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思雯
“十四五”時期是落實落細全民健身國家戰略的關鍵時期,《“十四五”體育發展規劃》進一步提出構建更高水平的全民健身公共服務體系,完善體育風險防控、體育法律服務等方面的制度規范。隨著我國成功舉辦冬奧會,滑雪運動進入大眾視野,各類風險性體育項目蓬勃發展,全民健身更是掀起新熱潮。隨著體育賽事產業化、全民健身常態化,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體育需求與體育活動風險防范體系供給不足產生矛盾。全民健身戰略的穩步推進與體育產業高質量發展均離不開法治保障,《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簡稱《民法典》)首次提出體育活動參加者自甘風險原則,明確體育場館的經營者、管理者和群眾性活動組織者的安全保障義務,初步構建體育活動風險分配框架。新《體育法》進一步明確體育賽事活動組織者安全保障義務及風險防范措施(第102 條、113 條),教育行政部門及學校風險防控義務(第33 條),體育活動組織者、經營者、參與者等投保義務(第90 條)等,完善體育活動風險防范法律體系,作為《民法典》風險分配框架的進一步補充。但體育活動風險有其特殊性,需要對風險來源進行類型化,為優化體育活動風險管理體系、完善安全保障法律體系奠定基礎。
自甘風險源于羅馬法“同意不生違法”,指受害人已經意識到某種風險存在,或明知將遭受某種風險,卻依然冒險行事致使自己遭受損害,是各國普遍接受的合理免責事由[1]。然而,我國《民法典》第1176條規定的自甘風險范圍相對狹窄,被稱為“本土化自甘風險”[2]。體育活動“風險”與參加者自甘的“風險”并不能畫等號,既包括體育活動本身固有風險,也包括場地設施、天氣變化、第三人等帶來的外在風險,而參加者自愿承擔的風險一般僅指基于體育活動本身的性質產生的固有風險,并不包含同意承擔其他人違反游戲規則、實施故意攻擊行為或違反公平競賽精神所引發的風險[3]?!睹穹ǖ洹纷愿曙L險原則并未對體育活動中風險來源進行區分,新修訂的《體育法》對此也未作出細化規定,或將導致體育領域自甘風險原則適用范圍模糊,各方主體責任分配不明。因此,有必要對體育活動風險來源進行類型化梳理,界定體育活動風險范疇,明晰自甘風險在體育活動中的法律適用。
體育活動天然具有風險屬性,基于體育活動本質的風險系固有風險(inherent risk),也稱內在風險,是體育活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若組織者消除此項風險,將從根本上導致體育活動背離本質[4]。固有風險來源于體育活動參加者自身行為或自然因素,也有可能源于其他參加者的參與行為[5]。體育活動參加者決定參與運動時,應對固有風險具有合理預見,發生與之直接相關的傷害事件自行承擔風險。相反,超出體育活動本身性質的風險為外在風險,包括其他參與者故意或重大過失造成的傷害、活動組織者未盡安全保障義務帶來的風險等,外在風險超出活動參加者合理預見范圍,應排除自甘風險的適用。因此,判斷體育活動固有風險就成為確定是否適用自甘風險原則的重要標準。
由于體育運動類型多樣,法律無法細分列舉各類體育活動固有風險。立法層面,有必要以總括條款定義固有風險,如符合特定體育活動本質的不可分割的必要風險;實踐層面,體育活動組織者可在書面免責條款中列舉體育活動固有風險,明晰固有風險范圍;司法層面,法院應按照“理性人標準”進行審查判斷,明確“明顯”“必要”風險程度,判斷標準為若采取措施消除該風險會否使人們對該運動熱情下降,并導致運動性質改變。典型固有風險,如滑雪者在滑雪過程中與斜坡邊的樹木、電梯塔等發生碰撞,以及雪道結冰等;但初學者跑道上多余的雪堆并非滑雪運動固有風險,不適用自甘風險[6]。
