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霖,劉志挺,王華峰
(1 南方醫科大學順德醫院敘事醫學研究中心,廣東 佛山 528000;2 南方醫科大學通識教育部,廣東 廣州 510515;3 廣東藥科大學,廣東 廣州 510006;4 南方醫科大學順德醫院,廣東 佛山 528000)
中醫傳統對醫家的道德素養有很高的要求,晉代楊泉《物理論》指出:“夫醫者,非仁愛之士不可托也;非聰明答理不可任也,非廉潔淳良不可信也”,也就是說,圣人級別的人才能成為良醫。“圣”的繁體字“聖”,從“耳”者謂其耳順。亦即,圣者,聲也,言聞聲知情。從“口”者謂其聞聲知情后的回應。在敘事醫學語境下,意為醫者專注地傾聽患者講述的故事,就能很快領會其內在情緒及其憂慮情形,根據掌握的這些情況,對患者予以適時的共情式回應,這是一個道德高尚的醫者的基本職業素養。
數千年的中醫診療實踐以及醫學文獻,都蘊含濃郁的敘事色彩,望聞問切四診及中醫醫案的撰寫都表現了中醫注重傾聽、關注患者的疾痛經歷和作為全人的整體,是敘事在中醫傳統實踐智慧的具體體現。本文從中國敘事醫學實踐對中國生命哲學和傳統中醫智慧的傳承和發揚作為出發點,論述中國敘事醫學實踐中的文本細讀與傳統中醫智慧中的“四診”、與中國生命哲學中的“道生”、與傳統中醫中的“心身哲學”之間的傳承呼應關系,并以唐由之的敘事醫學實踐故事為例,闡述中國敘事醫學實踐的中西結合特色。
中國古代醫者非常注重通過“四診”法細致觀察患者之后,進行謹慎診斷。楊泉在其《物理論》中特別提出評價“良醫”的標準:“醫者,非仁愛之士不可托也;非聰明理達不可任;非廉潔淳良不可信也。是以古今用醫……貫微達幽,不失細小,如此乃謂良醫。”《黃帝內經》也指出:“凡治病察其形氣色澤,脈之盛衰,病之新故,乃治之,無后其時”,認為細察有利于診斷和治療。
四診是中醫診察疾病的基本方法,也就是望診、聞診、問診、切診,合稱“望聞問切”。四診各具特色:望診,觀察患者的癥狀表現;聞診,辨別患者的氣息語調;問診,通過詢問溝通,掌握患者的病情病史;切診,透過觸按診脈,檢查患者的身體狀況。孫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指出,醫生診病時應“深察三部九候而明告之”,這種全面檢查的方法稱為“遍診”,是古代醫家普遍遵循的診斷方法。診察疾病的癥狀和體征,了解疾病的病因、性質以及與體內臟腑的聯系,可為中醫辨證提供依據。臨床上,需要四診合參,望、聞、問、切結合,互相參證、聯系補充,才能全面系統地了解病情。
中醫問診還會詳細了解患者作為獨特個體的生活全貌,以溯病原。《蘇沈良方·原序》中曰:“必察其聲音,顏色,舉動,膚理,性情,嗜好,問其所為,考其所行,已得其大半。”《素問·疏五過論》言,“從容人事,以明經道,貴賤貧富,各異品理,問年少長,勇怯之理,審于分部,知病本始”;同時又指出“凡欲診病者,必問飲食居處,暴樂暴苦始樂后苦。”強調問診時全面了解患者的言行舉止、社會地位、生活條件以及飲食情志等。《素問·血氣形志篇》則指出,詳細了解患者的一般情況,可作治療時的參考根據,曰:“形樂志苦,病生于脈,治之以灸刺,形樂志樂,病生于肉,治之以針石;形苦志樂,病生于筋,治之以熨引”。
