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早期祝禱文辭的發生、發展及書寫規則

摘 "要：上古時期祭禮繁復，由祭禮而生的祭祀文辭迎來創作興盛期，祝禱文辭應運而生。春秋之前，祝禱辭的創作權被官方掌握著，立足誠摯之心，呈切愨之辭。文辭隨禮而變，祭禮文明的興衰影響著祝禱文辭的創作。春秋以降，民間創作興起，出現了大量的巫術性質明顯的祝禱辭。祝禱辭的創作遵循一般的格式，先以語助詞“皋”字開篇，再交代所禱之神、所禱事宜及所供祭品。

關鍵詞：祭祀；祝禱辭；文體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8135（2023）02-0102-08

我國是禮儀之邦，禮是中國文化之核心。鄒昌林先生言：“中國之‘禮’，則與政治、法律、宗教、思想、哲學、習俗、文學、藝術，乃至經濟、軍事，無不結為一個整體，為中國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之總名。”[1]12《禮記·祭統》開篇明確指出：“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莫重于祭。”鄭玄解釋“五經”即吉禮、兇禮、賓禮、軍禮、嘉禮，以吉禮為首也[2]1345。可見，祭祀在古人生活中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祝禱作為祭祀活動的一個環節，更是深諳人神溝通之精妙。與祝禱儀式相對應的文體——祝禱辭，則是一座溝通人神的橋梁。祝禱類文獻謹以文辭的形式連接天人，以傳達祈者之意志。

劉師培言上古之文的作用有兩種：“一曰抒己以示人（有由上告下之詞，則為詔令；有由下告上之詞，則為奏疏；有同輩相告之詞，則為書啟尺牘）；一曰宣己意以達神（以人告神，則為祝文、誄辭；其人已死，以文記人，則為墓銘、行狀、碑志；其類甚多）。”[3]218劉氏所提“祝文”，就是本文所討論的祝禱文辭，又叫祝辭、禱辭、祈禱辭，專指向神求福、驅疾、避禍之辭。在先秦時期，祝禱類文辭的應用十分廣泛：祈雨時祝禱，如《詩經·大雅·云漢》；禳災時祝禱，如《尚書·金縢》周公祈求武王病愈；祈禱戰爭勝利，如《左傳》襄公十八年獻子祈求戰爭勝利；為城邑謀福祉，如清華簡第九輯中的《禱辭》。目前祝禱辭研究暫未引起大的波瀾，但不斷面世的出土文獻提供了愈加豐富的祝禱類文獻，當引起重視。本文綜合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祝禱相關的文獻資料，旨在討論中國早期祝禱文辭的發生、發展過程及創作的基本規則。

一、由祝禱行為到祝禱文辭

我國的禮儀制度對整個國家的正常運轉起著不可小覷的作用，包括對文學創作的影響。比如寧登國先生在《〈國語〉〈左傳〉記言研究》一書中詳盡剖析了周代朝聘禮制在春秋外交辭令中的體現，指出：“運用禮典所規定的言辭，有一定的套語和格式，此即‘禮辭’。”[4]279不同性質的禮制對文辭有著特定的需求，祝禱辭是為適應吉禮而出現的。

最初，“禱”是一種禮制行為。鄭玄注《周禮·天官·女祝》曰：“禱，疾病求瘳也。”[5]196《說文》將“禱”解釋為“告事求福也”。賈公彥注《周禮·春官·喪祝》：“禱詞，謂國有故，祈請求福曰禱，得福報賽曰祠。”[4]684而待吉禮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必然需要相應的文辭輔助儀式的進行，這便是祝禱辭誕生的契機。就像韓高年先生所言：“儀式頌辭中的‘儀式敘述’常是儀式展演中追述宗族、祖先光輝業績和歷史的儀程所吁求的文體，而其中的祝禱之辭則是儀式中歌頌祖先、祈福求佑的儀程的產物。”[6]41祝禱辭的創作并非隨意為之，我們認為可以將之歸納在寧先生所言的“禮辭”概念中，“這類言辭在措辭、語氣、結構和風格等方面均表現出相對的穩定性和一致性，類似于今天的公務文書”[4]279。事實的確如此，禱辭作為一種由吉禮而生的文體，其誕生與發展皆與吉禮的動態變化息息相關。

由禮儀行為生發出相應的文體，并非稀奇之事。于雪棠著《先秦兩漢文體研究》第二章《〈尚書〉文體分類及行為與文本的關系》指出，《尚書》中反復出現的“命”“誥”“訓”“誓”等篇名末字動詞，表現出一種類的歸屬，進而引導后世將《尚書》文體進行分類，并將所有篇章納入到“六體”（包括典、謨、誓、誥、訓、命）規范之中[7]28。祝禱辭亦是如此，由禮儀行為而來，是禮制的需要給了其誕生的機會，也是禮儀決定了祝禱辭的思想內涵、文本結構、修辭手法等等。陳民鎮先生將此種文體歸納在“祝系文體”中，并指出這一類言辭“篇幅較短，功利性較強，雖然注意文句的對稱、音節的工整、音韻的和諧，但往往語氣生硬、格式固定，表現手法單調，與‘詩’系文體仍存在明顯的區別”[8]120。

