨煉人的生命意志，凸顯人的生命價值。從塔尼羅到魯埃拉斯，再到皮瓊，他們都是墨西哥底層人民的縮影，通過多重空間的轉換，表現的是他們動蕩不安的生命歷程，反思的是生命的脆弱性根源。

二、災難與饑餓——身體與生存危機

生命不僅在于思想，更在于感受，而這種感受往往源于人的日常生活。如飲食、勞作與休養這些環節，他們構成了人基本的生命歷程。而魯爾福從食物角度切入，將饑餓作為生存母題，探討饑餓形成的原因及在此情況下人的生命狀態，通過個體的生命感受凸顯具身化的苦難生命。

1.災難與荒蕪

“吹著這樣的風，連青杞也長不起來：這種凄慘的植物只要粘上一點泥土就能存活，伸開它所有的‘手緊抓住峭壁。”[2]盧維納是一塊高原，那里的氣候惡劣，連最頑強的植物在那里都很難存活下來。而在墨西哥，這樣惡劣的生存環境不止盧維納一處。這是墨西哥絕大多數土地的狀態。

除了本身惡劣的自然環境，自然災難也頻繁發生，地震、洪水、颶風等一系列自然災害經常發生，土地上的人們因此走投無路，“我們全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聚在一起，躲在屋頂下，看著這從天上澆下來的冷水把那剛剛收割來的黃澄澄的麥子統統毀掉”[2]。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與財富都被災難毀滅，人無法改變任何東西，只能站在災難的身旁，看它“肆意妄為”。自然在用行動證明它的威權，也在重申對于人的生命的主宰。人的生命在自然的驅使下遭遇了巨大的危機，生命賴以生存的資源被剝奪，人無可避免地要面對饑餓的折磨。

2.食物與饑餓

在荒蕪的土地上，食物是珍貴的生存資源。對于食物，人總是懷著渴望與幻想，甚至將身邊的一切想象為食物的模樣，“我親眼看見那些房子轟然倒塌，仿佛都是用蜂蜜糕做的”[2]。同時，因為饑餓與食物的匱乏，貧窮的人民對于富有者的想象也是建立于食物之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他是怎樣吃火雞的，有沒有把骨頭都吸干凈，他往玉米餅上抹鱷梨醬，卷了一個又一個”[2]。而事實上，倒塌的房子與蜂蜜糕不同，州長的吃相并不如此。人之所以對食物如此具有想象力，是因為常態化的饑餓。在饑餓的驅使下，身體渴求著食物，盡管是以一種想象的方式。

在想象之外，人們為了生存只能去尋找更多獲取食物的途徑，饑餓的狀態使得人也不再挑選食物的種類。在《馬卡里奧》一章中，馬卡里奧由于饑餓，青蛙、蛤蟆、木槿花、桃香木都成為他的食物，他甚至吃過喂養牲畜的鷹嘴豆和干玉米。他厭惡懼怕饑餓，饑餓會使他面臨生命的枯竭。“因為我相信，哪天我不吃東西了，我就死掉了，然后我肯定會直下到地獄里。”[2]盡管馬卡里奧在文中并不是一名赤貧者，他有著養母的供養。但他實際是一種饑餓形象的隱喻，他的饑餓認知代表的是無數正在忍受饑餓的人的共同想法。生命來源于能量，而能量來源于食物，人的生理本能促使人去獲取食物，同時這種本能也在警告人們饑餓的終點就是死亡。

人們對于饑餓的恐懼來源于對生命的渴求，生命體的原驅動力驅使著人去探索，去改變。魯爾福描寫饑餓的意圖就在于描寫墨西哥人民對于生命延續的自然渴望，這種渴望不僅是一種民族性的精神，更是人類群體的基礎訴求。

自然災難是外在于身體的客觀存在，而饑餓是內在于肉身的真實感受。但兩者都在人的身體上得到表現，這種表現通過生命的痛苦與掙扎而實現。人的生命是痛苦的，但正因為其痛苦，存在的人才顯得更加的高貴。

三、反抗與復仇——死亡與生命沖突

苦難的生命贊歌中缺少不了死亡，死亡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資源的貧瘠帶來一系列的生存危機，在這種困難的環境下，人與人之間的沖突被加劇，死亡顯得無足輕重。對于生命死亡的書寫是魯爾福對墨西哥動亂歷史的一種審查，他在思考生命何以至此，也在思考生命走向何處。

1.貧窮、壓抑與反抗

富有者因其財富而免于勞作與苦難，而貧窮者因其貧苦最終會淪為富有者壓迫的對象。對于底層民眾來說，這種壓迫是不止不休的。在《清晨》一章中，埃斯特萬被認為謀殺了堂胡斯托，他接受審問時說：“他覺得一切都很糟糕，就連我長得瘦也讓他不開心。我怎么可能不瘦呢，我都沒得吃。”[2]埃斯特萬生活的困頓與堂胡斯托對他的壓迫在這短短的一句話中充分顯露。而這種壓迫不僅在生前如此，即使在死后仍然存在。“這天夜里，全村都在服喪，人們沒有亮燈，因為堂胡斯托是光明的主宰。”[2]作為財富與權力的掌握者，盡管已經死亡，但村莊里的人對他仍要懷著尊敬的心，甚至被稱為光明的主宰。在這種極端的壓迫下，人的生命難以支撐下去。而人作為生命意志的主體，感受到了生命延續的危機與艱難，那么他們必然要反抗。

