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呈現出了頗具特色的時間觀念,對時間維度的思考可以在具體的文本中找到蹤跡。小說中當下與過去的關系接近于本雅明的時間星叢概念,本雅明意圖在重塑過去與當下的關系之后創生出別樣的未來,而福克納則懸置甚至取消了未來維度,兩種相似又相異的時間觀念之間的微妙碰撞可以為《喧嘩與騷動》呈現出的苦難與困境提供一條闡釋路徑。本文試圖在探索小說時間觀的過程中,發掘潛藏其中的倫理關懷與倫理力量,并關注這種時間觀背后蘊含的人與時間的聯結,借助時間進入現代性的縱深處。
[關鍵詞] 《喧嘩與騷動》? 福克納? 時間? 星叢? 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4-0007-05
作者簡介:張嘉露,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學,研究方向為西方城市史。
福克納的長篇小說《喧嘩與騷動》是20世紀西方意識流文學的代表作之一。薩特指出,“福克納的哲學是時間的哲學”,并認為《喧嘩與騷動》真正的主題是“人的不幸在于他被框在時間里面”[1]。時間是福克納在這部小說中深刻探討的問題,本文將從時間維度對《喧嘩與騷動》進行具體分析,探索其中所蘊含的獨特時間觀,發掘潛藏于這種時間觀背后的倫理關懷與倫理力量,同時關注其中呈現出的人與時間的聯結以及審視歷史的態度。
一、被吞噬的當下:跳躍、延遲與停頓
《喧嘩與騷動》的開篇寫了康普生家的小兒子班吉正透過柵欄觀察別人打高爾夫球的事,負責照顧他的黑奴勒斯特正在尋找一枚硬幣,因而帶著班吉往小河溝那邊走,當他們穿過柵欄時,班吉的衣服掛在了釘子上,這使班吉腦海中浮現出了1900年12月23日的場景,那天,姐姐凱蒂帶著他去替毛萊舅舅送信,他的衣服也曾掛在柵欄的釘子上。相似的事件成為意識跳躍的踏板,意識流技巧就此登場,此后陸續出現的意識跳躍都需要讀者聯系上下文不斷地進行推測、拼湊和還原。勒斯特還沒有找到硬幣,班吉的意識卻已在多個時間節點之間跳躍了多次,來來回回的時空穿梭給人以頭暈目眩之感,一段再普通不過的路程在這里經歷了多次停頓,顯得無比漫長。
當敘述者班吉的意識在“當下”與“過去”之間混亂地跳躍時,“當下”只是意識短暫停留的地方,是一個不斷被壓縮的節點,可能在下一秒就由于思緒的發散而被吞噬。從某種程度上說,“當下”無法獨立存在,而“過去”也正是從“當下”的角度進行回顧才得以確認其意義的。由此,《喧嘩與騷動》在開篇就把對時間維度的思考呈現在了讀者面前,人物意識的跳躍讓原本線性流動的時間被攪亂,固定的秩序也就此被拆散,從中讀者可以發現小說對線性時間的反抗,這種反抗與德國學者本雅明對現代性的反思頗為相似,本雅明對現代性思考的根基就在于“對時間的創造性闡釋”,他創造出了“與過去構成星叢關系的當下”[2]。
卡林內斯庫認為現代性起源于一種“線性不可逆的時間意識”[3],本雅明對時間的創造性闡釋以及與之相似的福克納對線性時間的打亂看似走向了現代性的對立面,卻又恰恰繼承了現代性所蘊含的批判精神,為現代性的運轉注入了新的活力,這也正印證了帕斯所言,即現代是一種“反對自身的傳統”[4]。本雅明曾對編年史式的歷史進行拆解,提出“歷史的星座”的概念,這個星座是“自己的時代與一個確定的過去時代一道形成的”,由此建立了一個“‘當下的現在概念”[5]。這種對歷史觀念的思考與對時間問題的探討相通,而其中涉及的過去與當下之間的聯結與回環正是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中試圖呈現出的時間觀的一大特點,可以說,《喧嘩與騷動》中也蘊含了一個獨特的“時間星叢”。
