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英志,黃柏權
茶葉檢驗伴隨茶葉貿易而興起。唐代以前,茶葉貿易不興,摻假作偽較少,茶葉檢驗尚不成熟。唐代,飲茶之風興起,茶葉貿易盛行,鑒別茶葉品質成為重要議題。陸羽認為,茶葉“采不時,造不精,雜以卉莽,飲之成疾”,[1](p15)指出茶葉“自采至于封七經目,自胡靴至于霜荷八等。……若皆言嘉及皆言不嘉者,鑒之上也。……茶之否臧,存于口訣”,[1](p40)他主要從外觀、色澤、紋理等方面鑒別茶餅品質。宋代,點茶法盛行,時人除觀察茶葉外觀外,還采取“開湯審評”的方式,觀察茶葉的湯色、味道、形狀、有無雜質等,辨別茶葉真偽及品質。明清時期,茶葉辨偽工作延伸至產茶區,政府在茶源地設立專門機構鑒別茶葉品質,并打擊制售假茶活動,清律規定:“做造假茶五百斤以上者,本商并轉賣之人,俱問發附近地方充軍。若店戶窩頓一千斤以上者,亦照例發遣。不及前數者,問罪,照常發落。”[2](p266)各茶源地也頒布了一系列禁止茶葉摻假作偽的禁令,一旦發現便沒收充公或銷毀,造假之人還要受到相應懲罰。但由于各級政府主要關注茶葉稅收,對茶葉摻假作偽管控不到位,違禁行為屢屢發生。晚清以來,對外茶葉貿易興盛,茶葉供不應求局面的長期存在,助長了茶葉生產、運輸、貿易過程中的摻假作偽現象,而傳統茶葉鑒別之法成效微弱,嚴重阻礙了中國茶業的發展,近代茶葉檢驗制度遂應運而生。茶葉檢驗是商品質量檢驗的重要組成部分,關于近代中國的商品檢驗,學界著墨不多,對茶葉檢驗制度的論述也多是在探討中外茶葉貿易及近代中國茶業改良時有所涉及。①參見尹在繼:《中國出口茶葉檢驗史實》(一—四),載《中國茶葉》1987年第3—6期;黃善香:《世界茶葉檢驗史述略》,載《茶葉通訊》1988年第3期;陳晉文:《近代商品檢驗制度研究》,載《北京工商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宋時磊:《近代中英茶葉貿易的質量問題及其治理》,見劉新成主編:《全球史評論》(第11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宋時磊:《沖擊與變革:美國質量門檻對近代華茶外貿的影響》,載《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宋時磊:《檢權之爭:上海萬國生絲檢驗所始末》,載《中國經濟史研究》2017年第6期;李佳佳:《中國收回棉花檢驗權始末》,載《史林》2020年第6期;李佳佳:《全球視野中近代中國棉花檢驗制度的建立與演進》,載《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樊匯川:《以檢促改——近代商品檢驗制度與茶業革新》,載《學術界》2022年第3期;宋時磊、張麗娟:《近代中英茶葉貿易中的質量控制制度研究(1669—1833)》,載《農業考古》2023年第2期;何強、何施怡:《市場、技術與政府:近代中國的茶葉出口檢驗實踐》,載《農業考古》2023年第5期。因此,本文試圖利用有限的資料對近代中國茶葉檢驗制度的建立及其演變過程進行初步梳理,以就教于方家。
近代中國茶葉檢驗制度是華茶在全球茶葉貿易體系中逐漸喪失主導地位后,政府為振興茶業,在學習借鑒國外經驗的基礎上,建立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檢驗制度。其特殊的歷史背景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中國是茶葉的原產地,并在19 世紀中期以前,一直壟斷世界茶葉市場供應。為打破中國的壟斷地位,進一步主導茶葉貿易,英國東印度公司自18世紀末便開始探索在印度等地引種中國茶樹,試圖開辟新的茶源地,但長期未獲成功。鴉片戰爭后,蘇格蘭植物學家福瓊受東印度公司委派兩次深入中國浙江、福建考察,暗地將中國茶籽、茶樹帶到印度,雇傭中國制茶工人赴印度試制茶葉,并獲得成功,此后,印度茶葉種植面積不斷擴大。19 世紀50年代,印度開始向英國出口茶葉,1859 年為148 萬磅,1869 年突破千萬 磅,1882 年達到5409 萬磅,1890年超過1億磅。20世紀后,印度茶葉輸出量增速更快,1900 年輸出1.9 億磅,1903 年超過2 億磅,1914 年超過3 億磅。[3](p278-280)此后,基本維持在3 億磅以上,1944 年,印茶輸出更是超過4.5 億磅。[4](p119)19 世紀70 年代后,錫蘭茶業也開始崛起。1875 年錫蘭茶輸出量僅為1000 磅,但此后迅速增加,1885 年輸出437 萬磅,1895 年輸出9858 萬磅,1905 年 輸 出17018 萬 磅,1915 年 輸 出21563 萬磅。[3](p278-279)印度、錫蘭茶業的崛起,極大沖擊了中國茶業在國際市場上的地位。
