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興,柯 泉
《民法典》第9 條規定的綠色原則是我國《民法總則》的首創,①《民法總則》第9條規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有利于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民法典》第9條保留了該規定。雖有引領世界潮流的意義,[1](p3)但也在很大程度上沖擊了民法基本原則體系,因此學界對其性質和地位的質疑一直存在,如認為綠色原則“難以有所作為”“諸多應用舛誤重重”。[2](p110)但是也必須看到,綠色原則已深刻影響了我國的司法實踐,根據綠色原則以及更具體的綠色條款作出的裁判數量可觀,[3](p100-114)綠色原則的實踐效力逐步顯現、社會接受度也日益提升。在此背景下,暫時擱置關于綠色原則的理論爭議,[4](p25)深入觀察該原則以及相關綠色條款對司法裁判的影響,有助于正確認識綠色原則的價值、性質和法律定位。事實上,綠色原則對于民事司法和民事活動的影響顯而易見。[5](p1-14)從已有司法案例情況來看,除了合同領域已經出現數量可觀的適用綠色原則的案例之外,物權糾紛是綠色原則發揮作用的另一個重要領域。
本文以裁判文書中使用“綠色原則”或者“環保原則”“環境保護原則”“生態環境原則”或者直接引用《民法總則》《民法典》第9 條的物權糾紛案件為分析對象,觀察綠色原則在物權糾紛案件中適用的具體案件類型、適用情形、適用模式以及對判決結果的影響等。至少從字面上來看,對物的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當屬于綠色原則所要涵蓋的“民事活動”。《民法總則》頒布后,司法實踐中逐漸出現了引用綠色原則進行說理或者裁判的物權糾紛,近年來《民法典》第9 條以及物權編新增的綠色條款在司法裁判中也有運用。同時也要看到,綠色原則在物權糾紛中的貫徹依然面臨困難,[6](p159)目前已生效的涉綠色原則的物權糾紛裁判相對數量較少說明了這一點。那么,綠色原則是否僅具有宣示或者倡導功能,[7](p17)通過觀察已生效的司法裁判應當可以得出基本結論。當然,更進一步來看,物權糾紛中適用綠色原則包括直接引用《民法典》綠色條款所要解決的具體爭議內容和類型、綠色原則發揮作用的模式和效果則是本文關注的重點。
物權糾紛是常見的民事糾紛類型,在案件數量上雖不及合同糾紛案件、婚姻家庭及繼承糾紛案件、侵權責任糾紛案件多,但絕對數量仍很龐大。北大法寶已收錄近300 萬件物權糾紛案件,本文所分析案例即包括在內。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物權的絕對權屬性已具有不同于傳統的內容。在《民法總則》和《民法典》規定了綠色原則之后,引用綠色原則的物權糾紛案件日益增多,適用情形豐富多樣,表明綠色原則對于物權糾紛解決的影響日益增強,進而可能影響物權的制度內容和構造。
本文所選取的樣本案例來源于北大法寶的司法案例數據庫。檢索方式之一是先定位至法律法規數據庫中《民法總則》第9條、《民法典》第9條,再查看該條所附“法寶聯想”所關聯的司法案例數據庫中的“物權糾紛”案例;之二是直接在司法案例數據中分別以“綠色原則”“環保原則”“環境保護原則”“生態環境原則”為全文檢索詞,查看“物權糾紛”案例。截至2023 年2 月20 日,通過以上兩種檢索方式檢索到的案例共計469 件,去除一二審重復等案件、僅當事人主張適用綠色原則但法院未回應的案件后,共獲得樣本案例207 件。通過兩種檢索方式已經盡可能地覆蓋了所有引用綠色原則的物權糾紛案例,而且綠色原則的適用基本可以覆蓋適用綠色條款的案件。由于僅引用《民法典》物權編綠色條款的物權糾紛案例難以識別,本文不再特別關注此類案件。同時,由于物權糾紛案件界定存在理論爭議和實踐困難,可能存在名義上為物權糾紛、實質上是合同爭議的案件,①例如山東省青州市人民法院(2018)魯0781民初3401號民事判決書。該案中,相鄰雙方當事人對少量靠邊界土地由對方使用有合同約定,法院依據雙方約定和資源節約使用、合理使用的原則判決該土地的現使用方有權繼續使用,基本依據是合同約定而非相鄰關系。以及2017 年《民法總則》出臺之前論及“環保原則”的案件(并非適用法律規定的綠色原則),都不納入本文討論范圍。