二、復現的過去:重復、緊張與爆發
整體來看,《喧嘩與騷動》中每個章節講述的都是同一個故事,只是由于視角的切換而在細節上存在差異,各章之間相互照應、相互補充。本雅明曾指出,講故事的人“能極其準確地講述最玄怪、最神奇的事端,但不把事件心理上的因果聯系強加于讀者”[5]。《喧嘩與騷動》通過混亂的視角切換把故事打碎,對人物意識的描摹代替了對故事中心的聚焦,使得意識成為穿插整部作品的主線。在人物意識的回環往復之中,《喧嘩與騷動》呈現出了不同于其他意識流文學的兩個特點:一方面,這部小說“有一個基本的情節”,而非全然任由意識肆意流淌,這是“在所有其他‘意識流文藝中所沒有的東西”[1];另一方面,視角的切換使得同樣的情節多次復現,整部小說便如同交響曲般此起彼伏。菲利普·韋恩斯坦將其與《尤利西斯》相比,指出“《尤利西斯》中的技巧是腦海中每時每刻的連貫,而在《喧嘩與騷動》中則是創傷性的不連貫——遭受襲擊般的意外心理”[6]。《喧嘩與騷動》中,作者對意識流的使用不僅限于心理時間對鐘表時間的替換,更特別的是,這種心理時間不是意識的線性流動,而是有來有回的交替跳躍。人物意識在跳躍時經過的那些時間節點便是構成整個故事框架的零件,它們如同一顆顆星辰鑲嵌于夜空之中,時間的分分秒秒在星辰閃爍的間隙經歷著微型的爆裂,這些星辰相連,便呈現出了一片時間星叢。
小說的第一章中,當班吉回憶起大姆娣的葬禮時,他的思緒在這場葬禮與凱蒂的婚禮之間來回穿梭。在凱蒂婚禮那天,T.P.讓班吉去“看看他們開始沒有”[7],這里的“開始”指的是婚禮的開始,緊隨其后的卻是凱蒂的回答:“他們還沒有開始,因為樂隊還沒來呢。”這是凱蒂觀察大姆娣的葬禮時所說的話,“開始”指的是葬禮的開始。再往后,弗洛尼問凱蒂瞧見了什么,緊隨其后的卻是班吉的敘述:“我瞧見他們了。接著我瞧見凱蒂,頭發上插著花兒,披著條長長的白紗,像閃閃發亮的風兒。凱蒂凱蒂。”[7]1898年的葬禮與1910年的婚禮由此奇妙地相連,時空的距離就此被打破,“福克納寫這個場景就是要挑戰綿綿不斷的線性時間本身”“時間在緊張的現實中爆炸”[6]。班吉看到了凱蒂的婚禮,凱蒂則在看大姆娣的葬禮,生與死被糅到一起,那條長長的白紗既是新娘的頭飾,又是死者的面紗,時間的轉換帶來了超現實影像的夢幻感,如電影蒙太奇般將不同的時刻剪切到一起。從某種程度上說,凱蒂1910年的婚禮也是一場葬禮,她從小就渴望離開家庭,企圖借助婚姻掙脫束縛,然而婚姻卻讓她進入了另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婚姻的殿堂于她而言正是死者的棺柩。當昆丁收到妹妹凱蒂的結婚請柬后,他在請柬的“每只角上都點著一支蠟燭”“兩朵假花捆在一只玷污的粉紅色吊帶襪上”[7],請柬被做成靈堂,捆有假花的吊帶襪則是為死者獻上的花圈,昆丁借此創造了一個祭奠儀式,凱蒂的婚禮成了葬禮,埋葬的是兄妹二人的感情,以及二人曾對未來抱有的希望。小說還提到,康普生太太曾撞見一個小伙子正在吻凱蒂,第二天“她穿了喪服戴了面紗在屋子里轉來轉去……一面哭一面說她的小女兒死了,而凱蒂當時還只有十五歲”[7]。康普生太太無法接受任何與傳統相悖的行為,凱蒂的越界讓她在心里給這個小女兒判了死刑,死亡的氣息早已籠罩在凱蒂周圍。《喧嘩與騷動》不僅打斷了時間的流動,更對死亡本身進行了改寫,在生與死之間構建出一種回環,死亡不只是肉體的消亡,更是在他人記憶中的徹底消失,兼具客觀變化與主觀判定,正是其中的主觀性使得時間與人聯系得越發緊密,時間節點在跳躍與壓縮中孕育出了越來越強烈的緊張感,而意識跳躍過程中掠過的時時刻刻則在死亡話題的觸發下盡數爆發,時間星叢在與人的互動之中被點亮,人們的意識滲透進時間的褶皺之中,連接了更廣闊的宇宙。