(1)人的風險,來源于運動員自身、其他參與者、教練員、裁判員、志愿者和其他第三人等主體。其中,運動員自身風險是最主要、最直接來源,包括生理因素、心理因素、知識能力、運動水平和自我管理等多方面[7]。運動員對自身造成的損害由其自擔風險,但其在比賽過程中也有可能對他人帶來風險、產生損害后果,如球類可能擊中教練及觀眾導致傷害,第三人橫穿籃球場可能被球員撞擊[8],此類風險屬于體育活動固有風險,觀眾、第三人應有預見性,適用自甘風險;觀眾投擲物品、第三人橫穿籃球場導致運動員產生傷害,此風險超過運動員對該運動固有風險的合理預判,不屬于運動員自甘風險范疇。此外,體育活動其他參與者帶來的風險既有對抗性體育賽事之間出于比賽性質產生的損傷,如拳擊比賽,屬于固有風險[9];又有超過比賽必要范圍的傷害,如重大犯規、惡意行為等,應由行為人承擔責任,輕微與一般犯規不應包括在內,否則會對參與者行為造成過多限制[10]。(2)環境風險。自然環境風險既包括地震、臺風等不可抗力災害,也包括大風、大雨等氣候異常情況;社會環境風險包括政府行為、社會異常事件等,均需賽事組織者調整比賽、及時應對。馬拉松等戶外運動面臨自然環境變化屬于固有風險,但當大風、降水、降溫程度較大時,組織者應按照相關規范履行職責,超出固有風險則由組織方根據過錯承擔責任。(3)設施風險。場地設施維護不及時帶來的風險主要由經營者、管理者承擔,如籃球架年久失修、單杠斷裂等致人損害,此類風險不屬于體育活動固有風險,亦非參與者明知且自愿承擔的風險,不適用自甘風險原則。(4)管理風險。體育活動管理風險的責任主體為活動組織者,需要制定賽事風險管理方案和制度規則、處置應急事件、合理安排賽事場地和時間、科學調度人員、協調相關部門等。管理風險與體育活動固有風險、各類外在風險存在交叉重合,應分情況在活動組織者與其他風險來源主體之間進行風險分配與責任承擔。
可見,體育活動風險多樣,需要進行風險識別(risk recognition),以明確自甘風險的適用范圍。同時,環境風險、設施風險、管理風險等均與活動組織者存在密切關系,應進一步梳理自甘風險原則與組織者、管理者安全保障義務之間的法律關系與邏輯體系。
自甘風險分為明示的自甘風險(Express Assumption of Risk)與默示的自甘風險(Implied Assumption of Risk),前者是原告通過書面或口頭等明示方式表明自己愿意承擔風險及相應后果,常見于體育賽事組織者、體育場館經營者等起草的免責條款;后者則是通過原告自身行為作出其自愿承擔風險的推斷[11]。
對于明示自甘風險中免責條款的效力,不同國家、區域根據公共政策采取不同的風險分配思路[1,4]。雖然《民法典》第506 條規定合同中約定造成對方人身損害免責的條款為無效,但該規定并不適用于自甘風險領域,對某些有嚴重危險的項目,事先約定免除非故意和重大過失情況下人身傷害的參與者民事責任應當認可該條款效力[12]。因此,若免責條款系圍繞體育活動固有風險或組織者一般過失以及其他特定情況簽訂,法律并不一概否認其效力,如約定“賽事裁判、醫護人員、志愿者及工作人員對身體狀況不宜參賽的選手判定終止比賽而強硬繼續參賽所導致的任何后果自行承擔后果,組委會概不負責”。若出現此種特殊情況,組織者可進行免責抗辯。
對于默示的自甘風險,可區分為主要的默示自甘風險(Primary Assumption of Risk)與次要的默示自甘風險(Secondary Assumption of Risk),前者源于體育活動固有風險,被告并無注意義務,可進行完全抗辯;后者超出體育活動固有風險,被告具有一般過失,適用比較過失原則[11]。前者決定責任是否存在,后者決定損害賠償金額的分攤??梢?,自甘風險原則具有清晰的邏輯體系,完全抗辯事由并不拘泥于意思表示形式,在固有風險范圍內,相關主體可進行免責抗辯;因相關主體一般過失導致超出固有風險的損害,則應根據過錯程度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如跳遠運動容易導致參與者膝蓋受傷,系該運動固有風險,組織者可進行完全抗辯;但當組織者出于一般過失未合理安排跳遠坑,增加固有風險導致參與者膝蓋受傷,應根據過錯程度適用比較過失原則,組織者不得進行免責抗辯。類似的,在作為高風險運動的摩托車越野賽中,選手摔倒等情況系屬活動固有風險,但若賽事組織者未在視覺盲區處設置警告標識,導致摔倒的參賽者被其他參賽者碾壓至重傷,應根據過錯程度承擔責任[13]。
