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28年至1949年,在廣西開展的少數民族物件征集是中國早期民族志物件采集史上的重要一環,民族學及相關學科的學術取向、本地機構的職責需要共同推動了物件的采集。期間,參與采集的機構與人員為數眾多,他們視物件為其研究的“標本”或“民物”,在采集的方法上與實地調查結合緊密,將瑤族物件作為采集的重點,并以凸顯物件的民族性為側重。這些“前文物時代”的采集實踐開創了民族文物的科學采集范式、展現了廣西作為多民族邊疆的新貌、確立了“物件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完成了“物件”的博物館化進程。
【關鍵詞】廣西;少數民族;物件;采集史
【作 者】龔世揚,博士,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研究員。廣西南寧,530006。
【中圖分類號】G262,K8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3)02-0136-0008
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物件,其采集(征集、收藏)通常被視為是博物館,尤其是民族學、人類學或民族志博物館的核心工作。早在博物館出現以前,人們就有了收藏和保存物件的意識與行為。十四至十六世紀的歐洲文藝復興以及十五至十七世紀的大航海時代,分別為現代博物館的建立創造了思想和物質條件。十九世紀中葉伴隨殖民主義的擴張,以研究異文化為己任的人類學應運而生。此時的人類學家大多供職于博物館,因而采集異文化物件便成為博物館獲得藏品的重要途徑。同時,這些物件也成為人類學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一方面是田野工作方法的產物,另一方面又是建構人類學理論的物證。正因為如此,物、物件或物質文化便成為除考古學之外,人類學、民族學、博物館學重點關注的對象。“物”的研究,盡管絕大多數成果都以物件本身為著眼點,進而去探討其背后的文化、行為、思想觀點及象征意義等,但也有學者力圖去了解“物”的采集(收藏)實踐及其背后的故事。如 Susan M.Pearce 對西方收藏的歷史進行了回顧,并從實踐、詩學、政治學三個維度探討了人們的收藏行為,進而總結出歐洲的收藏傳統;[1]Sharon Macdonald 則從文藝復興時期的收藏談到博物館、個人,乃至大眾的收藏習慣,以闡明收藏的某些方式可能會影響物件的價值與意義。[2]81~97國內對此問題的研究,具有代表性的學者是張先清,他以林惠祥先生早期的物件采集活動為例,揭示物、他者文化、采集者和采集過程間的復雜關系。[3]此外,朱慈恩[4]、吳萌[5]、杜臻[6]、杜輝[7]等人也對“物”的采集史給予了充分關注。縱觀當前的學術史,還鮮有學者對廣西少數民族物件的早期采集實踐進行系統梳理與研究。
自民族學、人類學傳入中國后,廣西便成為國人最早開展田野調查實踐的地方之一,以1928年中山大學在桂中大瑤山的考察,以及同年中央研究院在凌云的調查為開端,考察期間都有少數民族物件的采集。廣西也是較早設立博物館的省份之一,1934年省立博物館成立,征集少數民族物件隨即成為博物館的重要工作任務。之后,一系列大大小小的物件采集活動陸續在廣西進行。為此,回顧物件的采集過程,探究其背后的故事,總結采集的收獲,對豐富和完善民族學(人類學)、博物館學的學科史及方法論等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并對今后民族文物的采集(收藏)實踐具有現實的指導意義。
一、廣西少數民族物件的早期采集實踐述略
1928年至1949年間,在廣西采集少數民族物件,或可分為兩端:其一是民族學、人類學、民俗學等學科田野調查的產物;其二是在地機構,如省立博物館、省立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職責需要的結果。
(一)民族學及相關學科的學術取向推動了物件的采集
民族學及相關學科在中國的建立與發展,首推蔡元培的貢獻。1926年,蔡先生在《一般》雜志上發表了《說民族學》一文,他首次提出“民族學”這一術語,認為“民族學是一種考察各民族的文化而從事于記錄或比較的學問”[8]1112,并對學科的發展歷程,以及與其他學科的關系進行了界定。在論述“記錄的民族學”時,他指出:“現在的記錄與從前的不同,就是事事要從實地考察上得來……大約普通的實物,可以購置或交換;通行的傳說或歌謠,可由譯人解說;外著的風俗,可用照相器攝取。”[8]1115顯然,獲取“實物”應是蔡元培著重列舉的民族學工作方法之一。除對民族學的重視外,蔡元培也頗為看重博物館,他早年游學歐洲期間,考察了不少的博物館,因而強調博物館建設的重要性。
