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勇
(西北師范大學法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中國沃洲亦稱中國綠洲,集中分布在中國西北地區,在亞歐大陸北緯40 度上下,是從中國到中亞、南亞及西亞沃洲延綿帶上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對于中國沃洲的歷史農業地理及其文化功能,張波和張綸二位先生在合著的《中國綠洲——東西亞古代農事交流的紐帶》(以下簡“《中國綠洲》”)一文中指出,珠連成帶的中國綠洲是連接舊大陸兩大農耕起源地(黃河流域和新月沃地)的地理中介,具有東西合璧的歷史地理文化特征。中國綠洲東西亞農事對流互通的歷史證據有:農作物嘉種東西互引,家畜優良品種西來東往,農業科技雙向傳播。中國綠洲所見東西亞農業交匯融合的特征表現在:水溉旱作的灌耕農業,粟麥并重的作物結構,錯綜復雜的農牧關系。中國綠洲帶獨具東西亞農事交流傳播之功能表現在:珠連成帶的天然通道,城廓居民潛在遷徙性,綠洲社會的商貿傳統,周邊大國的統治經營。[1]
在我看來,這是一篇被許多學人忽視的重要文章,其理論價值亟待我們深入發掘。連接并溝通東西方的中國沃洲,不僅是我們理解古代中國“天下”觀念起源的地理機會,而且也是理解絲綢之路起源之謎的一把鑰匙。為什么是古代中國而不是在歐洲或其他地區產生了最早的“天下”觀念?如何從天學、農學和法學等社會科學視角切入,情境化地體悟“天下中國”的深層內涵和體用結構?中國古代的“天下”“中國”“大一統”這些觀念,今人如何理解?歷史中國的“天下觀”和“天下秩序”的當代意義是什么?這些有趣且重大的問題,盡管已有許多學人作出了獨到的分析和闡釋,比如趙汀陽的《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天下的當代性——世界秩序的實踐與想象》(中信出版社2016 年版)就是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但是,令人遺憾的是,這些已有的相關研究都很抽象和籠統,甚至帶有“空洞的宏大敘事的烏托邦性質”,[2]而且缺乏經驗視角的研究和直觀上描述,無法對以上問題提供令人滿意的解答。
從中國沃洲所提示的農業地理與農時歷法這個線索切入,運用天學、農學和法學等多科學的視角進行情境化闡釋,以理解古人“天下”觀念發生的經驗和潛意識,或許可以另辟蹊徑,有望對以上問題進行破題并提供新觀點、新思路和新方法。在珠連成帶的中國沃洲上發生的故事,與歷史中國東西軸線的逐漸展開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人類農業文明率先從東西方向上自然展開,這是揭示“天下”觀念起源的關鍵所在,也是理解“天下”觀念和天下秩序起源最直觀的一個視角。但是,在從中國沃洲地理看到東西軸線重大意義的同時,并不意味著可以忽視其中的南北軸線。徐州畫家王廣明先生的想象力不同尋常,他的成就不止是融南北畫派之長,更兼得益于借鑒東西洋藝術,開拓創新,從而具有了自己的面目和時代風采。他有兩句名言:東西為用;南北一體。[3]我很欣賞這句話。“東西為用,南北一體”,不正是對“天下觀”的體用結構暨時空結構的最佳詮釋嗎?
天下觀同時也是宇宙觀,宇宙觀必有體用結構。所謂“中體西用”“西體中用”“中體中用”“西體西用”,這些提法都是對完整宇宙觀的割裂。完整的宇宙觀,其體用結構一定是“東西為用,南北一體”。只有完整準確地理解了“天下觀”的內涵及其結構特征,才能真正開發出傳統天下觀的當代性資源。
“沃洲”在英語中常見的對應詞是“Oasis”(復數Oases),中文譯名有綠洲、沃地、泉地、綠地、膏地、沃野、水草田、綠島、澤園、漠島或者沙漠島等,維吾爾語稱其為“博斯坦”,含義都大致相同,典型情形是指被沙漠所間隔或包圍,一塊塊孤立而鹽分不強、土地肥沃、足以經營農業與栽培植物,是農牧業發達和人口集中的土地。簡言之,沃洲就是沙漠地帶存在的可耕地。在牛津詞典中,“Oasis”是指樂土、沃土、樂事;在柯林斯詞典中,“Oasis”是指(惡劣環境中的)宜人之地,樂土;(不愉快情形下的)開心之時,樂事?!癘asis”在英語中的最早來源是希臘語或晚期的拉丁語,意為荒漠中能“住”(Oweh)和能“喝”(Sea,科普特語)的地方。沙漠中的旅行者看見(see)水(sea),就是看見了“?!保╯ea),“渴”了要“喝”,走累了要“住”(Oweh)。[4]這或許就是“Oasis”“作為生命中的樂土”這一原生含義發生的初始情境。最早發明“Oasis”這個詞匯的,很可能就是沙漠中旅行的駝隊商人,因此,這樣的地方,也最有可能成為早期的商業聚落甚至手工業據點?!癘asis”的豐富內涵,還有深入發掘的空間。沃洲地理,不僅是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還是精神地理。[5]“眾所周知,綠洲有各種各樣的譯法。從依靠地下水來滋潤這樣的意義來說可以叫作‘泉地’,而從給沙漠著色來看則可以把它稱為‘綠地’”“對綠洲也用‘膏地’這個譯語。但是沙漠肯定不是不毛之地。當然也有鹽分較強之地,無可奈何的部分,但反之,有不少地方只要有水也可以期待它變得很肥沃。因此迄今為止對綠洲的解釋是不充分的,我則給它下了定義,即‘沙漠中的可耕地’。”[6]
在現代中文文獻中,為什么“Oasis”的常見譯名是綠洲,而不是沃洲或膏地,這個現象頗值思量。為什么西方有新月沃地或稱肥沃月彎(Fertile Crescent),而中國只有“綠”洲而沒有“沃”地。其實,綠洲之“綠”色并不是關鍵,綠色這個顏色只是一種表象,沃洲的關鍵是在強調“土”質及其孕育谷物等植物資源的潛在稟賦。事實上,早期從事開拓性研究的中國學人,使用的都是“沃洲”而不是“綠洲”。比如,1945 年,陳正祥在其《西北地理》一書中,將“oasis”譯為“沃洲”“沃野”等語詞,1948 年,周立三在其《哈密——一個典型的沙漠沃洲》一文中,也是使用了“沃洲”這個關鍵詞。[7]
因此,將“Oasis”譯為沃洲,或者反過來把沃洲譯為Oasis,應該是更準確的譯語,其核心含義——“作為生命中的樂土”——在中英文中的原初含義高度通約。沃洲這兩個漢字,在中文中還兼有沃地、黃土地、綠洲、汭位等含義。交河古城從其地形來看,它在當時既是一個沃洲,也是一個汭位。大部分學人對中國的黃土高原和西亞的新月沃地這兩個人類農業文明的策源地很熟悉,但對連接兩個農業文明策源地之間的數量更多的沃洲(地帶)知之甚少,存在著一個知識上的盲區或“黑箱”。其實,亞歐大陸上的中間沃洲地帶,尤其是從新疆到河套平原之間的中國西北地區,才是“Oasis”(沃洲)的典型分布地帶。“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雖然一望無涯而有恐怖感,其實沙質(實即土質)乃是與黃河流域土質相同的黃土(loess),如有適當的水分時,反而很容易變為沃土。”[8]“沙漠中的沃洲很早便適合于人類生活,這個環境的原始農業的發生,一般也反較大平原為早。沃洲農耕起源為非常之古,雖然分散性也特為強烈?!盵8]
