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梓瀟
債權讓與是債之變更的一種。債之變更并不變更其本質,即不變更其同一性,而是變更其主體或內容。①參見張谷:《論債權讓與契約與債務人保護原則》,載《中外法學》2003 年第1 期。債權讓與屬債之主體變更,指合同債權人通過協(xié)議將其債權全部或部分轉讓給第三人的行為。②參見王利明、房紹坤、王軼:《合同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237 頁。債權讓與在日常交易,特別是商事交易中具有重大意義,其作為一種典型融資方式在保理、ABS、項目融資等領域發(fā)揮著核心作用。③參見李宇:《債權讓與的優(yōu)先順序與公示制度》,載《法學研究》2012 年第6 期。對于中小企業(yè)及資金鏈困難的企業(yè)而言,債權讓與不失為一種使企業(yè)迅速起死回生的方式;對于資金較為充足的受讓方而言,債權讓與亦是其獲取收入的良好方式。在債權讓與的過程中,諸多利害關系人的利益保護亦關系著商事交易的穩(wěn)定性,故債權讓與之制度之構建極為重要。
我國《民法典》對于債權讓與的債權變動模式并無明確規(guī)定,其僅在合同編的合同的變更和轉讓一章規(guī)定了債權讓與的限制、債務人保護規(guī)則等問題。《民法典》第768 條亦僅規(guī)定了保理合同應收賬款的權利順位問題,其不僅未明確其他債權讓與的優(yōu)先順位問題,甚至亦未明確保理合同的債權變動模式。司法實踐中對于債權讓與中債權的變動與歸屬問題觀點不一,在一般債權的多重讓與中,一類判決認為,債權讓與自合同生效時發(fā)生效力,自然應依合同生效的時間先后決定債權歸屬,是否通知債務人以及通知債務人的時間先后只能作為債務人清償是否有效的判斷標準,是《民法典》第546 條的債務人保護規(guī)則的具體體現(xiàn)。①參見宋君訴北京鑫暢路橋建設有限公司、王根旺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 民終2737 號民事判決書;上海某市政工程配套有限公司訴上海某混凝土制品有限公司等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上海市松江區(qū)人民法院(2008)松民二(商)初字第1276 號民事判決書;熊春艷訴劉培華等民間借貸糾紛案,湖北省隨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鄂13 民終1018 號民事裁定書。而對于債權的在后讓與,有判決直接否定了合同的效力,②參見上海某市政工程配套有限公司訴上海某混凝土制品有限公司等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上海市松江區(qū)人民法院(2008)松民二(商)初字第1276 號民事判決書。有判決只是否定了債權變動的效力。③參見宋君訴北京鑫暢路橋建設有限公司、王根旺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 民終2737 號民事判決書。另一類判決則認為,通知在先權利在先的規(guī)則更符合立法者的立法意圖,優(yōu)先通知債務人的受讓人可以取得對于債務人的債權,而其他重復受讓人不能取得對于債務人的債權,只能向轉讓人主張違約損害賠償責任。④參見白銀匯達商貿有限公司訴甘肅潤金商貿有限公司等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甘肅省白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白中民二初字第28 號民事判決書;姜喜所、威海凱華紡織股份有限公司合同糾紛執(zhí)行復議案,山東省威海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魯10 執(zhí)復105 號執(zhí)行裁定書。可見,在實踐中,法院對于債權變動的時點、重復受讓人優(yōu)先順序的判斷標準的裁判觀點并未達成一致,這會導致債權讓與的受讓人無法確定其是否成功取得債權,進而對債權讓與的商事交易模式產生較大打擊。實踐中同樣突出的另一個問題是,重復受讓人為取得債權的優(yōu)先順位倒簽合同、賄賂債務人等,該等行為常常較為隱蔽而難以發(fā)現(xiàn),大大損害了本應享有權利的當事人的利益。筆者認為,對于債權重復讓與的債權歸屬問題觀點不一的根源在于,我國并未明確債權讓與的債權變動模式,出現(xiàn)倒簽等亂象的原因在于,諸多裁判觀點所認可的債權變動模式并非實踐中的最優(yōu)解。債權讓與雖自合同法時代以來即被規(guī)定在合同部分,但其和物權讓與具有高度相似的特性,債權讓與屬“債權物化”現(xiàn)象,⑤參見袁野:《“債權物權化”之范疇厘定》,載《法學研究》2022 年第4 期。毋寧是對于債權“所有權”的讓與,但理論和實踐卻往往忽視了這一特點,導致裁判觀點不一,裁判效果不佳。因此,研究債權讓與的債權變動模式具有高度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研究債權讓與的債權變動模式,需要分析以下問題:其一,債權讓與的性質如何?究竟只是讓與人和受讓人之間產生的合同之債還是債權變動?雖然《民法典》僅將債權讓與置于合同編中,但畢竟債權讓與既存在原因關系,又存在債權變動,其結構和物權變動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實際上,債權轉讓和物權、知識產權等財產權的轉讓本質并無不同,其屬于對債權之“所有權”處分的“債權物化”現(xiàn)象,故債權讓與的本質應當為債權變動。進一步而言,債權變動的基礎是什么?是合同本身,債權變動合意(雙方處分行為)還是單方處分行為?這涉及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的區(qū)分,亦涉及對于債權讓與通知性質的判斷。其二,我國《民法典》目前采取了公示對抗主義和公示生效主義混合的物權變動模式,地役權的設立和移轉、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的移轉、動產抵押權的設立等采取公示對抗主義;不動產及一般動產物權變動、建設用地使用權的設立和移轉、不動產抵押權設立等采取公示生效主義。特殊動產物權變動在采交付生效的同時亦規(guī)定了登記對抗,亦可歸為公示對抗主義。那么,債權讓與應選擇何種變動模式才能符合基本法理?公示對抗模式還是公示生效模式?這涉及對物權和債權的本質的理解,亦涉及公示對抗和物權法體系的融合問題。其三,在具體的公示方式上,債權讓與應選擇何種公示方式(不公示、通知還是登記?),以達到法教義學層面的邏輯自洽?何種公示方式能夠解決實踐中出現(xiàn)的倒簽等亂象,以更好地保護交易當事人的權益?何種公示方式能最大限度地滿足當事人融資、秘密讓與、投資等需求?其四,債權變動模式的選擇與《民法典》第546 條的債務人保護模式之間的關系如何?其是否會與《民法典》第546 條有所沖突?其五,《民法典》第768 條規(guī)定了保理合同應收賬款的公示規(guī)則,該規(guī)則是否應當擴張至其他的債權讓與?債權讓與應采統(tǒng)一的變動模式即“一元論”,還是應區(qū)分不同情況即“二元論”?這些問題對于債權讓與理論與物權法理論的協(xié)調及實踐中保障各方當事人利益極為重要。
關于債權讓與行為的性質,目前主要有三種觀點,即準物權合同說、普通債權合同說和債權讓與通知說。準物權合同說認為,物權變動應區(qū)分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債權讓與應存在兩個合意,贈與、買賣等使自身負擔債務的行為屬原因行為,債權變動的合意(亦稱債權讓與契約)屬處分行為,由于債權變動與物權變動高度的相似性,故稱債權讓與契約為準物權行為。基于物權形式主義無因性理論,當債權讓與契約生效時即產生債權變動之效果,其變動時點與原因行為生效之時點相同,但與原因行為是否有效并無必然聯(lián)系。①參見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704 頁;[德]迪爾克·羅歇爾德斯:《德國債法總論》(第七版),沈小軍、張金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389 頁。普通債權合同說基于債權行為和物權行為不區(qū)分的一體模式,認為合同生效時便可自然產生債權變動效果。②參見崔建遠、韓海光:《債權讓與的法律構成論》,載《法學》2003 年第7 期。債權讓與通知說則認為,債權讓與之通知宜解釋為單方處分行為,債權變動通過該單方處分行為而發(fā)生效力。③參見尹飛:《論債權讓與中債權移轉的依據(jù)》,載《法學家》2015 年第4 期。即三種觀點分別認為債權讓與是雙方處分行為、合同本身和單方處分行為。