2017年《民法總則》頒布后,適用綠色原則的物權糾紛案件數量呈現逐年上升的趨勢,其中2021年的審結案件數量最多,這可能與《民法典》開始實施、綠色原則引起高度關注有關。從具體的物權糾紛案件類型來看,207件引用綠色原則的案件中,物權保護糾紛案件151 件、所有權糾紛案件44 件、用益物權糾紛案件11件、占有保護糾紛案件1件。其中有擔保物權糾紛案件1 件,②參見陜西省神木市人民法院(2019)陜0881民初4970號民事判決書。但其實質是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故納入前述所有權糾紛類型。未檢索到引用綠色原則的不動產登記糾紛案件。法寶案例數據庫中的“其他物權糾紛”案件,按照實質爭議內容可以劃分為上述類型,已分別納入上述案例類型一并討論。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20 年修改的《民事案件案由規定》,物權糾紛分為不動產登記糾紛、物權保護糾紛、所有權糾紛、用益物權糾紛、擔保物權糾紛和占有保護糾紛。引用綠色原則的物權糾紛案件類型高度集中,約四分之三為物權保護糾紛案件,另外所有權糾紛案件占比超過二成,用益物權糾紛約占5%。
1.物權保護糾紛案件情況分析
在《民事案件案由規定》中,物權保護糾紛又劃分為物權確認糾紛、返還原物糾紛、排除妨害糾紛、消除危險糾紛、修理、重做、更換糾紛、恢復原狀糾紛和財產損害賠償糾紛。在樣本案例中有151件物權保護糾紛案件,其中物權確認糾紛案件5件、返還原物糾紛案件15件、排除妨害糾紛案件75件、恢復原狀糾紛案件30件、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件26件。
物權確認糾紛案件有5 件,主要涉及業主安裝配套充電樁設施的權屬、安裝在巷道內的排水管的拆除、自愿植樹造林是否應當獲得青苗補償款、宅基地及房屋的權屬等問題。在物權的合法性以及權利主體認定中,法院引用綠色原則作為依據。
返還原物糾紛案件共15 件,其中返還土地糾紛案件9 件,涉及土地承包經營、轉讓等糾紛,法院對于是否應當返還土地包括林地、耕地等問題,結合綠色原則進行衡量;返還房產糾紛案件4 件,涉及房屋買賣、借住、車庫占用等爭議,法院對于是否應當返還房產的判斷引用了綠色原則;返還動產糾紛案件2 件,其一涉及違法控制他人車輛問題,法院判令原告“遵循誠實信用及節約資源的原則”返還車輛以減少停運損失;其二是變壓器等設備轉讓過程中的爭議,法院判決被告返還變壓器等設備時以綠色原則作為依據。
排除妨害糾紛案件的數量最多,達到75 件,而且類型較為復雜。一是排除污染妨害糾紛4 件,涉及排除噪聲污染、清除垃圾等具體問題。二是排除排水、通行妨害糾紛14 件,涉及改變土地利用狀況妨礙排水、安裝鐵門妨礙通行等具體情形,法院多支持原告方提出的合理的排水、通行主張,判令排除妨害;也有理由不足駁回訴訟請求的案件。三是排除設施妨害糾紛4 件,涉及設施建設的合理性、設施拆除后的回收利用等,法院引用綠色原則進行衡量。四是排除房產使用妨害10 件,涉及房屋滲水、房屋外墻建設、房屋上方架設電線、地下室使用、房屋使用爭議等具體問題,法院在衡量房產使用權利、設施是否應當拆除時,引用綠色原則作為考量因素。五是排除土地利用妨害糾紛42 件,主要涉及土地上房屋拆除、建設的道路拆除、墳地遷移、管線經過土地等具體問題的爭議,法院在衡量土地利用的合理性時引用綠色原則,以判定土地使用是否符合節約資源的要求。另外涉及物業服務公司是否有權阻止建設充電樁的案件1 件,法院判令物業服務公司協助辦理建設充電樁的手續。
恢復原狀糾紛案件30 件,其中關于房產及相關設施的恢復原狀糾紛案件11 件,涉及房屋本身恢復原狀、排水設施恢復原狀、空調等附屬設施恢復原狀等爭議,法院在衡量恢復原狀的合理性時引用綠色原則,例如考慮房屋的使用價值后,認為恢復原狀是無意義的,故以不符合節約資源要求為由不支持恢復原狀請求。關于土地的恢復原狀糾紛案件15 件,涉及土地上建設房屋或圍墻拆除、林地和耕地恢復原狀、水田內的用水設施恢復原狀、小區土地上的假山恢復、土地的通行小路恢復等問題,法院在決定是否支持恢復原狀請求時引用了綠色原則。關于其他物權的恢復原狀糾紛案4 件,涉及已建成的橋梁、改造他人強電管道、改造共用水管等設施、建設充電樁等問題,法院以節約資源要求為依據判定是否承擔恢復原狀責任。
