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陳俊杰 閆大鵬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道號山谷。初出仕時才德卓爾不群,文壇領袖蘇軾便以“精金美玉”〔1〕四字評之,認為其“瑰偉之文,妙絕當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通過至高的贊美之詞表露出心中的舉薦之意,黃庭堅由此聲名大振。黃氏任北京(指河北大名府,今河北省大名縣)國子監教授時以書信的方式首次與蘇軾進行詩歌唱和活動,迨至八年之后他們方有機會在京師(指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省開封市)相晤。二人的名氣在宋代詩界中屹立不搖,世稱“蘇黃”。黃庭堅的書法成就亦與蘇軾不相上下,同躋于“宋四家”之列。然而黃氏卻自述曰“予乃安敢比東坡”,〔3〕以謙恭的心態對待其尊師。蘇軾辭世以后,黃庭堅依然念念不忘,不時睹景傷情而發之于詩,如《次韻文潛》“經行東坡眠食地,拂拭寶墨生楚愴。”〔4〕又如《追和東坡壺中九華》序云:“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九峰東坡先生名曰壺中九華并為作詩后八年自海外歸湖口石已為好事者所取乃和前篇以為笑……石既不可復見東坡亦下世矣感嘆不足因次前韻?!薄?〕詩曰:“能回趙璧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6〕云云,從黃氏悲痛欲絕的表現來看可以推知二人之間交誼之深厚。
我們在閱讀“山谷詩”或相關史料時不難察覺到黃庭堅對蘇軾的欽慕之情與敬佩之心。在其1800多首詩歌作品當中多處提及歷朝的偉大詩人,如陶淵明(約20 處)、王維(約10 處)、李白(約10 處)、杜甫(約25處),而跟他同時代的蘇軾被提到的次數居然多達100 余處,“子瞻”“東坡”“蘇公”“蘇仙”等指向蘇軾的專有名詞分別見于“山谷詩”的各類題材之中。然而,其間所涉及的蘇軾形象究竟表現在哪些方面、具體的表現方式為何,卻少有學者系統地進行考察。因此,筆者試圖以德、才、情三方面作為切入點,通過深入的文本分析勾勒出黃庭堅心中的蘇軾形象,由此進一步窺探黃氏本身的道德觀、人生觀與審美觀。
詩歌歷來具有鮮明的交際功能,文人雅士經常借詩傳意、以詩會友,通過互相贈答的方式,表現他們之間的思想與感情,黃庭堅也不例外。在“山谷詩”當中存在著大量為了與蘇軾進行交流而創作的詩篇(以唱和的形式居多),其中涉及蘇軾人格的描寫大約占25%。倘若仔細玩味便可發現,這些篇章并不只是為了謀求利益或表示歌功頌德的客套應酬,而是真切地流露出了作者對蘇軾高尚節操的推崇。然而,蘇軾的品行歷來為人們所贊揚的層面非常多元,黃庭堅本身卻主要側重于兩個方面,先以《古詩二首上蘇子瞻》說明之,詩曰:
江梅有佳實,托根桃李場。桃李終不言,朝露借恩光。孤芳忌皎潔,冰雪空自香。古來和鼎實,此物升廟廊。歲月坐成晚,煙雨青已黃。得升桃李盤,以遠初見嘗。終然不可口,擲置官道傍。但使本根在,棄捐果何傷。(其一)〔7〕
青松出澗壑,十里聞風聲。上有百尺絲,下有千歲苓。自性得久要,為人制頹齡。小草有遠志,相依在平生。醫和不并世,深根且固蒂。人言可醫國,何用太早計。小大材則殊,氣味固相似。(其二)〔8〕
