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衫：從民間的藝術(shù)走向藝術(shù)的民間

楊 耐

一、竹衫在當(dāng)下所引發(fā)的“疑古事件”

竹衫，也叫竹衣，為細竹管穿編而成，分有袖、無袖兩款，又有圓領(lǐng)、立領(lǐng)等不同樣式。竹衫或竹衣在不同地方還有許多不同的叫法，如竹絲衣、竹、涼衣、隔汗衣、竹絲絡(luò)、竹枝衫、珍竹衫或珍珠衫等。有的地方又把無袖的馬甲式竹衣叫做竹衣馬甲、竹馬甲、竹背心、涼背心或竹坎肩等。過去在南方竹產(chǎn)區(qū)比較常見。但因其制作工藝繁瑣細膩，再加上電扇、空調(diào)等避暑產(chǎn)品的普及以及現(xiàn)代生活條件的改善等諸多因素，原本習(xí)以為常的竹衣基本已在人們當(dāng)下的日常生活中銷聲匿跡。

2016 年2 月，一場由天津戲劇博物館與北京魯迅博物館共同舉辦，主題為《天津——京劇藝術(shù)的重鎮(zhèn)》的戲曲文物圖片展在北大紅樓開展，①《北大紅樓“唱”大戲》，《北京日報》2016 年2 月4 日，第13 版。“北大紅樓”位于北京東城區(qū)五四大街，原為北京大學(xué)第一院，后改為魯迅博物館新文化運動紀念館，因全樓以紅磚紅瓦建成，故稱。《天津京劇文化展走進“北大紅樓”》，《今晚報》2016 年2 月4 日，第9 版。展品中的竹衣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同年9—10 月間，天津戲劇博物館為慶祝建館30 周年推出原創(chuàng)展覽“沽上·伶韻·皮黃腔——天津京劇往事暨戲曲文物精品展”，上述竹衣再次展出，據(jù)說該竹衣曾是我國京劇名家馬連良所用。②《天津戲劇博物館30 年館慶亮家底》，《中國文化報》2016 年10 月10 日，第2 版。2017 年6 月初，由中央電視臺戲曲頻道錄制的《中國戲曲大會》也對馬連良的這件竹衣進行了現(xiàn)場展示。2017 年6 月25 日，《文物春秋》第3 期刊登天津戲劇博物館館員邵虹撰寫的文章《馬連良的兩件竹衣子》，文中對馬連良曾經(jīng)穿過的兩件館藏竹衣進行了比較細致的介紹。根據(jù)該文的描述，這兩件竹衣一件為姜黃色，圓領(lǐng)，對襟，通袖，衣長61 公分，袖長110 公分，重0.66 千克。竹衣兩側(cè)開襟至大臂。制作竹衣的竹管直徑約1 毫米，長約2 毫米。約使用了19 萬根竹管。另一件竹衣為古銅色，亦圓領(lǐng)對襟通袖，衣長66 公分，袖長132 公分，重0.47 千克。竹管直徑1.5 毫米，長8 毫米。約由2.2 萬根竹管穿制而成。文中稱，竹衣所用之竹為“單枝竹”，即“生長在廣東、廣西海拔300 ～800 米的石巖山上的天然單枝竹”，“單枝竹直徑一般在4—8 毫米之間，原材料產(chǎn)量不多，而直徑只有1 毫米的單枝竹產(chǎn)量更是不可多得”，“單枝竹為實心竹，穿制此竹衣的竹管直徑僅1 毫米，長僅2 毫米，每根小竹管都要精細地鉆眼，并將兩端打磨圓潤，其手工的精細程度可想而知”，“稀少的原材料鑄就了此件竹衣獨一無二的特性”。按照文章的描述，馬連良系京劇大家，收入不菲，故可“大筆如椽地購置一件精美竹衣”。①邵虹：《馬連良的兩件竹衣子》，《文物春秋》，2017 年第3 期。

2019 年4 月，北京京劇院在為紀念建院40 周年而舉辦的開放日活動中也展出了一件竹衣，②《走進京劇院》，《北京晚報》2019 年4 月8 日，第3 版。有關(guān)竹衣的消息在北京晚報、首都文明網(wǎng)、北京旅游網(wǎng)、千龍網(wǎng)等網(wǎng)絡(luò)媒體中傳播轉(zhuǎn)載。

以小竹編制的竹衣在北方本就少見，在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的隔膜之后，即便是在盛產(chǎn)各類秀竹的南方，竹衣也成了稀罕之物，一旦經(jīng)由重要媒體尤其是央媒的宣傳報道，大小新聞媒體接連轉(zhuǎn)載，一時間，大江南北吸引了人們眾多關(guān)注，有關(guān)竹衣的討論文章便越來越多，而其內(nèi)容大同小異，概括地說大致聚焦于兩點：一是其工藝，獨特而奇絕，以今人之想象，衡以今日之標準，猶顯珍貴，故視為奇珍異品；二是既然珍貴無比，則穿竹衣者，非富即貴。

雖然大小各新聞媒體、網(wǎng)絡(luò)平臺甚至央視都紛紛報道，且有專業(yè)院校或研究人員對之開展了研究，但對于竹衣這種在當(dāng)下人看來十分陌生的古怪之物，人們?nèi)匀怀錆M了各種疑惑：竹衣究竟是什么人穿的，怎么穿的，過去人為什么要穿竹衣，它是用什么竹子做的，怎么做的，什么時候開始有了竹衣，它產(chǎn)自什么地方，現(xiàn)在為什么又沒了？等等。

關(guān)于“竹衣是什么人所穿”以及“為什么穿”的問題，有不少文章聲稱竹衣是過去唱戲人用的，是為了隔汗或保護戲衣，依據(jù)是當(dāng)前所見很多竹衣都是過去的戲劇演員留下的，最著名的如前面提及的馬連良的兩件竹衣。在此之前，2013 年8 月8 日，《中國文化報》曾報道在安徽懷寧一位戲劇老藝人后人的家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件清代竹馬甲，報引中國黃梅戲博物館館長姚中亮的話稱“竹衣馬甲”俗稱“隔汗衣”，穿在身上具有透氣和隔汗的功能。③錢續(xù)坤、江用虎：《懷寧發(fā)現(xiàn)清代“隔汗衣”》，《中國文化報》2013 年8 月8 日，第3 版。2014 年4 月20 日，天津《每日新報》報道“季硯農(nóng)捐贈戲劇資料展覽”在鼓樓博物館開展，展品中有京劇名家季硯農(nóng)捐贈的竹衣子、胖襖等行頭。該報道稱：“竹衣子和水衣子都是價格比較高的行頭，但吸水布料縫制的水衣子是溫度低時所穿，竹衣子是溫度高時所穿。展品中一件馬褂式的竹衣子，據(jù)說是用細細的江葦尖編制而成，做工十分精細。這件竹衣子應(yīng)是清廷升平署所制，后流傳出宮的。”④鄭東紅：《京劇名家季硯農(nóng)捐贈品昨在鼓樓亮相》，《每日新報》2014 年4 月20 日，第A4 版。2012 年4 月26 日，《安徽商報》在報道該省首個縣級非遺館岳西非遺館開館展出的鎮(zhèn)館之寶竹衣馬甲時引用該縣文物局副局長的話說：“竹衣馬甲俗名隔汗衣，穿在身上具有透氣和隔汗功能，質(zhì)量輕手感好，是當(dāng)時戲子唱戲時穿在戲服里面用作降體溫、隔汗用的。”①王國棟：《四百年前竹衣可降溫能隔汗》，《安徽商報》2012 年4 月26 日，第14 版。除此之外，蘇州黃埭評彈博物館和中國蘇州評彈博物館②筆者按：分為位于江蘇省蘇州相城區(qū)黃埭鎮(zhèn)閱湖廣場北與裴陽路東之蘇州評彈公園以及蘇州市平江路中張家巷。也分別收藏了評彈名家潘伯英和楊振雄生前所用竹衫。③倪艷等：《黃埭評彈博物館免費開放》，《現(xiàn)代快報》2022 年8 月24 日，第C01 版；王玲玲：《評彈的祖師爺是泰伯？有沒有搞錯》，《現(xiàn)代快報》2014 年6 月27 日，第C01 版。老生行當(dāng)青年女演員吳群講述當(dāng)年在戲校學(xué)戲，師從于年逾古稀的張派老生創(chuàng)始人張桂鳳，張老先生曾“把厚厚4 本記著演戲心得的筆記和記錄自己藝術(shù)經(jīng)歷的錄像母帶、帶過的髯口、用過的披、貼身穿的竹衣，一一送給了弟子”④端木復(fù)：《吳群：師恩浩蕩銘記心》，《解放日報》2007 年11 月21 日，第11 版。。無獨有偶，福建越劇表演名家尹桂芳（1919—2000）也曾將生前穿過的兩件竹衣傳給其弟子。⑤林毅紅：《穿在身上的“空調(diào)”》，《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9 年7 月11 日，第7 版。2016 年4 月26 日《嘉興日報》報道該報記者收到一名70 多歲讀者卞堃銘的來信，信中提到其爺爺卞全斤有一件當(dāng)年挑班《三樂大舞臺》演京戲時穿在肉身防汗水的竹衣流傳至今。⑥孔越：《如何做強南湖區(qū)旅游經(jīng)濟？》，《嘉興日報》2016 年4 月26 日，第7 版。在當(dāng)代學(xué)者李荀華等人所著《廣東漢劇發(fā)展史》⑦李荀華等：《廣東漢劇發(fā)展史》“續(xù)表五”，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5 年，第412 頁。以及戲曲舞美專家劉月美所著《中國京劇衣箱》中也都提到“竹衫”。⑧劉月美：《中國京劇衣箱》，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 年，第182 頁。劉月美將竹衫歸在戲服“內(nèi)衣”一項，稱“竹衫”亦叫“竹衣”“竹背心”，是戲曲服裝的輔助服裝。它是“將野生小竹（觀音竹）截段，用絲線串綴而成”，故亦叫“珍珠衫”“竹絲衫”，“夏季穿在胖襖內(nèi)，既涼爽，又能起到間隔汗液、保護戲裝的作用”。