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件26 件,具體類型較為復雜。一是普通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6 件,涉及車燈損壞、入戶門損壞、自動閘桿損壞等賠償問題,例如基于綠色原則要求,法院認為損壞輕微的,不支持更換、維修、賠新等請求,特別是認定小區自動閘桿“損壞賠新”要求與綠色原則相悖,①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城縣人民法院(2021)桂0222民初991號民事判決書。不予支持。二是房屋及其附屬設施損害賠償糾紛案7 件,涉及越界設施拆除損害、下水道堵塞導致房產損害、房產損害的修復責任等的認定,法院引用綠色原則衡量當事人之間的責任分擔。其中2 個案件涉及房產爭議中的裝修問題,依據綠色原則法院不支持拆除已經完成的裝修。三是土地權利損害賠償糾紛案7 件,涉及耕地上青苗損害、地表覆蓋導致水土流失損害、林地返還時的果樹損失、土地相鄰處建設護坡是否導致損害、墳地建設等問題,法院在損害認定或者確定損失分擔時引用了綠色原則。其中墳地相關損害賠償糾紛案3 件,直接與土地節約利用相關。四是林木權益損害賠償糾紛案4 件,涉及電力設施保護修剪或影響林木、火災導致林木受損、林木被故意損毀等問題,法院在損害認定中引用了綠色原則。五是經營權損害賠償爭議案1 件,涉及開山取石經營利益受公路建設拆遷影響而主張損害賠償,法院以經營行為未取得營業執照及許可證、未進行環境影響評價為由不予支持,同時引用綠色原則作為依據。②參見河北省隆化縣人民法院(2018)冀0825民初1399號民事判決書。另有1 件房屋損害賠償糾紛案,法院以“通過鑒定方式確定損失不符合民事法律中的綠色原則”為由,酌定房屋裝修損失數額。①參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松北區人民法院(2020)黑0109民初2724號民事判決書。
2.所有權糾紛案件情況分析
樣本案例中引用綠色原則的所有權糾紛案有44 件,其中主要是相鄰關系糾紛案件,有30 件;其他案件涉及建筑物區分所有權糾紛、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等,合計14件。
建筑物區分所有權糾紛3 件,涉及物業服務公司是否應當允許并協助安裝充電樁的爭議,法院均依據綠色原則認定物業服務公司的協助義務。共有糾紛案1 件,是關于宅基地庭院的共同使用權分割爭議,法院基于庭院面積小、分割后不利于共有人生產、生活為由,引用綠色原則判令不得分割共有財產。②參見甘肅省岷縣人民法院(2020)甘1126民初2055號民事判決書。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7 件,涉及集體分紅款、土地補償款分配、污染補償款分配等問題,在確認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時引用綠色原則。業主知情權、撤銷權糾紛3 件,涉及業主對小區財務等事項的知情權、撤銷業主大會不允許安裝充電樁的決議兩類爭議,法院在裁判時引用了綠色原則。
相鄰關系糾紛案共計30 件,其中相鄰污染糾紛案4 件,涉及噪聲、惡臭、油煙等污染的控制義務與容忍義務等方面的爭議,法院從相鄰關系中主體間利益平衡角度結合綠色原則等對爭議進行認定和裁判;相鄰通行糾紛案7 件,主要是關于通行道路的寬窄、必要性等問題,法院從資源節約利用角度對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進行了一定考慮和調整;相鄰排水糾紛案6 件(另前述相鄰通行糾紛案有1 件也涉及排水爭議),主要是排水溝建設或者恢復的必要性、合理性問題,法院在對排水溝的尺寸、拆除或者恢復重建之必要性等進行裁量時考慮了節約資源的要求;相鄰關系中設施建設和使用糾紛案8 件,主要涉及公用煙道恢復、樓梯改建、排水等管道維修或裝修改變等問題,法院在平衡當事人利益的過程中考慮了節約資源的要求;相鄰采光糾紛案5 件,主要涉及建筑物或樹木影響相鄰方的采光等問題,法院在對清除樹木的必要性和限度、建筑物合法性的判斷中考慮了節約資源等綠色要求。
