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緣起
1987年7月,我們攝制組一行5人前往新疆地區拍一部紀錄片。一天在烏魯木齊休息時,電視臺的資深老記者、領隊王樂群說要去看望他20年未見過的二爺。他說二爺是他爺爺的親弟弟,他幾歲時二爺離家了,對這位二爺幾乎一無所知。
如果僅僅如此,我們誰也不會在意這位“二爺”,他去就是了。可是他出門時扔下一句話引起了大家注意:“知道《在那遙遠的地方》嗎?二爺寫的。”
記得當時我手里正端著一碗熱湯,一下子愣在辦公室中央。幾個年輕人一起扭過頭看著王樂群主任———這支歌我們都會唱。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我們唱著這支歌長大。可我們從沒想過這支歌是從哪來的,是誰寫的,只知道這支歌的旋律在心田里久久流淌……
我把湯往桌上一放,所有人都跟著王主任向當時的新疆軍區文工團大門走去。是好奇?是歌的魅力?我一時說不清。
二、初見
哦,二爺。
眼前的情景很快讓我們驚呆了。二爺住在既陰暗又不大的一個套間,天棚低,陽光淡,外屋沒有什么家具,只是那架很舊的黑色鋼琴有點搶眼。我們往里屋看一眼,一條巨大的毛毯掛在正墻,毛毯上一只灰黃色大狗朝我們吐著舌頭。這是新疆人的習慣,他們喜歡把毯子掛在墻上。掛毯下面除了一個歪扭的單人床,我甚至連一張桌子都沒找見。
我心里有些不情愿,那么優美的歌怎么會出自這樣的小屋?一連串的問號讓我一時亂了思緒。
幸虧王主任急中生智拿出了他帶來的兩瓶酒,感謝這東北的好酒打破了所有的尷尬。這位二爺愛喝酒,此時他喜笑顏開、神采奕奕地招呼我們快坐,可我們誰也沒有找到椅子。二爺瘦長的臉剛毅矍鑠,眼角的皺紋和嘴邊的山羊胡子讓我認定,即使這小屋再簡陋也掩蓋不住他渾身散發一瀉千里的浪漫風采。他76歲了,著一身灰色帆布工作服,一開口就說我們是第一批來看望他的朋友。
我們大眼瞪著小眼,不知是站還是坐。還是我反應得快,轉身打開鋼琴蓋,我說,王老,您給我們彈一支曲子吧。

老人欣然同意,坐到了鋼琴邊。他彈了一支我們不熟悉的曲子,我發現他的十指僵硬地挺著,緩慢地按著琴鍵。老人像一口老井,水很清,卻很深。從二爺家出來,我用右手敲著左手心說,他肯定有很多的故事,他的歌傳達的意境那么美好,可他的命運這么坎坷,這里肯定有故事。所有的人都不說話。從此,我們記下了老人的名字———王洛賓。
三、采訪
1992年7月,王主任終于下決心成立攝制組,前往新疆地區采訪已經80歲的王洛賓。我們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飛到那遙遠的新疆……
關于王洛賓的傳說真是太多了,老人就像這神秘的大西北一樣,緊緊抓著我們的心。只有當我們了解了王洛賓說也說不完的故事以后,我們才發覺自己陷入了既興奮又茫然的漩渦之中。

王洛賓的700多部作品充滿了豐富的民族特色,本該加以介紹;他曲折、悲愴的一生,本該娓娓道來;他為發展民族文化拼搏一生,令人感嘆不已;他的每一支歌后面幾乎都是一個故事……可一部不到一小時的紀錄片怎么裝得下這么多?該從哪下手呢?為此我困惑了很長時間。
第二次見到王洛賓,他真是“鳥槍換炮”了。他的房子變成一個大廳、三間臥室,鋼琴依然占據最主要的位置。我很快注意到在大廳一角的墻上高懸著一張照片,透過蒙在上面的黑紗,我隱約看出那是一張女人的頭像。
一塊黑紗,蒙著主人整整60年的苦辣酸甜。我想我們的故事,就從這蒙著黑紗的女人開始。