由此可見,問診不是一個科學化和標準化的過程,所搜集的有關患者的資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的是醫者的個體經驗和判斷,形成個體化的有關疾病的故事,這也與敘事醫學個體化診療理念在形式上不謀而合。中醫問診的過程實質上就是一個患者與醫者圍繞“人”展開人際敘事連接,探討疾病的過程[1]。反過來,如果醫者將對患者情況的觀察和描述客觀化和規律化,就會對那些能夠破除先入之見的細節視而不見,錯過形成正確診斷的重要信息。醫學事實往往不能通過直接觀察獲得,除了細節洞察力之外,它需要醫者從患者講給他們聽的故事中去進行癥狀與疾病之間的敘事性推理。
敘事醫學認為在醫學生教育中增加閱讀經典文學作品和傾聽患者自述的故事,其實就是對他們進行醫學實踐和臨床工作能力的訓練。對醫學生的閱讀情況進行掌握和提問,培養他們對文本細節內容進行細致解讀的能力,其實就是在為他們將來面對患者時能夠有效地開展交流,能夠從眾多信息中提取和推斷出對疾病診斷有用的信息做最充分的準備。一個能夠有效閱讀和傾聽經典文學文本和患者自述的讀者,同時在體驗文本,并報以情感上的反應,并且在分析這樣的情感反應是否是基于對文本的正確解讀。只讀文本,卻不作出情感上的回應,或者只是作出情感上的回應,卻沒有真正去體驗文本,那都不是真正的閱讀,也不是真正的醫生問診之道。
敘事醫學的文本細讀、人際敘事連接構建和生命敘事共同體構建在某種意義上而言與傳統中醫中“望診”所“關注”的“望形—望神—望性”這三個層次呼應。有諸內,必形諸外,意思是指內在臟腑的變化會反映在體表,醫者藉有患者外在表現的觀察而察知內在的病情。通過望形,也就是文本細讀,可以觀察患者外部身體表現,通過人際敘事連接的構建,可以關注到主體的精神和心理狀態,對患者身心整體全面把握,也就是望神,再結合具體患者的性格、人格特點采用敘事性回應的溝通方式,進而實現“以我之神,會彼之神”的交流,不僅使診療更為精準、有效,而且更富有人情味[1]。
華佗在其遺著《青囊秘錄》中言:善醫者,必先醫其心,再醫其身,而后醫其病。“患”字是“串+心”,“患者”謂之“帶著一串心事來尋求醫生幫助的人”。漢語的“愈”字由“俞”和“心”兩部分組成,意思是從心底感到愉悅,也就是將心神調至“如常”的狀態。清代醫家孫德潤在其《醫學匯海·卷十五·補益養生篇》里提到:“故心不病則神不病,神不病則人不病”。《東醫寶鑒》中言:“古之神圣之醫,能療人之心,預使不致于有病。今之醫者,惟知療人之疾而不知療人之心”“療人之疾而不知療人之心,是猶舍本而逐末也。不窮其源而攻其流,欲求痊愈,安可得乎?”
