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國聰
連續兩個晚上沒睡好,都是因為蟬,一只只聞其聲不見其形的蟬。
前天晚上,我突然被蟬叫醒,爬起床一看時間,才凌晨三點。那只蟬好像不準我再睡,時不時地吼一嗓子,拖聲賣氣地大叫一聲,吶喊不像吶喊,唱歌不像唱歌,弄得我后半夜一驚一乍,輾轉反側。
我平生第一次在深夜里聽到蟬叫。在寂靜的夜里,那叫聲讓我深感不安。我不知道這只蟬到底怎么了,為什么要深夜鳴叫?它生病了,還是遇到了什么高興的事,或者傷心的事?它叫醒我,是要告訴我什么嗎?
平時聽到的蟬鳴,幾乎都是合唱,“群嘶玉樹里”,而這只蟬,從始至終都是獨唱,沒有招來一只蟬的隨聲附和。這只蟬多半是蟬中異類,孤家寡人。
讀書時知道有 “半夜雞叫”,現在居然有“半夜蟬鳴”?
我仔細聽了好一會兒,估計它離我的右耳朵直線距離不會超過十米,因此我判斷它就在離我們臥室不遠的李子樹上。李子樹是我親手栽的,所有權完全屬于我們,根據自然情理,我們是蟄伏在李子樹上的那只蟬的“監護人”。蟬叫既然影響了我的睡眠,勢必也影響了鄰居的美夢,如果鄰居舉報蟬聲擾民,也相當于舉報了我。我必須得有所準備。
為了抓住那只擾我清夢的罪魁禍首,第二天上午,我重點查看了李子樹,還動用了我的眼睛、眼鏡和手機,地毯式地搜索方圓二十米范圍內的所有喬木和斑竹,但沒有發現一只蟬,連蟬蛻都沒有發現。下午,我把搜查范圍擴大到附近的柚子樹、紫荊樹、紅楓、桂花樹,仍然沒有發現蟬的蛛絲馬跡。
也許那只蟬感到了羞愧或者害怕被我捉住,已經飛走了。我只希望它能跟我心靈相通,晚上不再來騷擾我。
可昨天半夜十二點,我正要迷迷糊糊睡著,那只蟬又突然大叫起來,真是“一聲來枕上”。我沒理睬它,側身睡了過去。當我再次被蟬聲吵醒時,我看了一下時間,又是凌晨三點。
如果它唱的是小夜曲,還能伴我入眠。可它唱的全是不成調的美聲,吊嗓子似的唱,扎破喉嚨似的唱,肆無忌憚地唱,背著大音響似的唱,喝醉了酒似的唱,傷透了心似的唱,失戀了似的唱……這蟬叫聲,穿透了空氣、樹枝、墻壁、鋼化窗玻璃、厚厚的窗簾、我的耳膜……這蟬叫聲,鳳鳴龍嘯也不過如此!
這只蟬吵醒我不說,居然把青蛙也吵醒了,咕咕呱呱地亂叫,之后,蟋蟀開始嘰嘰嘰地亂叫,蟈蟈開始吱吱吱地亂叫,水池里的魚也被吵醒了似的,時不時地發出嘣咚嘣咚的聲音,連樹枝樹葉也被吵醒了,窸窸窣窣地叫著。它們好像在互相斗聲,又像在排練大合唱。聽這架勢,它們非要把這世界吵醒不可。這“短命的歌手”,帶動一幫家伙吵得我心神不寧。
我要求自己不要跟蟲豸一般見識。我想屏蔽這些噪音,可始終屏蔽不了。我知道不是噪音太大,而是我定力不夠。
我再也睡不著了,躺在床上琢磨蟬,祈禱能把自己琢磨到夢里。
我向來喜歡蟬。它是我最早的記憶之一。小時候,我拿蟬蛻賣過錢。蟬蛻是一味中藥。我讀過不少浮想聯翩的關于蟬的詩句、成語。“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薄如蟬翼、金蟬脫殼、寒蟬凄切、蛙鳴蟬噪、蟬聯……蟬,被古人稱為“揚聲夏童”,被賦予多重寓意和象征,在古人看來,蟬象征著高潔、通靈、純潔、復活和永生……
可這只蟬完全顛覆了我對蟬的印象,破壞了蟬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我現在氣鼓鼓地把蟬定性為喜歡攀高枝的家伙,是最高調的夏蟲。如果按聲量與體量之比來評比,蟬叫聲肯定是第一名。僅憑音量,蟬也能位居前列。我相信,不出意外,所有的蟬都是這樣壽終正寢的:聲嘶力竭。
在蟬噪聲中,我決定:如果這只蟬今晚再這樣不管不顧地鳴叫,我便向小區物管舉報,請他們履職盡責,幫我捉蟬。如果物管不管,我就向城管舉報。如果城管不管,我就向環保部門、公安消防部門、宣傳部門舉報。如果還不能解決問題,我就撥打市長熱線、向法院起訴……我不怕被人誤解,說我是告密者,說我小心眼、脆弱、丟人現眼,說我連一只小小的蟬都容不下,一點蟬聲都受不了。雷都打不醒的我居然被一只蟬叫得徹夜難眠……
可這只蟬根本不在乎我的決定,故意跟我作對似的,愈叫愈大聲,愈叫愈頻繁,愈叫愈難聽。現在是盛夏,難道它有什么不滿要發泄?有什么冤屈要申訴昭雪?難道它感到了冷,把自己當成了寒蟬?我們住的這個地方,下半夜確實有點涼,但不是冷。這時候的溫度最適合睡覺、做夢,可這只不知好歹的蟬卻在我耳邊不停地聒噪。
我真想跟它對吼,把它的聲音壓下去。我真想拿根竹竿,噼里啪啦地把它趕走。我真想把身邊的阿宓叫起來,跟我同甘共苦、同仇敵愾。可我擔心這樣會影響鄰居,影響寧靜而美好的夜晚,我選擇了忍、忍、忍……