蔡元培的學術取向對當時中央研究院機構的設置產生了重要影響,1928年4月他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就在社會科學研究所設民族學組,并親自擔任主任兼專任研究員,進而著手民族學田野調查,他同時強調:“標本之采集為民族學組重要工作之一。因標本不但可供組內職員之研究,將來搜集既多,便可成立民族學博物館,以供外界人士參觀,而為社會教育之一助也。”[9]299是年,中央研究院組建廣西科學調查團,赴桂開展農林、地質、動植物及人種學調查。4月成行的調查團側重自然科學的考察及動植物、地質標本的采集,其收獲頗豐,共得動植物標本二千余種、地質標本四大箱[10],他們還沿途拍攝苗、瑤、侗、壯諸民族的風俗照片。7月成行的調查團,重點是對廣西凌云的瑤族進行考察,由德國漢堡大學顏復禮(Fritz Jaeger)教授帶隊,他當時受聘中央研究院,同行者為民族學組編輯員商承祖。考察歷時28天,他們入瑤山3次,調查了凌云北部6個瑤族聚居村屯,完成《廣西凌云猺人調查報告》1,并以國立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專刊名義出版。[11]物件的采集是這次調查的一大收獲,他們先后采集到了4個瑤族支系的物件33種,合計43件(套)。[11]38~40
相對而言,中山大學在桂中大瑤山的物件采集要比中央研究院在凌云的物件采集更早,始于1928年5月,歷時3個月,至1928年8月結束,盡管是以動植物標本采集為主,但由于該校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傅斯年、顧頡剛兩先生,又殷殷望作民族學上的調查研究。[12]19于是,對瑤族歌謠、風俗、語言的調查,以及相關物件的搜集也成為這次瑤山行的工作之一。采集隊由生物學系辛樹幟教授帶隊,成員包括石聲漢、任國榮、黃季莊、蔡國良,除動植物標本是采集的大宗外,任國榮還撰寫了《猺山兩月觀察記》,石聲漢還記錄整理了瑤歌,黃季莊則負責風俗物品的搜集,他前后共采集到3個瑤族支系的物件53種。[13]
事實上,凌云和桂中大瑤山的物件采集活動有著緊密的聯系和共同的旨趣。桂中瑤山行是廣西科學調查團的組成部分,當時中央研究院李四光先生,代表科學調查團與廣西省政府接洽,更以中央研究院調查之任務見托。[12]19同時,傅斯年、顧頡剛兩先生還具雙重身份,他們都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暫設廣州)的三位籌備員之一。初期,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籌備處暫借中山大學的場所辦公,兩家機構也在人員上高度重疊,甚至可以說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同年7月,中山大學派史祿國、容肇祖、楊志成赴滇開展西南民族調查時,楊成志就談及此行是“負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和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兩機構的使命”[14]。可見,桂中瑤山行也有中央研究院的直接推動和間接參與。另外,主張在大瑤山開展風俗調查的機構是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該所下設民俗學會,“以調查搜集及研究本國之各地方各種族之民俗為宗旨,一切關于民間之風俗習慣信仰思想行為藝術等,皆在調查搜集研究之列”[15]25。說明,傅斯年、顧頡剛兩位倡導者尤其重視實地調查期間的物件采集。這在他們籌備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時,也能看出端倪,該所擬設人類學民物學組,并認為“人類學的材料……怕要漸漸以開化和交通的緣故而消滅,我們想趕緊著手采集”[16]9。所以,兩次物件采集活動無疑都是在民族學及相關學科的價值取向下推進的。