《中國綠洲》一文,對中國沃洲地理作了簡明而形象的描述?!翱岷蹈咴餁夂虮尘跋碌膩喼薮箨懜沟兀侵袊哪G洲充分發育區域。天然的山脈走向,特殊性的水文資源共享,塑造出珠連成帶的中國綠洲。這條綠帶西起帕米爾高原,歧南北兩支分布于天山和昆侖山麓,再合一穿越祁連山下河西走廊,東界達黃河套區,大小綠洲錯落綿亙6000 余里,形成中國西北部特異的地理景觀?!薄爸袊G洲的兩端,西接阿富汗,輾轉伊朗、伊拉克,皆西亞境地,幼發拉底和底格利斯兩河為中心的舊大陸農業起源地即輻射此域;東端則直接北中國黃土區,域屬東亞境,系黃河流域為中心的舊大陸另一著名農業策源地。西亞兩河農區與東亞黃河農區各自獨立的起源地位已為學界論定,然而世界兩大超級農業文明源并非天各東西毫無雙向聯系,事實上東西亞農事交通遠古時代已經鑿空,數千年來以農業科技為要義的經濟文化交流一脈相通。這條古代東西亞大動脈今稱‘絲綢之路’,但就自然地理和社會經濟觀點而論,背負東西亞農事及經濟文化交流歷史使命者,實為橫貫亞洲內陸的中國綠洲紐帶。”[1]
不獨是張波和張綸二位先生發現了“連珠成帶”這一中國沃洲的地理特征,日本學者松田壽男在其《古代天山歷史地理學研究》中也指出了同樣的特征?!罢缬命c線來表示天山山脈的兩側那樣,在山體的南北一連串地排列著數不盡的綠洲?!谄淠媳眱砂栋押芏嗟木G洲象珠子或肉串似地串連起來?!盵6]據相關媒體報道,寧夏中衛發現了記載境內沙漠綠洲絲綢之路全程的珍貴資料,①從中也可以直觀地發現“連珠成帶”這一中國沃洲的地理特征。
在這一條沃洲紐帶上,農作方式既不是西亞兩河流域和尼羅河的自流漫(溢)灌農業,也不是黃土高原的雨水旱作,而是自流灌溉和精耕細作的結合,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坎兒井”。這一農作技術使“不可能經營天然農耕的缺陷非但被彌補,還一躍超脫單賴雨澤的粗放農業階段,進入灌溉精耕階段?!薄澳媳背瘯r吐魯番盆地的高昌國是個可據以說明的典型例證,這個國家以二十個以上沃洲組成,國有二十二城,每城各各設有戶曹、田曹以及水曹專官,而利用坎井特為有名,所以高昌國農業發達到‘谷麥一歲再熟’的地步。”[8]另外,“新疆盡管周圍環繞群山,卻并非便是閉塞,即使對塔里木盆地隔絕性最大的喀喇昆侖山,仍有很多容易通行的山口,蒲犁至克什米爾一道,便是幾千年來有名的國際通道。帕米爾更容易通過,單以帕米爾八區之一的朗庫帕米爾而言,統計已有三十處以上的山口,可供往來于塔里木盆地與中亞細亞之間?!盵8]
顯然,這里的沃洲地理,是一種“關系地理”,是在天、地、人“三才”以及東西南北這樣的宇宙關系結構中呈現出來的。能夠“自我加肥”(Selffertilizing)的沃洲土壤和高山融雪的確定性,保證了糧食生產的穩定性,灌溉精耕的農作方式培養了沃洲農民勤勞的美德,有限的沃洲面積限定了沃洲社會的人口規模,緩解了人地矛盾的規模等級,連珠成帶進而通向西亞的沃洲分布格局創造了大范圍適度開放的條件和商貿交易的機會。
沃洲地理具有孕育完整美德即真正美德的時空條件。勤儉但不慷慨,進取而不收持,都不能算是一種完整的美德。過于內斂的社群會傾向于自我封閉和自我中心本位,過于開放和冒險的社群會傾向于劫掠和強暴(英文“aggressive”同時含有進取和進攻的意思)。與中原農民和草原牧民相比較,沃洲農民既不會過于節儉,也不會輕易冒險,而會選擇中正平和,以及“內勤儉而外慷慨”的生活方式。而中正平和、內儉外慷的文化習俗的普遍存在,正是沃洲居民率先習得“天下”觀念的一個顯著標志?!白约夯钜沧寗e人活”,“天下”觀念是一種關系理性,是在一種關系結構或移情想象中認識自我和定位自我的。而這種觀念的最終發生和積淀,離開西北沃洲地理這樣一種天造地設的歷史地理機會,是無法想象的。[9]
“沃洲連珠”的中國農業地理格局,也為重新理解“幸運緯度”,進而理解“天下”觀念的源起,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視角。亞歐大陸北緯20 度到北緯35 度,美洲大陸北緯15 度到南緯20 度之間的地區,被稱為“幸運緯度帶”。當然,這只是國外學者的相關研究結論或推論,并不完全符合中國的實際情形。對于歷史中國的農牧文明起源而言,處于北緯35 度的“三代王都線”確實在這個所謂“幸運緯度帶”的范圍之內。在人類大歷史中,古代中國的三代王都能夠在東西方向上率先連成一線,這本身就很有啟示意義。北緯38 度的農牧爭奪線(長城線)和北緯41 度的農牧分界線卻出現在更高的緯度上。[10]這說明,古代中國的農業文明,在其初始起源時刻,就帶有農牧競合的特點,而這個特點就決定了古代中國的農業文明具有率先通過亞歐大草原通道向西傳播的優勢,從而促使“天下”觀念的率先發生。
也就是說,北緯35 度地帶上產生的西亞、北非及西南亞古代農業文明,在來自亞洲的強大的游牧力量(比如早期的匈奴和后來的蒙古人)光顧之前,是不大可能率先產生“天下”觀念的。只有在北緯38 度(經過甘肅武威)這個顯著的農牧爭奪線出現時,東西方多個原生農業文明點之間的橫向連接才成為必要,而這個時期最為激烈的農牧互動故事,恰恰就發生在中國:剛剛承秦而立的西漢王朝與匈奴之間形成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對峙格局——“南有大漢,北有強胡”。接下來,西漢與匈奴之間的農牧戰爭,引發了北緯38度至41 度之間眾多原生農業文明定居點之間在東西方向上的大范圍連接,與此同時,也加速了北方游牧民之亞歐草原大通道的形成。當中國的北緯41 度農牧分界線(北京-敦煌-喀什一線)最終定型時,才算真正出現了橫跨東西方多個農業文明起源地之間的橫向連接和農時歷法的普遍共享,尤其是促進了西域沃洲樞紐即“沃洲地理櫥窗”和多元族群“博覽會”的形成。形成了一條廣闊的東西文明軸線。所以,從歷史邏輯上講,能夠率先促成“天下”觀的“幸運緯度帶”,大概率就是中國的西北沃洲地帶。
從“幸運緯度”理解“天下”觀念,還有一點需要留意:歷史中國的“諸夏”概念,或與東西方的這條“幸運緯度帶”密不可分。眾所周知,夏至是農業生產上十分重要的節氣,日照時間達到最長,是大麥小麥等農作物的旺盛生長期,同時也是農作物需水量最大的時候,故有“夏至雨點值千金”之說。如果在土與光最適宜的時刻,水的供應也充分的話,那么,在這個沃洲帶上,一定會收獲天下最多的谷物。夏至是東西方農業共同的基礎時間,將東西方的這條“幸運緯度帶”上的沃洲與夏至聯系起來,就可以發現,這是一條“時光知夏生,萬物恣意長”的黃金地帶。而這條黃金地帶上分布的眾多沃洲,不正是“諸夏”的農業文明原型嗎?由此我們或能理解,華夏文明的普遍母親,首先是黃土,其次才是黃河。[11]
“沃洲連珠”的中國沃洲地理,也為重新理解“日不落”并體驗太陽神的恩澤,進而理解“天下”觀念的源起,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視角?!叭詹宦涞蹏保═he empire on which the sun never sets)一詞,在形容大英帝國之前,最早是用來形容16 世紀時的西班牙帝國的,它來源于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亦即神圣羅馬皇帝查理五世)的一段論述:“在朕的領土上,太陽永不落下。”如今該詞在一定的場合用來形容帝國主義。西方人關于“日不落”的說法要追溯到古希臘作家希羅多德在歷史上的一次演講。而在《舊約》中一個類似的概念可能早于希羅多德,其中有詩篇談到了彌賽亞王:“他要執掌權柄,從這海直到那海,從大河直到地極。”[12]
西方人的“日不落帝國”顯然不能與歷史中國的“日不落天下”劃等號,但是前者卻有助于我們從經驗乃至邏輯意義上理解后者。也就是說,可以從近代西方人的“日不落帝國”實踐,反推出“天下中國”觀念源起的經驗證據。在中國歷史上,有許多觀念和實踐,在邏輯上已非常接近于“日不落天下”了。比如,《詩經·小雅·北山之什·北山》寫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豆茏印さ財怠酚羞@樣的記載:桓公曰:“天下之朝夕可定乎?”管子對曰:“終身不定?!被腹唬骸捌洳欢ㄖf,可得聞乎?”管子對曰:“地之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天子中而立,國之四面,面萬有余里?!?/p>