1913年12月28日,王洛賓出生在老北京的一條小胡同里。1934年,他從北京師范大學音樂系畢業。當時的音樂和美術老師來自法國和日本,他一直接受西洋音樂的教育。他聽著舒曼的《夢幻》、李斯特的《狂想曲》,他夢想著畢業后去法國進行西洋音樂的深造。可是抗日戰爭爆發擊碎了他的夢,他同蕭軍、蕭紅、塞克在山西前線參加了丁玲戰地服務團,然后一同奔赴新疆再轉去法國,希望尋找一片新文化的土地。
王洛賓給我們拿出一張黑白照片。那是當年在六盤山一輛老卡車旁拍下的,年輕的王洛賓同蕭軍、塞克靠車站著,旁邊還有位長睫毛大眼睛的女子。王洛賓說她是北京師范大學美術專業的一位多才多藝的學生羅姍。一次回老家,她給王洛賓寫了一首情歌《我望著云朵》。1937年,浸泡在幸福中的一對年輕人結婚了,這是王洛賓第一次獲得的愛情。
他們從西安往六盤山走,遇到六盤山上連下三天大雨,無法過山,于是在一個車馬店里住下。一個車老板和他們聊天,說這個車馬店的女老板是周圍幾百里唱《花兒》最出名的一個歌手,《花兒》是大西北最有名的民歌曲調。店老板還有個外號叫“五朵梅”。于是塞克幾人就派王洛賓出面去請五朵梅唱歌。六十多歲的女老板慷慨答應,一曲黃土高坡的《花兒》繞著六盤山的峰尖響起來了。于是新疆的黃土大峽谷走入了我們的鏡頭……

王洛賓說,他們四個人第一次聽到這么好聽的歌,晚上睡不著覺就聊了起來。塞克說,五朵梅唱的《花兒》是最美的一首詩,王洛賓你為什么要到法國去呢?依我看最美的旋律就在這黃土地上。蕭軍、羅姍都說塞克說得對,王洛賓心里翻起千層波浪。
《花兒》的確打動了年輕的王洛賓。他從那婉轉、蒼涼的曲調中,體會到當年五朵梅是怎樣懷念走西口的情人。歌聲中,他仿佛看到茫茫天宇之下一個孤獨的身影肩壓人生重負,心懷重重惆悵涉著黃沙遠去。他記下了《花兒》的曲調。王洛賓說,六盤山上的這支歌是他一生在音樂道路上的轉折點,一種熱烈的沖動使他一頭扎進大西北豐富多彩的民歌世界,再沒回頭。

他首先走到哈薩克人中間。
經過長期接觸,王洛賓了解到哈薩克族的興衰和苦難,他看到歌和馬是哈薩克人的翅膀,他們憑著馬可以千里馳騁,他們憑著歌可以向大自然抒情。每當草原上刮起風暴,他們便高聲唱歌,也許是在壯膽,或者是對明天的呼喚。在王洛賓的本子里,僅記錄的哈薩克族民歌足足有上百首。
他又走進一望無際的草原。

他開始結交淳厚的牧羊人,諦聽自然的風,感受牛羊的喘息。他徜徉在民歌音樂的寶藏之中,如饑似渴地收集、挖掘。牧人、商人、老頭、小巴郎、少女、流浪漢,都是他的朋友,也都是他的老師。從民族風味濃郁的哈什巴爾干走到鮮花盛開的伊犁河谷,從風光迷人的草原走到一望無邊的戈壁灘,他記下了無數原始民歌的曲調,感悟著新疆地區獨特的民族風韻。這一切都化作他心中的音符,于是數以百計的少數民族民歌在天山南北唱開了。

從歷史的角度看,絲綢之路是用商隊駱駝的腳走出來的,可王洛賓認為是用最動聽的民歌鋪出來的。半個世紀的采風使王洛賓感到,最風趣最幽默的民族是柯爾克孜族,正因為山頂上地理條件差,生活環境最苦,他的歌反而更輕松、更快樂。王洛賓從民間唱出活潑、跳動的音符中,捕捉到一組輕快、幽默的旋律。于是,大西北第一首用漢語譯配的維吾爾族民歌在王洛賓筆下誕生了———這就是那首海內外久唱不衰的《達坂城的姑娘》。
達坂城的石路硬又平呀
西瓜大又甜呀
達坂城的姑娘辮子長呀
兩個眼睛真漂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
一定要嫁給我
帶著你的精彩
領著你的妹妹
帶著你的嫁妝
趕上那馬車來
……
小伙子愛唱,姑娘們愛唱,高興了想唱,悲傷時更想唱,連王洛賓自己都沒想到那些來自民間的曲調一旦插上翅膀,就能飛向全國,飛向世界。直到今天,許多去新疆的中外朋友途經達坂城時,都要停下來看一看“達坂城的姑娘”……
1941年,中國著名導演鄭君里先生到青海,既放電影又拍電影,王洛賓隨攝制組住在三角城一個千戶長家里。千戶長有三個女兒,三女兒卓瑪長得非常漂亮。導演選上她當演員,讓王洛賓給他當助手。那天王洛賓騎馬跟在卓瑪后面,無意中用鞭子抽了馬屁股一下,那馬一跳一驚,卓瑪回頭表現出既高興又生氣的樣子。不一會兒她走到馬后面,乘他不備,狠狠抽了王洛賓一鞭子,抽得王洛賓臉紅耳赤。更讓王洛賓難忘的是有兩個晚上他和卓瑪騎在一匹馬上一同看了兩個電影。到了第四天早晨,攝制組要離開三角城了,卓瑪和她父親騎馬一直送到一個高崗上。王洛賓走出好遠,還看到卓瑪的身影……