第一首以“江梅”起興,借之譬喻品行高潔的蘇軾,雖然與妒賢嫉能的“桃李”為鄰卻始終保持著逸群絕俗的精神。作者提出梅果味酸“不可口”,但能起到調羹的作用,進一步說明“一肚皮不入時宜”〔9〕的蘇軾胸中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治世之志??v使多次見棄于人,他亦能泰然處之,并忠貞不渝地恪守其“本根”。第二首將蘇軾視為處于“澗壑”之中卻能聞名十里之外的“青松”,而把自己比作同樣抱有“遠志”理想的“茯苓”,借此表達愿意與蘇軾“相依”為伴,同心協力“醫治”家國。蘇軾雖宦途多舛,屢屢慘遭新黨的迫害,但他臨難不屈,依然堅持自己的理想。這種崇高的品格深受當時諸多知識分子的頌揚。黃庭堅也為蘇軾的悲苦遭遇感到不平,故以這組古詩投寄之。黃氏大量運用“借喻”的手法刻畫出蘇軾不同流俗的高潔形象,進而傳達其對蘇軾的政治主張深表認同。蘇軾讀畢后作《報山谷書》贊嘆曰“古風二首,托物引類,得古詩人之風”,〔10〕指出黃庭堅擅長將一己之情寄于托諷之辭,繼承了優良的正統詩風。除此之外,黃庭堅還經常運用“明喻”的修辭手法點染蘇軾的完美人格,以黃氏的《東坡先生真贊》其二為例進行分析:
岌岌堂堂,如山如河。其愛之也,引之上西掖鑾坡。是亦一東坡,非亦一東坡。槁項黃馘,觸時干戈。其惡之也,投之于鯤鯨之波。是亦一東坡,非亦一東坡。計東坡之在天下,如太倉之一稊米。至于臨大節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終始。〔11〕
作品一開始便以“岌岌堂堂”形容蘇軾,雖然可以用來說明蘇軾身軀偉岸,但若與詩中第二句以及末四句一同參照,將之理解為蘇軾的坦蕩人格則更為貼切。后句便用“如山如河”描述蘇軾胸襟之寬廣,不以己利為重。詩中兩次出現“是亦一東坡,非亦一東坡”,指出蘇軾實乃守經達權之人,不論進或退、得或失均能從容處之。黃氏指出面對浩瀚無垠的天地之間,萬事萬物皆顯得如同“太倉之一稊米”般極其渺小。然而,蘇軾的形象在黃庭堅心中卻格外偉大,其品德的高度深獲作者的認可與稱贊,字里行間都流露出黃氏對蘇軾的推尊之意。另外,作者還經常通過比較、對照等方式,凸顯蘇軾的崇偉形象,如以下兩首:
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跋子瞻和陶詩》)〔12〕
樂天名位聊相似,卻是初無富貴心。只欠小蠻樊素在,我知造物愛公深。(《子瞻去歲春侍立邇英子由秋冬間相繼入侍作詩各述所懷予亦次韻四首》其四)〔13〕
第一首作者的描寫重點與上例《古風》二首如出一轍,先陳述蘇軾的悲慘命運。無論儋州之貶所帶來的痛苦,還是執政者的重重打擊都無法動搖蘇軾堅貞的心志。第三、四句借用“吃飯”與“和詩”兩個平常卻又超脫的行為,點出了蘇軾不為環境所困的精神境界。第五、六句承接前句,將蘇軾與陶淵明相提并論。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棄官歸隱,蘇軾長期浮沉于宦海之中,但其意志始終如一。陶、蘇所選擇的人生道路雖不盡相同,可是二者均不愿意隨波逐流,一直堅守著自己的鴻鵠之志。這種超塵脫俗的文人精神深深打動了黃庭堅。第二首作者將蘇軾與白居易進行對照,點出二人官位與名聲頗為相似,但蘇軾卻沒有懷抱著追求榮華富貴的心愿。此處透露出黃庭堅對蘇軾的節操贊賞有加,卻對白氏那“世俗”層面的作為不以為意。后代朱熹所言與黃庭堅的看法毫無二別,曰:“樂天,人多說其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14〕
整體而言,黃庭堅極其欽佩蘇軾的人品素質,主要包括兩大層面,即堅守理想的高尚節操以及不為財富所惑的不俗品行。而所采用的表現方式可歸納為二:一是譬喻的修辭手法(以“借喻”與“明喻”居多),二是比較的書寫方式。而作者經常采用的“喻依”當作比較的參照對象又可以總結為兩個范疇:一種是自然之物,借用極富高潔、脫俗意涵的“松”“梅”以及具有廣闊形象的“山”“河”等與蘇軾進行比較,渲染出其尊師的崇高人格;另一種是偉大人物,或將蘇軾與各朝的儒士名流相提并論,強調兩者之間的精神高度不相上下,或將蘇軾與品德稍有瑕疵的歷史人物放在一起進行對照,貶低參照對象的地位,放大蘇軾的操行,使蘇軾的形象顯得更為高潔、完美。由此觀之,黃庭堅往往通過具有言志功能的詩歌創作對蘇軾表達推崇之意,同時也顯露出作者對高尚品德的向往。
