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研究發現,對于女性,尤其是中等收入女性而言,母職懲罰造成了工作收入下降和工作時間縮短。為進一步將我國現有母職懲罰背后的機制與本土現狀相結合,筆者對10名北京城市已育女性進行深度訪談并對其進行觀察,發現她們為照料家庭和撫育子女而主動選擇了犧牲自己的職業,但這種犧牲并非密集型母職期待,即完全將自己投入育兒工作,而是更符合松弛母職的特點。這意味著不僅有母親作為個體進行育兒工作,而且家庭內部成員也參與其中。同時,由于母親的復雜情感表達與家庭代際支持通過一種家庭倫理的形式正在發揮作用,研究認為,帶有價值判斷的“母職懲罰”一詞并不準確,不如認為在女性的育兒過程中,她們作出的帶有“個人犧牲”色彩的選擇是一種“母職實踐”。
一母職懲罰概念
伴隨著經濟與教育的蓬勃發展,越來越多的女性走進職場。雖然女性在職業發展方面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但在1990—2010年這段時間,研究發現無論男女均出現了就業率下降,但收入水平提升的狀況,其中女性就業率下降幅度遠超男性,男性收入水平增速遠超女性。這意味著我國仍存在就業機會與工作收入上的性別差距。母職懲罰概念對此現象進行了解讀,強調了女性自身作為工作者性別和由社會性別分工帶來的家庭身份,從而通過家庭對女性需求與工作對工作者需求之間的矛盾解釋了女性與男性就業之間的距離與差距。
具體而言,母職是一個通過利用社會文化和歷史特性所建構的對母親身份或母親這一角色的概念。性別分離和勞動分工產生了母職,生育和照料家庭作為性別分工的一部分,被認為是女性區別于男性、扮演社會角色的必要標準。將女性視為為照料子女而花費更多精力的群體的理論指出,女性在家庭和育兒過程中不但投入了較多的時間和情感,同時承擔著復雜的家庭功能,有可能會進行第三輪班,還存在著一種不可替代性,完全以家庭和孩子為中心的社會強制施予的利他屬性,進一步深入建構了密集母職觀念。同時,卡倫·克里斯托弗提出一種松弛母職或松散母職,以解釋當女性在育兒過程中主要責任是提供兒童所需福利時,部分職業女性通過工作以兼顧自身合理需求,并培養代理人母親以達到母職功能通過他人而得到實現。
二我國母職懲罰的現狀
筆者基于CGSS2017數據庫,控制工作質量(工作時間、工作收入對數)為因變量,子女數量為自變量,年齡、城鄉、宗教信仰、政治面貌、民族、受教育程度為控制變量進行多元線性回歸和分位數回歸,獲得如下發現:對于多元線性回歸而言,子女數量對女性2016年勞動收入對數和工作時間均在p<0.001的程度上具有顯著作用,每增加一個子女,女性2016年勞動收入對數就會下降0.478;女性的每周平均工作時長會減少3.678小時,并可得:f(女性2016年勞動收入對數)=0.481+0.488x城鄉狀態-0.338x政治面貌-0.058x宗教信仰-0.074x民族+0.848x受教育程度+0.088x年齡-0.478x子女數量;f(女性一周勞動時間)=-2.132+6.416x城鄉狀態-4.118x政治面貌-1.738x宗教信仰+0.407x民族+5.222x受教育程度+0.930x年齡-3.678x子女數量。
對于分位數回歸而言,子女數對收入在10%位數回歸的女性影響不大,對收入在30%位數回歸的女性來說,生育懲罰最為明顯,她們每多生育一個子女,收入對數就會降低0.523,當收入在70%位數上的回歸系數時,女性每多生育一個子女,收入對數就會降低0.117,而對那些收入在90%位數回歸的女性來說,她們的子女數與收入關系不顯著,說明到了上層,已經沒有生育懲罰了;子女數對工作時長在10%~50%位數回歸的女性具有顯著性影響,生育懲罰明顯,對于工作時長在50%位數回歸的女性而言,生育懲罰最為明顯,其中她們每多生育一個子女,其工作時長就會下降2.6個小時,而對那些工作時長在70%~90%位數回歸的女性來說,她們的子女數與工作時長關系不顯著。