3.用益物權糾紛案件情況分析
樣本案例中用益物權糾紛案共11 件,其中宅基地使用權糾紛1 件,在確認宅基地使用權期限與房屋所有權之間的關系時考慮了綠色原則的要求;國有土地使用權糾紛1 件,在確認國有土地使用權上的房屋處置方案時考慮了綠色原則的要求;土地承包經營權糾紛7 件,涉及耕地效用發揮、承包經營土地的返還期限、林地屬性的確認、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及主體確認等問題,法院引用綠色原則作出認定和裁判;海域使用權糾紛2 件,法院引用綠色原則對填海造地后是否應當恢復原狀、海域使用權主體的確認等問題進行了認定。
4.其他物權糾紛案件情況分析
不動產登記糾紛和擔保物權糾紛未檢索到適用綠色原則的案例。占有保護糾紛中有1 件引用綠色原則的案件(非法占用河道管理范圍內土地),法院判令被告拆除瓦棚屋等設施并清理、恢復護堤地原狀。③參見江蘇省高郵市人民法院(2017)蘇1084民初6452號民事判決書。
物權是最重要的民事權利類型之一,解決的是“有體物及物質上法律上俱能支配之自然力”[8](p249)之歸屬問題。無論是自然物質實體還是自然力,都與環境存在直接或間接關系,因此物權經常與環境保護直接相關,民法綠色原則的適用領域首先是物權制度,難免會對物權構成限制。[6](p159)物權糾紛案適用綠色原則的狀況基本反映了這一點,從樣本案例可以發現物權糾紛適用綠色原則的基本特征。
從案例類型來看,適用綠色原則的物權糾紛類型高度集中于物權保護糾紛。207 個樣本案例中,物權保護糾紛案例有151個,占比達73%;其次為所有權糾紛中的相鄰關系糾紛,有30 件,占比超過14%;二者合計占比接近九成,其他類型的案件相對比較零散,包括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益糾紛(7件)、土地承包經營權糾紛(7 件)、業主知情權與撤銷權糾紛(3件)等。
物權保護糾紛的內容基本上是原告認為物權受侵犯時請求確認物權或者確定物權受保護的邊界,而物權的邊界決定著物的利用模式和程度,因此經常與是否“節約資源”有關,并且可能與環境污染相關。因此,物權保護糾紛中需要確定物權的內容和邊界時,引用綠色原則可以將物權與物的合理利用聯系起來,從而為物權保護提供更加充分的理由。樣本案例中的物權保護糾紛,又以排除妨害糾紛(75 件)、恢復原狀糾紛(30 件)、財產損害賠償糾紛(26件)為主,體現了綠色原則在物權保護之邊界確定中的意義;而物權確認糾紛、返還原物糾紛案例較少,說明綠色原則對于整體上確認或者否定物權的意義不大。
相鄰關系糾紛的本質是不動產相鄰方權利的邊界確定問題。[9](p108)在相鄰關系中,不動產的充分、合理利用需要對不動產權利的邊界進行適當調整,這就要求容忍相鄰方的適當利用或者謹慎使用對方的不動產。此類權利之沖突與再平衡過程中,綠色原則特別是節約資源是重要的考量因素,因此綠色原則有相對較大的適用空間。同時,相鄰關系中的采光、污染排除等訴求與綠色原則之保護生態環境的要求相契合,因此也存在基于生態環境考慮適用綠色原則的空間。樣本案例中有30 件是相鄰關系糾紛,其中4 件涉及相鄰污染糾紛、5 件涉及相鄰采光糾紛。
厲行節約是社會共識,但是用益物權糾紛等領域的案件中仍較少引用綠色原則,說明綠色原則對于物的使用的限制作用并未充分體現出來,其原因可能在于物權強調對于物的自由使用,物的使用權更多只是物權主體的個人事務,較少涉及與其他主體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利益沖突較少,故要對物權施加節約資源等綠色要求需要更充分的理由。
