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

阿來

五六月，第一種蘑菇開始在草坡上出現，就是那種可以放牧牛羊的平緩草坡。

最初，機村山上所有的蘑菇都叫蘑菇，最多分為沒有毒的和有毒的。后來，人們開始把沒有毒的蘑菇分門別類了。布谷鳥再開始啼叫時，機村人的就說，羊肚菌要長出來了。

羊肚菌是草坡上破土而出的第一種蘑菇，也是第一種讓機村人知道準確名稱的蘑菇。它們在悠長的布谷鳥叫聲中破土而出，軟軟的悄無聲息，頂開了森林里帶富含營養疏松潮潤的黑土。不久，它寬大的身子開始用力，拱出了地表，完整地立在地面上。從枝葉間漏下光落在它身上，風吹來枝葉晃動，那些光斑也就從它身上滑下來。不過，不要緊，又有一些新的光斑會把它照亮。

菌子站在樹蔭下，像一把沒有張開的雨傘。它并不孤獨，周圍也有同樣的蘑菇在重復它出現的過程。風吹過，它們身上特有的氣味開始散發出來。陽光照在它們尖塔狀的上半身，按照仿生學的原理，連著一個又一個蜂窩狀的坑。不是模仿蜂巢，是像極了一只翻轉過羊肚的表面，所以喚它們羊肚菌。

布谷鳥叫聲響起這一天，在山上的人，無論是放牧打獵，還是采藥，聽到鳥叫后，眼光都會在灌叢腳下逡巡，都會看到這一年最早的蘑菇破土而出。他們都會不約而同把這種蘑菇小心采下，在溪邊采一兩張有六七個巴掌大的橐吾葉子松松地包裹起來，浸在冰涼的溪水中，待夕陽西下時，再帶下山去。

這個夜晚，機村幾乎家家嘗鮮，品嘗這種鮮美嬌嫩的蘑菇。

做法也很簡單，用牛奶烹煮。這個季節，母牛們正在為出生兩三個月的牛犢哺乳，乳房飽滿。沒有脫脂的牛奶那樣濃稠，羊肚菌嬌嫩脆滑，烹煮出來自是超凡的美味。但機村并沒有因此發展出一種關于美味的感官文化迷戀。他們烹煮這一頓新鮮蘑菇，更多的意義，像是贊嘆與感激自然之神豐厚的賞賜。然后，他們幾乎就將這四處破土而出的美味蘑菇遺忘在山間。

眼見得菌傘打開了，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裙擺，他們也視而不見。眼見得菌傘沐風櫛雨，慢慢萎軟，腐敗，美麗的聚合體分解成分子原子孢子，重又回到黑土中間，他們也不心疼，也不覺得暴殄天物，依然濃茶粗食，一個接著一個地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