除銷量激增外,印度、錫蘭茶葉的品質也不斷提升。印度廣植茶樹,并采用大農場式的茶葉生產方式,“講求種茶之法,于樹之宜易者,則易之;宜植者,則植之。摘茶須合乎天時,制茶必需乎機器,故貨色均歸一律,雖天氣不時,無慮也”。[5](p182)由于制作必精益求精,茶葉質量亦佳,“幾乎每一磅印度茶都是上品,其制造方法在質和量方面年年都有改進”。[6](p1192)其包裝也十分精美,能夠有效防止茶葉受潮發霉,保留茶葉香味。反觀中國茶葉種植“皆零星散處,此處一二株茶樹,彼處三兩株茶樹。及摘者賣于制者,制者復賣于轉送者,轉送者復賣于洋商,故其費多而其價自亦較昂”。[5](p183-184)茶葉制作也“多怠于講求,其品味不佳,近則愈趨愈下”。[5](p182)“閩省種茶與買茶之人,均不肯留心講究,雖每年出茶不少,而貨色究不如印度之佳,故價值亦難與之爭勝耳。”[5](p182)1879 年,有論者比較了中印兩國的茶葉品質,指出:“中國上等之茶止當印度第二等,次則第三等,西商之販中茶咸虧巨本,然則印度之茶實已高出中國之上。”[7]茶葉價格也可反映出印度茶葉質量之優良,“至千八百六十九年,印度茶之名竟噪于世。今核印度近年輸出之茶,每歲已逾三千一百萬磅,賣價一千三百萬元。出產不過中國八分之一,然茶價之高幾倍于中國矣”。[8](p925)同時,印茶濃烈的味道更適宜英國人的飲用習慣,“印度茶有刺激而濃,適于加牛奶與糖,并可沖泡兩三次,中國茶卻只能泡一次,而且其香味會因混合牛奶而消失,故英國人逐漸棄中國茶而飲用印錫茶”。[3](p267)印度茶葉品質較華茶有明顯優勢,加之英國商人的宣傳推廣,使得印度茶葉暢銷世界,不斷擠占華茶的國際市場,產生了世人多“謂印度茶為地球之美品”的現象。[9](p27)
在印度、錫蘭茶業蓬勃發展之時,日本茶業也悄悄崛起。日本茶葉生產歷史悠久,但在19 世紀60年代以前始終發展有限,“開港之先,惟中國商人于長崎購九州茶,回國再制以充西商之用。……然西人未有購茶者。及安政六年橫濱開港,米國商人始稍稍購茶”。[8](p926)明治維新時期,日本政府開始重視茶葉生產和貿易,學習制作紅茶、磚茶,還有學做印度茶者,茶業逐漸崛起。因中國偽劣茶泛濫,被美國所厭忌,日本綠茶乘機擠占了中國綠茶的美國市場,“至明治十一年輸出至二千八百余萬斤之多,售于美國者十之九,于英國者十之一。然以制造稍濫得利轉微,政府頻年設法維護,于明治十二年開共進會,凡出品者八百四十六家、一千一百七十二品。特撰委員審查其形狀,色澤,火度,水色,茶滓,香,味,收藏,價格,性質,原價,分別八等以定優劣。其尤者給以賞牌,民人奮勵爭進。其豪農富商自種茶園有辟地五十余町之廣、制額二萬余斤之多者,比之從前大有進境”。[8](p926)1884 年,日本政府“開始通過立法制訂行業規則,如發布‘茶葉組合準則’,禁止造假,取締偽劣,獎勵改良和技術競爭”。[10](p75)1885 年,日本首次引進揉茶機,開始機器制茶,至20 世紀初,已基本實現茶葉生產的機械化。日本茶葉經營的中間環節甚少,多由洋行雇傭日本人到茶產地收購加工并直接輸出國外,1893年,輸出茶的99.8%由外商經手。[3](p254)茶葉包裝亦有外國人參與,“雖然他們沒有大農場之栽培業,但他們在橫濱、長崎與神戶擁有自己的烘焙廠,這些地方幾乎都在茶產區之中心,而在他們與制造者之間幾乎沒有中間人,這結果是圓滿的包裝與烘焙和良好品質的茶”。[3](p266)日本政府在茶葉生產、貿易、質量檢驗等方面發揮積極作用,通過建立茶葉科研教育體系培育茶業人才,保障了茶葉品質,大大提升了日本茶葉的國際競爭力。
總之,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印度、錫蘭、日本等地茶葉種植面積不斷擴大,產量劇增,質量日益提高,給長期處于茶葉貿易壟斷地位的中國提出了嚴峻挑戰,清末士紳的茶葉外銷觀念逐漸由“以茶制夷”轉變為“茶業改良”。[11](p110-117)1905 年,兩江總督周馥向印度和錫蘭派出中國首個茶業海外考察團。通過考察學習,有識之士認識到要維護和振興中國茶業,必須從種植、加工、檢驗、包裝等各個環節借鑒國外的先進經驗,提高茶葉質量和在外貿市場上的競爭力。
18 世紀以來,歐美國家民眾飲茶習慣得到普及,茶葉成為民眾日常生活必需品。1760—1764年,英國東印度公司自中國輸入的茶葉價值80.6萬兩白銀,占進口貨物總值的91.9%;1795—1799 年,提升至386.8 萬兩,占比90.4%;1830—1833 年,達到561.7 萬兩,占比93.9%。[12](p13)19 世紀中后期,隨著英屬東印度公司的貿易壟斷特權被廢止以及中國被迫打開國門,中英茶葉貿易發展更快,從1845—1849年的年均5200萬磅增長至1855—1859年的年均7400 萬磅,[13](p515)1875 年,輸英茶葉數量達到16976萬磅,為歷史最高峰。[3](p238)然而,19世紀70年代后,面對印度、錫蘭等地茶葉的激烈競爭,中英茶葉貿易逐漸衰落。為抵制華茶出口,英國商人還宣稱華茶不衛生,肆意夸大華茶制作不良、品質低劣等負面情況,進一步加劇了華茶市場的萎縮。1889年,英國市場上的印、錫茶葉數量首次超過華茶,此后,輸入英國的華茶總數迅速下降,而印、錫茶葉卻不斷增加。1897 年華茶輸英總數僅為3500 萬磅,而印、錫輸入英國之茶達22300萬磅。[5](p181)1900年,印度茶葉總輸出量超過華茶,達到19231 萬磅。1917 年,錫蘭茶葉輸出量也超過華茶,達到19523萬磅。[3](p279)在印、錫茶葉暢銷英國之時,華茶逐漸成為英國茶市中的點綴,1893年有報告稱,“許多倫敦茶商承認他們現在已不經售華茶,倫敦雜貨店里已買不到華茶”。[6](p1193)華茶和印錫茶葉在英國茶葉市場上的地位完全倒轉。