欲判斷債權讓與的性質,需先明確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區(qū)分原則與處分行為的抽象原則,此問題雖未在我國法中明確規(guī)定,但區(qū)分原則與抽象原則應當適用屬邏輯上的必然。
根據(jù)羅馬法,“債為法鎖,據(jù)之我們有必要被強制根據(jù)我們城邦的法償付某物”④[古羅馬]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徐國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343 頁。。“債的本質不在于我們取得某物的所有權或者獲得役權,而在于其他人必須給我們某物或者做或履行某事。”⑤桑德羅·斯奇巴尼:《債之概念反思及其在體系中的地位》,陳漢譯,載《北方法學》2015 年第9 期。對此,薩維尼進一步解釋道,物權是“以占有或者對物的事實支配為其材料”的;債權則系“以對他人行為的部分支配為其材料”,⑥參見金可可:《債權物權區(qū)分說的構成要素》,載《法學研究》2005 年第1 期。可見在潘德克頓體系之下物權與債權的區(qū)分并無異議。我國民法理論與實踐已完全繼受物權與債權的二元劃分是可見的共識。從邏輯層面而言,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區(qū)分及處分行為無因性是債權與物權區(qū)分的必然結果,⑦參見李永軍:《物權與債權的二元劃分對民法內在與外在體系的影響》,載《法學研究》2008 年第5 期。唯有采取區(qū)分原則和分離原則,物權和債權的區(qū)分才能得到有力支撐。薩維尼和胡果認為,如果不能在物債的區(qū)分中為物權變動找到物法本身的依據(jù),即仍然認為債權合同導致物權變動,那么物法和債法的分離便不夠徹底。⑧參見金可可:《私法體系中的債權物權區(qū)分說——薩維尼的理論貢獻》,載《中國社會科學》2006 年第2 期。對此,薩維尼指出,物權和債權應獨立于其界限之中,不應只看到債,而僅將物權視為債的結果和發(fā)展;亦不應只將物權當作法律規(guī)定的真正對象,而僅將債視為取得物權的手段。這兩種處理方式都是片面的,妨礙我們理解法律關系的本質。⑨參見金可可:《私法體系中的債權物權區(qū)分說——薩維尼的理論貢獻》,載《中國社會科學》2006 年第2 期。因此,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區(qū)分將物權和債完全分離看待,可以避免二者界限的搖擺不定,從而支撐物權債權之二元體系。在潘德克頓法學債權與物權的區(qū)分之下,有學者指出,債權物權區(qū)分說與物權行為理論是一對血肉相連的雙生子,可謂十分貼切。①參見金可可:《私法體系中的債權物權區(qū)分說——薩維尼的理論貢獻》,載《中國社會科學》2006 年第2 期。
其實,從法律行為的定義本身入手,亦不難得到相同的結論。法律行為是民事主體通過意思表示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法律關系的行為,而意思表示亦包括行為意思、表示意識、效果意思及表示行為。其中,效果意思的實現(xiàn)即是民事主體意思自治的體現(xiàn),法律行為的法律效果通常應基于當事人的效果意思而確定,此為法律行為的根本特征,亦是法律行為區(qū)分于事實行為和準法律行為的關鍵。以買賣合同為例,若認為債權合同加公示行為直接產生物權變動之效果,即純粹的債權形式主義,則應認為出賣人在簽署買賣合同的過程中僅表示出負擔交付標的并移轉所有權之債務的效果意思,而該效果意思卻產生了負擔債務和變動標的所有權的法律效果,與法律行為的基本定義及意思自治原則不符。②參見茅少偉:《民法典編纂視野下物權變動的解釋論》,載《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0 年第2 期。因此,基于法律行為產生物權變動,則必有處分行為,此為邏輯上的必然結果。此外,有學者指出,分離原則的缺失亦會導致物權客體特定原則的消解,因為一個債權合同可以包括多個標的物的負擔,而物權卻只能存在于特定、單一的物之上。在分期履行的交易當中,多批標的物所有權的移轉只能附著于一次買賣合意,因此分期履行之所有權移轉問題便會出現(xiàn)解釋困境。而在種類物和特定物交易中,合同簽訂之時標的物因并不特定而不可能依合同本身直接產生所有權變動,其正確的邏輯應該是“債權合意—標的物特定化—所有權移轉合意”。由此觀之,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不僅需要區(qū)分,其行為亦不可“一體把握”。③參見朱慶育:《物權行為的規(guī)范結構與我國之所有權變動》,載《法學家》2013 年第6 期。
進一步來看,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的區(qū)分是否必然會導致物權行為的無因性?答案應當是肯定的。如前文所述,法律行為的法律效果應基于主體的意思表示中的效果意思而定,故不同的法律行為的效力自然應當分別看待,即“行為不同效力不同”,否則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的區(qū)分即失去了意義,物權便成了債的結果,債便成了獲得物權的手段,這正是薩維尼指出的偏差的處理方式。實踐中,無因性與有因性的區(qū)別可體現(xiàn)在如下場景:甲將A 物出賣并交付給乙,后乙將其出賣并交付給丙,而甲和乙之間的原因行為無效。若采有因性,則乙為無權處分,丙須滿足善意取得要件方能取得所有權;而若采無因性,丙非故意背俗或惡意串通即可取得所有權。根據(jù)債權的相對性,負擔行為的效力應僅及于相對人,如若采取有因性,則使得甲對乙的負擔行為效力及于丙,亦與法理不符。④參見朱慶育:《物權行為的規(guī)范結構與我國之所有權變動》,載《法學家》2013 年第6 期。由此觀之,抽象原則亦是分離原則邏輯上的必然。
在明確了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應當區(qū)分的基礎上,上述普通債權合同說便不應采納,因為債權讓與中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并存,而普通債權合同說并沒有區(qū)分二者而認為合同本身即可使得債權歸屬發(fā)生變化。在認可物債二分的基礎上,亦存在債權讓與雙方處分行為說和債權人讓與單方處分行為說的爭論。
債權讓與屬于雙方處分行為還是單方處分行為,其爭論焦點主要在于債權讓與通知債務人的性質判定。前者認為債權讓與通知屬于準法律行為中的觀念通知,①參見李永鋒、李昊:《債權讓與中的優(yōu)先規(guī)則與債務人保護》,載《法學研究》2007 年第1 期;韓世遠:《合同法總論》(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8 年版,第612 頁。而后者認為債權讓與通知屬于單方處分行為。債權讓與通知說的主要論證依據(jù)在于,該說中的債權變動時點與《民法典》第546 條債務人保護規(guī)則得以匹配。該說認為,一方面,依我國《民法典》,于債權已有效讓與但未通知債務人之情形,即便債務人對此表示知情,亦不應認為其具有對受讓人清償之權利或義務,應認為其對于讓與人之清償有效而對受讓人之清償無效。然而,如果認為債權讓與合意生效之時即產生債權變動之效果,那么即便沒有通知,債權讓與同樣應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債務人對讓與人之清償無效而對受讓人之清償有效,與法律規(guī)定不符。而若以通知到達后為債權變動時點,則債務人在接到通知前不應對受讓人清償,在接到通知后應當向受讓人清償,與債務人保護模式完全匹配。②參見尹飛:《論債權讓與中債權移轉的依據(jù)》,載《法學家》2015 年第4 期。另一方面,認為通知宜認定為單方處分行為而非處分行為之生效要件的理由在于,解決債權讓與原因行為不成立、無效、撤銷、未生效時通知的有效性問題,也即表見讓與問題。在債權讓與通知說的模式下,通知作為單方處分行為不會受到原因行為效力的干擾,故當合同不成立、撤銷、無效、未生效時,已接到債權讓與通知的債務人對表見受讓人之清償亦有效,無需引入表見讓與制度。③參見尹飛:《論債權讓與中債權移轉的依據(jù)》,載《法學家》2015 年第4 期。因此,在債權讓與交易中,負擔行為是一個債權合同,而處分行為是讓與人的單方處分行為而非雙方的債權讓與合意。
