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孫犁研究：孫犁研究的新階段

一面旗幟

從1949年荃麟、葛琴發表評介《荷花淀》的第一篇文章算起，對孫犁的研究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1950年代至1960年代。這個時期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對孫犁的一些名篇名作的評論和創作風格的描述。1970年代，孫犁研究中斷。

第二階段是1980年代至1990年代。這一時期的研究不再停留于單純對作品的研究，而是從綜合性、整體性、宏觀性上對孫犁進行研究，如對孫犁新時期創作的新追求、新風格的研究；孫犁小說、散文、詩歌、文論等的綜合研究；孫犁的人格研究；孫犁文藝思想的研究；孫犁與“荷花淀”派的研究；孫犁的文化意識研究；孫犁與魯迅、巴金、沈從文、趙樹理等作家的比較研究。在孫犁研究的廣度與深度上都大大超越了前一個時期。（可參閱張學正、劉宗武編的《孫犁作品評論集》《孫犁作品評論續編》，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1992年版）。

第三階段是1990年代末至今。這一時期研究的焦點是：孫犁晚年是否有虛無感、幻滅感？（張學正）孫犁是否是革命文學中的“多余人”？（楊聯芬）孫犁是否是革命文學隊伍中的“邊緣人”？（閻慶生）這是更深層次的作家本體研究。

我于1998年發表《觀夕陽——晚年孫犁述論》（《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第3期，《新華文摘》1998年第8期轉載），較早提出孫犁晚年出現的幻滅感問題，后來又發表十多篇文章進一步論述了這一觀點，引起文學界與學術界的關注和爭論。

需要指出的是，在這三個階段中，人們對孫犁的評論，觀點各異，在某些方面甚至有很大分歧，但有一點達成了共識——孫犁是一位集戰士、作家、理論家、批評家、學者于一身的文學大師，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面不褪色的旗幟。（參見拙文：《說不盡的孫犁——孫犁研究的回顧與期待》，《天津師大學報》2002年第4期）

兩個孫犁

現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是兩個孫犁：一個是激情飛揚的孫犁。從1945年寫作《荷花淀》，1950年創作《風云初記》，1956年發表《鐵木前傳》，1962年出版《津門小集》，他一直是昂揚向前的。正如他所說：“寫作它們的時候是富于激情的，對待生活里的新的、美的之點，是精心雕刻，全力歌唱的。”【1】即使經歷過特殊年代，他也沒有“看破紅塵”，仍對生活與文學滿懷期冀。他以“受傷墜沙的飛鴻”“正在作繭的春蠶”“即將消失的流星”作比，要“振翅飛于云中”“搖頭奮體以吐余絲”“搖曳其余光，以炫眾目”。1980年代，孫犁的創作進入了一個新的高潮。

然而，1980年代中期以后，孫犁的心態開始變化。面對社會和文壇上出現的消極、丑惡現象，他激憤而又沮喪，他“終日茫茫然”“空虛苦悶”“無寫作之意”“書也很少看了”“嘆人、事之無常，真有些看破紅塵了”。

特別從1995年下半年開始，孫犁的情志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進入1996年、1997年，他的精神有些失常。他不再讀書（書原是他“生死與共之物”【2】），不再寫作（他曾講：“無論如何不能放棄寫文章”【3】），不再接待來客（包括很熟悉的朋友），甚至不拆來信，更不回信。他不理發，不刮臉，不換衣服，每天對著天花板枯坐。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孫犁切斷了同現實的一切聯系，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走向了徹底的孤獨。這是一位充滿著虛無感、幻滅感的孫犁，與以往激情的孫犁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孫犁為什么從激情走向了最后的幻滅？這是孫犁研究中不能回避的一個重大問題。我曾在《說不盡的孫犁》一文中說：“晚年既是孫犁創作的一個輝煌期，也是他人生中最憂憤、最苦悶并產生了虛無感、幻滅感的時期，其內心充滿著種種的矛盾，精神狀態出現顯著的變化。孫犁是熱愛人生的，最后又冷淡了人生；孫犁是執著于文學的，最后竟棄絕了文學。這是孫犁的一個悲劇。這里深層的原因是什么？如何評價他晚年的這種矛盾心態？如何理解類似孫犁這樣一些作家的‘晚年現象’？這無論是對孫犁來講，還是對當代文學事業來講，都是值得深入研討的一個大題目。”