在回青海的路上,王洛賓根據哈薩克族民歌的曲調風格寫下了《在那遙遠的地方》。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
她那粉紅的笑臉
好像紅太陽
……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她去放羊
我愿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
從那以后,王洛賓再沒見過卓瑪。可是這首唱給卓瑪的歌卻超越不同民族、不同國界,傳遍四方。多少年過去了,人們喜愛這首歌,卻很少有人知道寫歌的人。只有草原的風伴著風餐露宿的王洛賓靜靜守候在大草原。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王洛賓的歌卻從沒停過。微風中他能聽到卓瑪的笑聲,晚霞里他還能看到卓瑪騎馬飛奔的身影。
就在同一年,王洛賓返回蘭州,國民黨以“同情共產黨”為名把他抓入監獄,一關就是三年。在獄中,妻子登報聲明與他離婚。這個曾給予他無數次音樂遐想和情感沖動的愛人走開了,扔下了孤單的王洛賓。他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仍在燃燒的音樂激情。
1944年剛剛出獄的王洛賓在青海靠教書謀生。他孤獨一人,既消沉又落魄。靠朋友幫助,他和一位老中醫的女兒黃靜結婚了。王洛賓非常愛這位美麗嬌小的妻子,可坎坷的生活經歷使他變得狂躁不定。他時常暴跳如雷,發脾氣,妻子默默不語。1949年他隨解放軍開赴新疆,外出收集民歌,多日不回,孤身一人的妻子仍然默默不語。他們結婚六年,妻子因患肺癆而死。可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三年,他留給妻子的是貧困和孤獨,妻子留給他三個兒子和泡著淚水的賢惠與寬容。
從此以后,王洛賓無論走到哪,都把妻子的遺像懸掛在墻上,用一塊黑色紗巾蒙在上面。他愧于面對她,又不能忘卻她。隱約中藏著深情,朦朧中含著思念。從那年起,37歲的王洛賓再沒有結婚。

悲痛欲絕的王洛賓不會哭了,他也想到了“死”。透過土墻,他頹然望著天上自由飄飛的云朵,只盼著自己能化作青煙一縷。有一次,他突然聽到有人唱歌,歌聲好像在喚他蘇醒。他意識到生命能夠停止,音樂卻不能停止。他很快拋掉死的念頭,開始收集民歌。
有一位青年在結婚前一天被抓進牢房,結果當他走出監獄時,他的姑娘竟然去世了。王洛賓講到這個情景時哽咽得說不下去,他為這個凄慘的愛情故事寫下了《高高的白楊》。
高高的白楊排成行
美麗的浮云在飛翔
一座孤墳鋪滿丁香
孤獨地依靠在小河旁
一座孤墳鋪滿丁香
墳中睡著一位美好的姑娘
枯萎的丁香引起我遙遠的回想
……
因為紀錄片時間的限制,這支歌我沒有放進片子里。可是王洛賓在講述時飽含淚水的神態以及這首《高高的白楊》始終令我無法忘懷。以后我唯有這首歌找不到合適的場合唱給朋友們聽,因為它雖然優美但過于哀婉,抒情但充滿悲傷。王洛賓說后來他和那位青年見面了,他們相擁而泣,在《高高的白楊》的歌聲中互訴衷腸。
當王洛賓60歲時他僅有的財產是一頂破舊的蚊帳,一大捆報紙。他沒有工作,不得不去拉人力車、做小工、洗碗盤。他爬過腳手架,撿過破爛,從工地到市里要徒步往返幾十公里,可他硬要省下幾毛錢的路費,為多買幾張五線譜紙。后來,有人聘他為一個歌劇譜曲,他那壓抑已久的創作欲望如火山爆發一樣從胸中噴涌而出。當他的歌劇在全國獲獎時,當首都文藝界為王洛賓的復出而驚喜時,他告訴人們說歌劇中的大部分素材是他當年用窩頭換來的。老人談到這里又禁不住潸然淚下。

