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游了三潭印月回到船上,月亮已經從淡墨色的云堆里逃出來了。水面上靜靜地籠罩了一層薄紗。
船向博覽會紀念塔駛去。張忽然指著我背后的方向問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那是蘇堤。”黃接口說。他們說的是那一帶被黑黝黝的樹木遮掩了的長堤。
“要是能夠上去走走也好!”張渴慕似的說。
“那里燈也沒有,又沒有碼頭,不好上岸。”船夫用干燥的低聲回答我們。
“不行,我們一定要上去。你看現在月亮這樣好。機會萬不可以失掉。”張熱心地說。
船到了蘇堤,船夫停了槳,說:“你們先生看可以上去嗎?”他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不可以上去。這一帶盡是樹木,并不很密,樹叢中也有可走的路。
“等我試試看。”黃馬上站起來,揀了干燥的地方走上去了。他站在樹叢中,回頭叫我們。
“先生,我不劃了。請你把錢給我,讓我回去吧。”船夫說。
“為什么不肯劃呢?”我驚訝地問,“我們還是照鐘點算錢,上岸去玩一會兒,你不是可以多得點錢嗎?”
“你們上岸去,又不認識路,說不定把路走錯了。會叫我等三五個鐘頭。”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氣憤地對站在堤上的黃叫道:“黃,不要去了。他不肯等我們。他疑心我們不給他船錢,就從岸上逃走……”
“你快點上來,不要管他。”張這樣催促我,我沒法,只得把腳踏上岸去。船夫忽然抓住我的膀子。我吃驚地看他一眼。雖然是在樹蔭下,月光被我們頭上的樹葉遮住了,朦朧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是我卻仿佛看見了一對忍受的、苦惱的眼睛。①
“先生,請你看清楚這只船的號頭,請你放點東西在船上……”
我不再聽下去了。他還是不相信我們。我一定要使他明白自己的錯誤。如果我留下東西,豈不是始終沒有機會向他證明我們并不是騙子嗎?我短短地說了“不要緊”三個字,就邁著大步走上去了。
我們已經走出了樹叢。現在是在被月光洗著的馬路上了。眼所觸,都是清冷、新鮮。密密的桑樹遮住了兩邊的景物。偶爾從枝葉間漏出來一線的明亮的藍天——這是水里的天。
“你還叫我們不要上來,你幾乎受了船夫的騙。”黃得意地對我說。我只是笑。我覺得我笑得有點不自然。我在趕走我腦中的另一種思想。
我突然被一種好奇心抓住了。我想要是我們果然就在白堤上坐了車回旅館去呢?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杭州了。我們是很安全的。而他呢,他就會受到一次懲罰了,他會后悔不該隨便懷疑人。他會因為這筆快要到手卻又失掉的錢苦惱,或者他竟然會因此失去一頓早飯。于是我的耳邊響起了他的自怨自艾的話,他的嘆氣,他的哭泣,他的咒罵。我覺得我感到了復仇心和好奇心的滿足。
過了一些時候,我開始感到心里空虛了。這時候我再想到逃走的打算,覺得毫無意義。我只感到一種悲哀,一種無名的悲哀。
走過了最后的一道橋,我們走完了蘇堤。
船搖過來了。
我不由自主地看他的臉。他無意間把頭往上面一仰,月光在他的臉上掠過。我看見那是一張樸實的、喜悅的臉。我覺得自己也被一種意外的喜悅感動了。②
最后,我在他應得的船錢以外,多付了一半給他。他非常喜悅、非常感動地接了錢。
我問他:“你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只有一個女兒……十多歲的女兒……她在家生病……我現在就要去買藥……”他斷續地說,他的喜悅在一剎那間完全消失了。③
我呆呆地立在碼頭上。我想不到會從他那里聽到這樣的答話。
他忽然拔起腳就跑,一轉眼間就消失在人叢中了。(來源:當代世界出版社《巴金經典作品》)
·文意點睛·
脆弱的信任紐帶
文章題目為《蘇堤》,卻非寫景散文,“蘇堤”只是線索,作者寫作的重心是船夫與“我們”的故事。
張、黃兩人不顧船夫的反對,執意要游蘇堤,船夫擔心“我們”一走了之,這種不信任讓“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上岸之后,“我”一面猜想船夫因拿不到報酬而自怨自艾,一面又想到這對船夫是一種精神折磨進而感到內心空虛。
這正是本文的動人之處,作者對底層民眾有著深刻的同情,這種同情在文章的結尾處“我呆呆地立在碼頭上”得到了極大的升華。同時,這也讓讀者理解了船夫,人物的深刻性在結尾得到了極致的展現。
·寫作借鑒·
一波三折
對于敘事作品,我們經常講“文似看山不喜平”,就是寫文章要有起伏和波折。具體到本文,一開始船夫反對游蘇堤,且希望“我”留下東西作為抵押。讀到此處,我們雖也覺得張、黃有點雇主的脾氣,不能理解船夫的為難,但也覺得船夫挺勢利的,不能信任人;讀到結尾,知道船夫如此行為是為了盡早地拿到錢給女兒買藥,我們才發現自己錯怪了他。
在這里,情節發生了逆轉,船夫前文所有的焦慮和不配合,成為我們理解人物的線索,使得人物形象更為深刻和生動,也更能打動人。
傳神的神態捕捉
“我”每每看向船夫,捕捉到的不同神態,實則層層遞進著人物線索,牽引著“我”的情緒,感染著我的“行動”,暗示著情節的走向。文中①②③處船夫神態的微妙變化,令船夫的形象更為立體、鮮活。
細膩的心理描寫
本文不僅僅寫了一個值得同情的底層的船夫,也寫了一個能夠“同情和理解”底層民眾的“我”。
在“我”不顧船夫反對,不留下任何東西離開船后,“我”一開始是“感到了復仇心和好奇心的滿足”:想象船夫得不到報酬的苦惱,想到他可能因此失去一頓早飯,想象“他的嘆氣,他的哭泣,他的咒罵”。
但是,這種復仇的快意很快轉化為“空虛”“悲哀”。這種悲哀,就是對底層民眾的深深同情。 (分析人:許澤平,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