在諸多學人的推崇與實踐下,采集少數民族物件逐漸成為民族學及相關學科田野工作的重要內容,并在各地的田野調查中推行起來,如1929年、1935年林惠祥對臺灣少數民族的考察,抗戰時期吳澤霖對貴州苗族的調查等。1934年,中央研究院凌純聲、教育部邱長康、金陵大學徐益棠等先生,聯合國內人類學民族學者,如蔡元培、楊堃、楊成志等發起成立了中國民族學會。該會制定的簡章草案,則將“搜集民族文化之實物”[17]276列為本會的五個任務之一,并在民族文化調查問詢指南中提醒要“搜集其民俗的物品”[17]278。徐益棠先生也身體力行,1935年8月,他到南寧參加6個學術團體舉辦的年會,因擔心“傜山中傜民文化又在逐漸變化之中,恐怕以后去的時候,不能看到真像”[18],遂決定趁開會結束之際,前往桂中大瑤山考察。歷時22天,他除調查瑤族的村落、住房、服飾、信仰、醫療、生死習俗、經濟生活外,還重點搜集了瑤族的物件,“所得民物標本百余件”[19],并將“搜集、研究邊疆民物標本,始終視為最重要之工作”[19]。
當時在廣西開展民族學、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學人,還有不少重視物件的采集。如楊成志,1937年5月嶺南大學與美國地理學會合組桂北科學考察團,該團此行目的是“搜集廣西北部熱帶溫帶交界處之植物標本,并研究猺人之風俗習慣”[20],他以中山大學教授的身份擔任民族組主任。是年暑假,他再帶研究生赴桂,繼續考察瑤族生活與文化,耗時約兩個月。調查過程中,他注重收集瑤族的男女服飾、生活用具、娛樂器物等生活物品[21]47。又如黃現璠,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分別以中山大學、廣西大學教授身份組織學生到“黔桂邊區”考察,以此了解少數民族的生活、教育、行政、婚姻等方面狀況,調查中他也十分注意物件史料的搜集,1943年曾在義寧(今屬龍勝、臨桂、靈川)、龍勝、三江收集到三份“瑤族過山榜”[22]。從以上學人和機構的采集實踐可以看出,民族學及相關學科的學術取向推動了廣西少數民族物件的采集。
(二)本地機構的職責需要推動了物件的采集
這一時期本地機構也在少數民族物件的采集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933年8月,廣西省政府為“發揚文化、提倡學術、增進民智、促進社會諸端”[23]103,決定成立博物館。當時全省其他文化機構,已初具規模,唯有博物館尚缺。同年11月《廣西省立博物館籌備處征集品物標準》[24]發布,將征集品分為:文化類(與歷史有關系者、與文化有關系者)和天產類(特產之工藝制品、特產之天然物品)。不僅注重征集實物(原器、原件),也強調征集照片、拓片、模型和標本等;同時還以省政府名義分咨全國各省市政府代為搜集,如1933年11月河北省教育廳發布訓令,令省立各學院、學校、社會教育機構“為奉省政府令抄發廣西省立博物館征集品物標準仰查照征集逕寄由”[25]。經過近1年的籌備,1934年7月1日,廣西省立博物館正式開館,首任館長廖葛民。博物館以南寧共和路教育廳舊址為館舍,內設歷史文化部和自然科學部,歷史文化部負責搜集、整理、研究、陳列關于文獻制作、歷代書契、藝術作品、服御用品、革命紀念品、國恥紀念品、廣西全省教育成績品、救國教育教材及其他各種統計圖表等[26]。
省立博物館成立后,廖葛民館長認為本館“內容設備均未能差強人意……每念本館對教育文化所負使命,轍不敢稍忘其充實發展”[27]5,于是制定了博物館三年工作計劃綱要,“擬于最近三年分期搜集研究本省之文物天產,館務館舍逐步改進擴充”[27]5。民國二十三年度(1934)綱要將“考查本省之苗猺狀況,并搜集與其文化有關之物品,攝制其風俗照片”[27]6列為8個考查搜集計劃之一,工作區域在桂中地區的修仁(今荔浦)、榴江(今鹿寨)、象縣(今象州)、荔浦、蒙山、平南、桂平、武宣等縣;民國二十四年度(1935)的工作區域在桂北地區的興安、全縣(今全州)、灌陽、龍勝、融縣(今融安)、三江、羅城等縣;民國二十五年度(1936)的工作區域在桂西北和桂西地區的東蘭、南丹、鳳山、凌云、西林、西隆(今隆林)、鎮邊(今那坡)、天保(今德保)等縣。1934年12月至1935年4月,歷史文化部主任成啟宇偕唐瑞斌、陸新堂、梁泗潔、雷國生等五人,在省教育廳唐兆民、張蔭庭兩科員協助下前往桂中大瑤山,調查瑤族社會文化,并搜集其器物,采集動植物、礦物標本,“最后得猺人物品80余號”[26]。至1936年,“全館已有苗猺文化品164號,198件”[26]。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廣西成為全國抗戰的重要戰場,在此時局下,博物館幾經搬遷,文物疏散成為主要工作,少數民族物件的采集隨即停滯,直至新中國成立后。