因此,自甘風險理論邏輯體系清晰,圍繞體育活動“明顯和必要的”固有風險進行風險和責任分配:在固有風險范圍內,風險和責任由參加者承擔;超過固有風險部分,則由參加者與組織者根據過錯程度進行責任分配。根據公共政策,組織者可通過書面免責條款對一般過失進行免責。
以往,“自甘風險”作為法院裁判文書中“本院認為”部分的論述理由屢見不鮮,呈適用擴大化傾向,甚至適用到合同糾紛中,和被害人過錯、與有過失等概念混淆。如廣東高院認為,明知土地將被政府回收而新增苗木屬自甘風險,不應得到補償[14];江蘇高院認為,承租人明知未經消防安全檢查而承租攤位,屬自甘風險,存在過錯[15]。但與司法實踐中對自甘風險的濫用不同,《民法典》對自甘風險的規定,第1176 條在適用范圍、主觀意思、風險來源等規定與傳統自甘風險理論存在較大差別。
(1)適用范圍狹窄。傳統自甘風險理包含各類風險活動,《民法典》第1176 條則將風險活動限制為“文體活動”,“一定風險”進一步限縮“文體活動”范圍。“一定風險”是否排除跳傘、綜合格斗等極高風險體育項目與圍棋、中國象棋、國際象棋等低風險文體活動呢?若以項目類型界定“一定風險”,則會導致適用范圍僵化,應回歸體育活動固有風險概念中,在理性人可預見的范圍對“一定風險”進行判斷[6]。(2)主觀意思受限。傳統自甘風險理論采用受害人“意識到”“明知”“自愿暴露”風險的表述,《民法典》“自愿參加”的表述與傳統理論存在差異,“自愿參加”涵蓋“主觀推定+客觀行為”兩方面,限制其適用范圍。一方面,“自愿”并不等于受害人認識到該項體育活動的風險,需要通過“默示的自甘風險”推定其主觀意愿;另一方面,“參加”比“暴露”要求更為嚴格,需要結合客觀行為作出判斷。如橫穿籃球場的行為能否作為“參加”體育活動的表現?法院認為,受害人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對籃球場明顯區別于一般道路、球場上有學生進行對抗性的籃球運動均系明知,能夠預見橫穿球場面臨的受傷風險,其仍然選擇橫穿球場,應當視其為自甘冒險行為[8]。可見,法院的認定思路仍在于是否“明知”風險存在,而非“自愿參與”,否則很難說明第三人橫穿行為屬于“自愿參加”。(3)風險來源單一。傳統自甘風險理論風險來源包含活動組織者,然而第1176 條第一款將風險來源限定為“其他參加者”,忽略了自然環境、體育活動本身、設施管理和非參加者造成的風險,后幾類風險來源都與體育活動組織者存在密切關系,存在本末倒置之嫌。第1176 條第二款將活動組織者責任轉致安全保障義務條款,適用過錯責任,在第三人造成損害的情況下承擔補充責任,降低活動組織者作為自甘風險主要適用對象的地位[2]。
可見,《民法典》“本土化的自甘風險”規范內容狹窄,與傳統自甘風險理論存在一定程度背離,導致自甘風險這一免責抗辯在適用范圍上受到較大限制。體育活動風險大量來源于“其他參加者”以外,若嚴格按照《民法典》第1176 條第一款規定,均排除自甘風險的適用,除非對“其他參加者”進行擴張解釋。作為體育活動的重要一方,活動組織者責任按照第1176條第二款轉致安全保障義務條款,面對體育活動固有風險,或者存在一般過失等情況,活動組織者無法援引自甘風險進行免責抗辯,適用過錯責任,加重其注意義務。
《民法典》自甘風險條款將活動組織者責任轉致安全保障義務條款的做法,體現了立法者在自甘風險適用范圍上謹慎的態度,或是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希望強化活動組織者的安全保障義務,但可能導致體育活動組織者致力于減損乃至消除固有風險,影響體育事業發展。
安全保障義務是經營者或社會活動的組織者的法定義務,其侵權責任構成要件包括行為人實施違反安全保障義務的行為;相對人受到損害;損害事實與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行為之間具有因果關系;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行為人具有過錯。其理論依據在于經營者與組織者承擔更多收益,對風險具有更高控制能力,更有利于節約社會成本[6]。