竹衣如何穿，上面有提到是“貼身穿”，“穿在肉身防汗”，“穿在胖襖內(nèi)”或戲服內(nèi)。換句話說，竹衣是當(dāng)內(nèi)衣來穿的。但是也有文章中提到一張拍攝于19 世紀70 年代的照片，該照片為一外國人所拍，照片中的中國古董商人不僅身穿竹衣，且該竹衣是外穿而不是穿在衣服里面的。⑨夏添等：《傳統(tǒng)竹衣形制及其工藝特征》，文中收錄一張署名為威廉·桑德斯的外國人拍攝的古董商人照，該商人身穿竹衣，文章標注該照片印于1870 年。參見《紡織學(xué)報》，2017 年第10 期。這是不是說，竹衣也可以外穿呢？

即便是內(nèi)穿，劇團中也有不同的說法。有人將竹衣歸為武戲行頭之一，言外之意，其主要是武戲演員（凈或丑）所穿；⑩馬建中：《山東戲曲論稿》，書中介紹“二衣箱：早時多由武行兼管。管理靠、改良靠、箭衣馬褂、包衣打衣、戰(zhàn)衣戰(zhàn)裙、兵衣兵坎、罪衣罪褲、茶衣、彩褲、胖襖、水衣、竹衣等武戲行頭。”北京：華藝出版社，2000 年，第201 頁。有人說文戲演員（生或旦）也穿；?顧群等：《中國京劇觀賞》，書中引用該書藝術(shù)指導(dǎo)云燕銘（京劇演員-筆者注）的話稱：“過去，熱天演戲，還用竹制的衣服，一般老生穿竹衣,旦角穿竹背心，很講究。”參見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33 頁。有人說男女演員都可以穿，只是在形制尺寸上有所區(qū)別。至于具體的穿法，有人說是貼肉穿，有人說是穿在水衣子外面的，有人說穿在胖襖外面。?張永和《京劇名角臺上如何度炎夏？》（《北京晚報》2022 年7 月22 日，第22 版。）文中提到“幾十年前，不但臺上熱，每到炎夏，后臺也像一盆火”，作者在廣和劇場后臺，見其好友高寶賢“臨上場前，對著電扇，把穿著的蟒的兩只大水袖分別張開，讓電扇吹出來的風(fēng)都灌進大水袖中，然后抓緊袖口，像怕漏了風(fēng)似的，踏著鑼鼓經(jīng)一溜煙似的就上場了。剛開始我還想笑，但后來我笑不出來了，心想：京劇演員太不容易了，我穿著單褲單褂還熱呢，何況他們穿著這么厚的行頭！”故由此感嘆道：“怪不得許多藝術(shù)家，都備下用竹子編制的‘竹水衣子’，到了夏季，把竹水衣子罩在‘胖襖’外面，這是怕出大汗透過胖襖把外面的‘行頭’給汗?jié)a了，所以加了個‘隔斷’”。許星《竹衣初探》（《裝飾》， 2004 年第8 期），文中稱：“在戲劇服裝中也有一種竹衣稱為竹衣子，是用細竹節(jié)穿串而成的一種上衣，在夏天貼身穿著，防止汗水玷污罩在外面的戲服，能起到通風(fēng)涼爽的作用。山東呂劇演員則將其穿在胖襖和蟒袍的中間，專用于保護蟒袍或道袍”。持不同說法的人，有不同理由：貼肉穿，主要是涼爽、排汗；穿在水衣子或胖襖外，是為了保護戲服。持后一說法的人稱：一來竹衣它終究是竹子做的，不那么光滑，貼肉穿多少有些不舒服（非所有竹衫做工都很細），所以至少得隔著一層衣服；二來天氣太熱對于唱戲的人來說穿啥都熱，即便穿竹衣它也涼快不了。①2022 年7 月至8 月間筆者分別與山西、陜西、浙江、天津、北京等多個地方的不同劇團、專業(yè)院校、科研機構(gòu)、社會團體等業(yè)內(nèi)人士就竹衣如何穿著的話題進行了訪談。誠然，戲曲演員，尤其是武戲演員，在最復(fù)雜的穿法中，不僅要穿水衣子，還要穿胖襖，褶子，箭衣，蟒靠，這里里外外好幾層，在沒有空調(diào)的大夏天，的確是即便穿了竹衣恐怕也跟沒穿一樣，該熱的照樣熱。如此說來，即便是“如何穿”這一類似“生活小常識”的問題都莫衷一是了。

關(guān)于竹衫的功用，上面的報道也多有提及，一般強調(diào)其具有“涼爽”“隔汗”的作用，演員貼身穿著主要是用來防汗的。中國當(dāng)代散文作家陳益（1949 年生）在其《以竹為衣》一文中寫道：“好多年前，我在古鎮(zhèn)周莊鄉(xiāng)下見過一種竹枝衫。衣衫是用蠟線將極細的竹枝編織而成的……伸手撫摸，手感涼爽而又潤滑，它不像棉紗絲綢那么柔軟，卻頗有彈性……竹枝衫有一種特別的功效。夏天貼肉穿，外面再罩一件襯衣，十分涼爽。要是出了汗，汗水只順著竹枝衫往下滑，不會打濕襯衣。從前蘇州的評彈藝人為了不失風(fēng)度，三伏天登臺時常常在長衫里穿一件竹枝衫，一檔書說下來，長衫上不見一斑汗?jié)n。”②陳益：《盲人看花：江南人文手記》，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2015 年，第29 頁。作家湯雄（1954 年生）在其《竹衫》一文中寫到：“我第一次看見這種衣衫時，不由甚為驚奇和疑惑：這也是衣衫嗎？這衣服是用寸余長的細竹管串成的，每節(jié)竹管之間串連著細細的絲線，編織得很精巧……我向竹衫的主人——一位年長的評話演員借來穿了一下。時值盛夏，光膀子貼身穿，倒也涼颼颼的。但只覺滑稽可笑：這與光膀子有何兩樣？老評話演員笑著告訴我，這是舞臺演員用來在盛夏演出時穿在里面的工作服。”作者描述了20 世紀60 年代初夜晚坐在舊式書場聽書的場景，書場的天花板上吊裝著“一幅幅門板大的硬布片”，“每幅硬布片上都安裝著一根細麻繩，呈放射狀集中到書場后排那位雇工手中。這便是當(dāng)今年輕一代聞所未聞的人工布吊扇。開場前后，那位雇工只要使勁扯動手中那股繩子，滿場的布排扇就會整齊劃一的前后擺動起來，攪動滿場悶熱的空氣，給聽眾送去陣陣輕風(fēng)”，而評話藝人“上穿一身藏青色的中式長衫，腳穿一雙黑色圓口北京鞋，右手握一把紙折扇，左手執(zhí)一塊驚堂木，滿頭灰白的頭發(fā)梳理得溜光水滑、一絲不茍，端得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好像那酷熱全然與他無關(guān)”。這是過去南方人們經(jīng)常在炎熱夏季夜賞評話時再熟悉不過的場景。“半回書下來，老演員走到后臺。我隨他走進后臺休息室。這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那件長衫居然一點也沒汗?jié)瘛？僧?dāng)他脫下外面的長衫與里面的長袖白襯衣，露出最里面貼肉穿著的那件竹衫時，我驚呆了：老演員渾身上下就像從水里撈出來一般，齊褲腰處硬是汗?jié)窳税虢匮羌裆栏袷桥c他那赤裸的上身溶化在了一起，連整件竹衫的每一節(jié)邊緣上都滴淌著串串的汗珠”“穿上竹衫，能隔除汗水，不讓汗水弄濕了外面的演出服，如此便可保持演出時的臺風(fēng)與臺容，不讓觀眾感到有任何別扭感。”③湯雄：《竹衫》，《吳江日報》2012 年7 月20 日，第A08 版。