此外,還有一所師資教育機構——廣西省立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也對少數民族物件進行了采集。該所成立于1935年1月,第一任所長蕭光祚在職不到一年,后由劉介(錫蕃)繼任,該所共興辦了7年,1942年更名為省立桂嶺師范學校。特種教育屬廣西當時的新創,廣西“除漢族外,有苗、徭、峒、僮、倮倮、凡數十種,其風俗言語習慣,皆具有特殊的性質,廣西推行此等民族之教育,勢不能將各個種屬的名稱,冠于其前,因而以特種二字為概況”[28]。省立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是一所中等學校,“根據三民主義之教育原則,養成特種部族之師資,俾統一其政治思想,發揚其固有美德,促進其生產技術,以期提高其文化,改善其生活,達到民族統一為宗旨”[29]。
該所較一般中等學校的不同,在于成立了8個學會。其中特種部族研究會,由職教員、在校學生以及已畢業的學生組成,“內分史地、風俗、經濟、語言、體質、總務六組,以全省各個特族為研究之對象,而旁及于省外國外有關系之民族……研究辦法,分口述、筆述、參考、征集四項”[30]30。另成立有假期教員考察團,由職教員組成,“每次寒暑假期,則分組前赴各縣特種區域實地考察……以三十日至四十日為期……歸而報告各人之所得,參合研究,以決定教材應有及一切改進計劃,并貢獻于政府,而為其施政之參考”[30]31。可見,在劉介領導下,省立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極力倡導調查研究,以期為教育服務。劉介任所長前,曾對苗、瑤、侗聚居的桂北地區做過深入考察,著有《苗荒小紀》《嶺表紀蠻》,因而深知調查研究的重要性,并將“征集”視為研究之方法。擬從民國二十五年(1936)寒假起,“以四個學期將全省特族各種服飾、器具、武器、音樂、符書一切文獻等,征集完齊”[30]51。最后限于經費,沒有全部完成。截止到1940年5月,實際征集了兩次,第一次:“關于文之方面,僅歌謠及師巫經典二十余種,而其中以屬于徭族部分為多;關于獻之方面,為服飾、樂器及師巫所用之器具,計二百六十種”[30]51;第二次:“所得服飾、器樂等項,凡百七十余種”[30]51。
眾所周知,收藏是博物館的基本職能,而采集則是博物館獲得藏品的重要途徑,加之當時省立博物館屬初創階段,因此亟需擴充藏品,這無疑是博物館開展物件采集的主要動機。省立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成立于桂北瑤民起義(1933年)平息后不久,是新桂系鞏固其統治的補救性措施,該所調查研究各少數民族,顯然是為了更好地服務“特種教育”,以便為政府施政提供參考,征集則被視為是了解少數民族的重要方法。可見兩家機構對物件的采集具有較強的目的性。
二、早期物件采集實踐的特點
從物件采集的過程看,1928年至1949年間,參與廣西少數民族物件采集的機構與人員為數眾多,他們將物件視為開展研究的“標本”或“民物”,并在采集的方法、采集的對象以及采集的側重上呈現出一些共有的特點來。
(一)采集主體:多樣化的機構與人員
首先,執行采集任務的機構來源多樣。從地緣上看,既有本地機構的參與,又有外來機構的介入;從屬性上看,既有文化機構,又有研究機構,還有各類學校。除上述機構外,另有資料表明,至少在1931~1932年以前,嶺南大學就藏有來自廣西的少數民族物件[31]70。其次,策劃采集活動和執行采集任務的人員也為數眾多,有籍可查者多達20余人。這充分展現出這一時期廣西少數民族物件采集主體的多樣性來(見表1),顯然與廣西是多民族聚居的邊疆地區有緊密關系,即各個機構希望通過獲得的實物資料,來進一步認識邊疆及其聚居于此的各民族。
(二)物件稱謂:視其為標本或民物
少數民族的物件,如今學界、業界習慣用“民族文物”來統稱之。此概念由1950年8月成立的中央民族博物館籌備在當年10月下發的《民族文物的搜集范圍》的通知里第一次提出,指出少數民族文物包括各民族生產生活的各類物件。[32]286~292在這之前,“標本”“民物”是對少數民族物件的主要稱謂。“標本”是博物學(Natural History)用來專指其采集的對象的。博物學是一門古老的學問,涵蓋當今意義上的天文、地理、生物、地質,以及民族、種族等內容。人類學(民族學)的誕生與博物學的傳統有緊密的關系,因而采集的異文化物件通常就被視為自然史標本的同類,以顯示其作為“進化”研究的樣品。在當時的語境中,“民物”一詞是指民族或民眾所用之物,包含的內容也極其廣泛,如1933年山東大學在征集民物標本的啟事中,就將其界定為“日常用品,手工制作,民眾藝術,物無巨細,工無精粗,藝無文野,皆在征集之列”[33]。“民物”常常與“標本”一詞連用,可見兩者指代的內容大體相當,應是前文物時代學界對民眾(尤其是少數民族)所用之物的一般稱呼。