管仲在這里所謂的天下之朝夕“終身不定”,意指太陽不可能同時照到所有的地方,而是朝此夕彼,夕此朝彼,循環不已,這等于在邏輯上承認“地球是圓的”。春秋戰國時期主張“齊物論”的代表人物惠施(惠子)認為,齊、秦實際上在東西方向上是一回事,這叫“齊秦比”或“齊秦襲”——從西方的秦國向西走,也能到達東方的齊國。這意味著惠子有“地圓說”的邏輯想象力。西漢時期,春秋公羊說曾提出過“三世異治”說——從“內其國而外諸夏”到“內諸夏而外夷狄”,再到“不外夷狄”“天下遠近小大若一”,這不正是一個“天下”秩序逐漸展開的過程嗎?《史記·大宛列傳》中寫道:“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頗與中國同俗,而兵弱,貴漢財物;其北則大月氏、康居之屬,兵強,可以賂遺設利朝也。且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边h在西端的大宛、大夏、安息,“頗與中國同俗”,說明同一緯度上東西兩端,可能是基于共同的沃洲農業文明底色而有許多文化上的相似之處。
另外,遼道宗有關于“北極以下是中國”的說法中,[13]亦包含著北方游牧民族的“日不落”天下觀。因為越往北極走,越容易觀察到真實的“日不落”,并能夠體驗到北極星“轉動”天下的南北軸線的存在。關于元朝的相關史料記載中,亦能窺見蒙元統治者的“日不落”天下觀。據元史記載,至元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成吉思皇帝降生,日出至沒,盡收諸國,各依風俗......欽此。”[14]“北海,北極出地六十五度,夏至晷景長六尺七寸八分,晝八十二刻,夜一十八刻?!盵15]
歷史中國的“日不落天下”實踐,與近現代西方列強的“日不落帝國”實踐之間,具有本質的不同。前者是一種天學意義上的“天下觀”,天是“神靈之天”;后者則是一種近代天文學意義的“天下觀”,丟失了天的德性倫理與人文價值,形成的只是一種強權單向度支配下的世界霸權格局——“劍”與“錢”的聯盟。因此,趙汀陽在其《天下的當代性——世界秩序的實踐與想象》(中信出版社2016 年版)一書的封面中,將“天下”(tianxia)譯為All-under-heaven(“天空底下的一切”“天底下所有的土地,即整個世界”),顯然是忽視了“天下”的天學內涵和原生情境,是不應該出現的筆誤。2017 年,塞爾瓦托·巴博納斯(Salvatore Babones)在其出版的《美式天下》一書中,使用的關鍵詞不是“All-under-heaven”,而是“tianxia”(天下)。盡管《美式天下》的主旨仍然是為美國霸權進行正當化論證和辯護,但是,塞爾瓦托·巴博納斯還是使用了“天下”(tianxia)這個中文原旨概念,并沒有對其作天文學意義上的翻譯。[16]這說明,無論今后的世界秩序如何想象或重建,“天下觀”的中國本源性內涵和倫理價值是無法繞過去的。
敦煌學家姜亮夫先生在其《“東西”臆斷》一文中,對“東西”二字的地理方位含義、事物含義、商品含義、季節即春秋含義、人文精神含義等豐富內涵作了言簡意賅的闡釋,特別具有學理上的啟示意義?!爸型链蟮亟栽诔嗟酪员保蠛恿鹘栽跍貛?,又皆自東往西,故中土文化皆與此有關,此即與近世所謂地理決定論相近,故東西所鍵以氣候,皆大同,自東海、春申、渤海至極西之拉薩,自極東之長白,至極西之天山,溫差則亦相同也。日光自東升而落于西,日日如此,有朝暮之變,而無大暑祈寒之殊。古宅京之地,皆在北流群山之麓,面臨洛汭,物不因東西之異而變其種性。桔逾北為枳,鸜鵒不逾濟,故物莫定于東西。凡物燥濕則變,寒暑亦變,則變者南北者之方也,東西者不變之極也?!盵17]
顯然,“東西”二字在中國文化中的豐富內涵及其觀念源起,與東西走向的“沃洲連珠”以及春種秋收的農時節律密不可分,“東西”概念內在于中國的沃洲農業地理之中。正東和正西是如何確定下來的?答案就在春分和秋分這兩個關鍵性農時節氣上。唯有在春分或秋分時節,太陽從正東方升起,從正西方落下。春、秋與東、西互為校正,互為確認,空間和時間合二為一,一體兩面。事實上,北緯40 度左右,正是地球上尤其是亞歐大陸原生農業文明發生點即沃洲連珠成帶的集中分布區(帶),在春分至秋分的時節,春種秋收,春花秋實,古代世界這個地帶上的農業產出毫無疑問是地球之最,養育人口也是世界之最。20 世紀90 年代初,甘肅敦煌懸泉置漢代遺址發掘出土的泥墻墨書《四時月令五十條》,是迄今為止發現的中國最早的“農業環境保護法”,其中體現出的“順天而動”“以時禁發”“天人合一”的“月令精神”和天學思想,四時管理的意識和天下巡行的實踐,反映了中華民族獨特的時空觀與思維范式,內含著中華文明的深層文化基因。懸泉置《四時月令五十條》的出土,為四時月令和農政歷法,由東向西傳播,進而不斷延展“漢道”(東西之“道”作為農事之“道”)提供了確鑿的證據。[18]元代維吾爾族農學家魯明善作《農桑衣食撮要》保存完整,是中國古代月令體農書中最早、最系統的一部。[19]中國沃洲樞紐帶,就是中國古代農事立法由東向西傳播的時空延展地帶。
于是,在中國沃洲樞紐帶上,種類繁盛的谷物與家畜有了率先馴化與傳播的機會,各種人類創造的“事物”從無到有,逐漸發生,最終,買賣“東西”(而不是買賣“南北”)的觀念出現了。在絲綢之路上,沃洲城市具有商貿屬性,已是眾所周知。“綠洲的生活則由于其具有自然條件所制約的特異性質的農耕和為彌補其缺陷萌生出的的商業(隊商貿易),而別具特色。”[6]其實,在西漢設置河西四郡之前,河西走廊上的商貿交流就已開始。《禹貢》不但構建了九州商貿納稅關系,而且,在原有西南對外通道基礎上,又打通了西北雍州(排雍之州)的河西走廊,讓中國商貿關系在早期的對外開放中全面興起。
《史記·大宛列傳》中寫道:“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須髯,善市賈,爭分銖。”為什么“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這只能從東西方都浸潤著共同的農業文明和商業風俗去理解。另外,粟特人的商業網絡遍布天下,所使用語文乃發展為當時世界性語文,而成為一大歷史特色。玄奘在《大唐西域記》把亞洲分為象主、人主、馬主和寶主四國。象主之國為南亞次大陸印度,人主之國為東亞中國,馬主之國為天山北部游牧地帶,而寶國之地則指天山南北兩麓和其以西的綠洲區域。玄奘對寶主之國是這樣描述的:“有城郭之居,務殖貨之利”,[20]可見,中古時代亞歐大陸上的商業樞紐及交通網絡也大多分布在中國沃洲地帶,這清楚地表明西域天山在亞歐大陸上發揮著交通與商貿的主導性作用。事實上,絲綢之路的開通和暢通也離不開眾多沃洲城市的后勤保障與商業支撐,沃洲城市與絲綢之路是點和線的關系。[21]