美國曾是中國綠茶重要的外銷市場。早期,美國以消費紅茶為主,后來綠茶消費量不斷增加,至19 世紀30 年代,“中國綠茶已經成為美國茶葉消費的絕對主導”。[14](p146)1860 年,華茶在美國茶葉市場上的份額高達96%。[15](p24)此后,日本茶業崛起,不斷侵奪中國綠茶的美國市場。1864—1865年度,日本出口茶葉不及400 萬磅,且只有2/5 運往美國;1870—1871 年度,日茶運美數量已增至1360 萬磅;1875年,運美日茶達到1930萬磅,是中國綠茶輸美數量(950萬磅)的2倍以上。[6](p1198)1893年3月6日,薛福成對比了中日兩國在美洲的茶葉銷量情況,指出:“去歲中國綠茶銷數,有一千五百七十五萬磅,較之光緒六年之銷一千九百五十萬磅,約減四百余萬磅;日茶則光緒六年曾銷三千九百五十萬磅,去年漲至四千七百萬磅,十二年間驟添七百萬磅矣。”[16](p749)華茶在美國茶葉市場上的比重呈下降趨勢:1871—1880年,華茶占比54.8%;1881—1893 年,占 比51.1%;1894—1900 年,占比53.1%;1901—1905 年,占比47.7%;1906—1910 年,占比32.9%。[3](p242)1915 年以來,中日兩國茶葉在美國市場上的份額均有下降,印、錫茶大幅增加:華茶份額在1915 年降至23.82%,1920 年降為11.35%,1925年略升至12.1%,1930年復降為7.62%,1937年稍升至8.46%;日本茶葉份額從1915 年的45.23% 降至1937 年的25.27%;印、錫茶葉從1860 年的3.48%增長至1937 年的66.27%。[15](p29)時人認為,“日本茶在美國銷量的增加,是華茶銷美停滯的原因”,[6](p1197)指出中國“綠茶的制造方法如果不改良,在美國的銷路必然消逝”。[6](p1199)由于華茶品質不佳,“美國各地都要求‘給我們日本茶,我們不要你那平淡無味的綠茶’”,[6](p1199)中國綠茶逐漸被美國消費者拋棄。
俄國也是中國茶葉外銷的重要市場。1802—1807年,茶葉占輸俄貨物總數的42.3%;1812—1820年,占74.3%;1821—1830 年,占88.5%;1831—1840年,占93.6%;1841—1850年,占94.9%。[17](p84)19世紀后期,因印度、錫蘭、日本茶葉不斷侵奪華茶在英美的市場,華茶大量轉銷俄國,維持著中國茶業的暫時繁榮。此時,俄國商人憑借特權深入中國內地經營茶業,開辦機器制茶廠,直接參與茶葉加工、運輸和貿易,加速了中國傳統茶業的衰落。19 世紀末20 世紀初,俄國成為中國最大的茶葉外銷市場,輸俄華茶占華茶總輸出量的50%—60%,1916 年更是達到68.05%。[3](p325)由于俄國大量進口中國磚茶,1916 年,華茶在世界茶葉市場上的份額仍有24.3%。十月革命后,蘇俄政府限制茶葉進口,受此影響,華茶輸出量驟降:1917 年尚有1.5 億磅,1918年驟降至5386.9 萬磅,1919 年回升至9158.4 萬磅,1920 年又降至4071.9 萬磅。而1920 年印度茶葉出口量已達2.88 億磅,錫蘭出口茶葉1.85 億磅,印尼出口茶葉9368 萬磅。[18](p257)中國作為昔日的茶葉出口大國,如今已淪為世界茶葉市場的點綴。
茶葉檢驗制度是現代商品檢驗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在茶葉貿易發展過程中不斷探索、完善而形成的,最初的動因是遏制偽劣茶銷售。據統計,1777 年前,英國每年銷售的1200 萬磅茶葉中,約有200 萬磅摻雜了各種樹葉。[19](p177)因此,在國際茶葉貿易蓬勃發展的形勢下,制定統一的茶葉質量檢驗標準,加強進出口茶葉質量檢驗就成為歷史必然。同時,近代醫學、化學等自然科學的進步,不僅使人們進一步認識到包括茶葉在內的食品摻假對人體的嚴重危害,“摻假第一次成為經過統計的事實,而不僅僅是軼事”,[20](p100)也為建立科學的茶葉檢驗制度提供了學理依據,化學、生物學為茶葉含水量、灰分、色素等指標的分析提供了量化標準。
率先建立近代茶葉檢驗制度的是英國。20 世紀之前,英國主導世界茶葉貿易200 余年。茶葉貿易的興盛也使英國成為偽劣茶最泛濫的地區,這為英國率先建立茶葉檢驗制度提供了契機。1715年,英國政府便頒布了禁止茶葉摻假作偽的法令;1724年,頒布《茶葉與咖啡摻假法案》;1730 年,發布《茶葉摻假法案》;1776 年,再次修訂《茶葉摻假法案》,初步建立了政府主導的近代茶葉檢驗制度。當時的中英茶葉貿易遵守如下流程:各地茶葉集中到茶棧后,根據先前中英茶商簽訂的合約,茶棧通事先送小樣于各家洋行,經茶師看樣,若符合合約,則直接成交,若不符,則由茶棧通事重新與洋商議價,茶價議妥后,再發大樣過磅。茶葉運至英國市場后,如發現有偽劣茶,還可追溯中國茶商,要求退貨賠償。驗茶師具有確定茶葉品級和價格的權力,1790 年,英國東印度公司派遣茶葉專家阿瑟擔任驗茶師,赴廣州協助大班進行茶葉檢驗,“根據他的報告,有幾種退回,一種減價10 兩,有好幾種減價一、二或三兩;但茶葉仍按每種的標準價格購入,而且常與出售毛織品和艙貨連接在一起”。[21](p202-203)驗茶師在茶葉交易中扮演重要角色,成為英國東印度公司薪金最高的職員之一。[13](p236)為防止茶棧將偽劣茶轉售給其他洋商,各洋商共同協商確定樣茶及檢驗標準,逐漸取得了茶葉檢驗的主導權。其后,洋商乘機壓低茶葉等級和價格成為常態,以致“茶葉好壞,價格高低,毫無標準,令人難以捉摸”,[22](p179)中國茶商在交易時往往處于不利地位。