清代名醫、新安醫學的代表人物程杏軒在其著作《醫述》中有言:“人身如天地,和煦則春,慘郁則秋。春氣融融,故能生物;秋氣肅肅,故能殺物。明乎生殺之機者,可與論養生”。《素問·痺論》云:“靜則神藏,躁則消亡”;元代醫學家羅天益也在其《衛生寶鑒》中說:“心亂則百病生,心靜則萬病息”。中國敘事醫學實踐也充分融合中醫心身哲學里的這些觀點,提出積極的人生故事講述傳送給身體一個“活”的信號;而充滿沮喪、恐懼、沖突和怨恨的人生故事則傳遞一個“死”的信號,醫者要給患者創設一個充滿希望的好故事。
清代醫家程國彭在著作《醫學心悟》中說:在未形先著力,明察秋毫乃得之(病至思治,末也,見微知著,彌患于未萌,是為上工)。中醫認為疾病發展有一個過程,從神失常、氣失常,到血失常,再到形失常,從形體上或者影像上能夠看出疾病的癥狀來,這時就已經成了實病了。我們要能在“未形”時就能夠通過細致的明察了解患者的狀況,對其進行心身調節,才能預防進入已經對患者產生嚴重影響的“形失常”狀態。這與敘事醫學的“文本細讀”與“敘事調節”理念相呼應。
古代中醫遵循“神為形之主,形為神之舍”的觀念,強調在實踐中形神合參,形和神要結合起來進行觀察,在做了詳盡的心身觀察之后,調動自己的敘事資源,對患者進行整體治療。在敘事醫學語境下,就是藥物和手術刀對應“形”的治療,而敘事則對應“神”的調節。敘事醫學也強調“因郁致病”和“因病致郁”這兩種情況的敘事介入,只有醫者愿意投入自己的敘事智慧幫助患者進行敘事統整和敘事調節,讓其在生病前后對自己的生命故事有一個重新闡釋,不再受困于不利于自己心身健康的故事,這樣才能從源頭上治愈患者。
中醫強調“治病求本”,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也就是說,對于不急的病要多一點與患者進行敘事性溝通,以了解其生病的根本原因。《黃帝內經·素問·移精變氣論》有云:閉戶塞牖,系之病者,數問其情,以從其意,得神者昌,失神者亡。其中“數問其情”是在醫者所觀察到的“形失常”或“神失常”的基礎上,以患者心身狀態變化為中心,在隱私的環境中和真誠信任的氛圍中,幫助患者放松心身,自然吐露“真情”,促進患者身心感受的釋放。這里強調的正是醫患之間的敘事共同體關系——用一個充滿愛的生命,來照亮另一個需要愛的生命。
宋末元初醫學家羅知悌非常注重通過觀察患者的“形”與“神”來判斷其“身”與“心”的狀況,在建立敘事共同體關系之后,用人文關愛之心和精湛的醫術治愈患者。《格致余論·張子和攻擊法論》[2]中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一蜀僧,黃瘦倦怠,離鄉久遠,思母欲歸不能,朝夕西望而泣,遂病瘤積。羅診病后,并不用藥,令其休養,每日滋補,且好言撫慰日后必送之歸蜀。半月后僧形氣漸蘇,羅與桃仁承氣湯一日三劑峻下之,所下皆血塊痰積,病根得鏟,又將養半月余,病愈歸蜀。”
在臨床診療過程中,醫者絕不能只關注患者的疾病,更要關注患者的心理。此則醫案是中醫實踐中“身心并治”的范例。羅知悌審病知原,通過“問病”“望形”與“望神”相結合,與病僧建立良好的敘事連接,得知其病因在于思母心切,返歸無望,情志日篤,形銷骨立,倦怠不堪,腹腑內形成了留滯之物,此形消于外,如果只注重攻則邪氣,就會傷其正氣,去生機更遠。羅知悌深知,藥物治療并不能消解僧人心中的郁結之氣。因此在對患者有了全面了解之后,羅知悌先以肥甘調理其“形消”,后輔以好言開導,使其郁結之氣得以舒緩,再施以藥物針對由情緒所致的器質病變,最后資助患者盤纏回家探母,病遂根除,從而病愈。