中西方學術界爭論不休的關于“文化”與“文明”的區分問題,回到古代中國沃洲地理來看,其實是一個偽問題?!拔幕庇谟⒄Z中為“Culture”,語源乃是拉丁語的“cultura”(耕種,轉化為英語便是“cultivation”),英語“農業”由拉丁語“土地”(ager)加“耕種”而構成agriculture。“文明”在法語中是“civilisation”,英語中是“civilization”,語源均自拉丁語“vivis”(市民)與“civitas”(都市國家)而來。西北沃洲兼有沃地、定居農耕村落、商人聚落、驛站、手工業據點和城廓等多重含義,在這里,很容易就能找到東西方在諸多觀念上的疊加共識——“文化”與“文明”在中西方的文字和語言中都有共同的起源。因此,從沃洲文明的視野看,辨析和區分“文化”與“文明”兩個詞匯,似乎沒有多大意義,文化與文明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22]在沃洲城市的字典中,有精耕農業,因而有文化(Culture);有城市商貿,因而有文明(Civilization)。
美國生物地理學家戴蒙德所著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一書,是一本跨學科的、影響力巨大的世界史作品,在這本書中,作者特別強調了歐亞大陸漫長的東西軸線在開啟人類大歷史方面的決定性意義,相較而言,縱軸走向的非洲和美洲,在歐亞大陸面前則屬于從屬地位。“我的主要結論是,不同社會之所以在不同大陸得到不同發展,原因在于大陸環境的差異,而非人類的生物差異。只有在能夠積累糧食盈余的稠密定居人群中,也就是依賴公元前8500年左右出現的農業崛起作為糧食來源的人群中,才有可能誕生先進技術、中央集權的組織和其他復雜社會特征。然而,對于農業崛起至關重要的可馴化野生動植物物種在各個大陸的分布卻極為不均。具有價值的可馴化野生物種只集中在全球9 個狹窄的區域,這些地區也因而成為最早的農業故鄉。這些地方的原住民由此獲得了發展槍炮、病菌與鋼鐵的先機。這些原住民的語言和基因,隨同他們的牲口作物技術和書寫體系,成了古代和現代世界的主宰。”[23]不過,作者對歐亞大陸東西兩端兩個農業文明策源地(新月沃地和黃河流域)之間在動植物馴化品種以及相關農業技術傳播方面的地理交流機制,卻語焉不詳,尤其是對新疆至河套平原之間這條關鍵地帶,缺乏應有的交待,中國沃洲地理在戴蒙德的作品中,是一個“真空”或“黑箱”??梢哉f,戴蒙德對作為絲綢之路“黃金帶”的中國沃洲地帶存在著知識和文獻上的盲區,這不得不說是他著作上的一個致命瑕疵。經過多次閱讀《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這本書,我發現,戴蒙德對拉鐵摩爾的相關研究以及敦煌相關文獻缺乏關注。事實上,中國沃洲地帶,才是中國、古代印度、兩河流域、埃及文明以及西方古希臘文明的規模化交匯之地。今天我們所講的新亞歐大陸橋從分布路線上看,幾乎就是古代絲綢之路的現代重現,這條大陸橋位于亞、歐兩大洲的中部,其走向基本與亞歐大陸的東西軸線相一致,其陸上運距僅有10 000余公里,比偏居亞歐大陸北邊的西伯利亞大陸橋縮短運距3 000多公里。②
在連接并促進東西方文明交流方面,天山發揮了特殊的功能,可以說是一個最為關鍵的地理樞紐。亞洲內陸干燥地帶沃洲大單元有統一性,而新疆與中亞細亞,則正立于共通的地理基礎上,“帕米爾高原以西諸山脈,都不太高峻,地勢也較平緩,自此趨向于歐洲的現象相當強烈”,[8]所以,從中國沃洲地帶出發,翻越天山,通向歐洲的速度是很快的;同理,一旦從西向東翻越天山進入塔里木盆地,則通向中國中原地區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如果說天山是真正的“世界島”,那么,塔里木盆地就是人類文明的“蓄水池”?!拔┢涔糯鷸|西方民族紛紛向新疆塔里木盆地集中,所以歷史界形容古代新疆,往往稱為人種蓄水池,或不同人種所攜來的不同文化博覽會?!盵8]由于處于同一個氣候帶上的原因,農業文明從發源地傳播到其他地區,沿著東西軸線的傳播比沿著南北軸線的傳播速度更快,這正是橫軸走向的歐亞大陸文明先占先機的地理原因,這恰是《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一書的核心觀點。而要洞悉這個傳播機理,只有把目光聚焦在天山以及中國沃洲地帶上才能看清楚。
由于“交流熱線”的存在,中國沃洲地帶及其延長線上的原始農業文明點幾乎同時涌現的可能性極大。這一點,對于我們理解“華夏”和“中國”的最初含義,具有重要的學術上的啟示意義。比如,契丹人自從建國以后,即利用和發揮了歷史上比較寬泛的“中國”概念,根據自己的需要,在不同時期取“中國”一詞的不同涵義而自稱“中國”,形成了他們的“中國”認同觀念。這主要表現在契丹人自稱炎黃子孫,自稱“北朝”,認同中國傳統文化,襲用“中原”即“中國”。遼道宗之所以有“生于中國”的愿望,這里的“中國”大致要在東西軸線上去尋找。作為佛教徒的遼道宗,祈求“生中國”是祈求生在佛誕生地——中天竺。在佛教文獻語境中,“中國”一詞與“中天竺”并稱,指的就是佛誕生地。[24]葉曼先生在一次講座中說過,古印度也曾自稱中國。據何新先生的研究,尼泊爾在歷史上,曾經是屬于中國文明圈的。恒河流域的迦毗羅衛國,正是分布在幸運緯度上的一處沃洲!幸運緯度上的農業沃洲,大致都共享著同樣的農時歷法和四時節氣,因此都有可能踐行“中和位育,安所遂生”這一“天人合一”的信念。③能夠“中和位育,安所遂生”的地方,不正是作為神州的中國嗎?④無獨有偶,“中國”在俄語里被稱作“Поднебесная”(天下、天朝、普天下之國),強調國家偉大、地域廣大。[25]近代中國國家建構,之所以特別重視長城—天山商路這條東西軸線,[26]這與中國歷史上連接東西、展開東西的久遠傳統是分不開的。
從西安出發,沿著河西走廊,一直通向新疆伊犁,如果我們愿意,幾乎可以從每一座途徑城市的鐘鼓樓下穿行而過。[27]中國沃洲帶上的城市老街區,大多保留著一個樞紐性建筑——鐘鼓樓,其下有貫通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十字門,這樣的營造法式,不約而同,令人驚嘆,在我心目中,就是看得見的“經緯天下”(出自《史記·秦始皇本紀》:“普施明法,經緯天下,永為儀則”)。童年時期,我有一個學期的時間,跟隨父親在永昌縣第一小學讀書,課余時間,我最愛玩耍的地方就是縣城的鐘鼓樓及其周邊。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明白了鐘鼓樓的功能——處于交通十字上的鐘鼓樓,具有鐘鼓聲教、授時定位的功能,沃洲城市曾經具有的“居游之間”“農牧相濟”“商貿集市”的歷史底色今天仍然存在。今日的張掖古城的正中心有座鐘鼓樓,名“鎮遠樓”。鐘鼓樓呈方形,樓體用青磚包砌,襯砌石條,基座的四面中間各開有一券形門洞,門洞正對著甘州古城的東、南、西、北大街,門洞上嵌刻著四門名字的磚雕匾額,東為“旭升”,西為“賓晟”,南為“迎薰”,北為“鎮遠”。樓閣為木結構重檐四面坡,溜金黃頂。樓閣的第一層四面懸有根據當地的風景名勝而題寫的褐色綠字匾額:東為“金城春雨”,西為“玉關曉月”,南為“祁連晴雪”,北為“居延古牧”。意為東迎金城春雨,西送玉關曉月,南眺祁連雪峰,北望居延牧場。在鐘鼓樓的第二層上也同樣懸掛有四塊藍色金字匾額:東為“九重在望”,西為“萬國咸賓”,南為“聲教四達”,北為“湖山一覽”。⑤十二塊匾額寓意深刻,意境曠達,東南西北對應春夏秋冬,體現的正是漢唐以來中國國家建構的宇宙政治學。