三、時間之外:漫游者、摧毀者與逃逸者
《喧嘩與騷動》中,主人公們無法承受時間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巨大壓力,以各自的方式奮力反抗。班吉感知不到確切的時間流逝,只是日復一日地在家門口的柵欄邊等待凱蒂,仿佛她永遠是那個每天傍晚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回家的小女孩。與眾多被時間推著往前走的人相比,班吉更像是一個游離于正常生活之外的漫游者。如果說班吉對時間的反抗是無意為之,那么昆丁的反抗姿態則是主動且決絕的,他親手把父親傳給他的鐘表磕得粉碎,似乎是想借此來摧毀時間的枷鎖。另一個奮力與時間搏斗的便是凱蒂,她在七歲時就已明確說出自己“要逃走,而且永遠也不回來”[7],她要逃離的是家族、血統及其背后陳舊腐朽的傳統。康普生太太保管著家里的鑰匙,用以串鑰匙的大鐵環“跟中世紀獄卒用的那種樣子差不多”[7],對這個家里的人來說,這座房子正是監獄,是陰暗的牢籠。更值得注意的是,這座房子所對應的空間和時間是相連的,小說第四章曾暗示這種聯系:“鐘嘀嗒嘀嗒地響著……沒準這就是這座頹敗的大房子本身有氣無力的脈搏聲。”[7]鐘表上指針轉動的聲音被比作家宅的脈搏聲,時間和空間之間的界限被打破,對家庭的逃離和對時間的反抗殊途同歸,凱蒂的逃逸由此在時間和空間的雙重維度同時展開,她的女兒小昆丁則延續了她的道路,同樣踏上了漫無止境的逃亡之路。
然而,時間對任何人都沒有網開一面。昆丁最終躍入死亡之潭,通過飛蛾撲火般的自毀結束了時間對他的統治,他成功地摧毀了自己的時間,但生命的消亡讓他的行為徹底失去載體與意義。凱蒂的逃逸無疑是失敗的,破碎的婚姻讓她的生活顛沛流離,杰生四世的阻撓則使她無法與親生女兒相見,飽受骨肉分離之痛。班吉看似漫游于時間之外,卻也沒有真正逃開時間的掌控。如果說童年時期的他是與外界格格不入的怪小孩,那么成年后的他則徹底成了異類,33歲的班吉“有點浮腫,走起路來趴手趴腳,像一只受過訓練的熊”[7]。盡管他無法感知時間的流逝,時間卻仍然在改變甚至吞噬他,使他在恐怖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多處于渾渾噩噩之中:康普生太太整日說著自己快要死了,對生活不抱有絲毫希望;康普生先生和毛萊舅舅都用酒精麻痹自己,在昏昏沉沉中結束一生;杰生四世幾乎是這個家族中唯一稱得上心智健全的人,然而他痛恨一切人和事,活在巨大的憤怒與不滿之中。這些掙扎于生與死之間的人物如同嗚嗚咽咽的背景音,共同譜寫了喧嘩與騷動的交響曲。嚴格說來,似乎唯有黑人奴仆沒有受到時間的折磨,“沒有什么喧嘩與騷動能干擾到他們”[6],然而他們也無法獲得真正的平靜,福克納在附錄的尾聲已然點明:“他們在苦熬。”[7]這支喧嘩與騷動的交響曲中回響著巨大的痛苦,折磨著每一個人。無論是漫游者、摧毀者、逃逸者還是他們周圍的人,在生命終結之前都無法真正擺脫時間的操縱,即便拼盡全力逃離,最后還是不可避免地要回到時間當中去,只能在無盡的漩渦之中驚慌失措地來回打轉,他們的行動凝結成晶體,嵌入時間的星叢。
四、被懸置的未來