上述尋求債務人保護模式與債權變動時點邏輯自洽的思路值得認同,但將債權讓與通知作為單方處分行為的思路并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其一,債權讓與合意有效但未通知債務人時,固然采債權讓與合意生效之債權變動時點將使得債務人對于原債權人之清償無效。“債權讓與通知說”雖解決了債務人向原債權人清償?shù)膯栴},但亦會得出該情形下債務人對于受讓人之清償無效的結論,不免顧此失彼。關于債權讓與合意有效但未通知債務人時債務人向受讓人的清償效力問題,通常認為,債權讓與雖未通知債務人,但此時受讓人與讓與人畢竟已產生真實的讓與合意,故從交易效率和債務人保護的角度來看,債務人向受讓人之清償應發(fā)生效力。然而,原債權人或受讓人畢竟未為有效之通知,故此清償應為債務人之權利而非義務,受讓人無權主張債務人履行債務。①參見李永鋒、李昊:《債權讓與中的優(yōu)先規(guī)則與債務人保護》,載《法學研究》2007 年第1 期。從文義上看,我國《民法典》第546 條第1 款亦未將有效通知作為債權變動的要件。關于讓與未通知時債務人向轉讓人的清償問題,雖然在比較法上亦有區(qū)分債務人善惡意的立法例,但我國通常認為,考慮到不應對債務人施加太多的識別義務,無論債務人的主觀方面如何,債務人對于轉讓人之清償均可發(fā)生效力。因此,在債權讓與但并未通知之時,債務人對轉讓人及受讓人的清償均有效,債權讓與通知(單方處分行為)說只能解釋債務人對轉讓人的清償有效,而不能解釋對于受讓人的清償亦有效。其二,如前文所述,從邏輯上看,我國應采取物權行為無因性的變動路徑,債權讓與如果被認為是雙方法律行為,那么其亦應屬于無因的準物權合同。在此基礎上,債權讓與的效力本身不會受到原因行為的影響,當原因合同不成立、撤銷等情形發(fā)生時,債權變動不會受到影響,此時債權讓與通知(單方處分行為)說并無優(yōu)勢;而在讓與人之處分意思表示出現(xiàn)瑕疵時,債權讓與作為單方處分行為或雙方處分行為亦無區(qū)別;僅在受讓人之處分合意出現(xiàn)瑕疵時,債權讓與作為單方處分行為才會與雙方處分行為說不同,但實際上二者差異極小。更重要的是,和債權有效讓與但未通知時同理,出于效率和真實權利歸屬的考量,當債權未有效讓與但已通知債務人時,應認為債務人亦享有對于讓與人清償?shù)臋嗬鴨畏教幏中袨檎f不能解決該問題。
綜上,單方處分行為說并不能完全解釋債務人保護規(guī)則,而相較于雙方處分行為說,其亦有無法解決的缺陷:將通知作為單方處分行為意味著通知將作為決定重復受讓人優(yōu)先順序的判斷依據(jù),該思路雖然從邏輯上是成立的,但從安全性和成本的角度來看,通知并非決定二重讓與問題的良好方式,后文將詳細闡述。因此,應認為債權讓與屬于雙方處分行為。在債權讓與交易中,債權讓與的原因合同本身屬于負擔行為,而轉讓人與受讓人的債權讓與合意屬于處分行為,使得債權讓與變動的是債權讓與合意而非原因合同。債權變動與物權變動在結構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都涉及權利的變動與歸屬問題,故債權變動模式的研究思路亦應與物權變動模式相似。
如前文所述,債權讓與屬于抽象的雙方處分行為,而債權變動模式的研究思路亦應與物權變動模式的研究思路相似。那么,在我國采取公示對抗和公示生效的二元模式的基礎上,債權讓與應采取何種債權變動模式?首先需要解決的是債權讓與和公示對抗模式之兼容性問題。
登記對抗模式在《物權法》出臺后便受到了較多質疑,其主要理由在于,不能排他對抗第三人的權利即不能稱為物權,其實際上只是一個具有相對性的債權。①參見李永軍、肖思婷:《我國〈物權法〉登記對抗與登記生效模式并存思考》,載《北方法學》2010年第3 期。可見,債權與物權內在的區(qū)分對于登記對抗模式合理性的判斷極其重要。
早在康德的《法的形而上學導論》中,物權的排他效力便開始顯現(xiàn)。康德認為,基于物權人和其他人的集體意志或共同占有狀態(tài),物權人得對物進行“私人使用”,得具有對抗一切他人的權利。物權人對物的支配或使用實際體現(xiàn)在物權人與他人之間的關系中。與之不同的是,對人權是“對他人自由意志的占有”,是針對特定人而非一切人的權利。康德將絕對性作為對物權的重要屬性,將相對性作為對人權的重要屬性,為徹底區(qū)分對物權和對人權奠定了基礎。②參見金可可:《債權物權區(qū)分說的構成要素》,載《法學研究》2005 年第1 期。薩維尼在論證物債分離的重要性時,亦提到“對人訴訟與對物訴訟的區(qū)分可以作為區(qū)分物權和債權的‘可靠標志’,而這兩種訴之間的區(qū)別主要在于不特定的相對人或特定的相對人,所以我們或許有理由說,對物權之區(qū)別于債,完全在于其對抗一切人,而不僅僅是對抗特定的個體的普遍效力”③金可可:《債權物權區(qū)分說的構成要素》,載《法學研究》2005 年第1 期。。可見,薩維尼亦將絕對性和相對性作為物債區(qū)分的重要因素。盡管其認為物權和債權的根本區(qū)別并非在于前者屬于絕對權而后者屬于相對權,因為家庭權亦是一種相對權,如此分類將會掩蓋家庭權和債權的區(qū)別,但該表述并不意味著物權的絕對性和債權的相對性的屬性受到了薩維尼的質疑。此外,梅迪庫斯、布洛克斯等德國學者亦明確指出債權與物權絕對性和相對性的區(qū)別。④參見[德]漢斯·布洛克斯、沃爾夫·迪特里希·瓦爾克:《德國民法總論》,張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278-280 頁。在我國民法教科書中,亦普遍認可了物權屬于絕對權、支配權,債權屬于相對權、請求權的表述。
有學者指出,物權和債權并不能涵蓋整個財產權體系,因為請求權與支配權,相對權與絕對權的組合應有四種,物權只代表了支配權和絕對權的組合,債權只代表了請求權和相對權的組合。例如,預告登記屬于“絕對的請求權”,即請求權和絕對權相結合;而登記對抗模式下的物權屬于“相對的支配權”,即支配權與相對權的結合。⑤參見蔡睿:《保理合同中債權讓與的公示對抗問題》,載《政治與法律》2021 年第10 期。對此,筆者認為,根據(jù)私法自治原則,民事主體只能為自己設定義務而不能為他人設定義務,而物權的設定和移轉會給除物權人外的其他人設定一系列義務,因此物權的設定和移轉必須嚴格法定,體現(xiàn)在物權類型強制與內容強制。在此理論前提下,在物權行為理論中,物權的絕對性應該是清晰的,否則相對性的物權的設立移轉即沒有必要由物權法嚴格規(guī)定,物權債權二分的體系價值將受到極大沖擊,故物權變動時受讓人產生絕對的排他性權利應不存疑問。有學者亦指出,并不是所有建立在物上的權利都必須稱為物權,沒有對抗力的物權的目的和價值在債權體系下完全可以實現(xiàn),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①參見李永軍、肖思婷:《我國〈物權法〉登記對抗與登記生效模式并存思考》,載《北方法學》2010年第3 期。
由此,便可進一步明晰物權和債權的界限,債權僅在合同相對人之間產生,通常不得對抗第三人,而物權則可以對抗所有的第三人。在債權讓與中,債權變動后受讓人即可享有對抗所有重復受讓人對債務人的債權,否則僅在讓與人和受讓人之間產生相對性的債的關系。
如前文所述,物權的絕對性應不存疑問,故適用公示要件主義應為邏輯上的必然結果。也因此,有學者指出,為了幾個例外的物權變動條款而打亂整個物權法的邏輯體系顯然得不償失,②參見龍俊:《中國物權法上的登記對抗主義》,載《法學研究》2012 年第5 期。我國的登記對抗理論構造有必要與作為原則模式的公示要件主義相協(xié)調。