羅知悌“其精過于承蜩,其察過于刻棘”,其治“投幾順變,間不容發”的高超醫技,不能不讓后輩醫者嘆服。如果羅知悌只注重察人之“形”,不知其內心憂慮,不去追溯與他“神失常”相關的故事,立刻用藥,那么,即便短時間內治好了表面的病,僧人也會再次陷入疾病狀況。而假若羅知悌只注重觀察僧人的“神”,從僧人那里得知僧人思母心重的故事,而沒有觀察到僧人“黃瘦倦怠”,不懂得一面調養其身體,一面好言相撫慰,在其“形氣漸蘇”之后,鏟除其身體疾病的病根,也會造成僧人的整體狀況難以恢復如初。這與敘事醫學倡導的敘事介入與藥物調節相輔相成是一個道理。
傳統中醫在治療女性疾病時,更注重形神合參,敘事醫學也倡導在治療女性疾病時,注重生病前后發生在其家庭和身上的故事的導引,在疏泄其焦慮的同時對其進行治療。東晉時期著名文學家、醫學家葛洪所言:“凡治婦人諸病,兼治憂恚。令寬其思慮則病無不愈”,《醫宗金鑒·婦科心法要·訣》特別提出:“婦人凡事不得專主,憂思忿怒郁氣所傷,故病因于七情者居多”;《備急千金要方·婦人方》中也提到:“女人嗜欲多于丈夫,感病倍于男子,加以慈戀,愛憎,嫉妒,憂恚,染著堅牢,情不自抑,所以為病根深,療之難差。”因而,在當代臨床實踐中,醫者應對女性更多展開敘事介入調節。
宋代醫學家陳自明在其醫著《婦人大全良方》提到:“改易心志,用藥扶持,庶可保生”。這里的“改易心志”在敘事醫學語境下指的是具有敘事意識的醫者積極引導患者講述和闡釋自己的人生故事,在敘事性聆聽和共情性回應中,幫助患者從不利于自己身心健康的故事中走出來,在療愈的過程中重新闡釋自己的人生故事,為自己創設一個有利于身心健康長久穩定的新敘事。也就是說,現代醫者在女性疾病治療的過程中,運用敘事調節能力助其“調暢情志”是治療婦女疾病的主要方法,這一步做得好,服藥才能達到最佳效果。
中醫中的開導法與中國敘事醫學實踐中的“敘事心身調節法”接近,敘事調節是“祝由”和“語言開導”在當代的升級版本。《素問》中言,“移精變氣,可祝由”,意思是除了藥物之外,語言可以幫助患者改易心志,恢復健康。《靈樞·師傳》中又言:“告之以其敗,語之以其善,導之以其所便,開之以其所苦。”其中“告知以其敗”相當于敘事醫學中的健康敘事教育,以“故事”為媒介教育患者不良生活習慣和情緒對健康造成的威脅;“語之以其善”,分享其他患者從疾病中痊愈的故事,給予信心,告知其及時調節不但可以恢復健康,還能獲得心智成長;“開之以其所苦”就是用敘事介入的方式,引導患者講述其苦痛故事,將其從閉鎖的苦境中開導出來。
中醫傳統健康理念包括“衛生”“養生”“厚生”“攝生”和“道生”等不同維度和多個層次。“衛生”,顧名思義,意為“保衛生命”。“厚生”的概念出現在《呂氏春秋》里,指的是重視生命意義和提升生命質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言,“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歿身不殆”。“道生”指的是超越生死、身體的限制、疾病的狀況以及年齡的限制,高質量地過好有限度的人生,實現與自然同頻共振的一種生命最高境界。
在敘事醫學語境下,“道生”表現在四個方面:第一,主體與自我和諧相處;第二,主體與親友同事及社會維系長期良好的關系;第三,順應自然萬物規律,與自然親密連接;第四,對生老病死有正確認知,活出生命的意義。而這四方面都與主體的生命健康敘事素養以及周圍人的敘事連接狀況相關,在故事的分享閱讀中我們才能對生命和死亡形成深刻的反思,去除“五味六欲七情”之害,珍惜當下的生命;在人際敘事連接中,我們才能反觀和調整自己;具有一定的人際敘事智慧,才能與周圍人和諧相處。
在敘事醫學語境下,生命健康敘事素養高的醫者不僅自己能夠達到道生狀態,盡享天年而形體不敝,還能將其養生理念傳遞給患者。縱觀古今中醫大家的生命進程,我們發現他們的壽命長于普通民眾。中國一大批名老中醫,如中醫耳鼻喉科學創始人干祖望、中醫肛腸專家陸琦、嶺南中醫藥學界巨擘鄧鐵濤、“雜病圣手”路志正、中醫眼科名家唐由之、國藥泰斗金世元、“中醫婦科圣手”朱南孫等。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人際敘事連接豐富、遇到挫折懂得及時進行敘事調節。