1981年,一位新華社駐新疆地區的記者率先采訪了王洛賓。當人們從報上得知《在那遙遠的地方》《達坂城的姑娘》等歌曲的作者是王洛賓時,巨大的沖擊波遠遠超過了文化界本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接二連三地播放他的歌曲,出版界正式發行了他的歌曲集。從此王洛賓忙得不可開交。
他的音樂會先后在新疆、廣州和北京舉行。凡是有華人的地方都在傳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法國國家音樂學院一直把這首歌作為東方音樂的代表作編入聲樂教材;美國著名歌唱家羅伯遜一直把它作為保留歌曲。
1990年一個溫暖的春天,女作家三毛專程趕赴烏魯木齊拜見王洛賓。這位多情的女作家在老人家里住了整整十天,聽王洛賓講述自己的故事,也不知為他流下多少感動的淚水。
三毛回去后給王洛賓寫來熱情洋溢的信,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王洛賓以歲數相差太大為由婉言謝絕。三毛回信說:“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存在歲數問題。”王洛賓含著淚看著妻子的遺像久久不語,他沒有再給三毛回信。
我們拍下了三毛的這封信。我猶豫著是不是要把這封信放到片子里。我反復體會失去丈夫荷西而痛不欲生的三毛的心情,又再三揣度歷經情感波折的王洛賓的心境。世界上再沒有比人類的情感更復雜、更難懂了。這是一種跨越時空的心靈溝通,它深邃、神秘、高貴而超乎尋常。
1990年12月11日,三毛給王洛賓寫來了最后一封信。
24天后,三毛去世。
人們在三毛的遺物中,發現了厚厚的一疊“洛賓采訪記”。
王洛賓得知三毛去世的噩耗,禁不住老淚縱橫。他為三毛寫了一首歌,用他那雙受過傷的手邊彈琴邊唱,他想把這首歌曲唱給三毛聽:
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再等待
我卻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場迷藏的夢
請莫對我責怪
為把遺憾贖回來
我也去等待
每當月圓時
對著那橄欖樹獨自膜拜
你永遠不再來
我永遠在等待
……
越等待我心中越愛
王洛賓對我們說,他一生有兩件憾事,一是他愛妻臨死時他無法回到她身邊;二是他不該急著拒絕三毛,該送她更多的溫暖。他希望天下有情人能理解他,原諒他這顆已經蒼老的心。他為大西北寫下那么多優美的歌,可他卻無法用歌來唱自己。他說屬于他自己的不是歌,都是淚,用淚泡成的歌只能唱在心底。
以后,王洛賓繼續一首一首地寫歌,寫不盡大西北黃沙漫漫,無邊戈壁。他一直恪守“清貧”二字,每天和戰士們一樣去食堂打飯,舍不得買件新衣服穿。他說要把錢存起來,將來辦一個充滿音樂的幼兒園。他唯一的嗜好是愛喝一點兒酒,喝高興了,就唱起來,跳起來。
許多人以為他很寂寞,他笑呵呵地說他總是想起那個美麗的卓瑪。卓瑪把鞭子抽在他身上,他愿做一只小羊依在她身旁……那是他一生中最甜美、最珍貴、最短暫的回憶,他自信青春永遠不會消失,三百年、五百年,源遠流長……
他總是這樣,心中永遠涌動著草原一樣豁達的胸懷。別人為他的成就而贊嘆時,他淡然一笑;別人為他的遭遇而落淚時,他卻慶幸這是自己的一份偏得。他有用不完的激情、走不完的音樂之路。單是他對人生、對音樂這份真誠感受,就沒人否認———他是一個漢子,是大西北風沙錘打過的硬漢。

四、懷念
1996年3月14日,王洛賓去世。那一年,他83歲。
我在資料上看到他的追悼會那天,天空下著鵝毛大雪,整個會場人山人海。一支熟悉的曲子作為告別曲在大廳和無邊的野外回蕩,那是《在那遙遠的地方》……
2009年,我前往匈牙利參加國際電影節。招待會上充滿節日氣氛,人們穿著各式禮服以高貴的禮節接待來自中國的記者代表團。我注意到會場右側有一個小型管弦樂隊,樂手們穿著白色軍樂隊禮服,金黃色肩章和紐扣在燈下熠熠生輝。當招待儀式宣布開始時,樂隊奏響了一支歡樂的中國樂曲。是王洛賓的曲子———《青春舞曲》。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
美麗小鳥一去無蹤影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心里“怦怦”直跳。我沒想到在這么遙遠的地方,聽到了王洛賓的歌曲。我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聽到了漫漫沙漠上叮叮咚咚的駝鈴聲。我真想一步邁上臺,告訴大家這是中國大西北一位已故作曲家寫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