二、由官方創作到民間創作

祝禱辭的創作，可以分為官方創作和民間創作兩種。官方創作是國家指派專職人員按照禮制的規范要求寫作。一般認為祝禱辭由祝官所作，《周禮》為之提供了證據。《周禮·春官》記載大祝、小祝等祝官皆參與創作。大祝負責“六祝之辭”的創作，用于祭祀鬼神、祈求福祥、希望歷年得正命；小祝負責小祭祀時所用的祝辭及相關名號，目的是祈求福瑞、風調雨順、糧食豐收等等。官方的創作者文采斐然，尊禮而行，俟禮而為，其作文雅至誠、用韻和諧，呈現出絕佳的“告語”類文獻。以《周禮·考工記》為例：

祭侯之禮，以酒脯醢，其辭曰：“惟若寧侯[候部]，毋或若女不寧侯[候部]，不屬于王所[魚部]。故抗而射女[魚部]，強飲強食[職部]，詒女曾孫諸侯百福[職部]。”[5]1143-1144

這一則祝文的應用場景是祭侯之禮，文辭儒雅，注重語言的錘煉。“惟若……毋或若……”，一方面突出對安順而有功德的諸侯表示尊重，一方面諷刺了不安順的諸侯，指出他們得不到敬重與供養。后三句話為祝文的核心，彰顯祭祀的主題，起著安撫固人之心的作用。短短幾句話，大致構成“候部—魚部—職部”的押韻規律，可見其藝術造詣頗高。官方創作的代表作還有清華簡《禱辭》。《禱辭》以“曾孫某”為主人公的代稱，祈禱保佑的場所是“曾孫某之邑”，言辭真摯、懇切感人，可見是從官方的視角描寫的。其祈求的重點是招徠民眾，并祈求城邑免于災禍（包括洪澇災害、蟲災）、城邑繁榮昌盛，立足城邑之發展，為長遠之規劃，言之深切、計之周密。另外，全文用詞講究，態度謙卑謹慎，皆符合官方文書的特點。其外，官方祝辭之佳作還有《尚書·金縢》表熱誠救兄之切，《湯禱雨辭》表赤誠愛民之心等。劉勰《文心雕龍》專設《祝盟》篇分析祝辭和盟誓，指出“祝史陳信，資乎文辭”，并列舉神農氏蠟祝辭、舜祠田祝辭等加以討論，強調祝辭“虔于神祇，嚴恭于宗廟”。

就目前掌握的材料看，民間創作的興起與蓬勃發展大概是在春秋之后。這一時期禮崩樂壞，民人逐漸擺脫統一祭祀的桎梏，表現為自覺化的訴求。國家制定的祭祀制度受到禮崩的挑戰，祝史之官不再是祝禱文辭的唯一產出者。創作者擺脫了禮制的束縛，不再嚴格遵守官方創作的規則，在敘述格式、言語用詞上表現得更為隨意，一如劉勰所言：“春秋已下，黷祀諂祭，祝幣史辭，靡神不至。”[9]176祝禱文的質量參差不齊，例如周家臺秦簡的《齲齒祝辭》《心病祝辭》《癰祝辭》。這些祝文的主要特點是言語不重修飾，帶有明顯的命令語氣，功利性較強，彰顯出濃厚的巫教性質。以周家臺秦簡《癰祝辭》為例：

操杯水之池，東向，禹步三，投米，祝曰：“皋！敢告曲池，某癰某破。禹步房（芳）糜，令某癰數去。”[10]131

該祝辭言辭簡練，目標明確，直接發號施令，驅除癰病，毫無諂媚逢迎之辭，更貼切咒語性質。“禹步”是巫師常用步法，巫術氛圍十分濃厚。

三、祝禱辭的書寫規則

祝禱辭從一定意義上說是祝禱儀式的提煉總結。儀式的程序化推動祝禱辭的敘寫走向模式化，逐漸顯示出其實用型文本的樣本特征，主要表現在以語助詞開篇和敘述模式化。

（一）以語助詞開篇

傳世本以“皋”作辭首的案例較少，出土簡帛文獻彌補了文獻空缺，提供了大量的例證，如下：

1．救火，乃左執土以祝曰：“號（皋）！詣武夷，絕明冥冥，茲我贏。”既祝，乃投以土。（清華簡第三輯《祝辭·救火》）[11]164

2．見東陳垣，禹步三步，曰：“皋！敢告陳垣君子，某病齲齒。茍令某齲已，請獻驪牛子母。”前見地瓦，操；見垣有瓦，乃禹步，即取垣瓦埋東陳垣址下。置牛上，乃以所操瓦蓋之，堅埋之。所謂牛者，頭蟲也。（周家臺秦簡《已齲方祝辭》）[10]129

3．身有癰者，曰：“皋！敢【告】大山陵。某【不】幸病癰，我直百疾之□，我以明月炻若，寒□□□□以柞 ，桯若以虎爪，抉取若刀，而割苦葦，而刖若肉，□若不去，苦。”唾□□□□□朝日未【食】，【東】向唾之。（馬王堆帛書《癰祝辭》）[13]283