竹衫隔汗的功能在上面兩篇對于舊式書場評話藝人的描寫中體現(xiàn)得再清楚不過。相比于評話藝人，京劇舞臺上動作更多、更激烈，穿衣也更厚，可想而知，戲劇演員內(nèi)里穿上竹衫防汗是很有必要的。

從目前存世的情況及相關(guān)描述來看，有不少留存至今的竹衣都曾是當(dāng)年的書場藝人或戲劇名家在表演時為了防汗而穿用的。當(dāng)然，也不全都是說書或唱戲者所用。也有一些竹衣則是社會名人、官宦人家或私塾先生留下來的。譬如，浙江杭州西湖邊上的章太炎紀念館就收藏了一件據(jù)說是章太炎（1869—1936）穿過的小竹編織的竹衫。近代資產(chǎn)階級革命家、章太炎的女婿龔寶銓（1886—1922）其故居中也發(fā)現(xiàn)了一件由小竹穿編而成的竹衫。①沈潔：《官服、醫(yī)書、刺繡品……》，《嘉興日報》2010 年12 月17 日，第15 版。中國近代哲學(xué)家、邏輯學(xué)家金岳霖（1895—1984）在其回憶錄《我更注意衣服》一文中寫道，其父親“是清朝的小官”“可能是三品”“他的官雖小，衣服可多……其中有特別怪的，例如用切成了一寸或半寸長的空心小竹，用絲線穿連成三角形或四方形的圖案織起來的貼心小褂。穿上這樣一件小褂，當(dāng)然等于不穿。可是在這樣一件衣服上面可以穿上藍的鐵線紗袍，黑的鐵線紗馬褂，這兩件衣服也都不會沾上汗水。”②金岳霖：《金岳霖回憶錄》，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 年，第110 頁。江蘇徐州礦物集團退休職工顧某家中珍藏了兩件“珍竹衫”，每根竹節(jié)長度不足4 毫米，直徑不到1 毫米，“竹節(jié)之間均用蘇州特有的絲綢串聯(lián)”。顧某介紹稱：“清朝康熙、雍正年間，我爺爺?shù)臓敔斣诔⒆錾袝鴷r，有一年夏天上朝，皇帝看到我祖先穿著官服汗流浹背，便把這件‘珍珠衫’御賜給他。”后來，這件“珍竹衫”被顧尚書帶回老家蘇州，作為傳家之寶流傳至今。1986 年，其母親在上海去世時，顧某得知這件竹衫是御賜的傳家寶。③周濤：《顧先生想為兩件傳家寶尋覓新主人》，《彭城晚報》2008 年10 月31 日，第A06 版。浙江奉化陳某收藏了一件其曾祖父留下的竹衣，陳某的曾祖父（1860—1942）曾經(jīng)是一位私塾先生，“當(dāng)時讀書人要穿長袍，夏天時‘竹衣’穿在里面，外面再穿長袍，既涼快，又能保持儀表。”④余建文：《稀奇：清代“竹衣”薄如蟬翼》，《寧波日報》2011 年7 月13 日，第A13 版。

當(dāng)代福州文史專家鄭麗生（1912—1998）撰《福州民俗志》卷一“服飾·”載云：“竹：福州有不隸于道觀而在家的職業(yè)道士，應(yīng)人之請作各種祈禳法事時，要穿長的道袍，暑天道袍之內(nèi)所穿的‘套’(襯衫)，有一種非常奇特的，削竹為細管，長徑寸，中穿孔如小竹枝，以麻線聯(lián)綴之，組織成衣，叫‘竹’。使道袍不緊貼于身，可防汗?jié)n。不知始于何時，民國以后，猶見之，今則蕩然無存。”關(guān)于“”，志中解釋：“短衣古稱襦。福州方言叫做‘’。”“為單衣”男女短衣都可以叫做“”，而且兼有內(nèi)、外衣的含義，但是女性的外衣只能稱“衫”，不能稱“”。⑤鄭麗生：《福州民俗志》，《鄭麗生文史叢稿》，福州：海風(fēng)出版社，2009 年，第807 頁。

由此可見，過去除了說書唱戲之人，官宦文人、科考士子⑥《古代考場沒空調(diào)，學(xué)霸自備竹衣做避暑神器》，《現(xiàn)代快報》2014 年7 月24 日，第F10 版。、富賈商人⑦夏添等：《傳統(tǒng)竹衣形制及其工藝特征》文中收錄署名為威廉·桑德斯的外國人所拍攝的照片中身穿竹衣的人為一名古董商人（書中標注該照片印于1870 年）。參見《紡織學(xué)報》，2017 年第10 期。以及做法事的道士等也都會在炎熱夏季穿竹衫或竹衣。至于穿著竹衫的原因，“避暑”可能還只是其次，更多的似乎還是為了鄉(xiāng)間俚俗所言之“隔汗”。尤其對于過去那些比較注重個人形象的文人仕宦來說，在暑熱難耐的夏季，要保持風(fēng)度儀表，身穿長袍，內(nèi)穿隔汗竹衫，就顯得十分必要了。而評話藝人或唱戲的演員以及禳災(zāi)做法的道士因職業(yè)所需，即便是炎炎夏日，也不得不穿著厚厚的長衫袍褂，如此則“輕利”“舒爽”的竹衫恰適所需。

然而，雖然目前所見竹衫大都來自過去那些比較著名的表演藝術(shù)家、官宦士人或社會知名人士，我們卻不能由此就得出一個結(jié)論，認為過去穿竹衫者非富即貴——將竹衫視為富貴人家所穿之另一種意義上的“富貴衣”。

此外，由于近年來陸續(xù)發(fā)現(xiàn)的竹衣實物多為清代尤其是清末以來的遺存物，當(dāng)下鮮活之物及其傳統(tǒng)制作技藝幾無蹤跡可尋，與之相關(guān)且比較明確的文字記載可溯及明清，最早不過元人喬吉時期，因此有人據(jù)以斷定竹衣盛行于明清時期，民國以后其手藝無存。至于竹衣制作所用之竹究竟為何竹，如何對之進行加工，以及哪些地方可以做如此加工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同樣是傳說不一，眾說紛紜。其中最為“驚悚”的一種說法是上萬根小竹管，需一一打磨穿孔，讓人感覺十分不可思議。

從竹衣是什么，到竹衣制作工藝起于何時，亡于何時，乃至竹衣為何人所穿，為什么穿，以及如何穿等等，原本在古人的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竹衫”卻在當(dāng)下為人們留下了一系列懸而未決的疑案。