現代社會已不再特別推崇物權的絕對性,物權負有社會義務的理念逐步成為社會共識。綠色原則在物權糾紛案件中的適用體現了對物權進行限制的思路,從而在兩個層次上調整或者說重新界定了物權保護的邊界。一是從公共環境利益出發,考慮個人利益與環境利益的平衡,[6](p159)以環境利益特別是公共環境利益限制個人財產利益,實現對物權邊界或者保護限度的調整。在占用河道管理范圍內土地的清理義務認定、自愿植樹造林是否可以多得青苗補償費等問題上,法院引用綠色原則來衡量個人利益與環境利益之間的關系。二是在私人利益的平衡中考慮綠色原則的要求,根據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目標來調整甚至重新配置當事人權益,從而改變物權保護的邊界或限度。例如對于車燈、入戶門等的輕微損壞,法院未支持更換、修理等請求的理由是避免資源浪費;對于承包經營土地的經營期限、返還期限等問題,考慮到綠色原則的要求,法院的判決改變了權利期限或義務履行期限,實質上調整了物權的保護邊界和內容。總之,從引用綠色原則的物權糾紛案例中可以看到,無論是基于環境利益的保護需求來限制個人利益,還是將綠色原則要求融入對當事人間關系的處理,都體現了綠色原則對于物權特別是使用權利和利益的限制。
同時,對比多個類型的物權糾紛爭議可以發現,不同糾紛類型案件中存在基本相同的物權限制思路。盡管物權糾紛可能出現在不同的社會關系中,表現為不同的法律關系爭議,但是物權的本質是界定權利人對于物的權利的邊界和內容,不論與之產生沖突和爭議的對方主體是誰、相互關系呈現為何種樣態,都不能改變物權的社會分配功能和正義要求,[10](p33)因此最終體現在物權內容上具有一致性。綠色原則反映了生態文明時代物權分配正義的要求,其對物權的限制在不同類型的糾紛中也有基本相同的思路。例如,對于業主安裝充電樁的訴求,可能體現在撤銷業主大會不許安裝充電樁的決議糾紛、針對已建成充電樁的恢復原狀糾紛、針對物業服務公司阻止充電樁建設的排除妨害糾紛之中,但實質都是業主在車位上建設充電樁的權利是否成立。樣本案例中法院對不同類型糾紛的解決都引用了綠色原則,結論都是支持充電樁的建設。而且,充電樁建設糾紛在合同糾紛中也有出現,法院也都支持充電樁建設。[3](p103)
相對于合同糾紛案件中法院更多在裁判說理部分援用綠色原則,而在判決的法條依據中較少引用《民法總則》或者《民法典》的第9 條,物權糾紛案件判決的一個明顯特征是法院在裁判說理部分援用綠色原則的比例并不高,但樣本中多數案件都在判決依據部分直接引用了《民法總則》或者《民法典》的第9 條,這就呈現出不少判決未用綠色原則進行說理但依據綠色原則進行判決的特殊現象,裁判說理與判決依據之間有一定程度的背離。
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有二。其一是物權糾紛或多或少與物質資源的利用有關,因此幾乎必然與“節約資源”的要求相關,即使案件爭議本身與綠色原則關系不大,將第9 條作為法律依據也不存在根本性錯誤。但是這種思路導致不少案件對綠色原則的引用并不必要,例如,在某相鄰關系糾紛中,對于樓梯通道的使用問題,法院酌定一方當事人有權繼續使用,同時支付相應的使用費,主要依據是相鄰關系處理的不動產便利使用規則(《民法典》第291 條)、“方便生活”“公平合理”原則(《民法典》第288 條)。法院引用了《民法典》第9 條作為判決依據,①參見廣東省廣州市從化區人民法院(2022)粵0117民初1658號民事判決書。可將其理解為適用了其中有利于“節約資源”的要求,但這一適用比較勉強,屬于不必要引用。對于建筑施工合同爭議導致的建筑設備損害賠償爭議,以及熱氣管道的損害賠償爭議,②參見江蘇省東臺市人民法院(2019)蘇0981民初5194號民事判決書。在認定賠償責任時引用綠色原則也無必要。樣本案例中大約有四分之一左右的案件屬于類似情況。其二是對綠色原則的無限擴大理解或者說誤讀。在理論上將綠色原則解釋為法律經濟分析方法,[2](p110)在實踐中將出于成本效益考量的情形都歸為適用綠色原則,事實上無限擴大了綠色原則的“節約資源”要求,偏離了其環境保護的目標價值,并不利于綠色原則的妥當適用。前述房屋損害賠償糾紛案中,法院認為通過鑒定方式確定損失不利于節約訴訟成本、無法實現效益最大化,因此判定以酌定方式確定損失數額,但卻援用了綠色原則。如果將綠色原則作此擴大解釋,則需要在法律程序制度價值分析框架之下展開,而程序工具主義并不足以為法律程序提供足夠的辯護,[11](p319)如此擴大解釋并無益處。