19 世紀中期以后,茶葉貿易量激增,茶葉檢驗制度也進一步完善。1875 年,英國通過《食品與藥品銷售法》,將海關的茶葉檢驗責任制度化,規定海關必須對進口茶葉進行檢查,并將可疑的茶葉交予分析師分析檢驗。隨著茶葉檢驗程序及標準的日漸嚴格和茶葉供給市場的轉移,19 世紀末20 世紀初,英國茶葉市場上的偽劣茶逐漸得到控制。1930年,英國茶葉市場上積存次等茶葉約5億磅,為此,英國政府降低茶葉關稅、降低茶葉價格,力圖擴大茶葉銷量,但效果并不明顯,“上等茶即使價昂,亦能暢銷。次等茶及下等茶雖經減價,銷路仍滯”。[23](p1)次等茶葉滯銷,反映出英國茶葉市場準入門檻的提高。
美國也是中國茶葉重要的外銷市場之一。19世紀以來,美國茶葉市場上曾出現兩次規模較大的偽劣茶泛濫事件。19 世紀20 年代,美國茶商基頓·奈爾稱:“假茶充斥著消費市場,‘廉價’茶葉有著普遍而穩定的市場需求,這向來是阻礙中美茶葉貿易繁榮發展的最大因素。”[14](p150)受商業利益驅使,中美茶商在假茶貿易過程中均扮演了重要角色。據石濤等人估算,1826—1832年間,“假茶占據了美國茶葉進口總量的很大比例,在1829年假茶流入量甚至占到了美國‘茶葉’進口總量的94.84%”。[14](p153)19 世紀后期,假茶再次充斥美國市場,當時“外國茶商來華采購能夠得質量上乘的真茶實屬不易”。[14](p170)
在此形勢下,美國效法英國,嘗試建立茶葉檢驗制度。1883 年,美國通過《防止偽劣茶進口法》,禁止進口偽劣茶,并對進口茶葉的檢驗程序及仲裁等問題進行了規范。1897 年,美國又通過《茶葉進口法》,進一步規定了茶葉檢驗程序和標準,并由財政部委任7 名專家成立茶葉專家委員會,每年提交標準茶葉樣本,對茶葉純凈度、品質和消費適宜性制定統一的標準,凡低于標準的茶葉均禁止進口。[24](p37-40)隨后,美國政府又多次修訂《茶葉進口法》。至20 世紀初,美國已形成了一套較為完善的茶葉質量監察體系。1922 年,在芝加哥檢查區,檢定不合格茶達到14.35%。[25](p32)可見,美國的茶葉檢驗對提高進口茶葉質量具有重要作用。
英美茶葉檢驗制度的確立推動了茶葉質量檢驗在世界上的普及,對中國茶業產生了深遠影響。有識之士認識到,中國茶葉要參與全球貿易競爭,必須緊跟國際形勢,對接國際標準,適應國外市場需求。從某種程度上說,英美等國施行的茶葉檢驗制度,為中國建立近代茶葉檢驗制度提供了有益借鑒和參照。
在近代之前,中國也建立了相應的茶業管理機構,辨別茶葉種類、鑒定茶葉真偽、品評茶葉等級,但這些茶業管理機構最主要的任務是防止茶葉走私,保障茶葉稅收。近代以來,華茶外銷量激增,在茶葉供不應求局面長期存在的情況下,茶葉生產者“只關心著盡快地把茶葉運送市場。為了從外商身上賺得利潤,更有效的辦法是把茶葉及時運到市場,而不是注意茶葉的質量”。[6](p1209)19 世紀70 年代之后,“茶葉摻假幾乎發展到泛濫的地步。摻假的方式也多種多樣,有的在茶葉中摻入其他植物的枝葉,茶葉的比例極低;有的將沖泡過的茶葉作為新茶售賣;有的用顏料給茶葉上色以增加色澤感和重量”。[14](p215)偽劣茶泛濫對華茶國際聲譽的消極影響,以及引發的茶葉外銷量不斷下滑的現象,引起了社會各界對振興中國茶業的關注。但中國近代茶葉檢驗制度的建立經歷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大致經歷了如下幾個階段。
其一,探索階段。晚清時期是近代中國茶葉出口最繁榮的時期,同時也是偽劣茶最為泛濫的時期。通商口岸是茶葉集散地,因此也成為偽劣茶最為集中的地方。五口通商之后,上海成為中國茶葉外銷的重要口岸。江海關常查禁偽劣茶貿易,發現造假茶漁利害人者有千例,雖有嚴禁假茶的法令在案,但仍有貪利之徒不遵示諭,為此上海租界一再發出禁令,聲明一經查獲假茶,定予嚴辦。[26]1862年,漢口開埠,并憑借優越的地理區位和傳統商業優勢,迅速發展為中國最大的茶葉集散地,被譽為“東方茶港”。1868 年,漢口成立茶業公所,加強了對茶葉貿易的管制。在福州口岸,因茶葉質量問題引發洋商與華商的訴訟不斷。1866 年,因茶葉摻假,福州發生兩起民事訴訟事件,審理該案件的英國領事希克里以此為由,希望禁止茶葉摻假及樣品與實物不符等情形,福州海關接受該建議,張貼禁止偽劣茶出口的布告。[27](p78)
在各茶源地,地方政府也陸續出臺禁止偽劣茶的法令。1899年,福州及附近地區的不法商販專采樹木新葉制造假茶,被地方政府多次查獲,南臺稅厘統局“出示嚴禁,如有造作販賣及窩屯等事,立即照律治罪”。[28](p9)1896 年,程雨亭總理安徽茶事,指出“整飭茶業,似首在各茶商各整牌號,講求焙制,不再以偽亂真,外洋自必暢銷”。[29](p58)湖南安化也多次頒布禁令,禁止以次充好、販運假茶的行為,見諸文字的茶業禁令就達20 多道,但制販偽劣茶的行為并未完全禁絕。[30](p129)在浙江奉化、溫州、平陽,福建武夷山,湖北羊樓洞等地,地方政府也同樣頒發了嚴禁偽劣茶的法令。
