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君函
《雙城記》是英國現實主義作家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于1859年首次出版的長篇小說。小說以法國大革命為社會背景,以德法日夫婦、馬奈特醫生、馬奈特小姐、伯爵外甥查爾斯·達內、卡頓為主要人物,介紹了在革命的混亂中發生于倫敦、巴黎兩城的故事,呈現出作者的人道主義思想。《雙城記》是狄更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由于《雙城記》的巨大影響力,其改編作品種類繁多,涵蓋舞臺劇、電視劇、話劇等。其中,電影的傳播較為廣泛,《雙城記》最早于1911年被維塔格拉夫制片廠經由導演查爾斯·肯特改編為無聲電影。受當時電影學說影響,片長只有20分鐘,內容情節較為簡略。隨后,《雙城記》分別于1917、1922、1935、1958、1980年在英美上映6次。其中,1935年版較為成功,收獲奧斯卡金像獎提名。其作品于不同時期的影視改編也恰當地體現出電影的發展狀況以及時人對狄更斯作品的不同解讀。
大衛·本德爾認為《雙城記》以極強的歷史性區別于狄更斯的其他小說,其強大的故事情節性也與作者其他人物主導的小說不同。學界普遍認為狄更斯在此部作品中反映了18世紀英法兩國的社會風貌,其對法律制度的描寫,揭露英法等國司法體制的種種弊端。小說中德法日夫人的形象與殘暴的雅各賓派相呼應,對憤怒市民進攻巴士底獄的描寫增添了小說的現實性。《雙城記》的歷史資料主要來源于托馬斯·卡萊爾的《法國大革命史》,充足的資料讓小說對社會的建構與真實社會緊密貼合。與一般敘事結構不同,狄更斯在《雙城記》中,將蒙太奇式的電影剪輯手法貫穿于文本敘事中。“蒙太奇”來源于法語詞匯montage,原意為“裝配”,后逐漸成為電影藝術的專有名詞,意為組合、構成、剪輯。《雙城記》情節不圍繞單一線索展開,而采用跳躍式的敘事邏輯,將懸念感注入文中。在小說第二章“郵車”中,狄更斯在不同視角的環境描寫中快速變換,首先描繪馬匹的艱難前行。“他們(馬匹)低垂著頭,抖動著尾巴,在深深的泥淖中跋涉,踉踉蹌蹌地向前掙扎,仿佛隨時都會散了骨架似的。”隨后,狄更斯從俯瞰的視角,描繪荒郊野外的大環境,“所有的低谷洼地里都彌漫著騰騰霧氣,霧氣陰森森地在往山上游蕩”。這樣的處理使環境的構建豐富立體,悄然布局了劇情的場景。在不同空間同時發生的不同情節通過變換視角的手段被聯結起來,這種平行敘事邏輯印證了電影敘事的蒙太奇手法。蘇聯導演愛森斯坦認為,狄更斯發明了平行的蒙太奇手法,兩段獨立情節各自發展,狄更斯的寫作啟發導演電影采用特寫鏡頭。狄更斯通過蒙太奇、空間敘事等現代敘事藝術方式塑造了“文學倫敦”。狄更斯作品中的蒙太奇特質,讓文學寫作充滿電影風格,在敘事邏輯上與電影相貼合,部分消解了文學與電影間不可逾越的隔閡。由此,狄更斯文學作品也成為助推電影發展的重要基礎。
在《雙城記》中,狄更斯構建了一個復雜的小說世界,除主要人物外,大量次要人物支撐起了情節的發展與變化。在關鍵情節的處理上,狄更斯擴充了細節,在故事情節發展中創造多重沖突變化,對社會的構建呈現出多元化、復雜化特征。在達內收到老家仆加貝爾的求救信后,他動身前往法國營救,一進關卡即遭關押,被送法庭審判。狄更斯通過兩次審判揭示了德法日夫人的暴力本質,通過馬奈特醫生的兩次證詞及陪審團的不同反應來體現法國革命對社會公平正義所造成的破壞,通過不公正審判、粗暴處刑等情節來表現社會的混亂、司法系統的崩潰。在1935年版電影改編中,由于早期電影拍攝技術的限制以及篇幅考量,導演大量省略原著中的次要情節,并壓縮重復性的故事情節。達內在法國受審的情節是這類省略改編的典型案例。兩次受審在狄更斯原著中間隔時間較短,但發生場景相同。電影《雙城記》在改編過程中將兩次審判壓縮成一次審判,刪除達內短暫獲釋的情節。這樣做,一方面強化了革命變質后暴力行徑的張力,另一方面精簡了敘事邏輯。縷析邏輯主干,是電影改編的重要手法。然而,這樣的改編容易部分消解人物性格、破壞文學人物原型,不利于人物形象塑造,這應當警惕重視。達內對法國貴族身份的坦白、馬奈特神智的恢復等眾多情節的處理,都運用了這種省略過渡情節的改編策略。同時,加快敘事節奏、清除觀眾理解復雜的障礙,也是重要的電影改編敘事策略。