貫通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十字門,這樣的營造法式或可追溯到早期中國歷史中的“亞”字建筑及其文化信仰。甲骨文、金文、古代墓室和日晷、博弈棋局等文物中普遍存在的“亞”字形圖形在原始文化中的具體含義,一直是個眾說紛紜的問題。在史前文明中,人們從太陽觀測中得出“亞”字形觀念以及“亞”字形由對大地之形的描述上升到精神性形式母題的過程,透視出古代中國人特有的宇宙觀和思維模式。而“亞”字形和古代禮制、“亞”字形變遷與中國古代社會變革之間的關系也正是這種宇宙觀念和思維模式發展的具體體現,其中蘊涵著中華文明的獨特品格。“亞”字形在不同文化中的變異,為我們提供了一條探索各文化之間聯系的可能性線索。而“亞”字形最終堙沒在東方文明里,卻成為西方文明的神性象征。西方人將“亞”形明堂視為東方專制主義象征的同時,卻將其悄無聲息地轉化為自己的神性符號,這一現象值得我們深刻反省。⑥其實,在中國古代的建筑文化中,“亞”字形建筑母題以及禮制形制與崇中觀念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28]
在空間圖式的文化抉擇中,古代中國人更傾向于平面五方位的空間圖式,并強調以北方為尊的南北軸線秩序。為什么要強調以北方為尊的南北軸線秩序呢?有學者認為,南北軸線是由于北方氣候寒冷而需要好的朝向以獲取大量日照所致。[29]這個解釋可以說是抓住了南北軸線的要領。北方游牧民族安全過冬,是一年中事關生死的最大考驗,只有首先準確地錨定南北方位,才能確定冬天午時太陽直射的最佳位置,進而獲得最大的受光量。這樣的位置一般都在背北面南的陽坡位置。當然,在最為酷熱的夏天,北方游牧民族也同樣需要準確地錨定南北方位,以確定在山之北麓陰坡避暑的最佳位置,進而最大限度地利用陰坡面積,減少太陽直射的時間。顯然,辨正南北方向,事關生死問題,因此,最具秩序、最有剛性的方向就是南北方位。這也是歷代王朝“正”統之爭的宇宙學含義。
只有校正南北,才能更好地權衡左右、平衡東西,進而實現“中和育位,安所遂生”生命智慧。因此,中國文化中的中軸線十字是具有實質性內涵的,完全不同于西方宗教將十字形架構抽象化或人格神化。從麈“路”南北,到馬“道”東西,歷史中國文化中的“十”字是在“天人合一”的農業文明實踐中孕育成熟的,是與“德”“行”分不開的。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亞”形明堂建筑,就是“大地文章”,是真正的“身教”大師![30]
甚至在許多敦煌契約文書篇末的畫止符上,也能看到中國人歷史悠久的十字信仰。這與明清契約文書篇末畫絕止符號“行”字形是通約的,[31]因為“行”字表達的就是東西南北這個“十”字路的意象,也就是太陽神每年在大地上走過的“足跡”。這與中國文化中的天地信仰即“祓禊”(符契)信仰是高度吻合的,人類或許就是在天時節律與人事節奏完美無縫地契合下被造化出來的。契尾畫“十”就意味著人人契約與天人契約是完整統一在一起的,是緊密不可分割的,是神圣而不可違背的。這與歷代民間文字作品中常見的“天地作證,山河為盟,有違此誓,天地誅之,人和一心”的誓語是一脈相承的。歸根而言,“十”字符代表的是人類早期對自然力的崇拜,尤其是對日月星辰的崇拜。以天契之道來言說人契之理,既能說明契的善性之源,也能說明契的神圣之源,正所謂“春夏恩澤不謝,秋冬肅殺無怨”。
今天,我們常常能夠看到基督教教徒在胸口或額頭畫十字(cross one’s heart),以祈求上帝保佑或信守神人契約這樣一個動作,在我看來,這應該是一個次生信仰,是在天人契約這個原生信仰的基礎上建構起來一種神人契約或信仰。當然,cross one’s heart 這個西方信仰意象也提示著我們,在初時起源的意義上,話呷與畫押實為一體兩面,即手里劃著十字,口里念著十字。據吳正中先生考證,“葉”(yā)即古“呷”(yā)字,“十”(甲)是甲骨文中的“甲”字,“十”與“甲”、“葉”與“呷”,是兩對相應的異體簡繁字,又是兩對相應的古今字?!笆笔恰凹住钡墓抛趾喿?“葉”是“呷”的古字簡字。[32]因此,敦煌契約中在契尾畫“十”這個情景,很可能既是話呷,也是畫押,二者是同一不二的。cross one’s heart 這個西方信仰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敦煌!中國文化中的“十字”信仰,是整合理性與信仰的易學模式,[33]而不是西方人的整合科學與宗教的神學模式。
從鐘鼓樓下貫通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十字門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物化形態即營造法式的“十字”信仰在中國西北地區的沃洲城市中極為普遍。不過從城市整體布局看,鐘鼓樓下的十字門,不僅僅是為了塑造東西南北這樣一種四方意識或信仰,更重要是的要錨定城市乃至整個周邊區域的中軸線:以南北中軸實現東西平衡(所謂“東西均”)。中國沃洲地理之連珠成帶這一現象特征,與東西軸線、東西春秋之宇宙論內涵和人文意象是通約的,可視為中國沃洲的基礎地理,在此基礎上,還逐漸形成了南北中軸這一縱向上的地理整合,從而具有了“經緯天下”的情懷。中國人的十字信仰,是內含在“南北中軸”信仰之中的。在中國沃洲帶上,經由“南北中軸”這一營造法式,而形成“經緯天下”的觀念,可以從諸多經驗現象和文明型國家的建構實踐中予以證明和闡釋,其中一個最為重要的規律就是:南北問題東西解決,東西問題南北解決;求“治”于東西的同時,還要求“正”于南北,最終趨向于中道哲學。遼代的“四季捺缽”,作為一種生動直觀的、行走在大地上的天下政治實踐,是有意識地將求治寓于求正之中,不但在南北方向上求正,而且在東西方向上求治、求發展。據說遼代北京的建筑多是坐東朝西的,以滿足契丹人追逐太陽的習俗,[29]其中的歷史經驗值得深入發掘。
從南北中軸的政治實踐視野看,歷史中國正是從“連橫”與“合縱”的反復交織中不斷生長壯大的。比如從歷史上來看,秦國東并六國與漢朝西進西域,出發的方向一東一西,正好相反,但是出發地點卻是驚人的相似,都是隴山一帶(今日甘肅東南部即六盤山區域)。為什么?如果說秦國的東并亦有西戎壓力的因素,那么,秦國的統一在解決了西部的威脅之后,同時又制造了一個更為嚴峻的南北問題,即北方匈奴游牧政權的統一與崛起。這個問題在漢初的表現就是“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西漢“斷匈奴右臂”而開通西域,是對南北問題的東西回應,這就是漢代版圖為什么主要從東西橫軸方向上延展的原因。唐代對西域的經略,應該也是遵循了同樣的政治地理學的邏輯。同理,遼代滅亡后,耶律大石在金與宋的南北夾擊之下,選擇了一條悲壯的西遷之路,這也算是南北問題,東西解決,越往西,越能拉長與東方更為強大的北方游牧民族和南方農耕民族的交鋒面,進而稀釋對手的力量。
總體看,從漢“州”到唐“道”,國家建構著重的基本軸線是東西橫軸,但是,到了元清時期,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后,卻更為注重南北整合。元代的“行省”與清代的“省”,都注重從北南方向上的縱向建制、縱向整合,從而最終完成了大中國幾大地理區域文化板塊在政治上的統一,其顯著標志之一便是元大都(北京)中軸線的形成。一橫一縱之間,“經緯天下”成為了一種看得見的實踐智慧,在田野之間的點、線、面上,就能看到中國的“大地文章”。當然,清后期,又不得不在東部海防和西部塞防之間進行艱難地平衡。這說明,東西問題與南北問題是互為依存、此起彼伏的。保留至今的中國西北城市鐘鼓樓下的中軸線,就是天下中國建構之宇宙觀的歷史印跡和現實脈動。