這一時期,雖然地方政府、紳團、行業組織等從維護社會穩定和保障稅收角度出發,在禁止偽劣茶過程中表現積極,并產生了一定效果,但中央政府在禁止偽劣茶方面始終處于缺位狀態。在近代茶葉貿易繁榮、茶葉供不應求的背景下,茶葉摻假作偽現象日益嚴峻,反映出中國傳統的茶業治理模式已經不能適應近代茶葉貿易飛速發展的新形勢。
其二,嘗試階段。19 世紀中期以來,世界主要國家相繼建立和完善了茶葉檢驗制度,歐美國家的茶葉市場準入門檻不斷提高。在成本、質量、口感等諸多因素共同作用下,華茶在競爭中逐漸處于不利地位,國際市場日益被印度、錫蘭、日本等國侵奪。在傳統茶業治理模式失效、茶業危機日益嚴重的情況下,有識之士開始呼吁效仿西方茶葉檢驗模式,建立中國的茶葉檢驗制度,加強對出口茶葉的質量監管。
當時,各大報刊積極譯介國外茶葉檢驗的相關內容。《申報》報道:“近來美國所用劣茶頗多,實足害人,故目下美廷令凡中國販茶赴美,須先在海關驗過,佳者則準其進口,劣者擯而去之。該報以為此事頗關緊,要美廷當著以為律也。”[31]駐美使署翻譯官周自齊翻譯的《美國新定禁止粗劣各茶進口條例》向國人介紹了美國禁止偽劣茶進口的舉措,[32](p8-10)許崇勛的《論湖南茶務急宜整頓》呼吁整頓湘省茶業,[33](p265)《時務報》《農學報》《湘報》等報刊也紛紛報道國外茶葉檢驗信息,并不斷刊載呼吁整頓茶務的文章,為整頓中國茶葉市場秩序,建立茶葉檢驗制度做了輿論準備。
面對華茶質量下降、茶葉滯銷的形勢,政府加強了對茶葉檢驗工作的關注。湖廣總督張之洞對兩湖茶業衰退深有感觸,認為兩湖茶葉貿易“但患茶葉之不佳,不患銷路之不暢”。[34](p4886)1890 年,張之洞建議設立茶葉公棧,以便檢驗茶葉質量,杜絕摻假之弊。1895 年,陳熾訪察中國茶業情形后,在《振興商務條陳》中指出:“自各國通商而后,中國富商大賈尚能顧全大局,力與維持,惟千金、數百金之小商,資本無多,只求速賣,于是摻雜偽質,跌價爭售之事起。”[35](p19)次年,戶部在《振興商務條陳》的基礎上提出在通商口岸設立茶政局,凡運到口岸出口的茶葉,均抽驗核價,防止摻偽作假。安徽歙縣知縣何潤生考察皖南茶事后,于1897 年上呈《茶務條陳》,建議采取措施整頓茶務,具體包括:采用機器制造綠茶,保障茶葉清潔;設立茶政局,頒布茶業章程,規范茶葉市場;頒行茶引,折中定數,不準溢額,以運到之先后,按批銷售;添設小輪拖帶茶船,以免風雨阻滯,方便運茶;各商赴局報捐。[36](p6-10)1905年,商部擬定改良茶業章程,包含茶樹種植、土地、勞力、肥料、防寒、采摘、制作、潔凈八個部分,旨在規范茶葉種植和生產。[37](p161-162)1914年,農商部長張謇在《擬具整理茶葉辦法并檢查條例呈》中提出:“擬在漢口、上海、福州等銷茶地點,設立茶葉檢查所,遴派富于茶葉學術經驗之員,督同中西技師,前往辦理。凡出口茶之色澤、形狀、香氣、質味,均須由檢查所查驗。其純凈者,分別等級,蓋用合格印證;其有前項作偽情弊者,蓋用不合格印證,禁止其買賣。”[38](p630-631)但是由于清末民初社會動蕩不安,對茶葉質量的管控缺乏強有力的中央政府支持,也沒有強制性的法律文件予以確認,建立茶葉檢驗制度的實踐困難重重、舉步維艱。
其三,民國時期,由地方性的行業組織自發組織的茶葉檢驗機構開始付諸實踐。如1915 年,浙江溫州茶商自發組織建立了永嘉茶葉檢驗處,對出口茶葉進行檢驗,嚴禁茶葉著色。但檢驗處只針對本地茶葉,對外不具有公證作用,因此,存續時間較短,于1926 年被溫州茶葉公會接管。后來,溫州茶葉大多直接運抵上海銷售,溫州茶葉公會的茶葉檢驗工作遂告暫停。總體而言,地方性的茶葉檢驗對促進華茶質量改善的效果十分有限,也不可能挽救近代中國茶業衰退的局面。當然,清末民初對改善茶葉質量的倡議和近代茶葉檢驗的初步實踐為南京國民政府建立茶葉檢驗制度奠定了基礎。
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在中外貿易不斷萎縮及國外商品檢驗制度不斷完善的推動下,頒布了商品檢驗法規,開始建立全國性的商品檢驗制度。此時,政府及社會對商品檢驗也有更加清晰的認識:“商品檢驗與國際貿易關系甚為重要,必須國內商品改進,而后有發展國際貿易可言。是以國際貿易局事業之能否發展,當視商品檢驗局之發展為其基礎。”[39]工商部在設立檢政之時,便確立了商品檢驗的四個使命:“一為提高商品信譽;二為增進對外輸出;三為督促生產改良;四為保障人民食用。”[40](p257)茶葉檢驗自然負有上述使命,“不僅在消極取締粗制濫造,限制商人投機取巧,且含有積極改進之意義,借以促成產制技術之精進,與包裝之趨于合理化”。[41](p6)1929 年,工商部先后在上海、漢口、天津等地設立商品檢驗局,檢驗包括茶葉在內的進出口商品,并組織建立茶葉檢驗機關,制定檢驗章程和檢驗標準。可以說,中央政府在建立和推動近代中國茶葉檢驗制度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第一,茶葉出口檢驗。1929 年,上海商品檢驗局成立后便開始籌建茶葉檢驗科。為此,專門搜集了英國、美國、日本、印度等地的茶葉檢驗章程以供參考,并征求華茶消費國對華茶品質和推銷的意見,調查了我國各茶源地茶葉產銷概況,為茶葉檢驗科的順利建立和開展工作奠定了基礎。1931年,著名茶學專家吳覺農開始主持茶葉檢驗科,開展了擬定茶葉檢驗計劃、添置檢驗設備、培養茶葉檢驗人才的工作。茶葉檢驗章程和標準由商檢局會同各重要茶商共同商定,先制定最低標準,規定出口茶葉不得低于最低標準。1931年6月20日,實業部公布了中國第一個出口茶葉檢驗章程——《出口茶葉檢驗規程》,共十七條,涉及茶葉檢驗的種類、標準、程序、方法、時間、費用,不合格茶葉的樣式,茶箱等內容。[42]1931 年7 月,上海茶葉檢驗科正式開始對出口茶葉進行質量檢驗。12月,漢口商檢局也開始進行茶葉檢驗,主要檢測茶葉的形狀、色澤、水分、香氣、滋味、莖稈混合量、摻雜、著色、包裝等。[43]凡出口茶葉必須經過檢驗,合格者發放檢驗證書,不合格者禁止出口。