對時間維度的探討既然涉及了“過去”與“當下”,自然不能夠忽視“未來”。然而在《喧嘩與騷動》中,未來似乎是缺席的。主人公們忙于摧毀或逃離,沒有誰向著理想未來前行,算得上有過積極嘗試的只有凱蒂,結局卻是徹徹底底的失敗。對未來的思考往往對應著期望、寄托或信仰,讀者要探究這部小說中未來維度缺席的原因,可以把其中涉及的宗教因素作為切入點來進行考察。
宗教原型在這部小說中以破碎的形式出現,呈現出了信仰失落引發的陣痛。小說四個章節標題中的日期與基督受難的四個重要日子相關,其中的事件由此被賦予宗教意味,但這種聯系并非簡單的對應,而是微妙的顛倒。譬如羅斯庫司稱班吉懂的比旁人以為的都要多,“要是他能開口說話,他準能告訴你他自己的時辰什么時候來到,也可以說出你的或是我的時辰”[7]。小說以班吉33歲生日當天發生的事作為開頭,與耶穌復活的年紀相同,把班吉塑造成了一個頗具神性的角色,然而班吉最后還是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身邊的人都沒有得到所謂的救贖,沒有任何奇跡發生。最后一章“1928年4月8日”是基督教的復活節,在這個代表著新生與希望的節日里,小昆丁卻從窗口逃走,留下一地的衣物,杰生四世試圖以搶劫罪報警捉拿小昆丁,家中因此陷入一片混亂。康普生太太說自己“辛辛苦苦按基督教徒的標準”[7]把孩子們養大,但她不過是把一本《圣經》放在床邊,在陰暗的房間里消磨時光,這個破敗的家庭里看不到友好與仁愛,唯有黑人奴仆們展現出了對生活的耐心與希望,對比之下更顯諷刺。
在本雅明經由猶太彌賽亞主義的影響對歷史進行創造性哲思而構建出的時間星叢中,每一個時刻都承擔著“微弱的彌賽亞負荷”[8],“時間的分分秒秒都可能是彌賽亞側身步入的門洞”[5]。在充斥著圣經原型的《喧嘩與騷動》中,盼望救贖之日到來的堅定信念卻消失了,時間的未來維度也就此缺席。更確切地說,“未來”是暫時被懸置了,人們難以處理好過去與當下之間的關系,對未來的考量便被擱置一旁。福克納稱其安插在小說中的宗教印記是一種標志,“人們一見那個標志就會想起自己在人類內部應守的本分”[1]。福克納并不想讓讀者花費過多精力去剖析宗教語境,無論原型背后的隱喻有多么幽微復雜,其主要目的都不是增加讀者閱讀的難度,真正重要的是傳達出對苦難的紀念以及對崇高的歌頌。對苦難的書寫是一種銘記的方式,即便小說呈現出的是虛構的苦難,也仍然包含著對于悲痛過往的莊重回顧,包含著普遍性的痛苦體驗。正是經由這樣虔誠的回顧儀式,被懸置的未來才能夠在時間星叢之中真正找到屬于它的位置。
五、積聚于時間星叢之中的無限潛能
《喧嘩與騷動》中,時間已不再是純粹客觀的時間,而是與個體回憶相連。對福克納而言,“時間乃是一種流動狀態,除在個人身上有短暫的體現外,再無其他形式的存在”[1]。時間星叢中閃爍著的星辰所對應的時間節點并不簡單地代表著某個客觀的日期或時刻,而是某一個人的獨特體驗、一些人共同分享的集體記憶,時間與人緊密相連,福克納在小說中對時間的探討所要傳達出的其實是對人的關注、對經驗的思考。