蘇軾被公認是全方位的天才,詩詞、書畫、音樂、美食無不精通。黃庭堅于《見子瞻粲字韻詩和答三人四返不困而愈崛奇輒次舊韻寄彭門三首》其一有云“(蘇)公材如洪河,灌注天下半。風日未嘗攖,晝夜圣所嘆”,〔15〕由此可見,黃氏對才華橫溢的蘇軾贊佩不已。在“山谷詩”中涉及蘇軾才氣的描寫大約占44%,數量比“詠德”類型更有過之。仔細考察便會發現,黃庭堅對該內容的描寫是有所偏好的,主要集中在“文章”與“書畫”兩大方面。筆者所言的“文章”即指“文”與“詩”兩方面,在“山谷詩”中有若干處將蘇軾的“文”與“詩”相提并論加以歌詠,如《見子瞻粲字韻詩和答三人四返不困而愈崛奇輒次舊韻寄彭門三首》其一中的“文似《離騷經》,詩窺《關雎》亂?!薄?6〕《詩經》和《楚辭》是中國文學的兩大根源,其崇高的地位恐非后代文學所能望其項背。黃庭堅指出蘇軾筆下的文章具有先秦文學的優良傳統,此乃對蘇軾的作品給予極大的贊譽。而單獨歌詠蘇軾的詩歌才能,如以下兩例:
君問蘇公詩,疾讀思過半。譬如聞韶耳,三月忘味嘆。我詩豈其朋,組麗等俳玩。(《次韻答堯民》詩前六句)〔17〕
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風月笛,玉堂云霧窗。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菟傻節聚?,波濤所舂撞。(《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韻道之》詩前十句)〔18〕
第一例開門見山,借用“孔子聞《韶》”的典故說明蘇詩驚人的感染力。作者指出每當讀完蘇軾的作品之后,整個身心將會得到洗滌與凈化,當時的注意力也會完全集中于此。后面又明確點出自己的詩才遠不如蘇公。雖然黃氏的詩歌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蘇軾的影響,但詩境與風格仍無法達到蘇軾的高度。第二例同樣采用貶低自己而抬高對方的方式,以凸顯蘇軾的文學才華。前四句把自己視為西周時期疆土狹小的諸侯國“曹”“鄶”。根據史書的記載,二國的詩歌頗為膚淺,不值一談。〔19〕黃氏又將蘇軾比作南方版圖廣袤的新興大國“楚”,以謙卑的態度指出自己才疏識淺,認為其作品根本無法與蘇軾筆下氣象宏闊的詩篇相匹敵。第五、六句筆調省凈,一聯之間全用名詞工整相對,但含義悠遠而深切。以“赤壁”“玉堂”等詞代指蘇軾所經歷過的“失意”與“得意”,并點出這些人生遭遇恰恰鍛造了蘇軾獨特而深厚的詩歌造詣。第七、八句將蘇軾的詩藝比作堅固的城壘,說明作者對蘇軾的才能倍感嘆服。第九、十句想象奇絕,借用不為“波濤”所撼動的“枯松”象征蘇軾遒勁挺拔的詩風。另外,單獨歌詠蘇軾的文筆之才,如以下兩首:
胸蟠萬卷夜光寒,筆倒三江硯滴干。大似不蒙稽古力,只今猶著侍臣冠。(《子瞻去歲春侍立邇英子由秋冬間相繼入侍作詩各述所懷予亦次韻四首》其二)〔20〕
人間風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想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為君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雙井茶送子瞻》)〔21〕
第一首先點出蘇軾高深而淵博的學識,仿佛綻放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其文筆之勁健宛若“三江”之水奔流而下。黃氏認為像蘇軾這種帶有剛正特質的人格,文章又具有風骨氣象的文士正適合入朝為官。第二首同樣用來稱贊蘇軾的文才。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蘇軾擔任翰林學士,黃庭堅當時來到京師,欲將手中的茗茶贈之,故寫下了這首詩。第一、二句先鋪陳蘇軾所在的高雅“玉堂”,房中所散發出來的書香之氣令人陶醉其中。第三、四句喚起了作者心中對蘇軾的回憶,用“明珠”比喻蘇軾的文筆,對其瀟灑的姿態以及卓越的文才贊賞備至。后四句方表明贈茶之意,同時又傳達出作者對蘇軾的關懷之心與真摯之情。