從我國對安全保障義務立法過程看,安全保障義務主體范圍呈不斷擴大趨勢,《民法典》第1198 條更是強調了體育場館等經營場所、公共場所的經營者、管理者及體育活動組織者的法定義務,當上述主體存在過錯,如未盡管理職責、怠于防止損害發生,則應當對造成的損害承擔相應侵權責任。
(1)體育場館與體育活動專業性強、技術要求高、危險性大,對經營者、管理者及組織者安全保障義務要求也更高。體育領域相關法律法規、行業規范有規定的按規定,沒有規定的則要求經營者、管理者及組織者按照合理注意義務承擔安全保障義務。如《體育場所開放條件與技術要求》對游泳、卡丁車、蹦極、攀巖等14 類風險性體育場所明確安全管理和經營準入條件,《體育賽事活動管理辦法》《中國馬拉松及相關運動賽事組織標準》等為各類體育賽事的組織管理提供明確規范。
(2)經營者、管理者及組織者安全保障義務應做到不增加體育活動固有風險,而非消除固有風險。否則,將減損體育活動本身的魅力。如馬拉松賽事固有風險包含運動員脫水和低鈉血癥等情況,組織者需按行業標準沿賽道提供水和電解質對上述固有風險進行防范。組織者無法消除上述固有風險,除非將賽事取消或停辦,但若其未及時、充分提供上述物資導致參與者無法獲得補給而損害身體的,賽事組織者違反不增加固有風險的義務,應承擔損害賠償責任[6]。如2014 年昆明高原國際馬拉松比賽[16]和2021 年甘肅白銀馬拉松比賽[17]。賽事組織者存在重大過錯,增大體育活動固有風險,不適用自甘風險,應當根據其過錯程度承擔責任。
對活動組織者責任的判斷,當風險來源于體育活動固有風險,按照傳統自甘風險理論,組織者并不負有額外注意義務,可直接進行免責抗辯;當風險來源體育活動固有風險以外,若組織者存在過失,可適用過失相抵減輕責任。按照《民法典》第1176 條的思路,活動組織者責任轉致第1198—1201 條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責任,以及學校、幼兒園及其他教育機構承擔的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的侵權責任。根據安全保障義務規范,即便是因為體育活動固有風險產生導致的損害,組織者存在一般過錯的情況下,也應承擔責任。相較于自甘風險,安全保障義務進一步加重了體育活動組織者的責任[3]。此外,當風險來源于第三人,按照自甘風險理論,存在重大過失的活動組織者承擔直接責任;按照安全保障義務條款,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活動組織者僅承擔相應補充責任,又出現責任分配不當的后果,降低活動組織者作為自甘風險主要規范對象的主體地位[2]。
是否要加重體育活動組織者責任是一個立法政策問題,過寬不利于活動參加者權利保護,過嚴不利于體育賽事蓬勃發展,需要明確自甘風險與活動組織者安全保障義務的界限,找尋恰當的平衡點。有觀點認為,降低活動組織者注意義務標準,在法律上僅要求其就故意或重大過失負責的做法,不利于活動組織者積極履行保護參加者人身財產安全的注意義務,也不利于文體活動推廣與開展。同時,并不存在活動組織者不可避免實施過失行為的情況,故支持《民法典》立法思路,組織者責任適用安全保障義務,而不適用自甘風險原則[18]。也有觀點認為,在活動組織者責任承擔上,采用安全保障義務確認責任的路徑過于復雜,需要先后明確其是否負有安全保障義務、是否盡到安全保障義務、未盡安全保障義務導致損害是否存在過失。在自甘風險語境下,可以直接確認風險活動中對損害是否存在過失,有過失即承擔責任,無過失即不承擔責任。故建議將《民法典》自甘風險定義中增加活動組織者責任,不得請求不具有過失的活動組織者承擔侵權責任[2]。