本雅明的研究者阿甘本曾提出“同時代性”的概念,“指一種與自己時代的奇特關系……通過脫節或時代錯誤而依附于時代”[9]。具有同時代性的“同時代人”則“不但要能夠堅定地凝視時代的黑暗,也要能夠感知黑暗中的光”[9]。構建出時間星叢的本雅明正是阿甘本口中的“同時代人”,本雅明顛覆了人們向來視為理所當然的線性時間,發現過去與當下之間的交互關系,并創生出了一種倫理未來,跳開時代的同時又以一種全新的姿態回歸時代。福克納所塑造出的小說主人公也同樣是“同時代人”,他們看到了時代的裂縫,通過激烈的反抗調整自己與時代之間的關系,企圖找尋更為恰當的生存狀態。此外,在小說中探討時間問題的福克納也同樣是“同時代人”,他不遺余力地展現現代人生活中的苦難與困頓,揭露異化的生存狀態,在瀕臨絕望之時卻又對人類的力量寄寓莫大的信心,他始終相信人類的意志與靈魂能夠沖破迷霧,并持續通過反抗、背離等方式盡力接近重生的奇跡,這正是屬于“同時代人”的勇氣。“同時代人”發現了時間是非線性的、跳躍的、凌亂的乃至破碎的,發現了人的意志或許根本無法與時間抗衡,但仍然沒有放棄抗爭,在此過程中展現出的勇氣與決心本身就足夠有意義。
馬歇爾·伯曼把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的感受比作一種墜入漩渦般的體驗,而現代主義者則能夠在這個大漩渦中“賓至如歸”,“尋求它那猛烈而危險的大潮所允許的實在、美、自由和正義”[10]。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中刻畫的正是被卷入漩渦之中的現代人,他們所經歷的正是伯曼所言的“不斷的崩解和重生、麻煩和痛苦、模棱兩可和矛盾”,逃離的同時又是回歸,墜落的同時又在上升,掙脫的同時獲得新的枷鎖,絕望的同時復生出新的希望,這樣紛繁復雜的狀態如同一種永恒的倒轉,身處其中的人們跌倒又重生。現代人所面對的大大小小的漩渦都可以在時間星叢之中找到對應的節點,每一樁事件帶來的沖擊都是一次星辰的閃爍,時時刻刻的爆炸使得整片星叢呈現出明滅的樣貌,難以承受時間之重擊的人們以慌亂的姿態跌跌撞撞地尋找著逃生出口,靈魂與肉體的變化都會在時間星叢中得到反映,每一種身心的創傷乃至消亡都會使星辰暫時失去光芒。由于這樣的傷亡時刻都在發生,整片時間星叢便時刻都在消解,但這種消解并不意味著終結,當人類把自身的力量調動起來并注入時間之中時,即便是看似微不足道的、孤注一擲的反抗也能夠化作黑暗中的光芒,使星辰重新發出光亮,星叢便會再現。這種消解與再現幾乎是同時發生的,每一次消亡都是一次新的生成,人類的意志與靈魂生生不息地傳遞著能量,時間星叢的消解與再現就這樣處在源源不斷的運作過程之中。
福克納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稱他相信人是不朽的,“因為他有靈魂,有能夠同情、犧牲和忍耐的精神”[11]。他在小說中呈現苦難的同時又暗暗提供了一種倫理的維度。可以說,福克納也是伯曼口中尋求著“實在、美、自由和正義”的現代主義者,他盡力書寫出個人和社會生活體驗的漩渦,他對時間的思考體現在小說人物的命運與選擇上,而他對人類靈魂之不朽的堅定信心則成了他一切行動的能量源泉。
在時間的迷宮中,過去與當下的碎片慌亂地相撞,圍繞在這些碎片周邊的是企圖漫出時間之外的漫游與逃逸,這樣斷斷續續的互動并未構成完全閉合的鏈環,而是為未來留出了縫隙,時間的迷宮在持續的互動中一點一點地向未來敞開,交織出明滅的時間星叢。時間被不同的個體所分有,星叢閃爍的背后是個人的體驗,與之相連的便是倫理的維度,鐘表的刻度化作生命的長度,在時間的張力中爆發出的是看似微弱、實則積聚著無限潛能的生命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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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