二、竹衫在民間的生活狀態(tài)與藝術(shù)飛升

竹衫是否“生而富貴”，也許我們可以從過去的文字資料中尋覓些許端倪，從而了解它在民間生活中的真實狀態(tài)。

宋人有詩云：“輸稅地全無菽麥，入城人半是漁樵。度暑田夫作竹衫。”①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 年，第45133 頁。宋人王象之（1163—1230）稱該詩句為立山縣劉君所做。王象之撰《輿地紀勝·廣南西路》“昭州”卷云：“輸稅地全無菽麥，入城人半是漁樵。立山縣劉君詩。”王氏釋“度暑田夫作竹衫”句稱“立山縣里婦長于縷績吉貝蕉絡(luò)之類，其細輕紅邊之類，謂之入筒，又能以竹作布充暑服。劉詩云……即此也。”②王象之撰，李勇先校點：《輿地紀勝》，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5 年，第3599 頁。立山縣，位于今廣西蒙山縣東北側(cè)。王氏引《元和志》曰：“蒙州立山縣，即漢蒼梧郡荔浦縣。武德五年，置立山縣，屬荔州……正觀八年，改為蒙州”。又引《國朝會要》云：“熙寧五年，廢蒙州，以立山縣屬昭州。”③同上，第3586 頁。昭州即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平樂縣古城。按照王氏的解釋，宋人劉某“度暑田夫作竹衫”的詩句描述的似為廣西平樂地區(qū)的“竹衫”制作，“竹衫”為“竹布暑服”，且為立山縣婦女所作。但原詩中說的十分明確，是“田夫作竹衫”。可見，王氏的解釋與原詩有很大的出入。或許，王氏引述立山縣婦女“以竹作布充暑服”只是為了旁證“暑服”的存在，而非強調(diào)詩中“竹衫”為“竹布”所為。

那么，詩中的竹衫有沒有可能是“竹布”所為呢？換句話說，詩中“竹衫”究竟是細竹編織而成，還是竹布裁剪而成呢？據(jù)史料記載，我國以竹為原料織布的歷史很早就有了。西晉嵇含撰《西南草木狀》“簞竹”條云：“簞竹，葉疏而大，一節(jié)相去五六尺。出九真。彼人取嫩者磓浸紡織為布，謂之竹疏布。”④嵇含：《南方草木狀》，馬俊良編：《漢魏小說采珍》，上海：上海中央書店，1937 年，第35 頁。東晉戴凱之《竹譜》云：“單竹，大者如腓，虛細長爽，嶺南夷人取其筍未及竹者灰煮，績以為布，其精者如縠。”⑤戴凱之：《竹譜》，馬俊良編：《漢魏小說采珍》，第161 頁。在唐宋詩歌典籍中也多有關(guān)于竹布或竹布衣的記載。如唐代詩人白居易《香山避暑》詩云：“紗巾草履竹疏衣，晚下香山踏翠微。”⑥白居易：《香山避暑》，《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80 年，第5169 頁。劉禹錫《插田歌》詩云：“昨來補衛(wèi)士，唯用筒竹布。”⑦劉禹錫：《插田歌》，《全唐詩》，第3962 頁。宋代徐僑《次陳和仲惠云山歌韻》有“竹布充野服，筇杖替游韁”⑧徐僑：《次陳和仲惠云山歌韻》，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32810 頁。句。徐僑另有一詩《竹布道服》云：“智創(chuàng)輕我節(jié)，工閑妙出機。疏風(fēng)寧事扇，被體若無衣。頗與山翁稱，何嫌俗子譏。此君元我契，相與不相違。”①徐僑：《竹布道服》，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32816 頁。唐宋文獻如《唐六典》《元和郡縣圖志》《新唐書》《文獻通考》等典籍中對于各地朝貢竹布也多有提及。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十五“貨語”云：“唐時端、潮貢蕉布，韶貢竹布。竹布產(chǎn)仁化，其竹名曰丹竹，丹亦曰單。竹節(jié)長可緝絲，織之名丹竹布，一名竹綀。”又卷二十七“草語”云：“有單竹，節(jié)長二尺，有花穰、白穰之別。白穰篾脆可為紙，花穰柔而韌，篾與白藤同功，練以為麻，織之，是曰竹布。故曰：南方食竹而衣竹。”②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第424、684 頁。上述這些文字資料十分清晰地表明，竹布是以竹絲（竹纖維）為原料，練以為麻，織而為布，而竹布的織造技藝在晉代即已達到很高的水平，以至“其精者如縠”。到了唐宋時期，竹布為衣，已然尋常，以致被詩人感嘆“頗與山翁稱，何嫌俗子譏。此君元我契，相與不相違”。

但是我們也應(yīng)注意在傳統(tǒng)男耕女織的社會，紡紗織布基本以婦女為主，屬于婦功。因此，王象之提到立山縣婦女“能以竹作布充暑服”。而前引詩中講的卻是“田夫作竹衫”。田夫即農(nóng)夫。在男女有別的傳統(tǒng)社會，王氏自然當(dāng)知“夫”與“婦”之別。倘若竹衫為小竹穿制，則確應(yīng)由男性做工比較合適。因截取小竹誠非婦女所擅。故王氏所言竹布暑服，當(dāng)是為詩中的“田夫竹衫”做補注而已。更何況，比起復(fù)雜的練絲織布工藝，截竹為衫可要簡單許多，也更適合男性（田夫）。由此推測，《句》詩中的“竹衫”當(dāng)為細竹編織而成。唐人王駕有詩云：“又作豐年望，田夫笑向人。”③王駕：《夏雨》，《全唐詩》，清光緒十三年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本，第2437 頁。田夫盼豐年，再自然不過，但在那個靠天吃飯的年代，“菽麥全無”的光景也是經(jīng)常有的，不排除“度暑做竹衫”是樂觀質(zhì)樸的田夫在面對困境時的一種變通之舉。至于田夫做竹衫究竟是自穿還是貨賣于人以維持生計，就另當(dāng)別論了。

宋人洪芻的《次韻和南山即事呈使君》和明人湯顯祖的《送劉司理平樂》兩首詩中均提到竹衫，洪詩云：“竹衫爭醉豐年日，瓦鼓仍聞載路歌。”④洪芻：《次韻和南山即事呈使君》，《老圃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13 頁。湯詩云：“過雨竹衫交白，終風(fēng)草閣亞紅蕉。”⑤湯顯祖：《送劉司理平樂》，《玉茗堂全集》，明天啟刻本，第740 頁。詩中的竹衫究竟是指竹布衫還是竹編小衫，不知其可。相比之下，元人喬吉《竹衫兒》中的描寫再清晰不過，其詞曰：

并刀剪龍須為寸，玉絲穿龜背成文，襟袖清涼不沾塵。汗香晴帶雨，肩瘦冷搜云，是玲瓏剔透人。

浹背全無暑汗，曲肱時印新瘢，襯荷花落魄壯懷寬。挹風(fēng)香雙袖細，披野色一襟團，滿身兒窺豹管。⑥隋樹森編：《全元散曲》，北京：中華書局，1964 年，第582—583 頁。

清代浙江人全祖望（1705—1755）《竹衫》詩云：“此君真不俗，衣被足神清。牽率耐寒友，支離觸暑行。結(jié)來金瑣碎，掄出玉琮琤。我欲鐫詩句，應(yīng)加汗簡名。”⑦全祖望：《竹衫》，《鮚埼亭詩集》，清姚江借樹山房本，第14 頁。值得注意的是清刻本中該詩原題作《右竹衫》，表明此詩很可能為題畫詩，刻本中將圖畫略去，僅錄了詩作。

清代福建人趙懷玉（1747—1823）《謝金太守惠竹衫藏墨》詩云：“家占天都勝，函貽土物珍。明玕千縷擘，元玉幾圭陳。芰制翻逾巧，桐煙辨最真。漫夸剛稱體，卻恐暗磨人。氣挹臨池爽，書通畫竹神。感君切意，不獨解衣親。”①趙懷玉：《謝金太守惠竹衫藏墨》，《亦有生齋集》，清道光刻本，第16 頁。

又有清人李方湛（1764—1816）《解連環(huán)·竹衫》詞云：

問誰湘浦截箖箊，寸寸巧穿千縷。但仿佛短后，規(guī)模自疏，可邀涼滑能清暑。不藉針神，恰借得、此君機杼。看玲瓏脈絡(luò)，未貫鮫珠，尚含仙露。

綃衣襯來濟楚。便珊珊鎖骨，臨風(fēng)思舉。若此日、把臂王猷，定狂態(tài)、倏然心許。荔帶荷裳，好收拾、渭川歸去。偶披襟，笑他褦襶，熱惟自取。②李方湛：《解連環(huán)》，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雍乾卷），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 年，第8367 頁。