日本是公示對抗模式應用的典型國家,其公示對抗模式與我國并不完全相同。《日本民法典》第177 條規(guī)定,未經(jīng)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此處的第三人既包括善意第三人也包括惡意第三人,僅排除了背信的惡意者,即當?shù)谌孙@著違背誠實信用原則時,受讓人始得對抗第三人。③參見[日]我妻榮:《新訂債權總論》,王燚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 年版,第168-171 頁。可見其范圍遠大于我國“善意第三人”的規(guī)定。關于公示對抗的法理,日本學界素有爭議。債權效果說認為,不登記不發(fā)生物權之效力,僅發(fā)生債權效果。否認權說認為,未登記時產生物權變動之效果,但在第三人積極主張欠缺登記時,針對第三人不發(fā)生物權變動之效果。相對無效說認為,未登記時對第三人不發(fā)生效力,但第三人可以承認該物權變動。不完全變動說認為,當A 出賣不動產于B 但未登記時,該物權變動是不完全的,此時A 不是完全的無權利人,亦能對C 轉讓,而B 亦非完全的權利人,其不可對抗C。公信力說則認為,可以運用善意取得制度構建公示對抗理論。當未登記時,B 仍可取得完全的物權,A 成為無權利人,但出于保護第三人信賴的目的,若第三人C 滿足善意無過失的要件,則其可以取得所有權。此說亦分為半田說和筱塚說,前者認為當B 有歸責事由時,C只要求善意不要求無過失,且合同生效時C 即可獲得物權;而后者認為無論B 是否可歸責,C 均須滿足善意無過失,且必須完成登記才可獲得物權。①參見[日]近江幸治:《民法講義II 物權法》,王茵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49 頁。
在上述學說中,債權效果說、相對無效說完全符合了物權的絕對性要求,卻實質上與公示生效主義相同;否認權說、不完全變動說則與物權的絕對性相矛盾。因此,可將公示對抗模式和物權法體系兼容的似乎只有公信力說。②參見龍俊:《中國物權法上的登記對抗主義》,載《法學研究》2012 年第5 期。該理論不能與日本公示對抗理論兼容,卻可以解釋我國的公示對抗,其原因在于,我國將第三人限制在“善意第三人”之中。具體而言,依照公信力說中的筱塚說,當不動產轉讓未登記時,第三人若滿足善意無過失且獲得登記,則可取得所有權。日本法規(guī)定“未經(jīng)登記,不得對抗所有第三人”意味著即使第三人不滿足善意無過失,其亦可以獲得所有權,與公信力說相矛盾;而我國《民法典》“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的表述和公信力說及善意取得制度是兼容的。例如,在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多重處分的情形下,當受讓人辦理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移轉變更登記時,第三人自然不滿足善意取得中的善意要件,無法構成善意取得;而受讓人未辦理移轉登記時,則需要考慮第三人是否能夠構成《民法典》第311 條的善意取得。實際上,所謂登記對抗只是把登記作為評判第三人善惡意的標準而已,登記實質上只是縮小了第三人善意取得的空間(登記后自然認為第三人為惡意)。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受讓人可以對抗非善意取得的第三人,與物權的絕對性原則并不抵觸。
公示對抗只有和善意取得制度相融合才有其解釋的空間。③參見龍俊:《中國物權法上的登記對抗主義》,載《法學研究》2012 年第5 期。日本法上的公示對抗法理依據(jù)不足,不能對抗所有第三人的物權本質上屬于債權,將其作為物權看待會使得體系混亂;而我國則可通過善意取得制度和公示對抗的結合解釋此模式。當然,公示對抗模式邏輯上兼容不代表其較于傳統(tǒng)的公示生效模式具有優(yōu)勢,亦不代表其具有適用上的必要性,這里只是說明其兼容性問題。
關于債權讓與是否適用善意取得的問題,通常認為,善意取得制度設定的目的是保護第三人對于權利外觀產生的信任,而債權讓與中原債權人對于債務人之債權并不具有如動產占有或不動產登記一般的權利外觀,故第三人不可能因對權利外觀產生信任而從事交易行為,進而法律并無保護第三人信賴之必要。④參見蔡睿:《保理合同中債權讓與的公示對抗問題》,載《政治與法律》2021 年第10 期;王屹東:《同一債權雙重讓與不適用善意取得》,載《人民司法·應用》2009 年第10 期。或有觀點認為,原債權人依與債務人的原法律關系憑證(如合同)可視為占有。然而,由于債之變更、消滅、移轉較為常見及迅速,故此憑證之公信力難與動產的占有相提并論,更不能依照此占有直接推定所有,當然,證券化的債權除外。或有觀點認為,依中國人民銀行《動產融資統(tǒng)一登記公示系統(tǒng)操作規(guī)則》,登記可作為債權人權利外觀。筆者采反對觀點,其一,認為登記可以作為權利外觀的觀點實際上混淆了債權的登記和債權讓與的登記。在該規(guī)章中,登記的適用范圍僅限于債權轉讓,在最初的債權人轉讓其債權于第一受讓人,而又將該債權重復轉讓至第二受讓人時,第二受讓人不可能基于對于最初債權人登記的權利外觀的信任而從事交易行為,因為最初的債權人不可能在系統(tǒng)上登記其自身的債權,而其又不具備其他的權利外觀,故此時顯然不能適用善意取得制度。其二,由于債權消滅的不確定性,登記系統(tǒng)上的登記雖可確定權利歸屬,但并不能確定債權是否繼續(xù)存在,其注銷登記具有滯后性,甚至可能長時間存在債權雖已清償?shù)缘怯浽谙到y(tǒng)上的情況,此時的登記顯然不如不動產登記一般具有較大的確定性。既然債權讓與不適用于善意取得制度,而如前文所述,該制度又是解釋公示對抗的唯一合理路徑,那么債權讓與不適用于公示對抗應屬邏輯上自然的結論。
其實,即便不考慮債權讓與是否適用于善意取得的問題,亦應認為債權讓與不適用于公示對抗主義,這涉及公示對抗主義與公示生效主義的區(qū)別,為何《民法典》規(guī)定某些物權采取公示對抗主義而非公示生效主義?以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為例,通常認為,其采取公示對抗主義主要基于以下理由:第一,我國農村社會屬于熟人社會,承包方案通常經(jīng)村民會議討論同意,集體經(jīng)濟組織成員對于承包的地塊通常熟知,該熟知屬于一種權利外觀,可以起到公示的效果;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物權編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 年版,第662 頁。第二,承包證書的發(fā)放和登記通常滯后于承包合同的簽訂,登記效率不高,若采取登記要件主義,可能會損害農民的利益;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物權編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 年版,第662 頁。第三,農村地區(qū)沒有形成登記的觀念,且并無完善的登記制度,登記的公信力會受到影響。債權讓與是否存在這些問題?答案應當是否定的。其一,債權讓與并無農村熟人社會形成的權利外觀,反之,在商事交易中,享有債權的事實大多具有私密性,甚至有時構成商業(yè)秘密。其二,我國具有債權讓與登記的條件基礎,容易形成完善的登記制度。實際上,自2007 年起,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即開始向社會提供應收賬款轉讓登記服務。2012 年,天津市政府與有關部門更是一同確定了該登記的法律效力,可見該系統(tǒng)本身已創(chuàng)建多年,較為完善。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理解與適用》(三),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 年版,第1790 頁。如果采取通知為公示方式,由于《民法典》546 條的存在,制度和觀念亦不難形成。其三,我國債權讓與登記系統(tǒng)并不像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移轉一樣具有極大的滯后性,即便登記相較于合同生效時點相對滯后,債權人亦可通過通知債務人的方式使其先向受讓人清償,不會產生實踐上的負面影響;若采取通知的公示方式,滯后性顯然亦不存在。因此,即便不考慮債權讓與是否適用善意取得,公示對抗主義亦無充足的適用理由。