總之,物權糾紛案件中引用綠色原則的情況一方面反映了物權案件本身的特征,對物的節約利用是物權制度構造應當考慮的重要因素,司法案例的裁判思路可為今后的實踐提供一些指引;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司法實踐中對綠色原則的適用思路不清、范圍不明,對這一新民法基本原則的靈活解釋可能取得好的效果,但過于隨意和擴大的解釋可能導致一些問題,應當引起足夠重視。
判決中特別是裁判說理或者判決依據中引用綠色原則在理論上會對判決結果產生影響。從樣本案例來看,綠色原則對于判決結果的影響并不一定非常直接,在相當一部分案件中,綠色原則只是提供方向性或者理念上的指導。從案例中可以發現,綠色原則對物權糾紛的解決起著不同作用。
即使綠色原則的民法基本原則地位仍存爭議,但其價值宣示功能毋庸置疑。物權糾紛案件中引用綠色原則即是承認物權關系中對物的使用等應當符合“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要求。節約資源是民事主體的基本義務和普遍義務,[12](p232)降低資源消耗也是物權行使的基本要求,因此在物權糾紛中考慮綠色原則的要求具有天然的正當性,這是樣本案例中引用綠色原則的最低限度理由,即使不必要引用綠色原則的案例,其引用也很難歸結為錯誤引用。
作為一般價值導向的基本原則雖然對于法律的實施具有指引作用,但是民法基本原則需要避免在宣示的意義上和向一般條款逃避的意義上適用。[13](p22)只有將民法基本原則具體化為規則適用于糾紛解決才能真正發揮基本原則的裁判準則功能。物權制度具有遵循綠色原則的要求進行制度細化的空間,推進綠色原則的物權規則化才能構筑對自然環境危機的回應性物權制度,要避免將綠色原則定位成“口號式”的倡導性規定。[14](p85)樣本案例對綠色原則的引用情況非常明顯地體現了綠色原則的倡導性定位,值得警惕。當然,不能否認作為一般價值導向的綠色原則仍可能對物權關系帶來影響,而且不少樣本案例對綠色原則的引用并不限于一般價值導向層次,確定價值導向只是適用綠色原則的開始。
民事權利的界定在理論上已比較明確,民事法律中也有體系化的規定,但實踐情形千差萬別,具體案例中的權利內容和邊界的確定并非易事。相當多的物權糾紛涉及物權之內容和邊界的爭議,除了基于法律的明確規定、當事人的明確約定之外,法院還需要考慮多種因素。從樣本案例來看,綠色原則已成為法院認定物權之內容和邊界的重要考量因素,即在法律規定的前提下將綠色原則作為配置當事人之間權利、劃分當事人行為邊界、確認損害賠償責任的重要因素,并據以確定、調整當事人的權利邊界。例如,在樣本案例的排除妨害糾紛中,關于土地上種植、耕地使用等糾紛有15 件,涉及耕地返還時間要求、棄土破壞植被、種植特殊作物等問題,法院引用綠色原則對耕地使用權利的合理性和正當性、特殊作物是否可以種植進行判定。關于種植椿樹可能生蟲等是否構成土地使用妨礙的個案爭議中,法院引用綠色原則認為椿樹不屬于有害植物,將其砍伐或者移植不利于生態環境保護,因此不支持排除妨礙。①參見徐州市銅山區人民法院(2017)蘇0312民初7022號民事判決書。關于墳地遷移的糾紛案件有5 件,涉及在公路邊、責任田內建墳等爭議,法院從節約土地資源的角度引用綠色原則,以認定墳地建設范圍等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并綜合考慮多重因素決定支持或者不支持遷墳的請求。
“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要求可構成對物權的直接限制,因此綠色原則可發揮確定物權之內容和邊界的作用,以排除或者制止不合理的物的利用行為,并支持對物的合理、有效利用。在此方向上,從綠色原則到具體規則的轉化還需要更多的努力,部分樣本案例中的判決思路值得肯定。以綠色原則保障物權的合理配置和適當行使、妥當保護,對物權的設立和行使作出符合綠色原則的限制是發展方向。對于《民法典》物權編規則綠色化不足的領域,可在司法實踐中推進所有權制度、用益物權制度和擔保物權制度的綠色化。[15](p79)