敘事醫學也強調民眾生命質量的提升有賴于其生老病死認知,尤其是死亡認知素養。民眾有兩種極端傾向,一是死亡疑慮敘事閉鎖[3],二是陷入忙碌的日常雜務而忘記“人必有一死”的道理,揮霍生命,與親友疏離,渾渾噩噩不知所終。兩種傾向都可能導致主體陷入嚴重的心身健康危機之中。對于前者而言,醫者可以進行敘事調節,幫助這部分民眾走出死亡恐懼或死亡焦慮;對于后者,醫者則須有針對性地進行死亡敘事教育,激發他們主動反思死亡及其意義,認識到生命的真諦是走出內心,與親友建立毫無顧忌地親密敘事連接。
在敘事醫學語境下,罹患末期疾病或者年老的主體也能在生命最后階段,藉由具備敘事智慧的醫者的介入和引導,實現“善終”。在當代醫療語境下,絕大多數的死亡都發生在醫院,而非“壽終正寢”。現代人遭遇醫療化、機構化、儀器化、非人化和延長化五種困境。病房中的重癥患者經常被各種儀器包圍,醫護人員和家屬關心的是儀器上的數字,往往忽略了患者本身才是重點。臨終患者需要真正的存在性陪伴、情感性陪伴和關系性陪伴。而我們絕大多數人卻將瀕死的親人棄于搶救機器設備中,讓他們在承受關系性、生存性和情感性的孤獨中悲慘地離開世界。
敘事醫學理念認為作為醫者,我們必須控制用技術和科學去干預的沖動,因為死亡已經超越醫學問題。面對衰老和死亡,醫學技術只是一方面。既然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人的歸宿,是自然現象,那么對于末期患者而言,醫療護理工作的終極目的不應該僅著重于延續生命,而是幫助患者在有限的生命長度里活出自己的本心。在敘事醫學理念的倡導下,臨終患者敘事陪護師這一概念應運而生。臨終敘事陪護師能夠近距離地陪伴臨終者,聆聽他們的人生故事,重建和修復人際敘事連接。臨終敘事陪伴師將現代醫療語境下所丟失的靈性和人性重新歸還給死亡本身[4]。
清代蘇徵保在其著作《溫病條辨·序》中提出:“醫,仁道也,而必智以先之,勇以副之,仁以成之。”這句話強調“醫者的智慧”要放在所有醫者職業素養的最前面。“醫智”是指醫者在醫事活動中表現出來的人際智慧、專業智慧和危機應對智慧,也就是說,醫智不是單純的醫學知識和技能,而是更高層面的實踐智慧。“必也博覽載籍,上下古今,目如電,心如發,智足以周乎萬物,而后可以道濟天下也”[5],在敘事醫學語境下,這些智慧養成的關鍵在于醫者的職業敘事能力和敘事資本的積累。當醫者之“智”足以悟通各種人和事的運行規律時,就可以以其醫者之“道”廣濟天下眾生。
國醫大師唐由之是中醫眼科界傳承創新的典范,他將中西醫結合對我國傳統的“金針撥障術”進行改良,運用非凡的敘事智慧為毛澤東主席成功去除老年白內障[6]。
唐由之是一位中西醫結合的眼科專家,年輕時就非常愿意專研古代醫著。《目經大成》中關于金針撥障術的記載對他后來的研究與實踐起到重要的引導作用。在那個年代,唐由之“古為今用”發明的“白內障針撥套出術”具有跨時代意義,這種手術比起西醫手術用時更短,切口更小,不需要縫針,容易愈合,術后并發癥少。
當時毛主席被確診為成熟期老年性白內障,只能通過手術進行治療。盡管許多頂級眼科專家都來給毛主席診治,并建議其做手術,毛主席一直拒絕手術。唐由之是當時的專家組中最年輕的一位,受周恩來總理重托,來勸說毛主席。
唐由之決定先跟毛主席談論詩詞,談論李賀、李商隱、白居易等。談到白居易時,唐由之特別提到“案上漫鋪龍樹論,盒中虛貯決明丸”這句詩,引出《龍樹論》這部論述金針撥障術的文獻。毛主席問起,為什么白居易對眼科文獻感興趣,是不是他也有眼疾?