綜上,債權讓與在不適用于善意取得的基礎上,便失去了適用公示對抗模式的法教義學依據(jù)。從實踐層面而言,亦無理由支持債權讓與之公示對抗。因此,債權讓與與公示對抗模式并不兼容。
如前文所述,債權讓與屬于抽象的雙方處分行為,亦不適用公示對抗模式。如此,可能的債權變動模式便剩下不公示模式、通知生效模式和登記生效模式。不公示模式(亦稱讓與主義)以《德國民法典》和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為代表,該說在承認物權行為無因性的基礎上奉行純粹的意思主義,認為債權讓與契約(處分行為)生效時即可產生債權變動之法效果而無需增加公示,受讓人依照與轉讓人簽訂合同之先后順序取得債權,即僅依照時間先后順序確定受讓人優(yōu)先順序。①參見[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債法總論》,杜景林等譯,法律出版社2004 年版,第560 頁。
通知主義以日本、法國、英國判例法、《歐洲合同法原則》等為代表,認為通知債務人可產生對抗第三人之效力,故先通知之受讓人優(yōu)先于后通知或未通知之受讓人。如果同一筆債權被同時讓與給兩個銀行,依照《法國民法典》的規(guī)則,第一個受讓人不必然取得優(yōu)先權,而是第一個按照第1690 條規(guī)定的形式通知債務人的受讓人取得優(yōu)先權,但若第二受讓人對第一個讓與表示知情并且故意按照法律規(guī)定形式發(fā)出通知,則不適用于通知優(yōu)先原則。②參見[德]海因·克茨:《歐洲合同法》(上卷),周忠海等譯,法律出版社2001 年版,第404 頁。《歐洲合同法原則》第11:401 條第1 款則規(guī)定,同一權利進行轉讓時,若后受讓人對于先受讓人之轉讓不知情且不應當知情,則先通知債務人之受讓人獲得該權利。這是安全性衡量之下得出的結論。③See The Commission on European Contract Law&Ole Lando&Hugh Beale, Principles of European Comtract Law Part III,Kluver law international, 2003, p.121.上述規(guī)定的共同之處在于要求第二受讓人為善意,而善意的標準則因國家而異。根據(jù)英國衡平法,有效的所有權是按照優(yōu)先的發(fā)給被告當事人的通知日期獲得優(yōu)先權,這是由迪爾訴霍爾案確立的慣例。其理由在于,“由于未能向債務人發(fā)通知,第一個受讓人使轉讓人向其后受讓人作了第二個可能是欺騙性的轉讓,故即使他的轉讓時間是第一個,也應把他置于后邊”④[英]A.G.蓋斯特:《英國合同法與案例》,張文鎮(zhèn)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 年版,第414 頁。。根據(jù)日本法,對第一受讓人未以附確定日期證書作出承諾或通知,而對其后的受讓人以附確定日期的證書形式通知或承諾時,第一受讓人不得對抗第二受讓人債權之取得,而第二受讓人是否善意在此不問。①參見[日]我妻榮:《新訂債權總論》,王燚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 年版,第481 頁。上述的規(guī)定不要求第二受讓人為善意。
登記主義以《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為代表,該法適用于除工資請求權、銀行存款、性質上與商事無關的無形財產等以外的大多數(shù)債權讓與。該法第九章規(guī)定,如果原債權人將同一債權先后讓與至第一受讓人與第二受讓人,且兩受讓人均付出了代價,那么首先將在其中說明了該債權讓與之融資說明書于有關機關備案的受讓人可享有優(yōu)先權。②See Bradford Ston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in a nutshell 5th Edition, West Group, 2000, p.410-411.該規(guī)則足以使受讓人信賴備案登記,通過查閱登記的方式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拿到優(yōu)先權。而對于受讓人與實施扣押的債權人之間的對抗,《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制定前,以債權讓與先后為時間節(jié)點,認為債權讓與前扣押者優(yōu)先,反之劣后;《統(tǒng)一商法典》制定后,則以該等備案為時間節(jié)點,認為登記備案前扣押者優(yōu)先,反之劣后。債權人在受讓人的利益如果被終局性鎖定前即通過實施扣押而成為享有留置權的債權,則其應當享有優(yōu)先權。③參見[美]E.艾倫·范斯沃思:《美國合同法》,葛云松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736 頁。
簡而言之,不公示模式項下,受讓時間在先的受讓人取得債權;通知生效模式項下,先通知債務人的受讓人取得債權;登記生效模式項下,登記的受讓人取得債權。
1.邏輯層面之公示選擇
在公示模式的選擇方面,應從法教義學邏輯層面和實踐價值層面綜合考慮。從法教義學邏輯的角度而言,物權變動之所以能產生對世效力,是因為其對外進行了公示,而此公示易為世人所熟知。若物權變動沒有對外公示或者公示效力明顯偏弱,則世人非經(jīng)一定努力無法了解到物權的變動,此時強迫世人仍受到所有權人的約束是不合理的。因此,薩維尼認為,債權到物權的轉化并不是自然發(fā)生的,而是必須經(jīng)過一種媒介即交付。④參見金可可:《私法體系中的債權物權區(qū)分說——薩維尼的理論貢獻》,載《中國社會科學》2006 年第2 期。可見公示是債權到物權轉化、相對權到絕對權轉化的必不可少的構成要件。債權讓與和其他財產權變動一樣均涉及對抗第三人的問題,亦應符合公示的要求。有學者指出,債權讓與中受讓人對于轉讓人的債權屬于第三層次的債權,“作為第三層次權利的客體,第二層次的權利最好能夠以一種外部能夠觀察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否則第三層次的權利就處于一種不確定的狀態(tài)”⑤方新軍:《權利客體的概念及層次》,載《法學研究》2010 年第2 期。,亦指出了債權讓與公示的必要性。在債權讓與中,若采取債權讓與合意達成時即產生債權變動效果的不公示模式,則顯然缺少了物權理論中必要的公示要件,導致世人不能了解該債權變動,從邏輯上看理應不得對抗第三人,受讓人只擁有相對的對轉讓人的債權而并不能獲得足以對抗第三人的對債務人的債權應屬必然的推論。而通知生效模式則是公示過弱的體現(xiàn),在該模式下,轉讓人在與受讓人達成債權讓與合意的基礎上僅須通知債務人即可達成債權變動的效果,即可對抗所有第三人。其邏輯前提在于債務人知情和所有的第三人知情相等同,進一步而言,其認可了第三人可以從債務人處獲得及時、準確、真實的信息。然而從實踐上看,第三人并非總是能夠迅速找到債務人,即便能夠找到債務人也不一定能夠獲取準確、真實的信息。其原因在于,法律并沒有也不應當對債務人科以向第三人公示債權變動的義務。因此,通知生效模式亦不能起到充分的公示作用,其相較于傳統(tǒng)的交付或登記的公示模式明顯偏弱。登記生效模式完全符合了債權向物權轉化的法理,其通過登記的公示方式可以有效使所有的第三人得知債權讓與的事實,進而使受讓人獲得足以對抗第三人的債權。在債權不能證券化即以占有的方式公示的情況下,登記實屬唯一的符合法理的公示方式。