(三)采集方法:與實地調查相結合
從各個機構和具體參與人員的采集方法上看,都與實地調查有較為緊密的結合。當時,無論是各級學校的教授教員,還是研究機構的研究人員,或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他們到少數民族聚居區都抱著通過調查來研究各民族的共同目的。這就決定了他們必須親自深入腹地,通過觀察、訪談、體驗、記錄等形式獲得第一手研究材料。略微不同的是,以研究為第一要義的學者,將物件采集視為其工作方法的必要補充,同時還采用拍攝等手段;而博物館及其工作人員則將采集少數民族物件、了解少數民族社會文化狀況當作同等重要的工作,給予同樣的關注。
(四)采集對象:以瑤族物件為重點
從具體的采集實踐看,多以瑤族物件為采集重點。中央研究院顏復禮等人的凌云行,所獲物件分屬瑤族4個支系;中山大學辛樹幟等人、金陵大學徐益棠、省立博物館成啟宇等人在桂中大瑤山的采集,也是瑤族物件;省立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雖然征集所有“特族”物件,但仍以瑤族為多;中山大學楊成志在桂北的考察,重點收集的仍是瑤族物件。當然,其他民族的物件肯定也有所涉獵,1936年省立博物館就有苗瑤文化品164號,198件。[26]筆者在廣西民族博物館工作期間,也對新中國成立前入藏的民族文物進行過分析統計,該館有5000余件民族文物是從現在的廣西壯族自治區博物館(即過去的省立博物館)撥交過來的,其中標注“舊藏”的民族文物按族屬劃分,也多是瑤族的,但仍有一些其他民族的物件,包括今天所言的壯、苗、彝、水等民族。
(五)采集側重:凸顯物件的民族性
中央研究院凌云田野行,所獲物件43件(套)[11]38~40,可細分為服飾23(件)套、銀飾6件(套)、狩獵工具7件、生活用品5件、其他物品2件;中山大學在大瑤山的采集,得物件53種,[13]也可細分為服飾28種、銀飾10種、狩獵工具5種,生活用品6種,其他物品4種;徐益堂在大瑤山搜集到的民物標本,至少包括衣服類16種、裝飾類15種、貿易運輸類2種、嗜好品類6種、狩獵類3種、宗教迷信類15種、醫藥植物類9種、音樂歌謠類2種;[34]省立博物館在抗戰時期幾經輾轉,采集到的少數民族物件雖多有遺失,但目前尚存的物件也可粗分為服飾、銀飾、宗教用品、音樂歌謠、生產生活等幾大類;根據前文的記述,省立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征集的物件也可大致分為服飾類、宗教類和音樂歌謠類。從采集者的選擇看,服飾、銀飾是采集的重點;其次是狩獵工具、宗教類和音樂歌謠類物品。這幾類物件恰能體現少數民族的獨特身份與文化,以彰顯其民族性和較之其他民族的差異性,這表明采集者們具有大致相同的學科取向。
三、早期物件采集實踐的價值與意義
無論是從民族學(人類學)、博物館學的學科史及方法論上看,還是從民族文物的采集(收藏)實踐上看,1928年至1949年間的廣西少數民族物件采集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的指導意義,具體體現在如下四個方面。
(一)開創了民族文物的科學采集范式
雖然1928年至1949年間視少數民族物件為“標本”“民物”,但它們與今天所說的“民族文物”在概念和內涵上大體一致。采集這些物件,參與者們無一例外都運用了實地調查的工作方法,通過與少數民族接觸、交流,以獲取其物件。這個過程持續時間長,且困難重重,如顏復禮等人的采集,原定“每樣采集最少三四份……及至入山時方知實際采集之阻擾殊多,能得一份,已屬幸事”[11]38,并且提到瑤族,“疑吾等采集其物品不用之正途……多方解釋喻意,猺人仍疑信參半,勉強割愛”[11]38。此外,他們還注意搜集物件蘊藏的信息:一是通過拍攝照片,來還原物件的使用場合,顏復禮等人就拍攝了著服飾的瑤族婦女、使用獵槍的瑤族男子等照片,而對瑤族頭人的拍攝,也特別留意物件擺放的位置;徐益棠拍攝的服飾照片,既有類似文物攝影的服裝照,又有著服裝的人物照,而且人物照正面、背面都有拍攝;[35]二是利用圖文記錄,來展現物件更多細節,徐益棠針對搜集到的民物,還“編列目錄及說明卡”[19];中山大學第四次(1931年)赴瑤山進行采集時,還用了繪圖方法,[36]并在圖上標注物件的尺寸、質地、細部名稱、特征以及完殘程度等內容。這一工作方法與理念開創了民族文物搜集的科學范式,并被之后的各級博物館吸收、借鑒和采用,成為今天民族文物征集的圭臬。