三以北京中等收入群體為例的母職背后的解讀
(一)北京中等收入群體的母職現狀
北京中等收入群體的女性在生育后大多選擇了一種“先休產假,再換更輕松的工作”模式,一方面,她們確實犧牲了自身工作,但另一面她們認為:女性需要有獨立的個人收入,保障自身經濟安全以防變故;女性需要有一定的自我價值,而工作可以賦予女性自身以意義;女性天然更適合照顧孩子且孩子更依賴母親;父親主要負責養家,母親則更需要在滿足照料子女的基礎上再實現自我價值。
女性作出犧牲一方面體現了傳統的家庭倫理觀念,且體現了女性在育兒過程中的情感投入和個人責任,在另一方面則又體現出了傳統社會通過文化規訓等手段在背后形成的對女性的性別角色期待,這種期待尤其是一種對社會性別角色分工的期待,契合著西方父權制理論的框架。但由于我國社會倫理結構,我們并不能完全地認為這種“母職懲罰”是一種被動的懲罰,從個體的角度上講,這種母職懲罰有可能是女性主體的自主選擇;然而深挖其背后的邏輯,這是一種掌握話語權的社會主體通過話語和權力對女性的規訓,女性通過對其內化而做到一種主動的自我犧牲,以滿足社會對女性本身的性別角色期待。
同時,這些母親在工作和生活過程中喪失了很多屬于自己的時間,將更多的精力和情感投入育兒中。對于那些仍在工作的女性而言,她們在工作中會經常想到子女、牽掛子女、擔心子女,并會與家里幫忙“帶孩子”的老人進行一定溝通,這屬于一種母親的身體不在場,但其精神依舊在履行母職,從而建構起了一種精神在場。
(二)松弛母職:家庭倫理與性別觀念的轉變
在女性主動接受母職規訓的背后,母愛存在著一種獎勵機制,其建立在母親和子女之間,這個機制與催產素、母親產生相關愉悅情緒有關,以及與大腦的特定區域產生直接聯系。而除生理性因素之外,社會文化因素對母職更存在重要的塑造作用。梁漱溟曾論述中國社會作為私人的社會,一種從私人關系或者說家庭出發的倫理關系是中國社會結構的本質基礎,父子、夫妻等關系成了中國社會的基本坐標軸,不斷向外延展。從家庭出發的社會結構在最開始便規劃了男性與女性的不同社會參與,并進一步將其內化為一種“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倫理,以進行家庭維護與照料作為女性的主要職責,而男人則承擔了更多供養家庭的責任。這就意味著在過去男性犧牲了陪伴家人的時間以換取工作,而女性則犧牲了自身工作或因為倫理結構而被排除在工作之外。于是,兩種不同的犧牲帶來了一種性別分工的平衡,而這種性別分工并不是完全對立的,而在某種意義上是統一的。以家庭為一個核心和紐帶,男性和女性將家庭關系和家庭本身視為自身價值與意義的體現,以維系私人關系和供養、支持小家為基本奮斗目標,于是,一種在“私”層面上的統一便實現了。家庭內部的勞動分工與西方理論上的“家務剝削”和“母職懲罰”并不完全相同,這種男女的分工是出于個體以維系家庭倫理為目的的自愿選擇,雖然其背后體現出整個社會對女性的結構性壓迫和對男女兩種性別的規訓,然而從個人或家庭層面上看,這是一種為維護家庭、養育孩子、維持社會關系、延續社會發展所必需的神圣而崇高的主動犧牲精神,這是一種天職和使命。
此外,由于我國社會結構是從私人關系出發的,因此養育子女的責任同樣也被認為是私人家庭的責任,而并不完全是社會的責任。家庭則在社會中承擔了重要的功能。家庭作為個體在社會中的堡壘,承擔著對個體的照料和支持的作用;而同時家庭也作為支撐社會結構的框架,通過家庭與家庭之間私人關系的聯結而達到了社會輻射網絡的形成,并支撐著倫理本位的社會運轉,從而造就了一種與西方不同的社會結構。這種社會結構反過來又作用于家庭,養育子女便成了家庭的首要責任。然而,在這樣一個家庭中,養育代表著“養”和“育”,前者意味著提供物質資料和安全保障,而后者則代表著投入更多的情感勞動等。然而同時,夫妻又存在著一種相對的關系,因此,丈夫成了養的主要承擔者,服務于外部,進而獲得物質資料和安全保障,而妻子則在育的層面扮演重要角色。