從風險與責任分配角度看,在《民法典》自甘風險條款中免除非故意或重大過失的活動組織者責任并不會導致活動組織者降低注意義務、怠于履行職責,反而有利于促進各類主體舉辦體育活動、推進群眾性體育活動發展,原因如下。(1)自甘風險主要指體育活動固有風險,在固有風險范圍內應賦予體育活動組織者與其他參與者同樣的法律保障,除故意或重大過失外,活動組織者無過失或僅存在一般過失可以進行免責抗辯;(2)針對體育活動固有風險以外的風險,仍需要圍繞安全保障義務明確組織者責任,并不會導致組織者責任的減輕;(3)在體育活動組織者過失程度的認定上,不能“一刀切”否認組織者一般過失的存在。特別是對于群眾自發組織的社會體育活動,組織者并非開展經營性活動,活動規模也未達到群眾性活動范圍,安全保障義務具有一定限度,應當承認自甘風險的適用[19]。正如法院在判決中指出,安全保障義務制度的一個重要目的性意義在于促進群眾性活動的良好運行……被告并未從中獲利,對其作為組織者的安全保障義務范圍不宜過大,否則此類活動將幾乎無法開展[20]。
近年來,我國全民健身和群眾性體育活動發展迅速,滑雪、卡丁車、攀巖、蹦床、騎馬等一系列風險性體育活動更是進入群眾日常娛樂消費領域,不可避免產生各類侵權責任糾紛。需要平衡經營者、組織者與體育活動參與者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對體育活動各類風險進行明晰并合理分配,輔之以必要的保障措施,既防止因經營者、組織者責任畸輕畸重導致對體育事業健康發展的負面影響。
體育活動項目類型諸多,風險來源多樣,故“自甘風險”中“風險”范疇不宜以體育活動項目類型界定,而應從不同類型體育活動固有風險范疇進行確定,考量的因素包括體育活動專業化程度、風險可預見性、項目對抗性和公共政策等。專業化程度看,越是專業化的體育賽事,固有風險的認定標準更易明晰,因為專業賽事運動員需要嚴格遵循比賽規則,多數情況下在體育活動規則范圍內可認定為固有風險,超出固有規則可能不被認定為固有風險,具體可參考體育活動規則與裁判的現場判斷;從風險可預見程度考慮,參加者對風險的了解程度也影響固有風險的判斷,但應從理性第三人對該項體育活動的認識進行考慮,避免作主觀化判斷;從特定體育項目性質考慮,接觸性、對抗性更高的體育活動,如拳擊、摔跤等運動中固有風險范圍更大,對傷害程度的容忍性就越強;從公共政策角度考慮,公共政策支持力度越大的體育項目,對固有風險的容忍范圍也越大[21]。
法律層面無法對各類體育活動進行風險歸類,僅能以“總括條款”明確固有風險含義。但在各專業體育領域,有必要確立體育活動“安全紅線”,精準研判識別風險,通過行業協會等主體細化規則劃定“紅線”,在固有風險范圍內保障活動組織者權益,不應因噎廢食而盲目暫停、禁止或取消相關賽事。對免責條款不應一概認定無效,通過在免責條款中列明該項體育活動固有風險,并采取合理方式提醒參與者注意相關條款[22],提升活動參與者對風險的預見性,進一步明確活動組織者的責任邊界。如自由滑雪運動,公認的固有風險包括變化的天氣條件、現有和變化的雪況、裸露的斑點、巖石、樹樁、樹木、碰撞與自然物體、人造物體或其他滑雪者、地形變化,以及滑雪者在自己能力范圍內滑雪的失敗。組織者與滑雪運動參與者在固有風險范圍內簽訂的免責條款具有法律效力,但若組織者或管理者增加該運動中的固有風險,如雪道上出現多余雪堆導致損害,則超出滑雪者預判范圍,可以要求組織者、管理者承擔責任[23]。因此,建議在各類體育活動中劃定固有風險范疇,理清組織者與參與者的責任邊界。
由于各類體育活動成熟程度和在國家間普及程度存在差異,參與者對固有風險預見程度存在較大區別,在發生風險事件后,有必要將體育活動成熟程度納入考量范圍,以確定責任比例。針對滑雪、游泳等發展相對成熟的體育活動項目,活動規范健全,參與者對固有風險了解更為清晰,適用自甘風險免責比例更高;針對馬術等發展尚不成熟的體育活動項目,由于活動規則及風險告知體系尚不健全,不宜設定過高免責比例,司法實踐更傾向保障參與者利益。在一起因騎馬運動致參與者死亡的案件中,針對自甘風險減輕責任的比例,法院認為鑒于馬術培訓行業在中國仍屬于初步發展階段,該項目培訓中的規范及風險告知體系尚不健全,因而現階段不宜設定過高免責比例。因此,法院將自甘風險免責比例酌定為20%。但法院也指出,隨著對馬術行業運動風險認識的不斷深化及行業整體的規范化發展,未來自甘風險酌定比例將繼續提升。同時,法院以“司法建議”的形式向馬術培訓協會提出建議,進一步促進相關行業規范化運行[24]。該案“自甘風險”即為“次要的默示自甘風險”,司法實踐對體育活動自甘風險責任比例進行分配時,法院會充分考慮該項體育活動的成熟程度與規范化水平,倒逼相關領域體育運動規范化發展。
