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征?韓苗雨

1973年9月21日,基辛格坐在自己位于華盛頓的辦公室里。拍下這張照片的第二天,他被美國總統尼克松任命為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
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有著國際關系研究者與外交實踐者的雙重身份。他的現實主義外交思想萌芽于受納粹打擊的童年,《重建的世界——梅特涅、卡斯爾雷與和平問題,1812~1822》《核武器與對外政策》兩本書標志著基辛格外交哲學的形成。他的外交哲學以現實主義為核心,希望在維持美國實力的相對優勢前提下實現世界均勢,提倡“新地緣政治學”以維持美國地緣政治均勢,最終實現美國國家利益的最大化。
在他的博士論文《重建的世界》中,基辛格以19世紀維也納會議前后的歐洲歷史為對象,細致分析了均勢體系,并將其歸功于卡斯爾雷勛爵、梅特涅親王這兩位外交家。20世紀70年代初,美蘇之間出現核僵局,中國、日本、西歐逐漸崛起,第三世界國家興起,美國的絕對優勢明顯削弱,杜勒斯的“遏制政策”與肯尼迪的“和平戰略”都不再適應局勢?;粮裉釤挸鼍鶆萃饨凰枷耄M麑⑵溥\用于20世紀的世界。
基辛格認為“如果在一個基于共同價值觀的支持之下,均衡將會發揮最大作用,均勢阻止推翻國際秩序的能力,基于共同價值觀的協議將阻止推翻國際秩序的欲望”。因此,大國之間達成共識,均希望維持現存國際秩序,并一致認為外交手段優于軍事手段,是均勢發揮最大作用的前提。在基辛格看來,外交成功的關鍵是行動自由,即“比任何潛在的對手擁有更多的選擇機會”。
20世紀50至60年代,基辛格的均勢政策主要體現在對蘇關系的處理上。他認為,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國家在“破壞均勢”,主張對蘇采取“有限戰爭”戰略,與蘇聯進行軍備控制談判,保持雙方核均衡,并以外交手段配合軍事行動。
20世紀60至70年代,基辛格提出,軍事兩極性與政治多極形成了“多極均衡”的局面,國家之間相互掣肘,任何一國都不能凌駕于他國之上。但多極化的發展為美國創造了在均勢基礎上發展“和平結構”的可能。這種“和平結構”的關鍵是:維持和擴大對蘇緩和,將戰略均勢與地緣政治聯系起來;改善對華關系,將美中蘇三角關系的重心轉移到以美中接近制衡蘇聯的方面;建立與大西洋聯盟國家及其他國家的“伙伴關系”,調整和處理好以北約為主體的“歐洲均勢”,以及以加強美日關系和調整對華關系為主的“亞洲、太平洋地區均勢”。這種調整重點是讓盟國更多承擔合作義務,“連環套”的思想實際上就是均勢政策的應用實例。
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冷戰終結,世界向多極化發展,基辛格將均勢政策的重點置于歐亞大陸,主張由美國充當維護均勢平衡的國家,確立美國在西半球的領導地位,加強與大西洋兩岸的聯系。
20世紀50年代,世界進入核時代,美蘇成為主要核大國。核時代的到來使各國力量的性質發生了變化,核武器數量與力量的提升反倒使得核威懾的作用大大減少,“由于現代武器的威力,一個依賴全面戰爭作為主要威懾手段的國家,就會在心理方面替自己造成一種可怕的障礙”,目標與后果的不相稱性使全面戰爭似乎失去了現實意義,當威脅已達到顯而易見的程度時,再想抵抗可能為時已晚。美蘇都不得不做好核戰爭全面爆發的準備,以防一國首先挑起戰爭而無力應接,但是為維持如此龐大的核軍事力量帶來的財政耗費也成為兩國的負累。
二戰后,美國長期奉行遏制政策,希望以軍事包圍、經濟封鎖、政治顛覆,特別是局部性的武裝干涉和持續的政治冷戰來遏制蘇聯及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發展。核武器與遏制政策的結合使得世界走向非全面戰爭即全面和平的極端,任何一場局部沖突都可能因美國的參與和核武器的投入而演化為世界大戰,因此一旦美國的盟國遭受“侵略”,美國只有按兵不動接受現狀和發動全面戰爭這兩個均不可行的選擇。