但女性逐漸走出家門并在社會上承擔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由于女性在工作中獲得的自我認同與得到的經濟支持,很多母親選擇繼續工作,但依舊承擔著絕大多數的育兒職能。松散母職在中國逐漸擴散,女性在承擔育兒職能的同時也力求滿足自身需要,因此父親、祖父母和外祖父母越來越多地參與進了育兒過程中。
(三)母職懲罰抑或是母職實踐
當下,女性確實為照料子女而選擇了相對工作時間更短、更靈活,但收入相對更低的工作,同時部分母親也對放棄自身生活而進行母職實踐產生了一種接近于后悔的負面情緒。然而,在這種類似于“后悔”的負面情緒背后,母親“主動犧牲”后表現出對自己的牽掛和愛又占據了更大的空間。這也就意味著伴隨著母親接受自己被社會賦予的角色,以及認同家庭分工中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后,我們并不能簡單地將受訪者所產生的第一情緒作為完整的情緒表達。人的“自愿”與“情感”的表達是一種復雜的表達,需要綜合考慮各種社會和個人因素,而并不只是簡單地將情感的宣泄作為情感表達的全部。回到行動者本身的觀念之中去,女性出于照料子女而作出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母親的自愿與犧牲。這種“自愿”和“犧牲”也許是出于社會文化對女性觀念塑造的強力熏陶,也許是出于一種生理機制對女性的制約,但無論如何針對行動主體而言,這都是一種自己的選擇。
伴隨著社會觀念的轉變,女性的犧牲并不再以犧牲自己的全部工作時間為主,而是采用了一種在提供必要的兒童所需要的福利和照料的基礎上,通過工作以兼顧自身合理需求,并利用“代理人母親”以延伸的形式來履行母職的方式。當女性將自身生活重心分為自己-子女家庭兩部分并力圖兼顧的時候,一部分“密集母職”中女性所需要履行的職責不可避免地便轉移給“代理人母親”,于是一種不同于傳統家族概念的泛家族模式形成:第一,父系親屬并不再作為家族權力或者統治的核心,而只是作為延伸母職所產生的代理人為分擔母親壓力而出現,母親通過對代理人的要求或培養以及對子女的牽掛而精神在場,并在精神層面上進行母職實現;第二,越來越多的家庭選擇科學育兒,科學對傳統家庭權力結構和育兒思想進行了一種“祛魅”,并增加了家庭成員參與育兒,尤其是父親;第三,這種主干家庭一般由核心家庭演變而來,在形式上屬于“新三代”家庭,即“祖輩-父輩”“父輩-子輩”家庭之間呈現一定的獨立關系,即祖父輩參與到了育兒工作之中并提供了代際支持,但隨著孩子的成長而逐漸退出核心家庭,但仍支持撫養以緩解核心家庭的育兒壓力。

四結語
從結果上看,母親犧牲工作時間和工作收入以照料子女的“母職懲罰”在我國確實有所體現,但伴隨著家庭代際倫理支撐的加入和母親情感上自愿的犧牲,子女與母親家庭的聯系上升,同時母親也獲得了自我實現的更多機會。家庭倫理支撐的進入縮小了母職懲罰的社會剝削屬性,母親的育兒參與并沒有因此被削弱,但她們相信這種犧牲是值得肯定的。因而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不如將這種現象認為是一種更符合中等收入群體母親觀念的母職實踐。
(作者單位系北京工業大學文法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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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北京工業大學2023年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創新訓練項目———母職實踐:代際倫理支持下的北京中產城市女性“工作-育兒”選擇(GJDC-2023-0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