也許,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對蟬不太了解的緣故。也許,對付蟬先得了解它,做到知己知彼。我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開始搜索蟬。
百度百科是這樣解釋的:蟬,昆蟲,種類很多。雄的腹部有發聲器,能連續不斷發出尖銳的聲音。雌的不發聲,但在腹部有聽器。幼蟲生活在土里,吸食植物的根。成蟲吸食植物的汁。也叫“知了”。
這解釋讓我有三點感受:其一,不管是什么動物,雄性多半比雌性更張揚。想到我們都是一個性別,我好像突然理解了蟬的高調,我的生氣也消了三分之一。其二,我終于明白蟬附在樹干上的原因了,原來它在喝樹汁,那可比鮮榨汁還高一個檔次。其三,我終于明白了蟬為什么叫“知了”,或者說,我終于明白了蟬的叫聲為什么如此高亢。
對蟬最形象的解釋是一則謎語:“夏天愛熱鬧,總愛說知道。唱歌要出聲,嘴吸植物水。”
讓我感到驚喜的是,我發現,半夜三更被蟬騷擾的不止我一個人,遠在唐宋時期就有李商隱和辛棄疾,李商隱說“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辛棄疾說“清風半夜鳴蟬”。
我終于明白了,蟬是為了求偶才叫個不停。蟬的成蟲只有雄性會鳴叫,目的是吸引雌性前來交配。蟬在交配之后,雄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很快死去。雌蟬在樹上產卵后,不吃不喝,也很快死去。半個月后,卵孵化出幼蟬。幼蟬一般在地下生活4~5 年,最長為17 年,經過4~5次蛻皮后,鉆出地面,爬上樹枝進行最后一次蛻皮(金蟬脫殼),成為成蟲。
……
在了解蟬的過程中,我的心逐漸平靜下來,世界安靜了,蟬聲變小了,變得悅耳動聽了,天也亮了。
但是,起床前仍然有個問題困惑著我:蟬與禪有什么關聯?
5 月23 日早晨七點,我突然被噼里啪啦的下雨聲驚醒。躺在床上,沒聽到白頭翁晨叫,卻清楚地聽到雨篷被雨水砸得砰啪直響。鳥兒怕雨,而人卻不怕。我從窗口望出去,灰蒙蒙的上同仁路上,雖然沒有昔日的車水馬龍,卻已有不少撐著雨傘的行人、穿梭往來的車輛。人們不怕雨,是因為有雨傘、有房屋、有車輛,更因為要養家糊口。
經過雨水的清洗,街道、樓面干凈了許多,電線好像變了顏色,樹葉更加翠綠,空氣越發清新。又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周末早晨。
我想,今天下班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過周末了。
我在手機上查看成都氣象臺發布的天氣預報:小雨轉陰,無持續風向1—2 級,氣溫23—17 度。生活氣象指數:穿衣:襯衫類;出游:較適宜;洗車:適宜;感冒:少發。還不忘溫馨提示:天氣不好,也記得讓心情保持舒暢哦。也就是說,今天沒有狂風暴雨,也不可能陽光燦爛。
我在單位會議室開會時,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理發。
一個念頭就像一次意外,連如此重要的會議都無法阻擋。
會議中途,我上洗手間,在鏡子里發現我的頭發還不算長,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理發,一門心思想理發。理發的念頭一直在我心里揮之不去,今天上班做了啥事也記不得了。這讓我感覺到,平時理發多半不是該理發了,而是想理發了而已。理發與頭發長短沒有必然聯系。
下班后我沒有急于回家,而是先到四道街的 “白玉蘭理發店”理發,花了十元錢。理發店臨街,店面不超過十平方米,里面有兩張理發椅,一面鏡子,一個洗頭盆。店里最顯眼的是燙發的機器。理發師是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集店主、理發師、店員于一身。理發店跟我家的直線距離也就一艘航空母艦的長度。我經常從門口經過,可從來沒有進去理過一次發。主要原因是理發店里總是客滿,我不想再勞煩忙碌的理發師。那天去理發,唯一的原因是經過理發店時發現里面沒有客人。
師傅問我怎么理。我說隨便,又說,剪短點。我從鏡子里看到師傅嫻熟地給我圍上圍布,卻沒有動手。我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含糊,是剪短點還是留長點,真有點為難理發師。
我問,除了光頭,最短的發型叫什么?