學界通常從寬泛意義上的“幸運緯度”出發,來清點舊大陸上的四大文明策源地: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倫和古代中國。⑦然而,言說者卻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這四個區域在緯度上的顯著差異。北非的尼羅河沖積扇區域、西亞的“小兩河流域”和古代印度區域,都在北緯25-35 度之間,緯度約略相同的位置,惟獨與中國黃河流域直接相連的中國沃洲地帶,卻在偏北的北緯35-41 度之間。前三個古代文明策源地,基本都在熱帶或亞熱帶上,然而,惟獨中國沃洲帶卻都分布在溫帶。盡管中國沃洲帶上的河套平原與黃河流域相重疊,但是,中國沃洲帶還是不能與黃河流域劃等號。[22]這個細節,可以說明一個重大的問題:中國的黃河農業文明發生伊始,即與北方沃洲地帶,以及與其并行的草原地帶密不可分,因而,農牧競爭很可能率先發生,進而率先演化出可以橫跨亞歐大陸的游牧力量。而這就意味著中國的農業文明在初始起源時,就帶有農牧競合的特點,亞歐大陸之世界史開啟的第一動力或來源于中國。
這就是說,基于中國沃洲地帶相對處于高緯度的地理現實,中國農業文明在發生之初,就具有向西向北雙向發展的趨勢,向北意味著原生的農業文明,可以率先借助于亞歐大草原通道向西方傳播?!霸缙诒狈轿幕t不一樣,它和南部兩個文化圈之間并無特別大的障礙,陰山、天山、高加索等一系列東西向山脈構成的大致的南北分界線,遠不如帕米爾高原那樣難以逾越?!盵34]中國西北地區的特殊地理,造就了農牧競合型農業文明的先天優勢。高寒瘠地的生命,通常都傾向于演化出合作的本能,而不只是競爭的本能,這或許就是孕育生命合作之“自然法”的地理機會和氣候條件。惡劣的地理條件和氣候環境條件既可以造成競爭的加劇,也可能促成合作行為,這個問題值得深入研究。一般而言,競合共生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態,只有當其發生分化時,競爭才會成為破壞合作的一種力量。半農半牧區域的人群更傾向于合作,而純農業區和純牧業區的人群傾向于競爭。當拉鐵摩爾說亞洲內陸邊疆的半農半牧地帶,即長城地帶是“貯存地”時,應該有這樣的理論含義。就是說,越是生態和文化多樣性地區的人群,越可能傾向于合作,而越是生態和文化同質化或單一化地區的人群,越是傾向于競爭。當優越地理環境與惡劣地理環境毗鄰而又不完全封閉時,惡劣地理環境形成的合作群體通常會對優越地理環境下的松散群體形成相對競爭優勢。
盡管同處于東西方農業文明的軸線上,中國沃洲文明與中東沃洲文明的不同之外還在于:中國沃洲文明在發生之初就具有農牧二重性甚至農牧工商四重性的綜合競爭優勢,不只是西行問道,而是問道西北、向西向上——既在同緯度上西行,又在高緯度上北進。比如,處于河西走廊的民勤沃洲,素有“人居長城之外,文在諸夏之先”的美譽。另外,還要特別留意河套平原。處于黃河中上游的寧夏河套平原,正好處于北緯40 度這一中國東西軸線的中心部位,是連接華北與西北的重要樞紐。如果從山勢地形和“幾”字形的黃河流向特征來看,河套平原更像是“新月沃地”,因為河套平原由“西套”“后套”和“前套”共三“套”組成,形成最為典型的“新月之彎”。近代以來,河套平原在黃河流域農業文明起源中的地位被嚴重低估。其實,在更早期的農業文明起源中,河套平原的地位甚至比中原和關中還要重要。古諺有“黃河百害,唯富一套”。黃河寧夏段約占黃河全長的十四分之一,其中流經引黃灌區的有318 公里。這種大河自流灌溉的模式與尼羅河以及西亞兩河流域非常相似。在大河治水農業和鐵犁牛耕出現以前,中原和關中農業條件是無法勝過河套平原的。只有從河套平原切入,我們才能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黃河母親”。我們不僅要知道中國沃洲是更高緯度上連接東西亞兩個“新月沃地”的紐帶,而且還要明白:河套平原這個“新月沃地”,其綜合條件與競爭力一點兒也不在西亞新月沃地之下。
所以,在較高緯度上發生的古代中國農業文明,不僅有“西行問道”的普遍性稟賦,而且還有“北上問道”的本土化天性,完整概括就是“問道西北”?!拔鞅薄倍衷谥袊幕械膬群S富而深邃。如果說東西關系的關鍵詞是理性、人心、交易和融通,那么,南北關系的關鍵詞就是感性、人性、交情和同情。不向西,無以腳踏實地,發展壯大;不向北,無以向上向高,涵養德性。有學者認為,東西方文明在宇宙觀上,一個重地,一個重天,重地的注重生產實踐,重天的強調涵養德性。但是,在我看來,這個觀點并不十分準確。東西方文明皆重地利、重實物、重功利,重地,是為了在東西向上展開世俗生活。只有北方文明兼有重天、重心性、重交情的稟性。北人居北,更能體悟出“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篇》)的政治情感。模糊記得曾有一個實驗發現,大意是:同樣的討飯者,在高地或高原地區乞討時,更容易獲得人們的施舍和同情;越是居住在高緯度或高海拔的人,越有“慈悲”之心。在物理空間上居高本身(不是政治權力上的居于高位),就具有提高一個人的道德精神境界的功效。相與之情深與相向之心強,二者高度關聯,難分難解。只有“問道西北”,才能將“除魅”與“存魅”兩種張力巨大的情感對立統一起來。因此,既不是緯度決定歷史,也不是經度決定歷史,而是二者結合、合縱連橫才有未來。因為“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所以只有向西向上,從西北出發,才能孕育出天下情懷和天下格局。所以,只有炎帝的東南諸“華”還不完整,必須加持黃帝的西北諸“夏”才能實現“文質彬彬”和“生”“養”互濟。[35]
如果說關注東西是要解決形而下的治,那么,關注南北則是為了解決形而上的正或統。[36]如果說《詩》著重于南北“情治”的話,那么,《春秋》則著重于東西“理治”或“德治”?!对姟吠鋈缓蟆洞呵铩纷?,并不是后者取代了前者,而是后者疊加在了前者之上,前者隱而未退,并最終以南北中軸這樣的“大地文章”或營造法式的形式“涌現”出來了。欲統南北“是非”,必有崇高的德性涵養和正義之心才行。北方游牧民南下或南視,表象上確有征服之意,但事實上也有一統之效。如果說秦并六國制造了南北問題——漢匈對立的話,那么,漢通西域,則實現了對南北問題的東西解決或者緩解。“早期北方文化圈和南部兩大文化圈的交流,開始于全新世之初,開始主要是南部農作物和家畜的北傳,約公元前2000 年后,隨著北方畜牧經濟走向成熟,反過來對南方產生壓迫,東、西長距離、大范圍的南北對峙局面在這時候初步形成?!盵34]當然,東西軸線過長時,治理成本會上升,危機會逐漸積累,這就需要借助更高緯度上的南北一統來解決。元、清王朝從北方南下,進一步實現了大一統,這就是“東西問題,南北解決”的典型歷史實踐。歷史中國的政治地理版圖,就是東西和南北兩條軸線交錯互濟中不斷成長壯大起來的。這其中的典型歷史大事件有二:其一是“張國臂掖”,西漢王朝通過張掖沃洲這一地理樞紐,實現了“通西域,隔羌胡”這一經緯天下的壯舉;其二是“涼州會盟”,蒙古高原的闊端和青藏高原的薩迦班智達通過武威沃洲這一地理樞紐,實現了草原與雪域之間的縱向整合,這是另一次經緯天下的壯舉。
通過漢唐時期的東西橫向拓展和元清時代的南北縱向整合,最終形成了甘肅地理版圖的西北-東南走向的格局,既有橫向連接大中國的功能,也是縱向整合大中國的功能,這正是歷史中國經由甘肅而經緯天下的活化證據。
姚大中先生在其《北西中國》中寫道:“沃洲環境乃是陸地上最復雜的地理環境,群山、河流、耕地、沙漠等各種形態相配合與混淆,強烈的多元性,使沃洲能得獨立形成一個地理單元。在這個單元區域中,一片片足以耕種的土地,都被沙漠所環繞或切斷,隔離其他農耕部分。惟其如此,沃洲特征,便是分散、孤立而不相連貫,如同沙漠中的一個個島嶼。盡管在精耕意義上與濕潤季節風地帶相同,但其干燥農業性格,以及這種分散性,又與平野連亙的大農田農業,迥然有異。”[8]