《雙城記》人物眾多、關系復雜,主要建構了馬奈特父女、達內、卡頓等主要人物。在這部以宏大歷史為背景的小說中,主角并不明確,讀者有很大的想象空間。1935年版《雙城記》竭力保持對原著的忠實性,直接采用狄更斯原著中設計的對話,復制狄更斯描寫的場景,復原社會運動現場風貌。羅伯特·麥基認為,構建電影形象應當抓住精彩瞬間,展示角色人生軌跡,有選擇性地摘取主要人物故事情節,構建敘事結構。電影在盡力囊括小說主要人物基礎上進行壓縮改編,以完整塑造人物形象。電影中,達內首次出現在埃弗瑞蒙德伯爵莊園和舅舅交談,隨后乘船來到英國,在船上結識了馬奈特父女,到達英國后緊接著就落入舅舅布下的陷阱被送進法庭接受審判,由此引出了卡頓律師出場。電影改編者厘清小說中復雜穿梭的時間線,采用線性敘事方式。小說中,達內在英國遇莫須有案件,但他并沒有和埃弗瑞蒙德伯爵有聯系,電影改編一方面突出了達內與法國封建貴族的巨大不同,另一方面使達內回到法國后的遭遇更富有沖擊性。電影通過直接圖像敘述,人物衣著和口音可以直接反映達內的生活情況,即使在法國接受審判時他都身穿熨燙工整的大衣,臨危不懼,其貴族氣質得以彰顯。除主要人物外,次要人物如普羅斯小姐、“復仇女”等也描繪得生動傳神。主要人物被放置在電影鏡頭敘事所構建的環境中,其人物性格得以不斷加深。將時代環境深刻烙印在虛構的形象上,主要人物的社會屬性便得到展露,電影環境的復原設計很好地揭示出電影人物的復雜情感沖動,提升了劇情表達的合理性。
1935年版《雙城記》注重細節重現,部分情節演繹得細致深刻。“復仇女”是狄更斯在《雙城記》中構建的支撐性配角,是德法日夫人革命中的助手。狄更斯在小說中曾描寫“復仇女”的形象和笑聲,充分利用了電影藝術在形象和聲音表達上的優勢。導演緊緊抓住電影視覺化敘事方式,電影中“復仇女”的笑聲尖銳、古怪,出現在全片數次重要情節中,如埃弗瑞蒙德伯爵馬車碾壓平民,德法日夫人欺騙加爾貝、誘騙達內,馬奈特小姐懇求德法日夫人而遭到拒絕等。從平民受到壓迫的無奈與憤怒、革命后復仇的變態到理智完全喪失后的走火入魔,這些“蒙太奇”剪輯效果使觀眾聽到笑聲后產生不同聯想。原著塑造的“幫手”形象,串聯起復雜變換的風云際會,成為電影彰顯法國平民情感變化的重要線索。1935年版《雙城記》特別注重對原著的忠實性,在細節處理上盡量貼近狄更斯原著中的細致描寫。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獄的情節是電影的高潮,在拍攝法國大革命中巴黎平民攻占巴士底獄的宏大場景時,導演特別將拍攝地點選定在法國,并在法國導演的指導下完成,力圖還原法國風貌人情。
《雙城記》早在1935年即已成片,是電影高速發展時代的產物,劇情安排稍顯生澀,對現代電影來說,該劇仍處在探索階段。《雙城記》原著規模宏大,觸角深入社會各個方面,如揭露司法腐敗、工業污染等問題,是一部極其復雜的現實主義小說。電影對革命持否定態度,大多省略旁枝的次要劇情,僅保留與主要人物相關的劇情,這就降低了劇情的流暢性,使那些不了解原著情節的觀眾難以理解電影。《雙城記》對馬奈特醫生入獄的介紹出現在馬奈特醫生的手稿上,直到達內在法國接受審判時才得以全幕浮現,用懸念和巧合解釋馬奈特醫生痛苦的根源。但在1935年版電影中,達內在法國接受審判的情節被大幅度改變,馬奈特醫生手稿的相關情節也隨之略去,變更為德法日夫人手持信件對達內的控訴,以至于影響情節展開,觀眾在電影中無法理清馬奈特醫生入獄的原因。在馬奈特小姐前往法國“復活”父親時,電影描繪了馬奈特醫生希望在墻面上尋找手稿并希望將之帶走的細節,但是這種處理明顯失調,與審判時的信件關聯較弱。