浙江海寧人查揆（1770—1834）更是以“竹衫”為題，撰寫了一首長達三百多字的古體詩。其詩云：

熱毒謝祗裯，裸丑避堂構(gòu)。被炙炷瘢瘠，遭蒸出饙餾。晷景曜離明，風(fēng)占絕巽繇。裼襲諒負重，頂踵亦在疚。

繅妄想蠶涼，綃虛丐鮫貿(mào)。初嫌巾帶重，亦覺麻苧陋。紉荷讬牢騷，衣銖誑嬌幼。詞譎或難竟，匠巧乃在宥。

淇材斫么麼，魯削砉迭奏。斷竹續(xù)竹然，一經(jīng)一緯就。排當(dāng)絲緡穿，圓勻靑碧鏤。連駢交網(wǎng)珊，詰屈畫篆籀。

居然謝機絞，競爾割領(lǐng)袖。蛇蛻蘚皮斑，螺旋卍字湊。匝匝瓜蔓纏，乙乙筋絡(luò)瘦。袒肉露空嵌，虛襟掣罅漏。

袂搖寒吹繁，汗?jié)櫴栌甓骸；?澣即干，森挺折不皺。適意肯迂今，猿心或拙舊。嘅想生民初，草衣一頑秀。

取足掩脛骭，自然躋仁壽。要其閉淳風(fēng)，曾未泄靈寶。不然易地處，奇邪無不售。萬物被翦裁，翻足薄綺繡。

蒙莊契鴻荒，眇論取馳驟。時哉圣人旨，質(zhì)文有其候。③查揆：《竹衫》，《筼谷詩文鈔》，清道光刻本，第15 頁。

上面幾首詩詞都十分明確地描述了竹衫的特點是“并刀剪寸”“龜背成文”“支離瑣碎”“明玕千縷”“芰制逾巧”“規(guī)模自疏”，結(jié)如金鎖，掄之有聲，圓勻青碧，溜滑森挺，尤其是洗易干，折不皺，穿在身上“玲瓏剔透”“滿身兒窺豹管”“屈肱時印新瘢”。將竹衫的形制、特點與穿用效果描述的十分生動形象，細致入微。

清人吳清鵬撰《笏庵詩》卷四收錄了一首七言律詩《竹汗衫》，其詩云：“斷竹續(xù)竹無寸長，千絲萬絲網(wǎng)在綱。穿成宛比珍珠琲，著處俄生鱗甲光。刻露冰肌見姑射，點汙清淚濕瀟湘。丈夫?qū)晚毐P礴，何必簾衣影里藏。”①吳清鵬：《竹汗衫》，《續(xù)修四庫全書·笏庵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2002 年，第243 頁。該詩再次表明，竹衫是以絲線為綱，串竹節(jié)而成，穿就的竹串猶如成串的珍珠，看起來很像簾衣。

清代道光年間（1831—1889）編修的《江陰縣志》卷一“物產(chǎn)·貨屬”有“竹汗衫”條云：“截淡竹梢，線穿成衫，舒爽利汗，輕細者佳，出夏港鎮(zhèn)。”②陳延恩等修，李兆洛等纂：《（道光）江陰縣志》，清道光二十年（1840）刻本，第6 頁。江陰，今江蘇無錫。

清末江蘇江陰人金武祥（1841—1926）有《江陰竹枝詞》云：“春來古港接江城，鸚鵡堆邊夕照明。愛買芙蓉新制好，葛衣涼襯竹衫輕。”詞后注曰：“夏港在縣西十里，傳為夏禹所鑿，故名，舊為來春鄉(xiāng)。縣志：古跡有鸚鵡堆，在夏港鎮(zhèn)。又縣志載：竹汗衫,截淡竹稍，線穿成衫，疏爽利汗，輕細者佳，出夏鎮(zhèn)，即他處所稱芙蓉衫。”③丘良任、潘超、孫忠銓、丘進：《中華竹枝詞全編》（江蘇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 年，第243 頁。

經(jīng)過初步研究，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即過去人在提及竹衫、竹汗衫或竹布衫時，會將竹編或竹紡布衫這二者之間區(qū)分得十分清楚，這一點在清代文字資料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以前述詩歌為例，清人在言及“竹衫”或“竹汗衫”時，基本指的都是以小竹穿編的衣服，若是提到竹布做的衣衫，基本都會十分明確地將之稱為“竹布衫”。如清代蘧園的《負曝閑談》、李伯元的《文明小史》與《官場現(xiàn)形記》、遁廬的《斯文變相》、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小說中無一不是如此。而諸如《客座贅語》《古今說海》《外交小史》等明清文獻在提及“竹布”或“竹布衫”時同樣沒有絲毫的馬虎。這一習(xí)慣區(qū)分，即使在近代也毫不含糊。1917 年9 月9 日，柳亞子在其寫給長子柳無忌的信中寫道：“天氣冷了，你的竹布衫褲須脫下，換杜布衫褲穿上。短襖在箱子里，亦須穿上。倘再冷須穿棉襖。”④《柳亞子家書》，長沙：岳麓書社，1997 年，第13 頁。這里的竹布衫也說的非常清楚，乃是指竹布所作衣衫，為季節(jié)性服裝。不同季節(jié)須穿不同材質(zhì)及厚度的衣服。

由此基本可以斷定，古人在提及竹衫、竹汗衫或竹衣時，其所言即為小竹穿編的避暑短衣。另外，相比于精織細紡的竹布衫，竹衫蓋因其形制粗樸，風(fēng)格灑脫，別有傲骨，又往往成為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墨客們謳歌唱頌的對象。從洪芻的“竹衫爭醉豐年日”，洪吉的“襯荷花落魄壯懷寬”，到全祖望的“此君真不俗”，李方湛的“把臂王猷”“渭川歸去”，其不愿同流合污、潔身自好的志向躍然紙上。清代查揆的長詩更是將竹衫與古風(fēng)相連，使用大段詩句對之進行贊頌。唐人陸龜蒙《奉和夏景沖澹偶染作》之“蟬雀參差在扇紗，竹襟輕利籜冠斜”⑤佚名：《欽定四庫全書·唐詩鼓吹》，北京：中國書店，2018 年，第149 頁。兩句也大致描摹了相同的士人情趣和詩歌意向。

當(dāng)然，也有人可能會提出質(zhì)疑，聲稱陸詩中“竹襟”乃為竹布衣襟，甚或是虛寫，即以“竹襟”來隱喻“像竹子一樣的襟懷”，實際則并無竹襟的存在。詩歌中的虛寫是常有之事，但如此解釋未免牽強。即便詩人寫詩之時并無竹襟，卻并不能由此便否認竹襟在現(xiàn)實生活的存在，否則，虛何以而生？更何況，“籜冠”是實物，已有諸多史料明證。“竹襟”與“籜冠”并舉，一為虛一為實，沒有道理。假設(shè)“竹襟”為竹布衣襟，可以想象，詩人這里“借題發(fā)揮”所著意稱頌的高潔意向必然大打折扣。前面查詩中有“虛襟”一詞，結(jié)合上下文，這里的“虛襟”顯然是實寫，而非虛寫。因此，沒有理由認定“竹襟”在現(xiàn)實中就是不存在的。

清代雜記《日下看花記》中描寫當(dāng)下名伶“金官”時，有詩贊曰：“醉后相逢散竹襟，綺羅叢畔展琴心。”①小鐵笛道人：《日下看花記》，傅瑾主編：《京劇歷史文獻匯編· 清代卷》（一），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年，第174 頁。有學(xué)界同仁認為這里的“竹襟”為虛寫，應(yīng)當(dāng)釋為“像翠竹一樣高潔的襟懷”。即便如此，則“襟懷”亦當(dāng)有所實出。

清人張邵有《竹衫》詩云：

齊腰卉服亦消炎。穿就幽篁異織簾。魚網(wǎng)篩風(fēng)涼易透。鮫絲辟水汗難粘。身逃張薦裁應(yīng)好。心愛王猷著未嫌。莫怪眼中微有刺。此君原與熱人砭。②俞琰：《詠物詩選》，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7 年，第138 頁。