(二)展現了廣西作為多民族邊疆的新貌
各個機構還利用采集到的少數民族物件,籌建了相應的陳列室,以展出這些物件。中山大學在語言歷史學研究所設風俗物品陳列室;金陵大學將物件藏諸玻櫥,陳列于南京本校舊圖書館外之走廊;[19]中央研究院最初在成立的自然歷史博物館內,將廣西科學調查團所得之標本,會同凌云采集的物件一并展出;省立博物館則專設有“苗猺物品陳列室”。這些以廣西少數民族物件為專題或內容的展覽,向公眾開放,吸引了不少參觀者,如1934年到省立博物館的觀眾達88774人[26]。同期,部分物件還參加了一些重要的展會,如1929年6月6日杭州舉辦了轟動全國的西湖博覽會,其中“博物館”是展會的十大館所之一,中山大學在瑤山采集的物件也應邀送會展出,[37]博覽會歷時4個月,這些物件大為當時社會人士所贊許。[38]一位觀眾在參觀完博物館后,寫道:“山猺陳列的……看過后,可想見那些半開化民族的風俗習慣”[39]。這正如顧頡剛所提倡的,材料的搜集:“能使許多人從根本上了解中華民族的各種生活狀態”[40]。諸多展覽展會,使時人對廣西的認識,從過去的想象或僅靠文字描述,轉變為一種真實的呈現,即通過物件的博物館式敘事,使另一種多民族邊疆的形象躍然紙上,并廣為流布。
(三)確立了“物件民族志”的研究方法
采集而來的廣西少數民族物件,除用其進行展覽外,它們還承擔著另一個重要功能,即作為民族學開展深入研究的實物資料。伴隨著物件的采集,后續研究所產生的一系列民族志文本,如《廣西凌云猺人調查報告》《廣西猺山調查雜記》《猺山兩月觀察記》《廣西象平間猺民之服飾》《廣西象平間傜民之占卜、符咒與禁忌》《苗猺民族社會概況》《Among the tribes in kuangsi》(廣西部族)等都或多或少地參考和利用了這批物件。此外,調查者們還拍攝了大量反映各少數民族生產、生活、習俗、文化的照片。采集的物件、書寫的文本、拍攝的照片無疑是民族志的三種表現形態,分別對應“物件民族志”“文本民族志”和“影像民族志”,它們共同構成了民族學的學科體系,是理解、闡釋各民族社會的主要技術和手段。民國時期,以“物件采集”為內容的工作方法被當時的學者們大為推崇,這一工作形式在今天理應得到學界的足夠重視,因為它既是民族學的研究方法,又是民族學的調查成果,具有獨特的學科價值。
(四)完成了“物件”的博物館化進程
通過實地調查,采集而得的少數民族物件最終成為博物館的藏品,實現了“物件”從田野到博物館的過程。中山大學、金陵大學采集的物件是各自學校博物館的重要館藏,1952年金陵大學并入南京大學,該校所藏的物件又成為南京大學博物館的館藏。1933年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成立,中央研究院“現有各學術機關之研究工作,如地質調查所及地質研究所之地質與古生物……社會科學研究所之民族……均需一國立博物院為其展覽保存”[41],因而凌云瑤山采集的物件自然成為中央博物院館藏的一部分,1950年中央博物院更名為南京博物院,這部分物件又成為南京博物院的藏品。省立特種教育師資訓練所征集的“特族”物件,后交由省立博物館陳列,[30]51并由博物館保管,1958年博物館改名為廣西壯族自治區博物館,2003年廣西民族博物館開始籌建,這部分物件連同省立博物館采集的苗瑤物品又隨之撥交,成為廣西民族博物館的重要館藏。這些通過田野調查采集而來的少數民族物件,從各民族日常生活所用之“物”,轉變為開展研究、策劃展覽、弘揚文化之“物”,其被賦予了“博物館化”(Musealisation)的新意義。
四、結 語
1928年至1949年間,采集廣西少數民族物件在中國早期民族志物件采集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1928年的采集活動開創了國人對少數民族物件進行科學采集的先河。當時的物件采集行動,有兩條發展脈絡:一是外地機構赴廣西開展民族學及相關學科的調查研究,其學科旨趣推動了物件的采集;二是本地機構因收藏、研究、咨政的需要,有意識地開展了物件的征集工作。盡管參與物件采集的機構與人員為數眾多,但他們多將物件視為其開展研究的“標本”或“民物”,并在采集的方法、采集的對象以及采集的側重上呈現出一些共有的特點來,包括物件采集與實地調查相結合,采集的重點以瑤族物件為主,側重選擇凸顯民族性的物件。上述采集活動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指導意義,一是開創了民族文物的科學采集范式,二是確立了“物件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三是完成了“物件”的博物館化進程,四是各個機構還依托“物件”進行博物館式敘事,以展現廣西作為多民族邊疆的新貌。