目前,我們對海洋上最復雜的地理環境還知之甚少,因此,當我們知悉沃洲環境乃是陸地上最復雜的地理環境時,就有可能將蘊藏其中的知識和智慧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和調動。在這個復雜的沃洲環境中積淀出來的地理概念都具有“遍歷篩選”“層化疊加”的優勢,內涵極為豐富和厚重,“旱?!迸c“漠島”便是兩個極不尋常的地理概念,帶有典型的陸、海兩種思維方式“疊壓”“通融”的特征。沙漠戈壁與海洋,沃洲城邑與島嶼,可以互為解釋、互相界定?!昂岛!迸c“漠島”很可能就是西方地中海的人們與中國“海中地”的人們共同創造并能夠共同理解的概念。這提示我們,從中國沃洲地帶尤其是西域沃洲地帶走出的歷史地理文化概念,或多或少都有通約于海權和陸權兩種思維方式的非凡能力。許多東西方的“概念孤兒”如果要找“回家”的路,[37]應該向西北中國的歷史文化看齊。姜亮夫先生說過:“借助敦煌卷子,有的民族才發現自己的古文字是什么樣子。敦煌學在全世界為什么會引起這樣大的關心來?我想這恐怕是個因素。每個人都愿他祖先的文化有個好的歷史記載,他們找不到這種材料,但是,中國有,這樣一來,中國的材料就至貴了。所以,外國人現在天天想辦法購買敦煌卷子,現在北京,它們的價錢高得不得了。這是最貴的文物,沒法子估價的。整個人類的歷史都在敦煌,它為什么不至貴?敦煌卷子里存在外國民族的文字,是我們很寶貴的一樣東西。”[38]
“眾所周知,綠洲有各種各樣的譯法。從依靠地下水來滋潤這樣的意義來說可以叫作‘泉地’,而從給沙著色來看則可以把它稱為‘綠地’,然而我卻認為把它譯做‘沙漠島’最為貼切。因為不僅是從其地理狀況還是從其歷史機能來看都同海島頗為相似”?!熬G洲是浮現在沙漠中的島嶼,是個可以耕作的土地?!盵6]“長長地浮現在沙海上的所謂‘天山半島’……這些綠洲實在可以看作是設在‘天山半島’岸邊的停舶場,看一看歷史,可以說確實如此?!盵6]松田壽男已經從中國沃洲的陸地地理暨旱海地理中發現了許多通約于今天海洋文化的概念基因。
越是具有包容性概念的文化,才越有可能孕育出真正的天下觀念和天下情懷。“旱海漠島”即“沙漠沃洲”,這里內含著所謂海權秩序和陸權秩序的內在統一性,而不是分裂性。西方人總想以海權秩序單方面控制陸權秩序。西方人無法理解陸海復合型秩序的中國起源。發生于中國沃洲地帶的“旱海漠島”概念中,包含著超越海權和陸權這個二分法陷阱的中國智慧。從韓建業之“全新世亞歐大陸三大文化圈”來看,中國沃洲尤其是西域沃洲處于三大文化圈的共同疊加部分,是整合亞歐大陸最重要的歷史地理文化資源。[34]
以陶容器為主要依據,結合其他遺存,可將全新世大部時段的亞歐大陸分為三大文化圈,即以中國黃河和長江“大兩河流域”為中心的“早期東方文化圈”,以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小兩河流域”為中心的“早期西方文化圈”,以及東、西兩大文化圈以北的“早期北方文化圈”。三大文化圈之間還存在較大范圍的交匯區域。[34]
但是,我們也要對近現代以來,海權概念對陸權概念的侵蝕與殖民保持文化上的警惕?!昂Q蟆迸c“島嶼”,這兩個概念的語境和內涵,今人理解和界分起來很容易,但是,當我們面對“旱海”與“漠島”這兩個概念時,就很費腦。沙漠戈壁為何能比喻海洋?沃洲或城邑為何能比喻島嶼?這種費解,便來源于我們對海權概念的“內化”。同樣,當我們面對“綠洲橋”(Oasis Bridge)“大陸橋”(Eurasian Land Bridg)這樣的概念時,也同樣很費解。“橋”通常是搭建在河面或海面上,連接兩端陸地的建筑。當陸地或綠洲本身作為橋梁時,意味著陸地或綠洲成了海路運輸中的陸上中轉環節,陸地本身成了搭建在兩個海洋之間的橋梁,綠洲本身成了連接兩端沙漠戈壁之間的橋梁。陸地與海洋的主次地位被顛倒了!當理解起來感受到費解時,我們似乎還有一些自省意識;但是,當我們不加反思地使用“綠洲橋”“大陸橋”這樣的概念時,我們的大腦其實已經被海權概念格式化了。明智的做法是,我們要以“疊加”關系來處理這些概念,而不能從“替代”關系上去處理這些概念。比如,要讓“海洋”疊加或粘附在“旱海”之上,而不是讓“海洋”去替代或取代“旱海”。要讓“旱?!痹煜轮刃蛉ヒ幱枴昂Q蟆眳擦种刃?,而不是聽任“海洋”叢林秩序去取代“旱海”原生天下秩序。
另外,中國沃洲地理中體現出來的對“均勢”與“和平”兩種價值觀的兼顧,對于我們反思西方價值觀的偏頗之處,具有特別的啟示意義。在亨廷頓的眼中,只有“霸權為代價的和平”與“沖突為代價的均勢”這兩種非此即彼的二分法。“亞洲的過去將是亞洲的未來。亞洲要在以沖突為代價的均勢或以霸權為代價的和平之間作出選擇。西方社會可能會選擇沖突與均勢。歷史、文化和力量的現實卻強烈地顯示,亞洲會選擇和平和霸權。以19 世紀40-50 年代西方入侵為開端的時代正在結束,中國正在恢復其地區霸主的地位,東方正在進入自己的時代?!盵39]然而,亨廷頓無法想象,在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均勢”與“和平”相互兼容、相互競合的歷史案例和生存智慧。在西方人的視野中,均勢格局都是對等式的,他們無法想象歷史上還出現過差等且平等的均勢格局。
當然從歷史上看,“均勢”與“和平”并不是刻意追求的結果,而是由特定的歷史地理機會所造就的。許多學人從地理學角度對歐洲與中國進行比較研究時,常常給出歐洲地中海區域的多元性競爭地理與所謂中國的大陸性集權農業地理這樣一個對比框架,[23]幾乎完全忽視了中國西北地區的旱海漠島地理與歐洲地中海地理的相似之處。由此造成了一個話語權失守的致命后果:歷史中國的豐富多樣性被遮蔽了,民主與自由貿易的歷史底色被清除了,似乎唯有歐洲地中海才為人類民主和自由的誕生創造了地理機會。事實上,當我們重新凝視中國沃洲地理時,卻有許多意外的發現。沃洲農耕由于受到自然條件的強烈制約,不能無限度擴大,從而決定了沃洲之間相對的孤立性和封閉性,“在最初的時期,起到了保護、組織、統治綠洲生活的‘蛋殼’作用?!彪S后,“多數孤立的綠洲,以貿易之線相互連結了起來,而這種線在沙漠中所留下來的痕跡便是隊商路。……這樣一來,綠洲本身也就起了變化,即它不僅給農業社會增加了貿易的因素,而且還使之展現中轉市場的性質,并起到了隊商驛站的作用。綠洲內的村落,呈現了商業都市的面貌,商業利潤推動了其國家,使綠洲國家變成了商業國。隨著與外國交往的不斷加深,從各個方面滲入了異國的文化,使綠洲國家的文化變得豐富多彩?!盵6]值得留意的是,尤其在古代歷史上,從未發生有任何族群之一能在新疆培養成強大勢力的事情,“西域文化”資質,在古代也始終呈現為混合文化的形態。其原因,便關系到沃洲地理的分散性,以及塔里木盆地之處于民族文化十字路地位。[8]沃洲城市國家之間的封而不閉、隔而不離、農商互補的經濟地理條件,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均勢”與“和平”得以兼顧的中道格局和人類生存智慧。
從星散沃洲下的滿天星斗,到中原王朝“體貼”下的月明星稀,均勢格局雖然發生了變化,但是和平的局面并沒有因此而毀壞。這不是從中國沃洲天下走向中原天下體系,而是中國天下體系的自我生長。原生于歷史中國的天下體系中內含著健康的主從倫理——“知其主而守其從”的主從雙修倫理,[40]而所謂西式天下觀中卻隱藏著畸變了的“主從倫理”即“主奴倫理”。因此,歐洲中心主義理解不了好的天下觀,同樣,中原中心主義也理解不了好的天下觀?!熬鶆荨迸c“和平”相互兼容與主從雙修倫理密不可分,都是“天下”觀念的應有之義和高維特征。天下中國及其朝貢體系之所以形成,或許是面臨著一個共同的外部防御和維護和平的問題,“均勢與和平”的“天下體系”與“西伐亞利”(形成于1648 年)之西方條約體系形似而神不同,因此,其合法性和正當性,需要全面解讀和深入分析,不宜過早揮舞批判的大棒予以全盤否定。⑧