為減少茶葉檢驗對中國茶葉出口帶來的影響,國民政府在制定茶葉檢驗標準時,遵循循序漸進的原則,借鑒美國茶葉檢驗標準的制定方式,“于每年新茶上市前,召集有茶葉學識經驗人員,會同檢驗局負責人,共同組織茶葉標準審查委員會,制定每年出口茶之最低標準,呈由實業部核準公布,再由檢驗局制成大批樣品,分送中外茶商,使其有所依據”。[40](p263)1931 年7 月17 日,實業部公布了當年的茶葉檢驗標準,共計四條:“(一)紅茶以湖南次紅為標準茶;(二)綠茶以浙江紹興平水二茶八號珠茶為標準茶;(三)茶葉灰分標準量不得超過百分之七;(四)茶葉水分標準量不得超過百分之八·五。”[44](p38)雖然該標準較為簡單,但規定了紅茶和綠茶的樣茶標準以及茶葉灰分和水分的最低檢驗標準,為茶葉檢驗提供了依據。為進一步打消茶商、茶棧對茶葉檢驗的抵觸和疑慮,上海商品檢驗局邀請部分茶商代表商討茶葉檢驗工作,解釋洋商退茶、扦取樣茶及著色茶禁止出口等茶葉檢驗細則,并說明茶葉檢驗對改良華茶品質的重要作用,號召茶商“切實團結,俾便協同改良內地品質,擴充對外貿易及革除外商種種留難刻薄行為”。[45]茶葉檢驗制度在政府的強力推動下,逐漸得到社會各界的認可和接受。
隨后,每年新茶上市之前,實業部都會根據當年茶葉生產情況,制定當年的茶葉檢驗標準。1932年,實業部調整茶葉檢驗的最低標準:“(一)綠茶以平水二茶八號王茶為標準,紅茶以湘次紅為標準,余各種茶葉,以色澤相當味香可口為標準;(二)茶葉水分以百分之八五為標準,但本年度綠茶水分以百分之九為合格,紅茶以百分之十一為合格,余各種茶葉以百分之十二為合格;(三)綠紅茶之灰分,最高以百分之七五為合格。”[46](p4-5)茶葉檢驗標準更加精細化,尺度較上年有所放寬,減輕了因茶葉檢驗導致的茶葉滯銷壓力。1932 年12 月,國民政府立法院通過了中國第一部《商品檢驗法》和《實業部商品檢驗局組織條例》。[47](p196-198)1933 年4 月15 日,實業部再次公布茶葉檢驗標準及著色茶取締辦法,對于著色茶有了較為明確的檢驗標準。[48](p234)1934年4 月,上海和漢口商檢局召集茶葉專家成立茶葉標準審查委員會,制定新標準,嚴格限制生產出口著色茶:“一、凡商人報驗著色茶,須將所著色料之名稱詳細填明,必要時得令呈驗所用之色料;二、茶葉著色過濃,與制定之著色標準相同,或更重者,禁止出口;三、凡使用含有鉛、銅、砒、鉻、鋇、鎘等金屬……及其他無機或有機質之有毒色料者,禁止出口,……如茶商不得已須將茶葉著色者,應一律改用改良無毒黃色料,其舊用不良色料,絕對禁止再用,倘有故違,一經驗出,當嚴厲禁止出口。”[49]1935年2 月19 日,《實業部商品檢驗局茶葉檢驗施行細則》公布,對茶葉的種類、標準、包裝、檢驗程序、復驗等有詳細規定。[50](p15-16)1936 年,實業部再次核準茶葉檢驗標準,從檢驗方法、檢驗標準、“取締著色茶”和“茶箱之取締”4 個方面對茶葉生產進行了規范。[51](p242-243)1937 年3 月,實業部公布了新的茶葉檢驗標準,除規定茶葉出口最低標準外,還要求著色茶須呈報色料的詳細名稱,著有毒色料者一律禁止出口;精制茶一律用木箱包裝,內部加釘木條、紙張,外部注明茶類、商標、件數等。[52](p11)1932—1937年,茶葉出口檢驗標準歷經5 次修訂,茶葉出口檢驗機制逐漸得到確立和完善,對指導茶葉生產和貿易發揮了積極作用。
歷年的茶葉檢驗標準對樣茶標準、品質、水分、灰度、著色、包裝等都有明確規定,檢驗程序細致可行。具體流程如下:茶商在打包裝運前須報請檢驗,填寫報驗單。檢驗局接收報驗單后,即依報驗單出具扦樣派出單,并派員到茶葉堆存地一一核對,完全符合時扦樣員即按規定扦取樣茶,并給報驗人扦樣憑證。扦樣員回檢驗局后,將扦樣報告單及扦得的樣茶送至密碼室,密碼室將標準樣茶、扦得樣茶、扦樣報告單逐一點明,分類編定密碼,送檢驗室檢驗。檢驗室再分送水分、灰分等檢驗處分類檢驗,登記檢驗單。樣品收到后一般2 日便可檢驗完畢,檢驗項目分品質檢驗(包含形狀、光澤、水色、香氣、滋味等)、水分檢驗、灰分檢驗、摻雜檢驗、水浸出物及浸過葉檢驗、可溶灰分及不溶灰分檢驗等。最后由組務室核對報驗單、密碼單、檢驗單,無誤后頒發合格證書或不合格通知單。另外,茶葉的著色及包裝問題也在檢驗之列:茶葉著色的程度和色料,茶箱材質(茶葉包裝短途用布袋、長途用篾簍、洋裝茶大都用木箱,以圖堅固耐用)、規格、貼紙、標記等都有規定。[40](p265-296)