新修訂的《體育法》第90 條規定,大型體育賽事活動組織者應當和參與者協商投保體育意外傷害保險,高危險性體育賽事活動組織者應當投保體育意外傷害保險,高危險性體育項目經營者應當投保體育意外傷害保險和場所責任保險,首次在法律層面以專門條款明確體育保險,更是對高危險性體育賽事活動組織者、項目經營者特別規定了投保義務。在此背景下,市場對高質量體育保險的需求更加強烈,但目前各類體育保險產品尚不能滿足上述需求。由于體育活動風險具有特殊性,經營者、參與者主要依賴于普通商業保險,而一般商業保險基于營利性要求,往往將參與高風險體育活動規定為意外傷害險免責條款,導致特定體育活動風險事實上難以向保險公司理賠。而在專門體育意外傷害保險領域,目前國內保險公司相關產品包括短期足球意外險、專項運動意外險、青訓意外傷害險、攀冰攀巖賽事版運動保險(普通版/賽事版)等,但尚未形成“全方位”“全覆蓋”的體育意外傷害保險產品體系。體育場所責任保險也需根據運動項目、場所情況、日常人數等進行個案核保、定價,成本與費率相對較高。可見,當前在更專業領域、更細分群體仍缺乏高性價比的體育保險產品保障。
在體育保險領域推廣相互保險或是可行的解決方案,由于體育領域具有風險細分程度高、核保專業性強、同質風險群體保險需求強烈等特點,適合在同質風險群體中采取相互保險的形式進行風險分攤,有利于精準滿足各體育領域不同層次活動參與者不同保障需求。根據原保監會制定的《相互保險組織監管試行辦法》,相互保險指具有同質風險保障需求的單位或個人,通過訂立合同成為會員,并繳納保費形成互助基金,由該基金對合同約定的事故發生所造成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或者當被保險人死亡、傷殘、疾病或者達到合同約定的年齡、期限等條件時承擔給付保險金責任的保險活動。相互保險以“會員”為核心的自治模式契合體育活動領域各類參加者群體需求,可以根據體育活動項目類型、參與者專業化程度等進行細分,以同類型“會員”形式形成互助基金從而分攤風險。相互保險在體育領域早有應用,2004 年起即在優秀運動員中推行傷殘相互保險,根據運動項目容易受傷不同風險區分三類繳費標準,在“互助共濟”理念下對運動員在訓練、比賽過程中發生的傷殘事故提供一定經濟幫助,取得良好保障效果。建議拓寬運動領域相互保險適用范圍,由各運動細分領域行業協會牽頭,探索在同類體育活動參與者中形成互助共濟的相互保險制度,有助于對體育活動風險進行專業、精準識別,強化保障機制。
十九屆五中全會確定了2035 年建成體育強國的遠景目標,黨的二十大報告再次號召“加快建設體育強國”并做出重要部署,體育在邁向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新征程中地位更加凸顯。當前,我國體育產品和服務有效供給不足,體育消費潛力尚未充分釋放,需要加強法律層面制度供給,以保證體育事業高質量發展?!扼w育法》第11 條明確指出,國家支持體育產業發展,完善體育產業體系,規范體育市場秩序,鼓勵擴大體育市場供給,拓寬體育產業投融資渠道,促進體育消費。在鼓勵全社會興辦體育事業的背景下,《民法典》在體育活動風險責任分配上的謹慎態度或可逐漸緩和,從而為體育活動組織者等主體在固有風險范圍內提供免責抗辯依據,促進各級各類體育事業蓬勃發展。同時,應貫徹落實新修訂《體育法》精神,進一步健全和完善體育活動風險保障體系,探索相互保險等保障機制,為深入實施全民健身戰略、助推體育強國建設筑牢法治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