下帝與上帝、土地與天下、母系與父系、地尊與天尊是中國古代文獻中幾組具有對稱關系的重要概念,夏淥先生對這幾組概念進行考釋和辨析后,提出了一些獨到的觀點?!暗邸迸c“蒂”通約,原義是指正在生根發芽的谷物種子(幼株),隱喻天地交合與生命涌現。向下生根處,可見“下地”“下帝”“地祗”;向上發芽處,可見“上天”“上帝”“天神”。本來“下帝”比“上帝”還要尊崇,是“地”尊于“天”,以后才起了變化,變成了“天”尊于“地”,即“上帝”“上天”取代了“下帝”“下地”的地位。[41]每一顆埋在土壤下的谷物種子(幼株)各有各的“下蒂”,但是它們都分享著一個共同的“上天”——每天都在東升西落的“太陽神”。農業文明在同緯度上的涌現及其擴展,是發生“天下”觀念的原始起因。
從農學和天學的視角來看,這個過程中發生的故事,就是關于“植物的欲望”“種子的勝利”的故事?!耙徊糠直蛔又参锔倪M了它們‘讓動物來干活’的基本策略,去利用一種已經進化到不僅可以自由地在地球各處移動,而且能夠思考和交換復雜思想的動物。這些植物采用一種相當聰明的策略:讓我們移動并想著它們?!参锸沁@般吸引人,這般有用,這般可口,它們激勵人們去種植、去運輸、去加以贊美,甚至寫了關于它們的書?!盵42]當然,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一方面是種子“利用”了人類,另一方面也是人類“發明”了農業,是谷物與人類的協同演化與共生共榮。草谷誘(用)人以為牧,人畜糞(養)地以為農。農、牧業文明在初始發生時,是一體兩面的關系。
人類農業文明從亞歐大陸大致相同的北緯中緯度東西軸線上的沃洲地帶率先發生,這是揭示天下觀念起源的歷史唯物主義基礎和科學方法論前提。最早洞悉并掌握了四時節氣和四方季風之農時規律的中國沃洲,也就成了最早的“則天”之地(神州),[43]當“則天”之地的農業文明密碼快速傳播至東西方向上的其他眾多沃洲聚落時,“天下”觀念就發生了——“天下”就是“則天”之地即農業沃洲(0asis)及其普遍連接(Oases),是內在于沃洲文明的人類通感和“民心”所向。連接并溝通亞歐大陸東西方的中國沃洲,不僅提供了最為集中、最為重要的“法天地,順四時”的農業地理機會,而且也是揭開絲綢之路起源之謎的一把鑰匙。“世界上兩個最早的糧食生產中心——新月沃地和中國仍然支配著現代世界……公元8000 年時的歷史進程之手仍然在緊緊抓住我們?!盵23]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是起點決定路徑、原型規制轉型、造化錨定進化,歸根到底是“氣候決定歷史”或“農業拯救人類”。因此,找回歷史中國天下觀念和天下秩序源起的地理機會與本真內涵,對于我們揭示所謂西式天下觀的偏頗與謬誤之處,完整準確理解接續著天下理念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所在,堅定自信地推動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事業,具有重要的方法論啟示意義。
姚大中先生對中華文明飽含熱情而又異常冷峻,他告誡后人:“中國歷史是偉大的,但沒落的世家子而盡緬懷昔日榮華,表示的惟是懦弱。知恥庶近乎勇。忘懷歷史的民族注定滅亡,顧影自憐或自怨自艾,又或只會自打嘴巴,同樣為沒出息”。[44]姚先生的告誡提示我們,只有完整全面地了解內含在中國大歷史中的“天下”觀,才能在推陳出新中找到面向未來的人類發展智慧。
注釋:
①這個文獻資料,于2019 年在寧夏中衛市被發現,其中詳細記載了自中寧縣“石空寺堡”至新疆“庫車”絲綢之路“柒千零捌里”驛程內105 個驛站及相關情況。每一處驛站都依托于某個或大或小的沃洲,因此,驛站的分布特征也反映出了沃洲的分布特點。這是絲綢之路文獻的一次重要發現,彌補了居延漢簡等資料對絲綢之路記載的不足,進而破解沙漠沃洲絲綢之路的許多難解之謎。居延漢簡“驛置道里簿”記載的驛置地名只有30 個,這次新發現資料記載的驛站有105 個之多,彌補了相關史料的不足。書中不僅記載了每個驛站及相關地名,而且注明了驛站之間相距的里程。其中,今寧夏境內的驛站有11 個,今甘肅境內的驛站有50 個,今新疆境內的驛站有44 個,作者還在最后一頁以楷書標注“以上共計程柒千零捌里?!眳⒁姡褐行l發現記載境內沙漠綠洲絲綢之路全程的珍貴資料[N/OL].https://www.nx.gov.cn/zwxx_11337/hygq/201904/t20190418_1409238.html,2019-4-18.
②新亞歐大陸橋,又名“第二亞歐大陸橋”,是指東起中國連云港西至荷蘭鹿特丹的國際化鐵路干線,全長10900 公里。其中,中國國內部分為隴海蘭新線。
③“中和位育、安所遂生”的理念在《中庸》中有最經典的闡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敝祆洹吨杏辜ⅰ纷⒃唬骸拔徽?,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對此主題的一個深度討論,可參見,沈湘平.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傳統文化根基[J].中國社會科學,2022(8):109-123+206-207.
④中央之國的思想或源于黃土地(沃洲)居中,或“形勝之汭”的思想和意識。社稷壇的五色土中,正中間之所以是黃土,應該與中央之國的思想淵源亦密不可分。
⑤可參見[印象隴原]張掖鐘鼓樓[EB/OL].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0671592,2013-03-12.
⑥貫穿北京城市南北的中軸線可以說是中字的一豎,而方方正正的紫禁城是中字字形的口。華盛頓城市中心也有一條中心線,連接林肯紀念堂、華盛頓紀念碑、國會山。東西與其相交的一橫是杰佛遜紀念堂到白宮,組成的是十字架,展現的是西方文化信仰。中國文化中內含著“作為中軸線的十字信仰”,中國文化為“十字”脫敏,可找回中國人自己的“十字”信仰。
⑦具體來說,舊大陸上的四大古老文明是:古埃及的尼羅河文明,古印度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或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兩河流域文明),中國的黃河和長江文明。當然也有五個古代文明中心的說法,比如,從地域的角度來看,從東到西依次是黃河流域文明、印度河流域文明、兩河流域文明、尼羅河流域文明及愛琴海文明。這五個文明中心都依傍大河或海洋。如果視農業文明起源為最早文明出現的標志的話,愛琴海文明這個所謂的古希臘文明的源頭是算不上的。
⑧近期對中華帝國及其朝貢體系提出批判的一篇代表性論文,可參見,榮劍.誰的天下——“天下體系”批判(上、下)[EB/OL].https://mp.weixin.qq.com/s/F23Cc_kDJlQFprTRDZXhIw,2023-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