在《雙城記》中,馬奈特醫生初步得知達內的埃弗瑞蒙德伯爵家族血統后近乎崩潰,最終在斗爭中接納達內,體現了狄更斯的仁愛思想和人道主義理念,小說主題在戲劇沖突中得以升華。而在電影中僅講述達內親自向馬奈特小姐解釋的情節,馬奈特醫生對達內身份的接受略顯突兀。馬奈特醫生以人道主義解決社會矛盾,是以德化怨的理想化人物,是狄更斯塑造的榜樣形象。馬奈特醫生的身份撕裂和認知沖突是人物人格化的載體,是人區別于上帝的標志。電影改編弱化了馬奈特醫生上帝般的博愛品質,改變了馬奈特醫生的形象,曲解了狄更斯的人道主義,解構了改編電影的思想主題。
《雙城記》首次出版與1935 年版電影上映已間隔數十載,文字藝術與視聽藝術的鴻溝也將兩種形式分隔開。影片的敘事結構是封閉而充滿暴力的,與之相對的文學作品則能更全面、開放、包容地展現虛構的社會。德法日夫人是狄更斯塑造的革命者的典型人物,也是眾多戲劇沖突的交匯處。德法日夫人作為受壓迫法國人的代表,反抗暴虐的封建統治當然是正義的,但隨后心境的改變讓自身最終走向毀滅。德法日夫人形象的復雜性不能夠簡單歸納總結。狄更斯并沒有單純地反對她在革命浪潮中的種種過激行為,而歸因于其長期以來的受害和不共戴天的階級矛盾的影響。作為代表人物,其他在革命暴風中被復仇欲裹挾的群眾形象也具有復雜的時代性與社會性,小說原著也表現了以德法日夫人為首的革命群眾心態的改變。與之相對,電影中對德法日夫人和革命群眾的處理呈現不同的特征。小說中,狄更斯介紹了貴族欺壓人民,列舉了種種變態手段,如不加姓名的逮捕令、驕橫跋扈的態度等。而電影則趨于簡單化,弱化了腐朽貴族欺壓人民的情節,不足以展現革命的正當性。狄更斯以審視的眼光面對劇烈的社會變革,電影妖魔化了群眾反抗邪惡統治的正義性,將底層民眾塑造為暴民形象。思想表達與內涵解讀的錯位在劇情呈現中凸顯出來,在實際表達過程中產生不符。
狄更斯的一系列小說,如《霧都孤兒》《大衛·科波菲爾》等都闡述了人道主義思想,認為在復雜的社會中,愛可以消解困境,改造社會。狄更斯闡釋的人道主義是其一系列作品的內核,也應當是這部以對原著忠實性為特點的改編電影的價值核心。在《雙城記》小說原著中,卡頓對馬奈特小姐的情感在情節發展中悄然發生變化,從對伴侶的渴望一步步過渡至自己心靈的寄托。電影中,受限于情節刪節和時長因素,卡頓的獻身被簡單歸因于對馬奈特小姐的愛情,渴望馬奈特小姐生活幸福。這樣的處理使崇高的獻身精神表現為“殉情”的悲壯,實際上已經背離了狄更斯的人道主義思想。狄更斯認為,唯有通過社會中廣泛的人道主義,讓仁愛的光輝沐浴社會,才能將社會從當時的種種苦難境況中解脫出來。人道主義是狄更斯宏大且一以貫之的立場。電影中,愛情作為卡頓獻身的主要因素,使并不相同的愛情和人道主義觀念對等起來,改變了人道主義的內核,電影的價值闡釋深受影響。電影的改編需要根據實際,改編者的創作立場和電影出品時的時代環境帶來的微小差別,使電影呈現的價值觀念與小說大異其趣。
隨著現當代文化電影產業的發展,文學與電影的交互轉換日漸興起。文學與電影作為兩種不同藝術形式,二者既存在著互通性,也存在不可逾越的隔膜。經典文學作品是電影改編創作的重要來源,而從文學至電影的轉換,無疑能夠豐富文學作品的外在表現形式,加強文學作品的思想表達與視聽效果,渲染文學作品的藝術特色與價值內涵,提升大眾廣泛認知與深度接受。然而,鑒于文字藝術與視聽藝術的差別、思維想象與感官審美的隔閡、思想表達與內涵解讀的錯位、時代語境與文化價值的隔離,《雙城記》電影改編對作品本質的形象建構、意象表達、內涵詮釋、價值傳遞等方面存在著一定的藝術缺失和改良空間。而電影的改編需要使之契合文學作品特定的時代語境、價值觀念和態度立場,加強對故事情節改編、人物形象建構、思想意象表達、價值觀念傳遞等層面的改編和轉換,以新穎的藝術形式將視聽藝術的審美意境和文學語言的內涵意蘊深刻展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