1928年至1949年,在廣西開展的少數民族物件采集實踐,從中既能看到中國早期民族學(人類學)、博物館學的學科傳統,又能獲得不少啟示,如民族文物征集要堅持科學的方法、民族學調查要高度重視“物件民族志”,從而為諸多學科的發展提供思想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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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CULTURAL RELIC ERA:A STUDY ON THE EARLY COLLECTION HISTORY OF ETHNIC OBJECTS IN GUANGXI(1928~1949):
Paper I of Serial Studies on the Collection of Ethnic
Cultural Relic in Guangxi
Gong Shiyang
Abstract:From 1928 to 1949,the collection of ethnic objects in Guangxi w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early history of ethnographic objects collection in China, and the academic orientation of ethnology and related disciplines and the duty-bound needs of local institutions had promoted together the collection of objects. During this period,there were a large number of institutions and staffs involved in the collection, and they regarded the objects as“specimen”or“folk objects”for research, by integrating collection method with field investigations tightly, treating Yao ethnic objects as the focus of collection, and highlighting the objects’ethnic characteristics. These “pre-cultural relic era” collection practices have initiated the scientific collection paradigm of ethnic cultural relic,demonstrated the new look of Guangxi as a multi-ethnic frontier,established the research method of “object ethnography”,and realized the museumization process of objects.
Keywords:Guangxi; ethnic minority; objects; collection history
〔責任編輯:羅柳寧〕
*基金項目: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劃研究課題一般項目“廣西少數民族文物采集的歷史、現狀與對策研究”(20BMZ001)。
1 文中多次出現“猺”“傜”“徭”等字,出于尊重文獻原貌,未作改動,但并無侮辱或歧視之意,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