蘇軾長于書法藝術,對行、楷等體造詣趨于登峰造極之境,被黃庭堅評為“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此外,蘇軾同時也是宋代備受矚目的畫家之一,是“文人之畫”的重要奠定者,以畫“木”“石”題材聞名于世。在“山谷詩”中不時對蘇軾的書法才能以及繪畫本領表示贊許與認可,以下面兩首為例:
折沖儒墨陣堂堂,書入顏楊鴻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題子瞻枯木》)〔22〕
眼入毫端寫竹真,枝掀葉舉是精神。因知幻物出無象,問取人間老斲輪。(《題子瞻墨竹》)〔23〕
第一首,起句氣勢宏偉而磅礴,言及才華橫溢的蘇軾集眾家之長于一身馳騁天下。又點出蘇軾的書法造詣簡直可與唐代顏真卿、五代楊凝式相媲美,以此襯托出蘇軾高妙的書法技巧。第三句是詩中意旨所在,認為蘇軾所掌握的“胸中丘壑”之境造就出這幅蒼勁豪邁的杰作。末二句特指蘇軾的畫才卓越不凡,但又可以擴大來理解蘇軾的整個人生,其海納百川的胸襟歷來為眾多文人所贊頌。第二首,說明蘇軾已經完全將竹子的形貌與精神淋漓盡致地呈現于畫紙之上,極盡逼真之能事。作者又為這首詩題跋云“東坡畫竹數本,筆墨皆挾風霜,真神仙中人”,〔24〕明確指出蘇軾的竹畫具有蒼勁、脫俗的“仙氣”。
綜合來看,黃庭堅在歌詠蘇軾的才能時主要指向“文章”與“書畫”兩大范疇。前者具體指“文才”與“詩才”兩類,描寫的方式大體有三:一是透過“比較”的方式凸顯蘇軾卓越不凡的才華。有時把蘇軾的詩文與著名的文學作品相提并論,以此拔高蘇軾的歷史地位。有時直接將蘇軾以及自己的文章進行比較,刻意貶低作者本身的才智,極力烘托出蘇軾精湛高妙的寫作技巧。二是借由時人閱讀蘇詩之后的反應,表現出其作品給人帶來的魅力與吸引力。三是通過借喻的修辭手法將蘇軾的文章比作“明珠”“江水”等,以此來渲染其創作具有靈動、瀟灑等特點。至于歌詠“書繪”才能的表現方式可歸納為二:一是將蘇軾與赫赫有名的書法大家互相對照,主要目的在于對蘇軾高明的書法技藝表示贊賞與肯定。二是極力渲染蘇軾的畫作所綻放的光芒,以“丘壑”“神”等詞形容其中的超凡脫俗之處,凸顯蘇軾深厚精湛的繪畫才能。
本節所謂“情”特指享受生活的情趣。不管身處何地,無論進退得失,蘇軾總能及時調整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以從容不迫的姿態面對周遭的環境。蘇軾不僅以“大文豪”的形象聞名天下,還是一位懂得享受生活的名流,兼具畫家、書法家、音樂家、美食家等身份。經過考察發現,黃庭堅還把欣賞的眼光集中在蘇軾生活中的各種愛好與興趣。該內容的描寫大約占據黃庭堅蘇軾題材詩歌的30%,先從《次韻子瞻題郭熙畫山》一例談起:
黃州逐客未賜環,江南江北飽看山。玉堂臥對郭熙畫,發興已在青林間?!?5〕
這首詩的寫作目的是與蘇軾的《郭熙畫平遠山水》詩唱和,其核心意旨在于對郭熙的高妙畫工進行歌詠。然而,前四句卻先以蘇軾切入話題,為整首詩作了絕妙的鋪墊。從第一、二句看,作者談及當蘇軾遭貶黃州之時,其主要的興趣乃是飽覽自然山水,從中得到心靈的慰藉與寄托。如今被召還京,他依舊保持著平和怡然的心態,躺在玉堂里賞玩郭熙諸多出神入化的畫作。蘇軾似乎看出了其中的妙處,特別是那幅《秋山》圖深深引起了他的興致。根據第二節的分析,黃庭堅對蘇軾的畫才給予了高度的評價。然而,蘇軾本身也是一位資深的繪畫鑒賞者,黃氏對他這種生活雅趣亦持有欣賞的態度。再舉另一首《次韻宋懋宗三月十四日到西池都人盛觀翰林公出遨》進行說明:
金狨系馬曉鶯邊,不比春江上水船。人語車聲喧法曲,花光樓影倒晴天。人間化鶴三千歲,海上看羊十九年。還作遨頭驚俗眼,風流文物屬蘇仙?!?6〕
就詩題而言,可以得知作者主要將觀賞的重點集中于“翰林公”(蘇軾)的“出遨”活動之上。前四句先描述出行的盛況,提及蘇軾跨鞍游于江畔,突然之間傳來了婉轉動聽的歌聲,“花光”“樓影”相映成趣,詩中的畫面簡直是一幅熱鬧非凡的春游圖。第五、六句借“蘇仙化鶴”以及“蘇武牧羊”兩個跟蘇姓有關的典故,比擬蘇軾悠游時的超逸形象。作者極目遠眺,眼前的“風流文物”仿佛是一位超凡脫俗的“仙人”。黃庭堅用“蘇仙”來稱呼蘇軾,其欽慕程度不言則明。另外,蘇軾飲酒、品茗的雅興也是黃庭堅所欣賞的要點,如以下兩例:
風枝雨葉瘠土竹,龍蹲虎踞蒼蘚石。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題子瞻畫竹石》)〔27〕
閤門井不落第二,竟陵谷簾定誤書。思公煮茗共湯鼎,蚯蚓竅生魚眼珠。置身九州之上腴,爭名焰中沃焚如。但恐次山胸磊隗,終便酒舫石魚湖。(《省中烹茶懷子瞻用前韻》)〔28〕
第一首,黃庭堅認為蘇軾的畫技之所以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跟他“畫前飲酒”之舉息息相關。當人進入半醉半醒的狀態時,便會有一種想要把內心所蓄積的情感“吐出”的沖動。蘇軾筆下諸如清秀超逸的竹子以及奇形怪狀的石頭等便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完成的。第二首的寫作時間大約是元祐二年(1087),當時蘇軾與黃庭堅不時偷閑相聚,從詩的第三、四句可以獲知二人以前經常同桌品茗。作者還對蘇軾烹煮茶葉的整個過程印象尤深,連茶水燒開時冒出氣泡的這種小細節如今依然歷歷在目。作品的后半部分則對其尊師表達了關愛之情,并指出他們都具有看淡功名利祿的崇高品行。
黃庭堅與蘇軾雖然生平背景、詩歌風格各不相同,但二人的興趣愛好卻有著極高的近似度,這一點鮮明地呈現于“山谷詩”中對蘇軾“詠情”類的作品,主要可劃分為三個具體內容:第一,對自然風光的喜愛,黃氏往往把蘇軾游山玩水的經歷記諸筆端,并將其享受大自然的“閑雅”“超逸”等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第二,黃庭堅不時將蘇軾欣賞畫作的興趣寫入其作品之中。蘇、黃二人均身為畫家,他們對于畫技的優劣具有敏銳的辨識能力以及品評能力,經常以“題畫詩”的形式互相唱和。第三,黃氏還把他跟蘇軾一起飲酒、喝茶的雅好寫成詩篇,通過對往日的回憶,勾畫出當年與蘇軾開宴時的歡樂場景,以這種方式來體現二人之間的共同愛好。
黃庭堅的外甥洪炎在《豫章黃先生退聽堂錄序》中云“蘇公真知魯直者”,〔29〕明確點出蘇軾是最早發現黃氏才華的伯樂,對其蓋世的天資給予極高的評價。正由于黃氏備受蘇軾的賞識,往往從其尊師身上獲得啟迪,蘇軾的人生理想、文學觀念、生活情致自然深深地影響著黃氏的一生。誠如清代黃宗羲于《宋元學案》中所指出黃庭堅一直“心契東坡”,〔30〕完全對蘇軾的道德、才華以及興趣傳達出欽慕之意,在“山谷詩”中處處都流露出濃厚的“蘇軾情結”。黃氏不時以卑微謙恭的姿態仰望蘇軾,并為之塑造出堅心守志、超然脫俗等形象。蘇軾的文章與書畫的才能亦受到黃氏的矚目,特別對其中的磅礴氣象深表贊嘆。除此之外,黃氏還經常對其尊師“閑雅”“超逸”的性情進行刻畫,烘托出蘇軾人格中瀟灑拔俗的特質。黃氏對蘇軾各個方面的歌詠與贊美,不僅勾勒出了蘇軾偉大、崇高的形象,同時也呈現出黃氏本身的道德觀與審美觀??偠^之,蘇軾與黃庭堅雖然年齡相差八歲,卻往往以平等和諧的態度互相交流、彼此勉勵,足知二人之間的深厚情誼。他們這種亦師亦友的關系成為當時文人所向往的對象,至今依然為人傳頌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