張詩描寫竹衫，虛實結(jié)合，不僅將其與歷史上的古帝傳說、名士先賢相關(guān)聯(lián)，還贊其哪怕粗陋怪異得像漏風(fēng)的竹簾或漁網(wǎng)，網(wǎng)眼中甚至還微微帶刺，這刺也不過是出自熱心腸的針砭罷了，而非惡意。詩人對于竹衫的熱愛與稱贊簡直達到無與倫比的高度，以致褒貶成頌，即便其略有微瑕，在詩人看來也都是好的。

至于竹衫的穿著，是否專為儀表故，也即為了“隔汗”？恐不盡然。清人蔣士銓《百字令·豆棚閑話圖》詞云：

居吾語汝，啟雕龍炙輠，談天之口。跂腳支頤還袒臂，雜坐東西前后。吐舌伸頭，聳肩側(cè)耳，共拍廬胡手。古人名姓，子虛亡是烏有。

試看忽鼓忽歌，妄言妄聽，椎魯皆良友。怕問三家村學(xué)者，六四括囊無咎。蕉扇驅(qū)蚊，竹衫收汗，星掛疏疏柳。先生倦矣，豆花聊以為壽。③蔣士銓：《百字令》，張宏生編：《全清詞》，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 年，第1546—1547 頁。

蔣詞“豆棚閑話”中刻畫了一個在尋常生活中邋遢松垮、不修邊幅的士人形象，這形象顯然毫無半點儀表可言。而詞人的志趣便亦在此，與張邵詩中不計竹衫之精細與粗陋，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代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張岱在其筆記《快園道古·戲謔部》中記載了一件趣事，其云：“祁世培塾師曰大先生，云南歸，攜一竹汗絡(luò)，初壞幾節(jié)，即尋本地細竹補之。后經(jīng)四十余年，所補殆遍，而云南竹無一存者矣。故凡事失其本來者，輒呼之曰‘大先生汗絡(luò)’。”④張岱：《快園道古》，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年，第118 頁。祁世培即祁彪佳，號世培，與張岱為好友，亦山陰人。這段文字雖以戲謔笑談的方式講述了私塾先生的竹衣趣事，即一件竹衣修修補補，穿用四十余年，早已非原物，然卻向人們透露了多個方面的細節(jié)：其一，該竹衣原本為云南所產(chǎn)；其二，該竹衣在當(dāng)時也被叫作竹汗絡(luò)；其三，一件竹衣可以穿用數(shù)十年，甚是結(jié)實耐用；其四，竹衣并非如當(dāng)下人所想象的那樣，斷一線則竹珠盡散，而是可以修補，壞幾節(jié)就補幾節(jié)；其五，世培為浙江紹興人，私塾先生自然亦在紹興，衣壞可補，說明紹興也產(chǎn)細竹，具備修復(fù)的能力。然所補之物又非原物，說明山陰本地的細竹質(zhì)量或修補做工不如該竹衣的原產(chǎn)之處，即所謂“失其本來者”，故每每被人拿作笑談。總的來說，竹衣算不得什么貴重衣物當(dāng)了然于此。

明人馬麟撰《約章成案匯覽》乙篇卷四十二“賽會門·髻簮冠類”提及“漢口竹衣”①顏世清：《約章成案匯覽》，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上海點石齋石印本，第41 頁。，此竹衣當(dāng)為民間賽會所用，且產(chǎn)自湖北的漢口。

近代名人豐子愷（1898—1975）在其《辭緣緣堂——避寇五記之一》一文中寫道：“我夢見我孩提時的光景：夏天的傍晚，祖母穿了一件竹衣，坐在染坊店門口河岸上的欄桿旁吃蟹酒。祖母是善于享樂的人，四時佳興都很濃厚，但因為屋里太窄，我們姐弟眾多，把祖母擠出在河岸上。”②豐子愷著，豐一吟編：《緣緣堂隨筆集》，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 年，第228 頁。豐子愷是浙江省崇德縣石門灣（今浙江省嘉興市桐鄉(xiāng)市石門鎮(zhèn)石門灣）人。浙江海寧人蔣方震（1882—1938），字百里，其母楊鎮(zhèn)和乃海鹽儒生楊笛舟的遺腹女，未出生時父親就不在了，只能和其母親相依為命。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母女二人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甚至需要靠乞討為生。不幸的是楊鎮(zhèn)和13 歲時，其母親也病逝了，剩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僅靠家傳的制作和修補竹衣為生。蔣百里的父親蔣學(xué)烺生而殘疾，備受歧視，從小就被送入廟中出家，后被一鄉(xiāng)間醫(yī)生認為義子還俗，并與孤女楊鎮(zhèn)和結(jié)為夫妻。不幸的是，蔣百里出生后長到13 歲時，其父蔣學(xué)烺也病逝了。其母楊鎮(zhèn)和為了維持生計，仍舊是一邊做工修補竹衫，一邊教育兒子讀書寫字。③杜繼東：《蔣百里傳》，北京：中華書局，2018 年，第11—12 頁。張宗祥：《鐵如意館碎錄·蔣方震小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215 頁。有關(guān)蔣母楊太夫人的事跡最早見載于梁啟超為其撰寫的《蔣母楊太夫人墓志銘》。④梁啟超：《蔣母楊太夫人墓志銘》，《飲冰室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第17 頁。蔣百里與梁啟超為莫逆之交。1923 年蔣母去世時，梁啟超應(yīng)蔣之請為其母撰寫墓志銘。其銘文云：“方震語啟超曰：‘……楊氏世傳能截竹為衣，竹似珠，善辟暑。母精其藝，因得自立于衣食’。”從銘文看，有關(guān)蔣母截竹為衣的事跡實為蔣百里親口所述。與蔣百里從小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兼終身好友張宗祥（1882—1965）在其1960 年8 月撰寫的《蔣方震小傳》中也提到蔣母當(dāng)年曾制作和修補竹衫的事跡。

從上面的文字資料，尤其是明人祁彪佳笑傳的“大先生汗絡(luò)”以及近代名人蔣方震、張宗祥等人講述的楊太夫人“截竹為衣”或修補竹衫的故事，我們可以十分真切地感受到竹衫在民間生活中的真實狀態(tài)。它既體現(xiàn)了不同職業(yè)、階層中不同身份與地位的人在尋常生活中所自然展示的那種質(zhì)樸而又平凡的人生藝術(shù)，同時也憑借著那與生俱來的青翠優(yōu)雅、高潔不俗的竹品和氣韻，從民間的生活藝術(shù)中逐漸走入藝術(shù)的民間，不僅被歷代歌壇圣手捧為詩歌“貴寵”，賦予特別的含義，更走進各地大小書場與梨園，成為評書藝人或戲劇演員們的貼身摯友，如馬連良、梅蘭芳⑤吳開英《梅蘭芳若干史實考論》（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5 年），第299 頁收錄了一張“梅蘭芳身穿隔汗竹衫的照片”。、季硯農(nóng)等京劇名家無不與竹衣結(jié)緣。全國各地很多劇種，如京劇、昆曲、越劇、漢劇、川劇、晉劇、呂劇等劇團的衣箱中過去都有“竹衫”或“竹衣”一項。而過去南方那些為了生計而不得不奔走四方、于方寸天地演說古今乾坤的評話藝人更是憑借了竹衫的貼身內(nèi)襯而維護了起碼的尊嚴、體面和優(yōu)雅。由此，若說竹衫曾在藝術(shù)的民間沃土中獲得勃勃生機和長久生命，當(dāng)不為過。

