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自清的散文名作《背影》,其主題歷來被解讀為表現“父子深情”,葉圣陶先生就認為《背影》寫了“父親愛惜兒子的一股深情”(《文章例話》),大部分語文老師在探究這篇作品的主題時,往往也會在這一點上著重用力。
《背影》真實而誠摯地表現了父子深情,這一結論不應有異議,畢竟有感人肺腑的車站送別為證,有動人心弦的“四次背影”和“四次流淚”為證。然而,我們也不得不說,這種認識是略顯單一的、淺表化的,是幾乎所有閱讀者都能夠一眼洞穿的,既忽略了文中的迂曲深婉之語,又沒有提供它之所以成為不朽經典的更充足和更合理的證據。
對本文主題的解讀之所以長期止步于“父子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只把《背影》當作寫人記事的記敘文,而不是當作以事寫人并帶有強烈抒情意味的散文,這樣做的結果是,我們的注意力總是集中在記敘文的各要素及其各要素的印證上,殊不知對文本的形象性和情感性的探究、對作品深層意蘊和言外之意的叩問,才是打開這篇經典的正確方式。誠然,就自由閱讀而言,不妨深者見深、淺者見淺,但從語文教育的立場出發,還是要透過語言的表象,還原人物的真實樣貌,傾聽作者內心深處細微的聲音,這是有意義教學的應有之義,也是培養學生理解力、闡釋力和鑒賞力的有效路徑。
錯位的父子之情
理清時間線索在《背影》解讀中是十分重要的。為此,我們必須了解“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中,“二年余”之前是哪一年;“那年冬天”亦即父親賦閑、祖母病故、浦口分別是哪一年;作者寫作此文又是哪一年。只有這樣,我們才不會把《背影》當成一般意義上的回憶,而是把它視為作者在某一歷史語境中的情感史和精神成長史。我們才會明白:《背影》中父子之情是錯位的、不對等的。父親把兒子當作永遠的孩子,無微不至,照顧有加;兒子認為自己是獨立的、說話漂亮的成人,并總是暗笑父親的“迂”。“父愛子”一以貫之,盡管在不同境況下有不同的表現形式,而“子愛父”卻有一個十分糾結的過程。父親對兒子的愛是無條件的,兒子對父親的愛則是“有看法”和“有計較”的。正是這種錯位,構成了《背影》的豐富內蘊和美學張力,也正是對這種父子關系普遍性的揭示,使得它擁有了能夠引起廣泛共鳴的情感基礎。
父子關系在反思中“和解”
當然,理清“我”的心理發展線索同樣重要。“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為什么?在這之前還發生過什么?“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我”到底有怎樣的“不好”?作品開頭段和結尾段中的這兩句話容易被忽略,我們只有弄清其中的來龍去脈,才能真正搭建起走進文本內核的背景支架,才能在草蛇灰線中發現靜水流深、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感秘密。
眾所周知,《背影》敘及的故事發生在1917年,朱自清“那年已二十歲”,是北京大學的學生;《背影》寫作的時間是1925年,此時他已是清華大學的教師了。從“為人子”到“為人父”,八年之中,他的反叛讓位給了反思,他的感性逐漸讓位給了理性,他與父親之間的“戰爭”,也在時間和自我詰問的共同作用下終于落幕了。
而這種變化,集中體現在兩個“自然”之中。“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所有的摩擦與疏離,都在這兩個“自然”中—在現在的“我”對過去的“我”的解剖中,在“回憶者”對“親歷者”的檢省中—渙然冰釋了。因為懂得,所以柔軟;因為懂得,所以放下。
“我身體平安,唯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們常會忽略父親信中的這段話,然而,父親的這段話卻是我們沿波討源的重要入口,寥寥數語中,自有深意存焉。父親的體諒,父親在某種程度上的“服軟”,不僅有對兒子的理解,也有對歲月的臣服。“身體平安”與“大去之期不遠矣”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而這正是一個心氣不再的父親的無所遮掩的表達:一方面不希望兒子為自己擔心;一方面又通過這種“言過其實”的話語,喚起兒子的注意。父親的要強此時完全被無力感和倚賴感所代替,當年“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的父親已成為一定程度上需要兒子的情感支持而活著的垂垂老者。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段話不僅是我們發現作者寫作動因的鎖鑰,也是我們窺探作品“從隔閡到和解”的深層主題的通道。而所謂“和解”,與其說是與對方的和解,不如說是與自己的和解。時移勢殊,血濃于水,他們卸下情感的鎧甲,終于回到了父子關系的本真狀態。就這樣,作者將濃郁的情感凝聚于孤寂落寞的“背影”之中,同時又歷時性地、或顯或隱地表現了父子之間情感的變化過程,從而在“個人情思”之中賦予了“天下父子”的普遍意義。
對《背影》主題的解讀,應該包括“父子情深”和“父子關系由隔閡到和解”這兩個層面。只關注前者,未免失之浮淺;只關注后者,又容易滑向文本之外,在知人論世上走得太遠。只有把兩者結合起來,才是立體的、完整的、圓融的、符合文本內在邏輯的,有助于學生審美能力的發展與進階的。
值得特別說明的是,朱自清的父親是1945年,也就是寫這封信之后20年才去世的,所以,父親信中“大去之期不遠矣”的說法十分值得玩味。統編版教材助學系統的補白文字中有一段朱自清三弟朱國華的回憶,他寫道:“父親在看到《背影》的幾年后,便去世了。”這里所說的“看到《背影》”的時間應該是1928年,也就是《背影》問世之后的第三年。顯然,朱國華“幾年后”的說法是不準確的,不知這是作者的筆誤還是編者的疏漏,不管怎樣,把長達17年的時間表述為“幾年后”,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
(注:鏈接《語文·八年級上冊》第四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