理發師說,小平頭。
我說,那就理小平頭吧。
我本想理個光頭的,但害怕被人誤解成老板、演員、藝術家或者獄中人。
理發師端詳了我一下就開始理發,不到十分鐘就理好了。我從鏡子里看了看自己,有點陌生感。除了小時候,我從來沒有理過這么短的頭發,但我很滿意。付了理發錢,我仔細看了看鏡子里的那個人,禁不住傻笑起來。
我剛要抬腳離開,突然瞥見地磚上沾滿了頭發,立即收回即將踏上它們的腳步。它們有長有短,有黑有白,在微弱的燈光和淡黃色的地磚交相輝映下,仿佛秋風里枯萎的蓑草,連一朵萎花都沒有。它們中有我的頭發,也有別人的頭發。我分不出哪些是我的頭發,哪些是別人的頭發。那些正躺在地磚上的頭發曾經跟我是一體的,現在卻因為理發與我分開。我不知道是我被它們遺棄了,還是我把它們拋棄了。但是,我一旦離開,就是跟它們永別。
告別我的頭發,跨出理發店,我突然感到如釋重負,輕松無比,好像理發師從我頭上搬走了一座大山。真沒想到,那些輕微的鴻毛曾經像山一樣壓在我頭頂上。花十元錢,搬走一座山,太劃算了。
回到家,阿宓開門看到我的寸頭,眼神都變了,好像第一次見到我似的。
我的這副尊容,她確實是第一次見識。
我摸了摸有些扎手的頭發,一本正經地說:“新生活,從頭開始。”
“你這頭發,我都會理。”阿宓不屑地說。
“你當過理發師?”我大惑不解。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第一次聽她說身懷理發技藝。
“說不定我理的比這好看。”阿宓自信滿滿地指了指我的頭。
阿宓會理發?我將信將疑。放下包,我請她陪我去買涼鞋。我說,今天,我要從“頭”開始,還要從“腳”做起。二十多年來,我每天用刮胡刀刮胡子,只準它們長一天,皮肉外的胡子從來活不過二十四小時。頭發必須在我的掌控范圍內,離開頭皮稍遠一點就報警。上班時間,絕不戴帽子、穿短褲、穿拖板鞋。還經常警醒嘴巴:不準山吃海喝,不準胡言亂語。二十多年來,我沒有再長高長胖,可能與這些束縛自律不無關系。
我決定,從今以后,不再用剃須刀虐待我的頭發胡子。
“你真的會理發?”