竹衫，而不是竹布衫，能夠獲得如此殊榮，一方面固然與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對于蕭蕭翠竹的偏愛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與其本身所具備的特定優(yōu)勢有關(guān)。首先，其形制上更接近綠竹之原態(tài)，使其容易成為詩人們歌詠的意象；其次，其制作相對簡單，且能發(fā)揮非同一般的“隔汗”功能；再次，與竹布衫相比，竹衫在護理上也有著更為明顯的優(yōu)勢。元人撰《居家必用事類全》“洗練”中專門提到“洗竹布法”，稱“衣服惟竹布不可揉洗，揉則隨手斷裂。須是折迭聚，只用隔宿米泔浸半日，次用溫水淋，以手壓，干曬，則垢膩皆可盡。”①佚名：《居家必用事類全集》，明隆慶二年飛來山人刻本，第44 頁。明代徐光啟撰《農(nóng)政全書》中也提到：“洗竹布：竹布不可揉洗，須褶起，以隔宿米泔浸半日。次用溫水淋之，用手輕按，曬干，則垢膩盡去。”②徐光啟撰、石聲漢校注：《農(nóng)政全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20 年，第1587 頁。這說明，竹布衣衫作為暑服，與其他材質(zhì)的衣服相比，雖然較為涼爽，穿用起來卻甚是難以伺候。與竹布衫相比，竹衫可就省去了許多這樣的麻煩，查詩稱其一洗就干，折疊起來也不會產(chǎn)生褶皺。其制作相對簡單不說，還結(jié)實耐用，一件竹衫修修補補能穿好幾十年，留給下一代還能繼續(xù)用。再加上別有一番“傲骨”，特立獨行，如此則不更為可愛？

三、竹衫所面臨的現(xiàn)實與未來

從前面提及的資料來看，當(dāng)下看來新穎怪異的竹衫實際至少已有上千年的歷史。這對一個以竹聞名的國度來說，并不奇怪。據(jù)考古研究證明，我國對于竹的應(yīng)用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jīng)有了。我國南方有關(guān)竹器實物的發(fā)掘比比皆是。只是竹衫因其形制比較特殊，再加上其作為內(nèi)衣或云“野服”的使用特點，尤其是與珍貴的綾羅綢緞相比，實在不能登“大雅之堂”，因此，除了近代留存以及文人墨客偶一為之的歌詠或典籍碑刻中的相關(guān)記錄，很難覓其蹤跡，也就不足為怪了。但即便如此，我們已然可以想象竹衫在過去人的日常或藝術(shù)生活中扮演著怎樣重要的作用。

然而令人深感遺憾的是，我們現(xiàn)在能夠看到的竹衫基本都已褪去歲月的光華，靜靜躺在博物館的角落或收藏家的壁櫥，偶爾憑借網(wǎng)絡(luò)媒體的曝光換來驚鴻一瞥或驚天神嘆，同時還伴有各種詭異的神解。

從實用工藝的角度，1830 年美國人拜倫發(fā)明機械風(fēng)扇，1880 年以電機帶動葉片飛速轉(zhuǎn)動的電風(fēng)扇產(chǎn)生，1896 年電風(fēng)扇傳入我國，1924 年我國第一臺電風(fēng)扇在上海正式投產(chǎn)，這就是后來享譽海內(nèi)外的“華生”牌電風(fēng)扇。③（落霞）《創(chuàng)制中國電風(fēng)扇的楊濟川君》，參見《韜奮全集》（增補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673—678 頁。雖不清楚電風(fēng)扇的產(chǎn)生對于竹衫的使用有沒有影響，或者倘若有影響的話，究竟有多大的影響，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但凡有點經(jīng)濟能力的人，無論怎么節(jié)衣縮食，也都會努力省出二十幾塊大洋來，“去買一架華生電風(fēng)扇”④錢歌川：《一件長衫》，杜學(xué)忠、武在平等編：《錢歌川散文選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年，第81 頁。。20 世紀30 年代，竹衫的穿著使用已開始逐漸減少。1935 年2 月14 日，上海《申報》刊登的《全國勞展總評判報告（六）》一文，對當(dāng)時全國各地展出的工藝品情況作了一個簡要的評述，如四川、陜西、湖南、湖北以及東北四省等皆有竹制品出產(chǎn)，但竹衫方面只有廣西展出。其第二十六條云：“廣西省出品甚少，但見有竹衣（涼背心）數(shù)件，為汗衫之代用品，是切斷細竹枝用線穿綴胡椒眼而成，清涼樸雅，輕便靈巧，實勝于汗衫，此乃我國固有的特產(chǎn)，近年已甚少見，極應(yīng)提倡。”⑤《全國勞展總評判報告（六）》，《申報》1935 年2 月14 日，第15 版。這說明，20 世紀30 年代，廣西尚存有竹衫的制作工藝，但也已比較少見。

20 世紀90 年代，浙江臨安、遂昌和縉云等地皆有人嘗試做竹衣，并一度行銷海外。臨安朱世榮原本為竹匠，15 歲時跟著舅舅學(xué)習(xí)竹編手藝。1991 年，他從“當(dāng)?shù)毓糯褚碌膫髡f中受到啟發(fā)”，然后又“專門跑到浙江林學(xué)院找老師請教”，“再結(jié)合自己多年的經(jīng)驗”，經(jīng)不斷摸索，“終于掌握了竹衣的設(shè)計和編織技巧”。①壽芳、張偉星：《如夢如詩翠竹衣》，《浙江日報》1996 年5 月7 日，第6 版。朱世榮制作竹衣經(jīng)過了“切割、篩選、清洗、防腐、漂白、拋光等諸多工藝處理”②葉寒青：《天目山下翠竹衣》，《浙江日報》1996 年6 月10 日，第7 版。，在工藝制作和設(shè)計款式等方面都有許多與傳統(tǒng)不同之處。

遂昌的石練鎮(zhèn)過去也有竹衣制作的傳統(tǒng)。1992 年，朱可風(fēng)在當(dāng)?shù)剞k竹制品加工廠，組織員工向老手藝人請教制作竹衣。竹衣制作選用當(dāng)?shù)匦〗鹬駷樵牧稀Ｐ〗鹬癖仨毷抢现褡樱≈褡禹敹思毮鄄糠郑睆郊s二毫米左右，長一厘米左右。小野竹需進行拋光，過去用小刀片輕輕把竹子表面刮光，現(xiàn)在改用刨光機。然后漂白，開水里放雙氧水，漂兩分鐘左右。再然后晾曬，染色，畫圖設(shè)計，最后對照圖紙以線穿綴。制作時，要從衣擺往領(lǐng)口順序穿竹，穿一節(jié)竹子打一個結(jié)。③李暉：《清涼隔汗的好竹衣——石練竹制內(nèi)衣》，http://scnews.zjol.com.cn/scnews/system/2011/08/01/014058024.shtml，發(fā)布日期：2011 年8 月1 日，瀏覽日期：2023 年5 月1 日。可以看到，朱可風(fēng)的竹衣制作既參考了傳統(tǒng)工藝，又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有所更新。

縉云的竹衣制作與臨安有所不同，其是利用竹皮，也即將普通野生竹皮抽成竹絲，然后經(jīng)過一些比較特殊的工藝處理，再編織成衣。④盧俊和：《縉云竹木業(yè)“編織”新時裝》，《浙江日報》2000 年3 月31 日，第2 版。四川長寧產(chǎn)出的竹衣與之相似，亦為細竹片編織而成。這種竹衣與傳統(tǒng)竹衫截然不同。

家住浙江海鹽澉浦鎮(zhèn)永樂村的步子訓(xùn)生于20 世紀40 年代，17 歲時開始做竹匠。據(jù)介紹，其年輕時曾在澉浦老鎮(zhèn)上的一戶人家家里看過一件用竹子做成的類似馬甲的清代竹衣。步子訓(xùn)憑著自己的印象從山上找到“一些竹竿很細的原生小竹子”，“先將竹竿烘烤至顏色發(fā)紅，再把竹竿切成細段，一節(jié)一節(jié)的，再打磨精細，編織串起來，差不多就能做成了。”⑤遲偉濤：《澉浦步師傅一手“復(fù)活”好多門手藝》，《南湖晚報》2009 年7 月1 日，第11 版。