全面抗日戰爭爆發后,上海、武漢相繼淪陷,茶葉出口檢驗工作改由各省自行開展,如浙江省依據該省茶葉產銷情形,分寧紹臺區、溫處區、金衢嚴區三區,每區設立茶葉檢驗處,辦理各區內茶葉檢驗事宜。[53](p12-13)安徽省茶葉管理處規定,凡安徽省境內所產之茶,均須經管理處檢驗合格,并給予證書,方得起運出口。[54](p2-4)但由于戰時社會動蕩不安,各地茶葉出口檢驗效果不甚明顯,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各省茶葉檢驗工作陷入停頓。
第二,茶葉產地檢驗。茶葉出口檢驗旨在抵制偽劣茶出口、提升華茶國際聲譽,但因其主要在漢口、上海等口岸開展,未能從根本上對茶葉生產環節進行監管。吳覺農評價當時的茶葉檢驗制度稱:“我國自有檢政以來,僅有五六年之歷史,過去茶葉檢驗工作,類多偏于消極的限制,而鮮積極倡導之功效。查檢政目的,原為消極積極并重。故今后應如何采取更有效辦法于出口檢驗之外,更從事產地檢驗,實地指導茶農之植采,茶號之制造,自屬極其重要之問題。”[55](p7)當時,茶葉制造、著色、包裝產業多分布于內地,“商品檢驗局實有鞭長莫及之感,故應提倡產地檢驗,產地檢驗不但能助出口檢驗之不及,且能使茶農茶商間有嚴密之組織,從事生產運銷上之改良,更能取締奸商摻雜偽茶之流弊”。[56](p320)為彌補茶葉出口檢驗的不足,監督指導茶葉生產環節,切實改進茶業,實行茶區產地檢驗勢在必行。[57]時人以為,“產地檢驗實施后,不但可補出口檢驗之不足,且可就近指導茶農茶廠之采制,俾品質得以提高、包裝得以改良、著色得以取締、粗制濫造摻雜摻偽之風得以除滅”。[58]產地檢驗深入茶源地,對茶葉生產環節進行監督和指導,無論內銷茶還是外銷茶,只有經檢驗合格之后,才可進入流通環節,對提升茶葉品質更具效果。但茶葉產地檢驗范圍廣、涉及人員多,需要眾多專業技術人員監督指導,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困難重重。
1936 年2 月20 日至23 日,全國經濟 委員會農業處召開茶業技術討論會,邀請全國茶葉專家、茶業公會、金融界人士參會,討論茶葉復興方案,肯定了茶葉產地檢驗對促進茶業改良的作用,原則通過了茶葉產地檢驗方案。[59](p47-55)隨后,實業部國產檢驗委員會多次討論完善方案,成立茶區產地檢驗委員會,率先在祁門紅茶區和屯溪綠茶產區試行檢驗。
祁門是我國重要的紅茶產區,為指導制茶,提升祁紅品質,簡化出口手續,實業部設立皖贛紅茶運銷委員會,舉辦產地檢驗,檢驗人員由上海商品檢驗局派遣,經費由委員會承擔。委員會將產茶地劃為祁門、至德、經公橋、景德鎮4 個檢驗區,各設辦事處,分區負責檢驗工作。在各檢驗區內,又依據茶號之多寡、距離之遠近、山路之便利程度,劃分若干檢驗小區,每名檢驗員負責1—2 個小區的檢驗工作。茶葉產地檢驗按實際情形分6 種方式進行:監督勻堆,開湯檢驗,出口檢驗,茶箱檢驗,烘師登記,衛生檢驗。[60](p6-8)屯溪是重要的綠茶產區,其產地檢驗工作晚于祁門,檢驗人員在祁門紅茶區選派,范和鈞為該區主任。因前期準備較為充分,茶商亦比較開明進步,檢驗工作進展較為順利。屯溪綠茶檢驗方法分4 種:工廠巡察,成茶檢驗,惡劣包裝取締,著色化驗。檢驗手續分監督勻堆、扦樣、品質審查、水分檢測、灰分檢驗、著色檢驗、發給驗訖證與合格證等。[61](p147-152)在祁門紅茶區及屯溪綠茶區開展的茶葉產地檢驗深入制茶工廠,檢驗人員可隨時到各精制茶廠及毛茶行檢查指導茶葉生產,監督茶廠茶葉官堆及成箱過程,并對茶葉著色、水分、品質、衛生條件、茶師技術等情況密切關注,彌補了出口檢驗的不足。
祁門和屯溪的產地檢驗實踐為產地檢驗的推廣提供了借鑒。1937 年1 月,實業部成立茶葉產地檢驗監理處,負責全面推廣茶葉產地檢驗工作,進一步指導生產。[62](p30)上海商品檢驗局在浙江平水、溫州,安徽祁門、屯溪、至德,江西浮梁、婺源以及上海等地均設置茶葉產地檢驗辦事處,下設分處。[63](p28)產地檢驗“全在提高茶葉品質,故不收任何費用。其檢驗方針,綠茶區暫以改良包裝及取締著色為主,紅茶區則除包裝外,又施行水分檢驗及品質檢驗”。[58]1937年5月,實業部公布茶葉產地檢驗規程及施行細則,確立了分區檢驗方法,規定了茶葉檢驗的方式和檢驗程序,為各茶源地開展茶葉產地檢驗、改良茶葉生產奠定了基礎。[64](p10)[65](p10)在開展茶葉產地檢驗之前,茶源地已經相繼開展茶葉改良實踐,如安化茶區通過開設茶業改良場、引進機器制茶方式、開展近代茶業科研和教育等形式改進茶葉生產和茶葉品質。王恩浩考察安化茶業之后指出,近來茶商摻假作偽,品質降低,國際信用消失,“故現在極應厘定標準,分別等級,水分品質,均有定規,并嚴行檢驗,合格者準其出口販賣,不合標準者勒令加工復制。如斯可以提高品質,使國際市場信用昭著,則安化茶之銷路,不難日漸暢旺矣”。[66](p88)在江西、浙江、福建等其他茶產地,產地檢驗也相繼開展,并取得了一定效果。
茶葉產地檢驗不是茶葉出口檢驗在各茶源地的簡單復制,產地檢驗將茶葉生產活動也置于國家管控之下,能使政府及時發現茶葉生產問題并給予糾正,變被動禁止偽劣茶出口為主動改造和指導茶葉生產,有利于從源頭治理茶農、茶商生產、銷售偽劣茶的行為,提升了“以檢促改”的成效。