綠色原則與公序良俗原則有密切關系,甚至被認為是公序良俗或者公共利益的明文類型,是對自愿原則的必要限制。[16](p116)物權糾紛案件中也經常將綠色原則與公序良俗原則一并引用,或者與公共利益聯系起來,②學界對于公共利益與公序良俗的關系存在不同理解,本文對二者不作嚴格區分。參見張欽昱:《〈民法典〉中的公共利益——兼論與公序良俗的界分》,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7期,第34頁。共同影響裁決結果。例如在涉及老人贍養與居住問題一案中,③參見江蘇省如皋市人民法院(2019)蘇0682民初1216號民事判決書。法院主要考量的是子女贍養義務和公序良俗原則,并在判決依據中引用了綠色原則。又如在墳地建設爭議的判決中,法院考慮了墳地建設與風俗習慣,同時也考慮了節約土地符合綠色原則,④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東蘭縣人民法院(2019)桂1224民初831號民事判決書。對墳地占地的合理性等進行認定。
將綠色原則與公序良俗原則結合適用強化了裁判的說理和論證,體現了兩項原則在限制私人意思自治方面的一致性,將環境公共利益引入民事糾紛的解決,為推動民事活動符合環境保護要求確立了法律途徑。如果僅將綠色原則作為公序良俗原則的明文類型,雖然更加明確了環境保護目標對民事活動的限制意義,卻不能體現綠色原則作為民法基本原則的獨立價值。物權糾紛案中將綠色原則與公序良俗原則結合適用可促使當事人從環境保護角度重新衡量相關行為的合理性,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綠色原則的獨立價值。
環境保護的公益性質決定其目標實現主要通過法律的強制,但是強制性法律規定的解釋仍存在一定的空間,綠色原則在法律解釋過程中發揮著一定作用。前述經營權損害賠償糾紛案中,公路建設拆遷客觀上損害了原告開山取石等經營利益,但該利益受法律保護的前提是經營行為合法,法院以經營行為違法為由不支持原告的損害賠償請求,同時引用了綠色原則作為依據強化論證。綠色原則包含的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目標與法律規定的目標一致,因此可以作為法律解釋的參考因素,影響解釋的結果,但是在目標一致的范圍內,直接適用法律規定即可,引用綠色原則并不必要。如果對法律的解釋存在不同的方向,引用綠色原則則具有促進法律制度綠色化的作用。
綜合來看,綠色原則在物權糾紛案件中的適用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物權的內容和邊界,特別體現在對物之合理利用的考量有助于物之效用的發揮,對物權制度的發展方向有一定的影響。另外,在法律技術層次,綠色原則的裁判準則功能并未充分體現,多數案件中綠色原則對于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影響還比較間接,如何在實踐中充分發揮綠色原則的作用、引導物權制度的綠色化發展還需要理論給予更明確的引導。
綠色原則在物權糾紛案件中的適用具有明顯的社會效果,即促進對物的合理利用。傳統民法的所有權絕對原則在現代社會受到廣泛質疑,物權的絕對性已經從多個方面被突破,通過物權利用承擔義務實現了物權社會化。[17](p49)綠色原則對物權也具有外在限制的作用,其中“節約資源”體現了對物之利用效率的要求,“保護生態環境”體現了對物之利用的污染后果的考量和約束,整體方向是促進對物的節約利用、有效利用,包括對于利用之副作用的限制。在物權糾紛案件中適用綠色原則也在不同層次上體現了其對物權的限制:一是通過對物權的直接限制促進了資源節約和環境保護。例如,對輕微的物權損害,法院根據綠色原則不支持更換等浪費資源的請求,這在事實上限制了物權的權能,具有直接的節約資源效果。二是通過價值宣示彰顯了節約資源和保護生態環境的正當性,間接影響了對物的利用行為。多數樣本案例中對綠色原則的引用都具有環境保護的價值宣示作用,不改變物權規則和實踐但可能影響物權的長期效果,例如在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權的案例中,①參見重慶市北碚區人民法院(2022)渝0109民初709號民事判決書。對成員權的確認與綠色原則并無直接關系,但綠色原則可能對集體物權的長期發展產生影響。從這個角度來看,前述不少案例對綠色原則的“不必要”引用也并非全無意義。