在《科馬德雷斯坡》中，主人公為了自保，在搏斗中用一根針殺死了一直壓迫他的匪徒雷米希奧。從表面看來，殺死雷米希奧是緊急情況下的意外事件，這種反抗似乎是被動的無意識行為。但他說：“我說我記得是那些天發生的事情，因為那時候在薩波特蘭，人們正在放炮仗，炮仗每響一聲，在我扔掉雷米希奧尸體的那個地方就會飛起一大群兀鷲。”[2]他的內心渴望著反抗，否則他也不會記得如此清楚。被壓迫者需要的是一個意外的事件去加速他們覺醒。這種矛盾的意識實則來源于被壓迫者對于壓迫者的恐懼，這與雙方不對等的社會地位與力量相關聯。

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沖突書寫反映的是作為生命個體的生存尊嚴問題，死亡是一種生理表象。通過死亡，反抗者與壓迫者的生存沖突得到緩解，但這種方式不具有可持續性。魯爾福對它的書寫也只是一種冷靜的記錄，而并不認為殺戮能根本性解決生命的危機。

2.復仇、循環與宿命

魯爾福認為極端的沖突模式只會導致無盡的復仇與循環的死亡宿命，復仇的主題始終在這片荒蕪的原野上徘徊。但復仇卻無法持續，人的生命在復仇中被踐踏，被無視。真正的生命狀態不應該如此，人的生命應該回歸到其生存的本來意義上，而并非一代接續一代的死亡循環。

通常情況下，復仇書寫總是以不同家族間的代際關系為主題，在此維度上，死亡的生命并不具有什么特殊意義，復仇的完成也只是短暫的形式勝利。在《那個人》中，三個家族不同代際間以復仇為紐帶被關聯在一起，并且在復仇敘述中，參與者的姓名與身份經常被模糊，這便使得無論從哪一方的角度看來，他們的復仇都有著相應的原因，但也有著共同的結局。同時，也正是通過復仇個體身份的模糊性，身處其中的個體生命被擺在了第一位。其中的復仇者在摧毀生命后感受到的不是解脫，而是被賦予了殺戮的枷鎖。

“‘我不該把他們全殺了，那個人說，‘至少不該全殺了。這是他說的。”[2]在復仇之后，人所感受到的不是大仇得報的快感，而是反復的后悔與懷疑。無法控制的懊悔與自責體現的是作為生命個體所具有的生命意識，他意識到他殺死的那些生命的尊嚴與價值。而作為摧毀生命的主體，他也認識到了自己死亡的宿命。

19世紀，在遼闊的墨西哥土地之上，人們主要以家庭為紐帶共同生存，但隨著生存環境愈加惡劣，仇恨在家族內部開始滋生。《北渡口》中，兒子的生活難以為繼，去找父親幫忙，而視財如命的父親卻不愿伸出援手。后來兒子在外出的途中遭遇襲擊，父親思考的是兒子還欠他30比索的代筆費。生存的危機導致人性的異化，親情關系也被扭曲，這也加劇了家庭體系中父與子之間激烈的沖突。

而在《你還記得吧》中，家族間的復仇因為父子競爭關系而走向極端：烏爾瓦諾在成年后殺死了他的姐夫——作為父權體系隱喻的納奇托。烏爾瓦諾從小與姐姐相依為命，但癡傻的納奇托使得姐姐的生活變得艱難與恥辱，烏爾瓦諾通過摧毀現有的父權體系幫助姐姐擺脫痛苦的生活。而這樣的父系長輩與子系后輩之間的沖突具有俄狄浦斯情結般的寓意，“如果將弒父作為合理的舉動，將威脅到父權制的存在，而且也危及子自身，弒父蘊含著自弒的潛在未來。”[3]這種父權本身的爭奪也隱喻死亡的輪回。

在魯爾福看來，復仇行為源于人的“仇恨”的累積，其所導致的只是生命永無止境的消亡，這種復仇與死亡的陰云始終縈繞在當時墨西哥人民頭上。

沖突與流血是彼時墨西哥的常態，但這種現象并不是人類生命的普遍狀態。魯爾福之所以書寫這些令人震驚的生存沖突，他是想探討墨西哥人民生存困境的根源，災難與戰爭作為外部力量在磨滅人的生存理性，但人作為生命個體的尊嚴卻彌足珍貴。反抗、殺戮與復仇是人類生存沖突的無奈之舉，但墨西哥人民不應該始終被復仇的陷阱所束縛，個體應該具有生命應有的理性。

四.結語

《燃燒的原野》是一部具身化的生命史詩，它通過流動的空間書寫了個體生命的不安定與漂泊，借災難與饑餓反映生命本身的苦痛與艱難，由死亡與復仇思考生命沖突的本質屬性。個體不再僅僅是時代與社會的一粒微塵，而成為具體的擁有生命的人。盡管在魯爾福筆下苦難是生命的主旋律，但實際上苦難只是生命的配色，人的生命理性才是生命存在的根本力量。這部作品既是魯爾福對墨西哥人民遭受的苦難經歷的總結，也是對其自身生命體驗的再度審視。

參考文獻

[1]? ?邵子華.生命敘事：生命的姿態與精神的出路[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5）.

[2]? ?魯爾福.燃燒的原野[M].張偉劼，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3]? ?陳曉蘭.永恒的“俄底浦斯”之夢——論西方文學中的“弒父”主題[J].蘭州大學學報，1993（3）.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靳宇揚，上海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