此外,登記是否符合法理還需要考慮一個因素,即登記能力問題。所謂登記能力,是指能夠與法律要求的公示方式相銜接、經(jīng)過登記后具有可識別性并能夠獨立出來的“資格”。①參見李永軍:《論財產權利“登記能力”對物權效力體系的影響》,載《法商研究》2021 年第6 期。根據(jù)德國法,某些權利在交易當中并無公示的必要,如果將其納入登記的范圍,不僅會使登記制度喪失目的,而且會加重登記工作,②參見[德]鮑爾·施蒂爾納:《德國物權法》(上冊),張雙根譯,法律出版社2004 年版,第289 頁。因此確定可登記財產的范圍便顯得至關重要。什么樣的財產具有登記能力?首先,登記需要有登記實益。③參見常鵬翱:《論可登記財產權的多元化》,載《現(xiàn)代法學》2016 年第6 期。若在無登記的情況下,交易安全不能得到保障,而登記能起到足夠的保護交易安全的積極作用,且這種積極作用明顯大于登記流程產生的成本,則財產應具有登記能力。其次,登記應具有可識別性。即公眾是否容易形成對物權(準物權)登記的查詢習慣,在一般的動產交易中,占有即可使第三人相信該物為其所有,且即時交易較為常見、動產種類不固定,顯然難以形成對于登記的查詢習慣;不動產交易則截然相反,單純的占有不能使第三人相信其所有,且不動產價值較高、交易流程較長、種類較為固定,公眾易于形成查詢登記的習慣。④參見李永軍:《論財產權利“登記能力”對物權效力體系的影響》,載《法商研究》2021 年第6 期。最后,登記應盡量避免與已存的公示形式相沖突。比如占有和登記的沖突,在占有已經(jīng)能夠起到足夠的公示作用時,登記便不應當存在,否則是對占有公示的削弱。債權讓與是否符合登記能力的要求?答案是肯定的。其一,在無登記的情況下,債權讓與的交易安全會受到嚴重的挑戰(zhàn),這會導致交易成本的急劇上升,進而對整個交易模式與交易積極性產生較大的不利影響。其二,債權讓與具有公眾的可識別性。一方面,債權雖種類各異,但債權讓與本身卻是交易種類固定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債權讓與中的債權價值通常較大,公眾在大額交易之前查詢登記亦具有合理性。更重要的是,債權讓與并無占有的外觀,導致公眾并無可相信的權利外觀,此時賦予債權讓與以登記能力是一個從無到有的轉變,而非從一種公示模式到另一種公示模式的轉變,亦非從一種公示模式到兩種公示模式混合的轉變。故不會導致公眾不適應或削弱某種公示的情況發(fā)生。因此,賦予債權讓與以登記能力是合理也是必要的。
綜上,從法教義學層面,登記生效主義既符合了充分公示的法理,又滿足了登記能力的要求,屬于邏輯層面最優(yōu)的債權變動模式。
2.實踐層面之公示選擇
從實踐層面而言,受讓人和轉讓人利益的保障是債權讓與交易模式存續(xù)的關鍵,也是實踐中裁判得以獲得當事人認可的重要前提。從受讓人而言,其核心訴求在于低成本地實現(xiàn)合同利益(確保獲得優(yōu)先于所有重復受讓人的債權)。從效率上看,不公示模式無需登記或通知即可使得第一受讓人優(yōu)先于其他重復受讓人取得債權;通知生效主義需要受讓人要求轉讓人通知或自己攜帶相關證據(jù)通知債務人,以確保自身獲得優(yōu)于第三人的債權;登記生效模式則要求轉讓人及受讓人準備相關材料進行登記。看似不公示模式的效率高于其余兩種模式,但受讓人追求公示效率的前提是安全性的保障,因為安全性的缺失不僅會使得潛在受讓人增加巨額的信息成本,以判定交易相對方是否誠信,更會使得受讓人須承擔無法取得債權的風險成本,此成本遠高于公示本身的成本。
從安全性上看,不公示主義并不能使得受讓人確保獲得債權,一方面,由于不公示主義不要求通知債務人,亦不要求登記,故在簽訂合同之時受讓人無從了解該筆債權的轉讓情況,在債權讓與不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基礎上,其不能確保自己成功取得債權;①參見李宇:《債權讓與的優(yōu)先順序與公示制度》,載《法學研究》2012 年第6 期。另一方面,在不公示模式項下,確定重復受讓人是否能夠取得債權的唯一標準是讓與時間先后。實踐中,雙方通謀倒簽合同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該等行為極為隱蔽,通常難以通過舉證的方式證明“通謀”的存在,這就導致實質上的在先受讓人亦存在順位在后的風險。②參見李永鋒、李昊:《債權讓與中的優(yōu)先規(guī)則與債務人保護》,載《法學研究》2007 年第1 期。通知生效模式的安全性較不公示模式有所提高,但仍不能避免大部分問題。從防范在先讓與的角度來看,受讓人理論上雖可從債務人處獲得是否存在先前債權讓與通知的信息,但債務人并無告知受讓人的義務,且與債務人素不相識的受讓人并無有力渠道聯(lián)系債務人,在數(shù)個債務人的情況下信息成本極高。從防范在后讓與的角度來看,確定重復受讓人優(yōu)先順序的唯一標準是債務人收到通知的時間先后,該時間可由轉讓人、受讓人、債務人通謀修改,通知主義項下的通謀倒簽相較于不公示模式增加了債務人加入通謀的條件,看似難度變大,但在實踐中,債務人相較于轉讓人和受讓人而言通常處于弱勢地位,其加入雙方的通謀倒簽亦有較大可能,故通知生效模式于防范在后讓與亦無顯著效果。登記生效模式的安全性較高,既可防范在前讓與,又可防范在后讓與。一方面,有關機關的登記具有公正性,信息具有較大的可信性,受讓人可通過查詢登記的方式獲知是否存在足以對抗除債務人外第三人的其他受讓人;另一方面,受讓人可通過登記的方式確保自己能夠獲得債權,先登記者自然可以取得債權,而后登記或未登記的受讓人則不能取得債權,故受讓人通過登記取得債權的事實并不會因通謀倒簽等手段改變。綜上可知,安全性是公示效率的前提,在安全性無法得到保障之時,效率便失去了意義。因此,登記生效模式雖看似需要準備較多材料,并完成一系列較為繁雜的手續(xù),但從另一方面看,安全性的保障反而節(jié)約了受讓人考察交易相對方是否誠信的信息成本及無法獲得債權的風險成本。總體而言,登記生效是成本更低的選擇,對受讓人而言實屬最優(yōu)答案。
在商事交易中,債權讓與通常是商主體在資金鏈出現(xiàn)困難時,不得已采取的低價轉讓債權以換取即時現(xiàn)金流的交易方式。因此,轉讓人在交易中最核心的需求有二:一是獲得最大的現(xiàn)金收益以解燃眉之急;二是盡量避免交易對手及交易伙伴得知其資金鏈出現(xiàn)困難的事實,即秘密讓與的需求。讓與主義可以有效解決秘密讓與問題,但難以使轉讓人獲得最大收益。如前文所述,在讓與主義模式下,無需通知債務人或登記即可產生債權變動從而對抗第三人的法效果,故該模式下對于債權讓與的必然知情人僅有轉讓人和受讓人,可以起到秘密讓與的作用。債權讓與擔保 (不以通知債務人為要件)盛行于德國、瑞士,原因正在于此。①在德國,債權讓與擔保已在很大范圍內取代債權質押。參見[德]鮑爾·施蒂爾納:《德國物權法》(下冊),申衛(wèi)星等譯,法律出版社2006 年版,第641 頁。然而,對受讓人而言,讓與主義將使得受讓人取得債權的安全性降低,進而增加受讓人的審核成本及風險成本,導致債權的出售價格降低,不利于轉讓人完成融資需求,不利于債權讓與商事交易的持續(xù)穩(wěn)定。通知生效模式不能滿足轉讓人秘密讓與的需求,也不能使其獲得最大收益。該模式以通知債務人為必要,必然使得債權讓與的商業(yè)秘密泄露給債務人,導致讓與人的其余商事活動受到影響。從安全性而言,通知生效并不能有效解決安全性問題,故受讓人的審核成本及風險成本不會大幅減少,債權出售價格亦會較低;登記生效可使轉讓人收益最大,且在一定條件下可以滿足秘密讓與的需求。如前文所述,登記生效的安全性極高,受讓人僅憑登記本身即可判斷債權的可信性。因此,對于取得債權本身,受讓人不必付出成本評估轉讓人的資信狀況,亦不必付出相應的風險成本,債權的出售價格能夠達到最大化。關于秘密讓與問題,可通過登記查詢的特殊機制解決此問題。筆者認為,債權讓與登記機構可設置債權讓與查詢門檻,將債權讓與查詢的主體限制為債權轉讓人(原債權人)或持有債權轉讓人授權查詢文書(通常為債權讓與受讓人)的主體。債權轉讓人須出示證明其擁有債權的相應證據(jù)前往查詢,而其他人則需要出示前述證據(jù)及授權文書前往查詢。該制度在確保登記不會泄露債權讓與商業(yè)秘密的同時,亦保障了債權讓與受讓人的知情權。至于申請登記本身的成本問題,在制度設計時可以通過簡化登記申請材料的方式解決。在網(wǎng)絡登記制度下,上述規(guī)則的可操作性更強,授權文書可以通過驗證碼等形式完成,而網(wǎng)絡登記本身就是程序極簡下的結果,成本較低。因此,登記生效亦是對于轉讓人最為有益的模式,可以兼顧收益和秘密讓與的需求。
綜上,登記生效模式在債權讓與的實踐交易中亦能起到最優(yōu)的效果,可以減少實踐中的諸多爭議。
3.登記生效模式與債務人保護規(guī)則的關系