在西大街上,面對我的質疑,阿宓說,她今天跟好友余姐一起喝茶,余姐說她老公的頭發都是她理的,只要一張圍布、一把推子就行,梳子都用不著,而且隨時可以理,一點兒不比理發店的師傅理得差。我這種發型,不需要多高的技術含量。全套理發工具可以網上買,兩三百塊錢,非常便宜。
原來如此。
為了讓我答應她給我理發,阿宓煞費苦心地說了三條街的話:自從跟你在一起后,我再也沒去理發店理過發,都是自己理的。我不染發燙發,有一把普通的剪刀就行。理發其實很簡單,沒啥技術難題,自學就成。你讓我給你理發,我也讓你給我理,怎么樣?放心,我保證不給你丟人現眼。
“你想改行當理發師?理發可是頭等大事,我可不是小白鼠,不想當你的試驗品,不要錢我也不干。”我直截了當地表明了我的態度,激動得差點跟貼滿了小廣告的電線桿擁抱。
“我不是要改行當美容美發師,我只是想給你理發。你想想,你有個專門的理發師,只為你一個人服務的免費理發師,多有面子。如果你覺得我干得好,我就一個要求,封我為御用理發師。”阿宓耐心地勸我,還為我正兒八經地算了一筆經濟賬:“你平均每月理一次發,每次十元錢,一年十二次,共計一百二十元。如果走錯了理發店,十元錢是走不脫的,至少得三四十元,幾百上千塊也說不定。買全套理發工具,也就兩三百塊錢。我給你理發,你給我理發,這不節約了一大筆錢?節約的理發錢都歸你,你想用來干啥就干啥……”
不知是阿宓熱心腸的蠱惑,還是我好奇心的驅使,又或者是“節約一大筆錢” 打動了我,我居然同意了。我清楚阿宓一根筋,她決定做的事,沒有做成絕不善甘罷休。回家路上,阿宓在手機上網購了一套理發工具。
阿宓第一次在我頭上初試理發剪的那天已是秋末,室外氣溫17度。我很少間隔三個月才去理發,主要原因是上次理得太短,當然也不排除對阿宓理發手藝的質疑。看到阿宓手持理發剪向我逼近時,我突然擔心起來。我跟普通國人一樣愛面子,而面子,首當其沖的是頭發。
同意把頭交給阿宓,我有點后悔了。
阿宓卻很興奮。為了這天,她已經準備了整整三個月,期待了整整三個月。
阿宓溫柔地請我進洗手間。
我故作輕松地說,理個發,還不至于被你嚇尿吧。
阿宓解釋說,理發室在洗手間。
我原以為阿宓的理發室即使不在陽臺,也應該在客廳,想不到在洗手間。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洗手間,打量著阿宓特別為我布置的理發室:明亮而溫暖的浴霸,一張獨凳,洗手臺上整齊地擺放著锃亮的推子、剪刀、梳子。
我剛在獨凳上坐下,阿宓就把我叫了起來,要我先脫掉衣服褲子,換上涼拖鞋。我問為什么。她笑嘻嘻地說,方便清理剪掉的頭發。理完發就洗澡。這叫裸理。我差點被阿宓的創意驚倒,如果這樣開理發店,想不火爆都難。
事已至此,后悔也來不及了。
我乖乖地脫掉衣服鞋子,只剩一條褲衩,比三點式還少了兩點。
理發師連圍布都沒給我圍上就開始理發。雖然有浴霸的溫暖,但我全身很快就發紫了。我不得不懷疑理發師有不可告人之企圖:裸理,是為了防止我中途逃跑。
我小時候就知道理發師的厲害,叫你低頭你就得低頭,叫你不動你就不敢動。理發師手里拿的可不只是剪子,還有鋒利的剃刀。當然,一旦遇到大哭大鬧死活不愿理發的小朋友,理發師也會感到無可奈何,非得小朋友的父母又誑又罵又抓又按地協助。
十分鐘,理發師只理了左邊的一半。又十分鐘,才開始轉到另一半。半個小時過去了,理發師仍然在我頭上又梳又剪,忙得不亦樂乎。好像她不是在給我理發,而是在我頭上刺繡。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多次說好了,還不停地抗議,可理發師根本不聽我的。我覺得我的頭發長得比理發師剪得還快,如此下去,永遠也理不完。我感到了絕望。可我只敢嘮叨,不敢逃跑。古今中外的理發師做夢都沒有想到“裸理”這招,看來,咱家的理發師真厲害。
在阿宓嚓嚓嚓的理發聲中,我琢磨著,就算不怕寒冷,一絲不掛地逃到大街上,我不會感到難為情,也不怕被人嘲笑,但我怕被誤認為是一只從馬戲團成功脫逃的毛猴,因為我身上沾滿了阿宓從我頭上剪下來的發渣。我真希望我的頭發足夠長,請阿宓把剪下來的頭發嫁接到我身上,讓我成為城市野人……
終于理完發了。謝天謝地。我洗好澡,在鏡子里把自己打量了一番,及時向理發師表示感謝:我沒掏一分錢就已改頭換面,整體有把握,細節有創新。并向理發師保證:如果有人說理得好,我就說是阿宓理的;如果有人說三道四,我就說這是理發店的小徒弟干的活。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總覺得腦后生風,冷颼颼的。一摸頭才恍然大悟,我的大部分頭發已被沖進了馬桶。
來而不往非禮也。第二天,我要給阿宓理發。阿宓雖然最終同意了,可比我還緊張。她說,你要知道,我把腦袋交給你,需要多大的勇氣啊。不知道是阿宓的頭發太長還是太濃密,我左看右看,半天下不了手。結果當然是顧客不太滿意,好在我沒收費,顧客也就不好再說什么。
自從第一次成了阿宓的理發試驗品之后,她總是躍躍欲試,恨不得每天在我頭上做實驗。只怪我的頭發不爭氣,長得太慢,不能經常讓阿宓大展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