1957年,基辛格以有限核戰爭為核心思想出版了《核武器與對外政策》一書,希望美國能夠采取更為靈活的中間路線,即提升在有限規模戰爭中使用核武器的能力?;粮裨鴮懙溃骸皩γ绹鴣碚f,儲備核力量與使用核武器的意愿同樣糟糕……如果我們不希望將自己置于核武器的僵局,最好還是發展其他方案。”基辛格把有限戰爭分為四類:第一類包括“二等國家”之間的戰爭,“二等國家”即區域影響力較大但國際影響力較低的大國;第二類是西方大國或者蘇聯集團和實力顯然小得多的國家之間,在不受到外力干涉情況下進行的戰爭;第三類是開始于一個大國和一個小國之間的有可能擴大的戰爭;第四類為直接發生在大國之間的有限戰爭。為了從根本上解決核僵局帶來的問題,基辛格認為必須考慮“怎樣使我們的政治理論和軍事理論協調一致,怎樣使我們的力量促進政策,而不是使我們的政策陷于癱瘓”。
有限戰爭本質上是一種軍事目標、政治目標與外交目標相交織的行為?!凹冘娛隆笔侄伪厝粫l全面戰爭。有限戰爭必然與核威懾結合在一起,當兩個大國爆發沖突且均有升級沖突的能力時,核武器對局部沖突升級為全面戰爭的威懾作用是雙方默認有限戰爭的前提,也正因此,美蘇對峙的表現形式僅限于軍備競賽和區域沖突(“代理人戰爭”)而非全面戰爭。基辛格認為,有限戰爭要求美國必須認識并接受自己在核時代已不能把意愿強加于他國頭上、曾經的絕對優勢轉換為相對優勢的現實。
可以看出,有限戰爭的指導方針是:1、政治為主,政治控制軍事工具;2、有限的目標;3、節約兵力,軍事手段必須與有限目標相適應;4、自愿進行自我約束的沖突規則;5、根據多種作戰能力作出靈活反應,并有決心避免戰爭升級。細分“自愿進行自我約束的沖突規則”,又包括:交戰國之間的信息傳遞以及制定明確或暗示的沖突規則;避免大國直接交戰;不使用核武器,或僅使用戰術或戰區核武器;沖突的地理界限;迫切追求戰爭的合法性;有限的動員和有節制的心理戰工具;打打談談的戰略;吸收第三方作為調解者和監督者,并有國際組織參與。
基辛格的有限核戰爭思想在與蘇聯的談判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本質上是冷戰與熱核背景下均勢政策的結晶。
基辛格反對美國從道義出發制定外交政策的傳統作法,提出從地緣政治學角度制定外交政策,既強調重視亞歐邊緣地帶國家的重要性,又主張對蘇聯不可掉以輕心,推動美國以調控者身份維持地緣政治均勢。
對于歐洲和跨大西洋聯盟,基辛格認為:“自二戰以來,美國最富有創造性的外交政策就是發展了大西洋關系?!蔽鳉W依賴美國的經濟援助,因此建立了大西洋聯盟,聯盟又反向加強了西歐對美國的依賴性,強化了美國在西歐的主導地位。歐洲與美國關系密切,一旦歐洲國家分裂解體,不僅西方的國家體制與自由信仰將受到懷疑,也會大大削弱美國對歐洲的控制力。因此,盡管基辛格認為歐洲與大西洋聯盟是“美國的負擔”,但他也主張美國與它們維持良好關系,致力于維護歐洲和平與安全,并通過在歐洲駐扎美軍對蘇聯進行威懾,最大化美國在歐洲的地緣政治利益。
亞洲對美國有著重要的經濟和政治意義。亞洲各國利益糾紛復雜,區域爭端較多?;粮裾f,“對于美國,上策是維持與亞洲所有國家的合作關系,避免采取假定一個亞洲大國敵視美國的政策,除非有明顯跡象。這樣美國就可以關鍵時刻提供決定性的支持……當亞洲均勢或美國利益受到威脅時,美國決不妥協。”在美國的亞洲政策中,美日關系最為重要,日本在與美國共同對抗蘇聯的同時,也充當著美國與亞洲開展對話的重要中介?;粮癯珜绹M快與中國對話,改善對華關系,認為中國作為亞洲大國在維持亞洲均勢中不可或缺。在基辛格看來,美國應在亞洲各國之間積極斡旋,同各國交好,防止任何一個仇美敵美國家稱霸亞洲。
基辛格的新地緣政治學具有鮮明的現實主義色彩,與均勢政策理論相輔相成,是其外交哲學的重要支柱。
(陳征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區域與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講師,韓苗雨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研究助理)

基辛格生前所著最后三本書中文版,從左至右依次為《世界秩序》《論中國》《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