唐由之順勢講述43歲的白居易罹患眼疾的故事。毛主席在感嘆古代詩人跟現在的他跨越時空,遭受同樣疾病困擾的同時,也開始對白居易患白內障之后的31年(白居易壽命為74歲)如何度過感興趣。這時,唐由之提到“萬般靈藥皆無效,金針一撥當日空”這句詩。
他告訴毛主席,白居易服了各種方劑也無助改善視力,后來采用金針撥障術成功治療眼疾,恢復視力的白居易興奮地揮毫潑墨,寫就了這句詩。唐由之說他現在所采用的中西醫結合“金針撥障術”是就是在此基礎上,加以現代化改良而成的,具有許多優點。
興致濃厚的毛主席同意由唐由之幫他做這個手術。但是,毛主席畢竟不是普通患者,而且唐由之也深知,所謂成功概率是相對而言的,對于每個個體,成功失敗不是各占一半的。雖然成功勸服毛主席做手術,但接下來才是最嚴峻的考驗,當時的唐由之內心非常緊張。
毛主席也感覺到了唐由之的緊張,為了緩解唐由之的緊張情緒,毛主席特別送給唐由之一句詩——“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意思是,你不用太擔憂,我不會奢求自己的視力恢復到年輕的時候,我很感謝你對我的精心治療,結果如何已經不再重要。
為毛主席治療眼疾之外,唐由之還出國為朝鮮領袖金日成、柬埔寨賓努親王和印尼前總統瓦德做過眼科手術。此外,唐由之全心全意地為成千上萬工農兵和平民百姓診斷、治療眼疾,使他們恢復光明。技術精湛之外,唐由之事業的成功更多有賴于其極高的敘事素養。而敘事素養也讓唐由之與家人、導師、患者、同行以及民眾形成良好的人際敘事連接,自己心身健康、家庭生活幸福、各維度職業關系和諧。
首先,年輕的唐由之與導師及醫學前輩建立良好的敘事連接。中醫非常注重師徒和家族傳承性,師徒或導師與學生之間建立的是親密的敘事連接。唐由之在中醫眼科世家陸南山先生的啟悟下,開啟“攻讀岐黃書,鉆研龍木術”的醫學生涯。敘事醫學是一種以不同維度的敘事關系為中心的醫學哲學,而醫學教育領域最重要的關系是導師與學生之間的敘事關系。這兩者之間的故事交流對醫學知識和臨床經驗的獲取和傳承具有重要價值。陸南山在唐由之的學醫生涯中所扮演的專業導師、生涯規劃師、保薦人、生活顧問以及故事分享者等多元身份關系在唐由之后來的行醫和帶教生涯中藉由“唐由之國醫大師傳承工作室”得以延續。
其次,年輕的唐由之在學醫過程中懂得與古人同行建立敘事連接,在閱讀《目經大成》這類文獻時,唐由之積極想象當時的醫生如何治療眼疾,反思金針撥障術的優缺點。閱讀經典文獻是許多醫學人文大家的共同特點。他們愿意去閱讀很多人認為沒有用的古書,并且相信古代醫家的智慧,與他們進行跨時空對話,最終成就了自己輝煌的醫學生涯。
再次,唐由之懂得用生活世界語言對患者進行“敘事健康科普”,而非站在醫者角度采用科學世界語言來進行生硬的“科普”,這是敘事醫學推崇的科普模式。唐由之藉由白居易的故事向毛主席引出疾病癥狀與治療方案。從詩中的自述分析,白居易的雙眼出現畏光、睛上生翳、視物不清的癥狀,這與毛主席的老年性白內障癥狀基本相符。白居易的故事立刻引發了毛主席對自身狀況的思考,也激發了他對中醫金針撥障法這一治療方案的認同。