第一,促進了政府對茶業的管理。近代早期茶葉檢驗以地方政府、行業組織為主導,或延續傳統茶葉檢驗方式,或地方自行組織檢驗,檢驗效果甚微。如在安化茶區,留存至今的眾多茶業碑刻反映出安化地方政府從茶葉生產、運輸、貿易等多個環節入手,試圖構建在政府管控下的茶葉市場秩序,但囿于時代局限,茶業經營活動弊端叢生,不法行為屢禁不止。[67](p84-93)民國時期,政府加強茶葉改良,并在茶葉檢驗中日漸發揮主導作用。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實業部每年制定茶葉檢驗章程、標準及相應的法律法規,嚴厲打擊偽劣茶產銷。為進行產地檢驗,在上海,浙江平水、溫州,安徽祁門、屯溪、至德,江西浮梁、婺源等地設立茶葉檢驗辦事處,加強品質檢驗,并監管指導茶葉生產和貿易,降低了茶農與茶商因互相欺詐而產生的內耗。同時,國家權力滲入茶葉生產和貿易的各個環節,加強了對茶葉生產的管理和對茶葉國內外貿易的管控。為振興茶業,各級政府、茶葉專家、學者等紛紛對茶業活動進行調查,建立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茶葉檢驗機構,進一步推動了茶業改良運動和政府對茶業的管理。
第二,提高了華茶品質。近代以來,世界茶葉生產格局急劇變化,茶葉生產從一國發展到多國,中國喪失了在世界茶葉供應市場中的壟斷地位,華茶外銷從賣方市場轉換為買方市場。在激烈的國際競爭形勢下,茶葉檢驗制度的逐漸推行,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偽劣茶泛濫的勢頭。國民政府在婺源、安溪、安化、羊樓洞、祁門等茶源地設立茶葉改良場,培養茶葉科技人才,引進機器制茶,改進制茶方法,推動了華茶業的改良和華茶品質的提升。
第三,促進了華茶外貿的發展。茶葉檢驗制度用統一的標準評定茶葉等級和價格,最大限度抑制了偽劣茶出口。1936年,據惠靈頓領事館報告,“嗣后入口華茶,凡經我檢驗合格,持有證書可憑者,免予檢驗,并不再限售于華人”,[68](p183)華茶的國際信譽和認可度漸漸恢復,國際競爭力有所提升,促進了中國茶葉對外貿易的發展。
第四,為新中國建立茶葉檢驗制度作了鋪墊。穩定的社會環境是進行茶葉檢驗的基礎。中國近代茶葉檢驗制度雖萌芽于19 世紀末,但由于缺乏穩定的社會環境和政府支持,長期未能有效實施。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茶葉檢驗工作漸入正軌,發揮了積極作用,但這一過程卻被全面抗日戰爭的爆發所打斷。總體來看,近代中國的茶葉檢驗制度尚屬初創,檢驗體系存在許多漏洞,加之實施時間短暫,無法根本起到扭轉中國茶業衰落趨勢的作用。但是,近代茶葉檢驗確立的章程和標準以及培養的檢驗人才,為新中國建立健全茶葉檢驗制度作了鋪墊。1950 年,中央貿易部決定率先恢復上海、武漢兩地的茶葉產地檢驗工作,培訓檢驗人員,并在各茶源地成立茶葉產地檢驗工作站。隨后,重慶、廣州等地也相繼建立了茶葉檢驗機構。從理化檢驗項目的數值和類別來看,民國時期的紅、綠茶的檢驗標準與我國現行的檢驗標準相差無多,甚至基本一致。[14](p223)新中國政府之所以能夠迅速建立遍及各茶源地的檢驗機構,并有效開展工作,與中國近代以來茶葉檢驗制度的建立和實踐密不可分。
19世紀中后期,世界茶葉市場格局發生巨大變化,中國茶業經歷了由盛轉衰的發展歷程。在英美國家率先建立茶葉檢驗制度后,中國的歐美茶葉市場逐漸被印度、錫蘭、日本等國侵奪。但當時俄國市場迅速填補了市場空缺,20 世紀上半期,華茶還開辟了非洲市場。出口市場的轉移在為華茶發展提供了伸縮空間,延緩了中國茶業衰落進程的同時,也導致中國社會對傳統茶業管理模式的落后性認識不足,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近代茶葉檢驗制度的建立。
近代中國茶葉檢驗制度遲遲不能建立還與中國傳統茶業小農經營的生產方式密切相關。小農經營很難實現茶葉生產的規模化和標準化,不同地區、不同時間生產的茶葉品質和口感均不相同,各茶區均能生產出數種乃至數十種不同品牌的茶葉,與茶葉檢驗追求的標準化大相徑庭。這也是南京國民政府必須每年制定茶葉檢驗標準,且檢驗標準較為簡略的重要原因。客觀來說,當時小農經營使茶葉經營者自負盈虧,茶農和茶商對不同等級茶葉的最終處理結果具有相應的心理預期,消費者憑借自身經濟實力消費不同等級的茶葉也符合經濟運行的客觀規律,低等級茶葉甚至是偽劣茶也有其特定的消費群體,茶葉檢驗在管控茶葉品質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剝奪了低品級茶的生存空間和低消費能力群體的消費需求。
總體來說,近代中國茶葉檢驗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是在中國茶葉品質不斷下降、茶業由盛轉衰的背景下,并在歐美茶葉檢驗制度的影響下逐步建立的,是中國茶業改良和轉型發展的重要舉措。但在內憂外患的近代中國,建立茶葉檢驗制度等茶葉改良措施的實施,均不可能扭轉華茶在國際茶葉市場上的頹勢,也無法在根本上改進中國茶葉生產經營方式,實現中國茶業振興。但也應看到,近代中國茶葉檢驗制度的建立,對于提高華茶品質、提升華茶的國際聲譽和競爭力都產生了積極影響,也為新中國茶葉檢驗制度的建立和完善積累了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