浙江平湖的向祥寶（1944 生）擅長做衣服。二十多年前，她在妹夫家看到其祖上留下來的一件竹衣，后來空閑時想自己做一件，就憑著此前的記憶，使用從公園采得的小竹枝進行摸索和嘗試。剛開始時沒有經(jīng)驗，因為南方天氣太熱，剛做了二十多天，小竹管就全都發(fā)霉壞掉了。后來使用水煮的辦法才解決了這一問題。在經(jīng)歷過若干失敗后，向祥寶終于成功編織了一件竹衣。她把這件竹衣捐給了博物館，然后又做了一件留在手中作紀念。與之前見過的竹衣相比，向祥寶認為自己編織的竹衣不夠精致，小竹管有些毛糙，原因是不太懂得傳統(tǒng)的制作工藝，也沒有人傳授經(jīng)驗，全靠自己琢磨，故在工藝方面有所欠缺。另外，選用的竹材也不夠好，有點扁，不像那些好的竹材，其竹管完全是圓的。⑥筆者按：2022 年9 月20 日上午，筆者對目前居住于北京順義的向祥寶進行了電話訪談。

海鹽和平湖俱屬于嘉興，尤其海鹽為前文所提蔣百里之母楊鎮(zhèn)和的家鄉(xiāng)。蔣百里、豐子愷等近代名人俱為浙江嘉興人。這說明，至少20 世紀初至五六十年代，竹衫在浙江嘉興還算是比較普遍的存在。

得益于上述這些竹產(chǎn)區(qū)竹匠手藝人及一般業(yè)余愛好者的喜愛與嘗試，我們偶爾尚可接觸到當(dāng)下新作的竹衣。有些劇團的年輕演員也會從網(wǎng)上購買一兩件，在炎熱的夏季演出時穿在衣內(nèi)防汗。然而，傳統(tǒng)做工精致的竹衫留給人們的終究是更多的神秘和驚嘆。

從目前報道來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如廣東、廣西、福建、安徽、江蘇、浙江、江西、四川、重慶、陜西以及天津和北京等不同地方的博物館或民間收藏者手中都有一些清代或民國時期留存下來的竹衣呈現(xiàn)，就連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都收藏了一件竹衣①任芳慧：《呼喚人文關(guān)懷搶救傳統(tǒng)服飾》，《中國紡織報》2003 年4 月25 日，第5 版。文中載有北京服裝學(xué)院李克瑜曾在某傳統(tǒng)服飾論壇上的發(fā)言稱其曾于1981 年到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參觀，“其中就有一件中國的用小竹子編成的衣服，是用特別細的竹片，竹片之間還綴有珍珠，非常漂亮。”。做工精致的長袖竹衫，重僅幾十克，小竹管長不到2 毫米，管徑也不過1 毫米，恰如米粒，大不過綠豆，故多次在詩歌中被古人比擬為珠玉，稱其為“竹珠”毫不過分。以如此小珠編織竹衫，其孔眼細密，穿著舒適，然其制作成本也大。有的竹衫，竹管稍長，編織的孔眼則較大。簡要之，竹管的長短與直徑大小，決定了竹衣網(wǎng)眼的細密程度。竹管短而細，則其做工耗時也更多。竹管的長短粗細以及線繩穿編技巧對于竹衫的結(jié)實性也都有很大影響。而其紋飾，以四節(jié)小竹圍成的菱形孔網(wǎng)結(jié)構(gòu)為主，也有六節(jié)或十節(jié)圍成的六邊形與長棱形孔網(wǎng)結(jié)構(gòu)作裝飾。這種孔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比較有利于折疊拉伸。領(lǐng)口、下擺、門襟及腋下開口處等通常會用麻布或絲綢包邊，以防止斷線脫落。衣扣則有盤扣、系帶扣和竹木扣等幾種。其中，盤扣又分一字型、花好月圓型、魚眼扣（又叫英雄扣）等；系帶扣則為布條打制；竹木扣乃以竹木為之。前兩種方式為傳統(tǒng)衣扣；末一種似為近代機械加工所為，其扣容易松散。

相比于博物館或民間收藏的喧囂與熱鬧，竹衫在當(dāng)下的生活應(yīng)用中卻顯得十分落寞。盡管在過去的很多劇團，如北京、天津的京昆劇團、重慶四川的川劇團，以及山東的呂劇、山西晉劇、廣東的漢劇等不同劇團的衣箱中都曾備有竹衣，但現(xiàn)今很多年輕演員或管箱師傅對于竹衣已然聞所未聞，更不要說親見了。然而，對于那些送戲下鄉(xiāng)或露天演出的演職人員來說，夏日的暑氣依然難當(dāng)，不僅如此，即便是大白天演戲，也要忍受大功率舞臺燈光的炙烤。即便如此，也沒有過去那般內(nèi)襯竹衣的講究了。故而，延綿千年的傳統(tǒng)竹衣最終賴以依存的空間也因為現(xiàn)代人的簡省與淡漠而幾乎喪失殆盡。至于閭里鄉(xiāng)間或明堂大廈，更不用說，因為現(xiàn)代制冷設(shè)備的普及，早已沒有竹衫可以鮮活立足的土壤。

需補充的是，與竹衫在當(dāng)下的黯淡與退隱相比，過去那種汗流浹背、衣衫浸透的場面卻并沒有真正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由此，與其說竹衫在當(dāng)下所面臨的生存難題與現(xiàn)實困境乃時代所迫，不如說是在當(dāng)下人的生活習(xí)慣中缺少了幾分真正的從容與雅致。

四、題后記

筆者對于竹衣的關(guān)注已持續(xù)若干年，每每留意探訪，一直未獲佳音，亦未能親眼目睹。前不久，與浙江李少春聊及劇團竹衫，偶然得知其恰有實物。又幸蒙其信任，將其十多年前購得的一件壓箱底的竹衣寄于我，由此得以細端其詳。觀其工藝，為現(xiàn)代工藝所為，較之傳統(tǒng)工藝有所改進，然亦有不可比擬之處。

通過一番比較深入的研究和探討，這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竹衫與人們的想象有所不同。近年來有不少人撰文介紹竹衣，文中存在不少錯訛之處，譬如對于竹材的選擇加工以及對于竹衫的穿著與定位等，多不夠準確，容易造成誤導(dǎo)。雖然竹衫的傳統(tǒng)制作技藝目前已經(jīng)很難尋覓，過去的小竹加工技藝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在竹材方面我國有著比較豐富的竹產(chǎn)資源可供利用。從現(xiàn)有資料記載來看，廣東廣西的單竹，川渝地區(qū)的水竹與斑竹，浙江麗水的小金竹，湖南邵陽的篁竹，湘西龍山的毛竹，以及湖南湘浦地區(qū)的箖箊竹等，都可以用來制作竹衫。此外，還有觀音竹和江葦竹等。在所有這些綠竹品類中，只有福建的玉竹大概為實心竹，其他竹品基本皆為空心竹。不管哪一種竹，差不多都是需要取竹之末梢枝椏，另外需滿足直徑圓管這兩個基本要求。實際上，作為一個以竹聞名的國度，我國遍布各地的上千種翠竹中能夠滿足這一要求的竹子有很多。目前已知在云南、四川、湖北、湖南、河南、安徽、江蘇、江西、福建以及浙江的紹興、嘉興、麗水等地都有適合加工竹衫的小竹。不同地方的竹子大概在品質(zhì)上會存在一些差異，小竹管的加工與制作工藝也存在精粗高低之別，非可一概而論。而穿著竹衫的人與穿著的場合及穿著方法，也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做工精細的竹衫自然品味較高，穿著講究，做工稍微粗糙的竹衫難免會令人有些擔(dān)心，穿著起來也要多一層防護，即非貼肉來穿。在過去，竹衫是一種非常接地氣的內(nèi)穿或外用衣物，尋常百姓，可以在閑暇之余為自己或家人編織一件非常工巧的竹衫，也可貨賣于市，賺取一點生活補貼或稅賦之資，抑或作為一件貼心的土物，贈送于親朋好友。總之，我們可以看到，生活中的竹衫實際有著許多溫情與優(yōu)雅的一面。至于其未來何在，仍不得不令人深思。然無論如何，姑且先拋一磚，以引良玉。

本文在撰寫的過程中，得到許多學(xué)界同仁的鼓勵和幫助，尤其是在文獻查找與闡釋等方面得到蒲宏凌、胥志強和王維家等幾位學(xué)友的巨大幫助，在此表示特別的感謝。另外，浙江的李少春、吳延飛、向祥寶，山西的崔永智，重慶的江博文，天津的李俊延，陜西的李曉龍以及北京的王馗和楊珍等諸位老師也提供了不少實際幫助和專業(yè)啟發(fā)，在此一并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