登記生效模式既符合法理邏輯又符合實踐價值,應成為債權讓與中債權變動模式的最優(yōu)選擇。但是,對于登記生效模式,部分學者提出了一些擔心與質疑。主要理由在于登記生效的債權變動模式可能會與《民法典》第546 條通知債務人后方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的債務人保護規(guī)則相矛盾。進一步講,選擇登記生效模式是否會使得債權讓與因登記而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 債務人對債權讓與登記是否有查詢和注意義務? 也即債權讓與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的要件僅包括債權讓與通知,還是僅包括債權讓與登記,抑或需要同時完成通知和登記的兩種公示方式?①參見潘運華:《債權二重讓與中的權利歸屬》,載《法學家》2018 年第5 期。此問題或造成解釋上的困境。
筆者認為,學者擔心登記生效主義會產生理論困境的前提邏輯是,債權之變動自然會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也即產生債務人的清償對象從轉讓人變更為受讓人的效果,債務人轉而擁有對受讓人清償?shù)牧x務而對轉讓人的清償無效(或者說失去了向轉讓人清償?shù)臋嗬T凇睹穹ǖ洹返?46 條不存在的前提下,該邏輯是完全正確的,但在該等債務人保護模式設立后,該邏輯便發(fā)生了改變。通知債務人后方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的債務人保護模式實為法律保護債務人之特設規(guī)定,其使得債務人產生向受讓人清償義務的時點與債權變動時點不再必然相同,債權變動不再必然使得債務人有義務向受讓人清償。易言之,在債權變動不適用于公示對抗主義的前提下,債權變動的公示實際上僅能完全決定受讓人是否能夠對抗除債務人外的第三人,而債務人有義務向誰清償?shù)膯栴}則受到債務人通知制度和債權變動時點的共同影響,具體的債權變動的公示方式選擇并不會影響該結論的成立。具體而言,若采取債權讓與合意生效時即產生債權變動效果的不公示模式,無論債權是否變動,只要未有效通知債務人,債務人便對轉讓人的清償有效且無義務向受讓人清償;只要有效通知債務人,債務人便對受讓人的清償亦有效且無義務向轉讓人清償。在此結論下,并無學者指出該情況下公示方式(即不公示)與債權讓與通知之間的矛盾。同理,若采取登記生效主義,債權是否變動亦與債務人之清償義務無必然聯(lián)系,無論是否登記,債務人在收到有效的債權讓與通知后即可向受讓人有效清償而并無向讓與人清償?shù)牧x務;債務人在未收到債權讓與通知的情況下向讓與人清償有效而并無向受讓人清償?shù)牧x務。而登記與否只是債權變動的要件,主要影響受讓人是否能夠對抗其他重復受讓人,其僅會導致債務人向受讓人清償?shù)臋嗬粫苯訉е聜鶆杖讼蚴茏屓饲鍍數(shù)牧x務。債權讓與登記而未通知時,產生債務人向受讓人清償?shù)臋嗬橇x務;未登記但通知債務人時,債務人保有向讓與人清償?shù)臋嗬橇x務。由于該清償為權利并非義務,債務人自然沒有對登記進行查詢的注意義務。因此,從邏輯上看,對于債務人的通知保護規(guī)則和對于債權變動的登記生效模式并不矛盾。實際上,在仍然保留《民法典》第546 條的基礎上,登記生效主義與不公示主義在債務人保護方面并無實質差別,無需額外考慮債務人的清償問題。
需要討論的問題是,在采取登記生效模式的基礎上,通知債務人后方對其發(fā)生效力的債務人保護模式是否有必要保留?就目前而言,答案應當是肯定的。原因在于,其一,從法教義學的角度,登記生效主義尚且可以通過對于《民法典》第768 條的目的性擴張而推出,而通知債務人制度則在《民法典》第546 條中明文體現(xiàn),無論是法律解釋還是法律續(xù)造均難以直接排除。其二,債務人接收通知是一個被動的過程,而查詢登記是一個主動的過程,后者的成本大于前者,強制要求債務人在清償前查詢登記實際增加了其負擔的義務。其三,在現(xiàn)有實踐中,債權讓與登記系統(tǒng)的普及程度并未達到較高水平,債務人并未養(yǎng)成清償前查詢登記的一般習慣。從長遠的角度看,登記生效主義的實行將使得通知債務人后方對其產生效力的規(guī)定逐漸式微。理由如下:第一,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登記的成本會不斷降低,以至于忽略不計。應當看到,如今登記的信息化程度越來越高,電子介質形式的登記簿已廣泛采用,①參見程嘯:《財產權保護與不動產權利的登記》,載《浙江社會科學》2020 年第6 期。這會使得登記簿的容量遠大于登記的需求。進一步而言,如果未來能做到當事人足不出戶即可在網(wǎng)絡上完成登記的全部流程,債務人也能夠在幾分鐘內完成債權讓與的查詢,那么該等查詢給債務人帶來的負擔即可忽略不計,登記對于交易效率的影響亦可忽略不計。第二,即便當事人因債權價值較小等原因不選擇登記,導致受讓人不能獲得對債務人的債權,通知制度的式微對于交易亦不會產生不利影響。在不登記的情況下,受讓人不能取得可以對抗第三人的對債務人的債權而僅對讓與人享有債權,此時若讓與人通知債務人向受讓人清償,即便沒有《民法典》第546 條的規(guī)定,債務人向受讓人的清償仍然有效,因為該清償構成所謂不純正的向第三人履行,清償之后轉讓人和受讓人之間、轉讓人和債務人之間的債權債務消滅。第三,從債務人的角度看,其僅需在清償前查閱債權讓與登記簿確定債權人即可,如果沒有登記,那么債權自然歸屬于原債權人;如果有登記,那么債權歸屬于登記權利人。債權的歸屬者亦可以通知債務人,使其向第三人履行,此處的通知并非《民法典》第546 條的通知,其與債權變動無關(債權人并沒有變化),只是履行接收方的變更而已。如此看來,債務人的清償亦是安全且明確的,無需再使用《民法典》第546 條的規(guī)定進行保護。
登記生效模式是對于債權讓與最佳的債權變動模式,但登記的適用范圍在學界爭論頗多。首先,《民法典》第768 條的適用范圍究竟是否應當擴大至所有的債權讓與?此問題即一元論與二元論之爭論。有學者認為,《民法典》第768 條最多擴大適用至所有的應收賬款而不應適用于其他債權讓與,原因在于,如果認為登記主義適用于所有的債權讓與情形,那么會與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中關于一物數(shù)賣的規(guī)定相矛盾。①參見蔡睿:《保理合同中債權讓與的公示對抗問題》,載《政治與法律》2021 年第10 期。其次,登記生效主義在債權讓與中普遍適用的登記成本問題也頗受關注。②參見李永鋒、李昊:《債權讓與中的優(yōu)先規(guī)則與債務人保護》,載《法學研究》2007 年第1 期。保理合同的應收賬款數(shù)額較大且公司操作專業(yè),尚可基本忽略登記的成本,但在其他日常交易特別是即時交易中,成本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問題。若采登記生效主義,則非登記受讓人不得取得對債務人的債權,對日常交易影響較大。
筆者認為,這兩種擔心都是不必要的。其一,在特定物債權讓與中,債權讓與的登記生效主義并不會產生規(guī)范上的沖突。從文義解釋而言,雖然動產債權讓與和動產買賣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債權讓與合同和動產買賣合同并不等同,債權讓與不在“一物數(shù)賣”規(guī)定的語義射程之內;從性質而言,債權并無占有之權利外觀,自然不存在“一物數(shù)賣”中交付的情況,無適用相關條文的可能。在實體適用方面,比如甲對乙享有動產債權,并將該債權轉讓給丙但未登記,后其將該債權轉讓給丁且登記,則甲對乙的動產債權自然歸屬于丁;若二人均未登記,則二人均不享有該動產債權,而只享有對甲的合同之債。若甲為動產所有權人,并將動產出賣于乙、丙,則在未交付的情況下需要按照“一物數(shù)賣”的規(guī)定處理。由此可見,債權多次讓與和“一物數(shù)賣”實屬完全不同的情況,不會產生規(guī)范沖突。其二,登記的成本問題不能成為阻礙登記生效完全適用的理由。如前文所述,在大額交易中,登記能夠保護債權讓與的交易安全,其成本遠低于登記。實踐中,大多數(shù)債權讓與交易屬大額交易,很可能會對交易當事人的生產生活產生較大影響,所以絕大多數(shù)的債權讓與交易均需要登記制度進行保護。在小額交易中,即便當事人認為沒必要對于債權讓與進行登記,導致受讓人不能取得對于債務人的債權,亦不會對交易造成破壞性的影響。原因在于,雖然受讓人在此情形下無法取得可以對抗其他重復受讓人對債務人的債權,但其至少能夠依債權讓與的債權合同取得對于轉讓人的債權,在不存在重復受讓人之時,只要轉讓人通知債務人向受讓人履行債務,即可構成不純正的向第三人履行,債務人向受讓人清償即可,達成合同目的并無阻礙;存在重復受讓人之時,盡管受讓人無法取得對于債務人的債權,亦無法優(yōu)先于其他受讓人取得清償,但這并不是登記生效主義造成的不利結果,因為即便采取債權讓與合意生效時即產生債權變動的不公示模式,受讓人亦無法準確判斷自己是否處于優(yōu)于其他重復受讓人的地位。易言之,登記生效主義本質上額外為受讓人提供了確保自己能夠取得債權的機會,即便當事人不選擇登記,受讓人的安全性亦不會低于不公示模式。因此,采一元論并無不妥。