最后,在臨床現實中需要與患者溝通病情和治療決策時,我們應該學習唐由之的敘事溝通能力。醫生為了讓患者產生對自己的信任,大多會強調自己的醫術如何高明,采用的設備如何先進,消炎藥物如何有效,成功率有多高,但是卻忽略了這些可以對任何患者去展示的數據或者設備都是冷冰冰的,所謂的成功概率是相對大數據而言,這種溝通方式只是看到患者的“病”,并沒有重視生病的“人”,因而,并不能真正與患者建立互信關系,更不能觸動患者內心,激發他們自覺地改變認知、態度和行為。
中醫自發軔之初便具有濃厚的人文意蘊,比起“人的病”,中醫更為關注“病的人”;除了身體層面的疾病,中醫重視“身心并治”“形神共調” “形與神具”;比起客觀規范的病歷記錄,中醫更注重個體化與反思性更強的醫案撰寫[7];中醫文獻常具有兩重性,既是歷史文獻,也是應用文獻,大多論及醫德、醫道和醫技之間的關系,有很強的倫理指向性和人文內涵。在中國敘事醫學體系構建過程中,我們一方面引進西方敘事醫學的基本理念,另一方面汲取中國傳統生命智慧和中醫文化中的精華元素,將兩種敘事醫學文化融合到一起,形成有中國特色的敘事醫學邏輯框架和關鍵概念。
中醫生命智慧對中國特色敘事醫學體系構建表現在以下幾方面:第一,中醫學和敘事醫學都強調醫學是涵蓋哲學、藝術、倫理、心理等在內的一種綜合體系;第二,兩者都強調治療、養生或康復是“自內而脫之使出”的內建過程,只有調動生命個體的內在資源,方可致“心身俱安”的境界;第三,兩者都強調生老病死認知教育,重視“生命之道”與生命健康認知,防病于未然。無論是傳統的中醫學還是新興的敘事生命健康學,殊途同歸,目的都是為實現全人健康服務[8]。
本文梳理了中國敘事醫學實踐與傳統中醫以及生命哲學之間的傳承關系。在此基礎上,中國敘事醫學研究者和敘事中醫藥學研究者還可以繼續就以下幾種關系進行論述:
敘事生命倫理與“貴生害生”、敘事心身療愈與“去害療心”、職業敘事能力與“望聞問切”、敘事診斷證據與“問診對話與辨證施治”、創傷敘事閉鎖與“因郁致病”、敘事疾病預防與“神氣失常”、敘事介入調節與“不藥為藥”、敘事復元力與“生生之易”、敘事老年學與“心有所用”、敘事心理調節與“形與神俱”、職業敘事智慧與“要言妙道”及“尋思妙理”、和諧敘事生態與“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敘事心理調節與“形與神俱”及“開支以其所苦”、生命敘事的重新闡釋與“改易心志”及“移精變氣”、敘事健康教育與“告知以其敗”及“道之以其所便”、敘事視角融合與“易地以觀”、敘事安寧療護與“善終盡年”、敘事創作調節與“抒發情志”、平行敘事病歷與“醫案醫話”。
中國敘事醫學學者期待更多中醫藥人文學者以敘事醫學中國化為契機,從中國敘事醫學體系出發,以中醫古籍文獻為文本,深入探討中國傳統中醫與中國敘事醫學實踐之間的內在傳承關系,全面挖掘敘事醫學與傳統中醫藥學所蘊含的敘事智慧,在積極構建“敘事中醫學”學科的同時,將優秀教研成果不斷譯介到國外,以更加開放和自信的姿態讓世界了解中國,使中國在國際醫學人文領域擁有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