從法律效果看,綠色原則對于物權制度產生了重要影響,從實質上改變了物權的內容和邊界。這主要體現在制度層次上,即在物權法定的基礎上,綠色原則通過物權規則中所允許的利益衡量,對物權的內容進行增加、限制或者擴展。在車位安裝充電樁糾紛案件中,②參見廣東省開平市人民法院(2021)粵0783民初5583號民事判決書。法院引用綠色原則支持安裝充電樁的訴求,實質上增加了車位權利人的權利內容,即安裝和使用附屬充電設施的權利,這本來是不包括在車位所有權或者使用權之中的。在多個相鄰關系糾紛中,法院引用綠色原則來認定通行權、污染排除權等,事實上改變了相鄰關系中當事人不動產權利的邊界,也調整了采光等權利內容。在部分物權損害賠償糾紛中,根據綠色原則對于財產返還期限等問題的認定改變了侵權責任的承擔方式、履行期限,涉及對物權保護范圍和方式的實質調整,也意味著法律上保護的物權內容和邊界的改變。需要強調的是,根據綠色原則對物權內容和邊界的調整仍處在物權制度框架之內,不能也不應當改變物權的基本結構和法律地位,其目的在于對物的節約利用以及對其利用中產生的污染等副作用的限制,主要表現為對物權的限制,少數情形表現為對物權的擴展。對功利和效率的考慮永遠不能重要到足以推翻財產權,[18](p226)綠色原則對物權的調整也并非對物權制度的否定,只是推進對物的更合理利用、推動物權制度更適應環境保護的社會目標。
在法律技術層次上,物權糾紛案件中綠色原則的裁判準則功能并未充分體現。一方面,相當多的案例僅將綠色原則作為宣示性原則引用,并未將其作為裁判準則,因此未產生直接的法律效果。另一方面,相對直接地依據綠色原則進行裁判的案件中,還存在將綠色原則附屬于法律解釋、其他民法基本原則的情形,并未彰顯綠色原則對于裁判結果的獨立、直接影響;而且依據綠色原則對于類似案件的裁判結果還存在較高的不確定性,支持原告和被告訴求的案例都有出現,表明綠色原則的司法適用還存在一定程度的混亂。況且,相對于物權糾紛案件的總量,引用綠色原則的物權糾紛案件只占極小一部分,除大部分案件客觀上無須引用綠色原則這一原因,還有案件未引用綠色原則是由于對綠色原則的認識不足。總之,雖然部分樣本案例引用綠色原則改變了裁判結果,即運用了綠色原則的裁判準則功能,但總體上法院對綠色原則的適用還存在一定的顧慮、回避乃至混亂和濫用,離其裁判準則功能的充分發揮還有一定距離。
綠色原則作為我國民法的原創性原則,產生時間不長、理論研究不夠、實踐探索有限,從目前還比較有限的司法案例來看,物權糾紛案件有適用綠色原則的較大空間,不僅是價值宣示意義上的,更主要是在裁判準則層面對物權保護有較大影響。《民法典》物權編也要轉變思維模式以應對新興的法律問題,[19](p91-106)《環境法典》的編纂也需要充分考慮與《民法典》的銜接,共同促進法律體系的綠色化發展。[20](p11)充分重視綠色原則對物權制度的影響,在維護物權基本結構的前提下引導物權制度向有利于生態環境保護的方向發展,是生態文明背景下民法綠色原則研究的重要方向,也是推進法律體系綠色化的重要途徑。
從有限的樣本案例中可以發現物權糾紛案件中適用綠色原則的成效和問題。在現行民法物權制度框架下,可以適用綠色原則促進物的利用符合環境保護的要求,以保證民事法律的適度開放、[21](p117)實現對物權的更周全保護和物權制度的發展完善。同時,從已有案例中可以發現物權糾紛案件適用綠色原則的規律性,如對相鄰關系的調整、對物權保護范圍的界定等都有規律可循,逐步形成了利益平衡基礎上的物權配置和保護規則,對這些規律的總結有助于推動綠色原則的充分和妥當適用。當然,整體上綠色原則對物權糾紛案件解決的影響還比較有限,特別是其裁判準則功能未充分發揮。物權制度是與自然資源的社會分配和使用、收益最直接相關的法律制度,相對于其他民法制度,應當更多考慮環境保護需求,綠色原則也應當在物權糾紛案件的解決中發揮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