其實,將登記生效主義擴張至所有的債權讓與,不僅不會造成危害,還有許多優(yōu)勢。首先,在債權讓與屬于雙方處分行為且與公示對抗模式明顯相抵觸的基礎上,登記亦是唯一合理的財產權變動公示方式,故登記生效主義是債權變動模式中最符合邏輯的一種模式。至于債權讓與是何種類型、債權讓與交易本身的價值大小,并不會影響該結論的成立。其次,從體系上看,動產、不動產、知識產權、股權的變動都受制于公示制度,這也是財產權變動的基本要求。而債權變動亦要求公示的模式使得財產權變動的邏輯體系更加完整,有利于對于財產權“提取公因式”進而形成一些財產權總則規(guī)范。有學者認為,“散見在《物權法》之外的部門法中的各類對世性質的優(yōu)先權等,均應列為物權”①王涌:《私權的分析與建構:民法的分析法字基礎》,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 年版,第258 頁。,債權讓與本質上是債權物化現(xiàn)象,受讓人是否取得債權本質上是能否對所有的重復受讓人取得優(yōu)先權的問題,和物權變動并無本質區(qū)別,自然應完全適用于公示制度。最后,對于交易當事人而言,登記生效的一元論不僅不會給其造成負擔,還會產生如下優(yōu)勢:其一,登記生效為受讓人提供了保護自己的選擇,即便是小額交易,亦應賦予受讓人尋求登記的權利以保護其交易安全。其二,二元論如何劃分是一個難度較大的問題。如果僅將登記限制在保理合同的應收賬款之中,那么其他的大額應收賬款債權讓與的安全性如何保障?其他大額非應收賬款債權讓與的安全性如何保障?況且債權讓與究竟是大額讓與還是小額讓與本身就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是一個因人而異的判斷。即便可以將某個金額作為大額債權讓與和小額債權讓與的界限,動產和不動產債權的價值應該如何判斷?還需要當事人進行價值評估嗎?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做法。更重要的是,應收賬款和非應收賬款的二元劃分顯然不能充分保護大額債權讓與的各種情況,而大額和小額的劃分過于模糊,很可能會使得當事人對于是否應當?shù)怯洰a生錯誤的認識。
由此可見,一元論優(yōu)于二元論,故在法條的適用方面,宜將《民法典》第768條擴張適用于所有的債權讓與(目的性擴張),而第768 條中的登記應解釋為處分行為的特別生效要件,即債權讓與一律適用登記生效主義。具體而言,讓與人和受讓人之間的債權讓與處分合意加上登記的公示生效要件可以產生債權變動的效果,否則受讓人只享有對于讓與人的債權而無法取得對于債務人的債權。在存在重復受讓人的情形,首先登記的受讓人可以取得對債務人的債權,后登記的受讓人自然無法取得對于債務人的債權,其只能享有對于讓與人的債權;若重復受讓人均未登記,則均僅享有對于讓與人的債權而不享有對于債務人的債權,該債權自然具有平等性。在我國“動產融資統(tǒng)一公示系統(tǒng)”逐漸優(yōu)化,登記及查詢成本日益降低的現(xiàn)實前提下,對于無“占有”的公示外觀的債權讓與而言,登記生效實屬最佳的債權變動模式。
當前司法實踐中,應在保留適用《民法典》第546 條及相關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債務人保護規(guī)則的基礎上,明確債權讓與登記生效主義的債權變動模式。前者解決受讓人是否能夠對抗債務人的問題(即債務人保護問題),后者解決受讓人是否能夠對抗除債務人以外的第三人的問題(即債權歸屬問題)。登記生效模式的明確有助于避免司法實踐出現(xiàn)債權歸屬判定混亂的問題,亦可大幅減少債權讓與訴訟中當事人偽造關鍵證據(jù)(倒簽合同等)使得真正權利人無法得到應有救濟。2021 年12 月1 日,《最高人民法院統(tǒng)一法律適用工作實施辦法》正式施行,其目的是在全國范圍內實現(xiàn)同案同判,債權變動模式的理論統(tǒng)一有助于在債權讓與這一商事模式中實現(xiàn)裁判統(tǒng)一。債權讓與登記生效模式的明確不僅可以大大減少訴訟中虛假證據(jù)誤導裁判的現(xiàn)象發(fā)生,更能夠使得債權讓與交易當事人對于各方的權利義務清晰明了。
未來司法實踐中,《民法典》第546 條及相關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債務人保護規(guī)則會逐漸式微。2021 年1 月1 日,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應收賬款質押登記公示系統(tǒng)提供全國動產和權利擔保的統(tǒng)一登記和查詢服務,已可以覆蓋所有的可以登記的動產及權利擔保登記。①參見《動產融資統(tǒng)一公示系統(tǒng)簡介》,載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2022 年10 月10 日,https://www.zhongdengwang.org.cn/cms/goDetailPage.do?oneTitleKey=gywm&twoTitleKey=xtj。“經(jīng)過十年不懈努力,我國全面實現(xiàn)不動產統(tǒng)一登記,不動產統(tǒng)一登記制度體系基本成型……積極服務和支撐了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產權保護更加有力,交易安全更有保障,人民群眾獲得感顯著增強,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產權基礎更加堅實。”①《官宣!我國全面實現(xiàn)不動產統(tǒng)一登記》,載上觀新聞2023 年4 月26 日,https://sghexport.shobserver.com/html/baijiahao/2023/04/26/1014469.html。可見,我國一直在致力于普及具有登記能力的權利的統(tǒng)一登記系統(tǒng),并不斷加強登記系統(tǒng)的公信力,減少辦理登記的成本。在債權讓與登記系統(tǒng)逐步普及,辦理及查詢登記的成本逐步降低的趨勢下,未來可逐漸放棄通知債務人的債務人保護模式,轉而通過登記的公信力保護債務人。
盡管我國自合同法以來一直將債權讓與放置于合同關系當中,但不可否認債權讓與既有原因行為又涉及債權變動,與物權變動結構高度相似。然而,理論和實踐往往忽略了這個問題,導致裁判觀點不一致、裁判效果不佳。債權讓與的債權變動模式與債權的歸屬問題和重復受讓人的優(yōu)先順序問題密切相關,具有高度的理論和實踐意義。物權行為的無因性是邏輯上的必然,因此債權變動也應符合分離原則和抽象原則。而債權讓與是屬于單方處分行為還是雙方處分行為,則涉及債權讓與通知的性質判斷。認為通知屬于單方處分行為的學說并沒有有力的依據(jù),相反,雙方處分行為的觀點更有優(yōu)勢,因此債權讓與應屬于雙方處分行為。在此基礎上,債權變動模式存在公示對抗模式和公示生效模式的選擇問題。在堅持物權絕對性理論的基礎上,公示對抗模式只有采取公信力說并與善意取得制度相關聯(lián),才能與物權法體系相兼容。然而,債權讓與不適用善意取得,并且沒有充足的實踐依據(jù)支持其適用公示對抗模式。關于公示生效中公示方式的選擇問題,從理論和實踐的角度來看,登記生效模式都是債權讓與中債權變動模式的最佳方案。它不僅滿足了充分公示和登記能力的要求,還是保障受讓人和轉讓人權益的最佳選擇。該模式與通知債務人后方對債務人產生效力的債務人保護模式并不矛盾。從長遠的角度來看,登記生效模式會使通知制度逐漸式微。在適用范圍方面,登記生效主義應適用于所有的債權讓與交易,即采取一元論模式。上述理論的適用不僅使債權變動模式更符合基本法理邏輯,還增強了債權讓與交易的安全性和確定性,是兼具理論和實踐意義的最佳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