破解孫犁的心靈密碼

1994年4月27日，孫犁在會見“天津市孫犁研究會”的負責人時強調說：“研究不能老重復過去那些東西，什么孫犁文章行云流水呀，富有詩意呀，還有荷花淀流派等等。要拿出一些新的東西。”【4】孫犁研究期待著新的深化和突破。

如果我們向孫犁靈魂與生命的深處開掘，尚有許多待解之謎。如孫犁的價值觀、歷史觀、文學觀、性愛觀、交友觀、生死觀，都是一座座值得深入挖掘的心靈富礦。就以生死觀來說，孫犁是在尚有相當的記憶力、思考力、判斷力和寫作能力的情況下封筆的。在1995年的5月，他還完成了共計27000余字的《甲戌理書記》（一、二、三、四），撰寫了展現戰士風骨與豪情的《曲終集》后記。這說明，孫犁是在頭腦清醒的情況下封筆的。他決心與社會徹底切割，與文學徹底切割。他的決絕在當代作家中是少見的。

我認為是深深的幻滅感使孫犁采取了這樣一種決絕的生命終結方式。（參見拙作《幻滅中的生命終結——〈曲終集〉出版前后的孫犁》，《隨筆》2013年第2期。）

還有孫犁的“五大情結”【5】，不僅激活了他的創作靈感，而且作為一種刻骨銘心的心理烙印，作為一種揮之不去、化解不開的精神符號，幾乎滲透于他的所有作品之中，有必要一個一個地、深入細致地進行研究，以揭開“孫犁文學之謎”“孫犁人格之謎”“孫犁生命之謎”。

孫犁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精神矛盾體。對孫犁的認識不能簡單化。

在孫犁近九十年的人生中和六十多年的文學生涯中，在青少年時代，他受過儒家、道家等傳統思想的熏陶，又接受過歐洲、俄羅斯人道主義思想的啟蒙，20世紀30年代、40年代，他曾受到過魯迅為旗手的左翼文藝運動以及解放區工農兵文藝運動的深刻影響。更重要的，他經歷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洗禮，革命大家庭給過他多種關愛和教育。1949年后，孫犁又磕磕絆絆走過半個多世紀的編輯與創作之路，在孫犁身上存在著種種思想矛盾與內心沖突。

在個性上，孫犁溫和而又剛烈。他平時寡言少語，沉默低調，對親人、友人、鄉親、同事、晚輩不慍不火，謙和、謙讓；他無任何當官的欲念。但在晚年，當他遇到了無端的人身攻擊，他連發七篇文章進行激烈反擊。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在涉及自己尊嚴的問題上，孫犁不容忍、不妥協、不寬恕。

在情感問題上，他不滿意于包辦的婚姻，所以多次發生婚外之情，有的已走到重新結合的邊緣，但他止步了。他最終恪守了夫妻之道，不離不棄，白頭偕老。

在文學上，當他的文學觀念與時代契合時，他激情飛揚，創作出了《荷花淀》《光榮》《風云初記》等經典作品；當他的文學觀念與現實發生抵牾時，他更鐘情于人性與人道主義，寫出了《琴和簫》《鐵木前傳》等不朽篇章。

在對待社會問題上，孫犁向往田園生活，厭惡都市的喧囂。他對于城市始終有一種“恐怖感，窒悶感，無可奈何感”【6】。從骨子里講，孫犁認同的是傳統的農業文明而排斥現代的都市文明。所以我說他是在做“都市里的田園夢”。

在政治上，他有著早期革命者的理想，對革命有著包含某種烏托邦因素的美麗的憧憬。但當他感受到革命的另一面：冷峻、殘酷與血腥，他對現實與未來不再眷戀，不再關注，不再期待。所以我認為，孫犁的幻滅感，不是以前曾出現過的在一定時段之內或在局部問題上思想與情感的波動，而是一種對生存意義與個人價值的根本性的懷疑與否定，是一種本體性的幻滅感。他最后出版《曲終集》，作出了封筆的選擇。對于孫犁而言，這是必然的，合乎他生命的邏輯。

孫犁的選擇說明：歷史的與現實的人都是極為復雜的，他是有多個側面的，是有多個發展階段的。只有通過冷靜、客觀、全面、辯證地考察與分析，才能對事物得出切合實際的、大致正確的結論。

突破孫犁研究的思維瓶頸

首先，晚年孫犁研究要從事實出發。

有的人對孫犁晚年的虛無感、幻滅感采取回避態度，甚至根本不承認孫犁有什么“幻滅感”。我理解這些研究者可能是出于一種好心善意，要維護孫犁的形象，認為像孫犁這樣一位從革命烽火中走過來的老作家，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作家，怎么會產生虛無感、幻滅感呢？

凡是讀過孫犁1980年代、1990年代全部作品的人，讀過他的作為代日記的《書衣文錄》，讀過他的大量書信，就不難得出孫犁在1980年代中后期出現過嚴重的虛無感、幻滅感的結論。他不止一次說自己“歡情已盡，生意全消”，他的“心已死”，有一種“幻滅感”。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我認為，作家研究應該從客觀存在的事實出發，而不能從先驗的和固有的印象出發；應該堅持科學的理性精神，而不應該受到非理性的、非文學的個人感情的干擾。這樣才能得出合乎實際的正確結論。

其次，對于對孫犁進行的批評性研究，應予以理解和寬容。

孫犁是一位文學大師，對他的文學成就和高尚品格應予以充分肯定；但對他的某些人格缺陷與創作中的不足，也應實事求是地指出，不能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不虛美、不隱惡”，這是司馬遷開創的歷史寫作原則。

對作家的研究不能一味唱贊歌。不能認為非主流的異質聲音都是在給作家“抹黑”，不要輕易把有個性的見解說得一無是處，有時在謬誤的荒原上卻能揀到真理的顆粒。

其實，孫犁作為一位非常真誠的人，他從不諱言自己的煩惱、困惑與消沉，而是將它們和盤托出，公之于眾。他是一位沒有偽裝，不戴假面的真實的人。所以我贊美他“因真誠而偉大”。

再次，在研究中要排除非文學因素的干擾。

有的人，或出于對孫犁的熱愛，對于孫犁研究中的非主流觀點，有排斥心態。這會妨礙孫犁研究的深入，堵塞孫犁研究的廣闊道路，對孫犁作品本身重大價值的更深入研究也會產生影響。

總之，晚年孫犁研究要從事實出發，這樣才能還原一個本真的孫犁；這樣才能發現一個矛盾的，但卻更為深刻的孫犁。

不論“老”孫犁還是“新”孫犁，激情的孫犁還是幻滅的孫犁，偉大的孫犁還是矛盾的孫犁，都將伴隨著我們的文學而不朽！

注釋：

【1】《致冉淮舟》（1962年2月8日），《蕓齋書簡》（上），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年6月版，第131頁。

【2】《我的經部書》，《如云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3月版，第147頁。

【3】《和郭志剛的一次談話》（1988年10月17日），《如云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3月版，第128頁。

【4】天津孫犁研究會編《孫犁研究通訊》（內刊）1994年第1期。

【5】“五大情結”見拙作《說不盡的孫犁——孫犁研究的回顧與期待》，《天津師大學報》2002年第4期。

【6】《致楊棟》，《蕓齋書簡》（下），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年6月版，第337頁。

張學正，男，1936年生。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1959年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從事中國當代文學教學與研究。1997年退休。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