目前各家對這一類詞的稱呼和理解有所不同 ：陳斯鵬、董濤、蔡先金等學者認為是發語詞，意義在于配合祭祀儀式，告知鬼神以及祝禱儀式的參與者，儀式將要正式開始；劉樂賢、陳民鎮等學者稱之為擬聲詞，認為“皋”是巫術儀式中呼叫的一種聲音；呂亞虎將之視為一種咒語，認為“皋”的使用對象大致分為三類：已離開人體的靈魂、所要交通并求助的神靈、驅趕或禳除的鬼魅，并指出“皋”字置于祝禱辭的辭首有吸引注意力、召喚神靈、恐嚇鬼怪三種作用；劉春萍則將之納入感嘆詞行列，相當于現代漢語的“啊”，用于引導儀程。其中，呂亞虎之說較為詳盡，“皋”字雖是發聲辭，無實際意義，但其作用并非獨立于整個語境，對這類助詞的解釋應回到具體的情景。如《禮記·禮運》記人逝世后，親人“升自前東榮、中屋”，揮動手中衣物，大聲喊“皋，某復”，意在呼喊靈魂歸來。而在睡虎地秦簡驅散噩夢的禱辭中，對著 "喊“皋！敢告爾 "……”[14]210，此時“皋”字發聲氣勢逼人，利于驅退 "。

助詞分語首助詞、語中助詞、語末助詞三類，語首助詞通常稱為發語詞，主要作用在于表示敘事的開端，也有可能是為了調整節奏而加的襯字[15]152。楊樹達《詞詮》中指出“皋”為語首助詞[16]90。“皋”的使用對象是神靈，其作用是呼喊神靈，告知儀式即將開始。這種聲音是音長緩慢的，《說文》：“皋，告之也。”段玉裁注：“《禮運》亦云：‘皋某復。’按，聲長必緩，故《左傳》‘魯人之皋’注云‘緩也。’”[17]869“皋”指長長的呼聲，放在辭首的作用是呼喚鬼神到來，同時告訴現場參與祭禱儀式的人儀式已經開始了，要注意現場秩序。

（二）敘述模式化

早期祝辭簡明扼要，僅描述祈禱者的心愿，如《禮記·郊特牲》記載的蠟祝辭：“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徐師曾稱此祝辭為祝文之祖[18]155。后來祝禱儀程走向系統化，儀程變得具體而復雜，祝禱辭的表達隨之趨向程序化，清華簡《禱辭》便是典型之作。《禱辭》原文分為八節，每節的表達以“所告之神＋祈禱內容＋承諾奉禮”為基礎格式，在此基礎之上，或增添語助詞以渲染神秘色彩，或交代祭禱緣由補充情節，或大肆描述群民歸來的情景，從而使禱辭的內容更為充實。這里以《禱辭》第一節（校訂后的文本）為例：

皋！告爾某邑之社：始有石，曾孫某邑不幸，命 ，敢用五器宮之。以石繁邑實始昌，大縵作君夫、君婦、【一】君高石。如君之神靈修正民人，茍使四方之群氓歸曾孫某之邑者，其來闐闐，其來徇徇，見某乃喜，【二】區區、憧憧、??、豫豫。如婿重諸女，如見其父，如見其母，如見其妻，如見其子，如百涌川之歸海，如販入【三】市。敢獻玄纁之幣三束，皇皇之父，輔余茲邦，邦與大夫，歲獻諸汝。其禮社東焉藏，其深及腋，三日百。【四】[12]182

開篇以“皋”字助勢，意在呼喚神靈，告知儀式已開始。緊接著交代祭社的準備情況——已經設置了社主，并決定“用五器宮之”，以突出祈者的真摯與用心程度。繼而表明自己的要求，即祈禱四方的民眾歸屬到自己的城邑。這里綜合運用疊詞、比喻、排比的修辭手段，準確而又不失藝術性地表達“人民越多越好”的愿望。愿望已述，接下來就是實際的物質條件——進獻“玄纁之幣三束”，并承諾“歲獻”，即保證每年都會進獻禮品。

除了總體的敘述邏輯呈現格式化外，《禱辭》的措辭亦呈現格式化的特征。一是皆以“曾孫某”為第一敘述視角，虔誠真摯。程浩在《清華簡〈禱辭〉與戰國禱祀制度》一文指出，從“曾孫某”“某邑”這樣的話語可以看出，本文為格式化的模板，而非實際使用過的文書記錄[19]。《禱辭》的“曾孫某”應為代稱，而非特指某人。類似的用法在九店楚簡亦出現過，《告武夷辭》中記有“今日某將欲食，某敢以……”，李零指出“某”是代稱，可以任意更換[20]。二是重復使用，“敢以……”“其來……”“……諸于……”“茍使……”等句式。“敢用……”“敢獻……”“敢以……”類句式體現出祭者虔誠之態度。虔誠當是與神溝通之辭的首位要求，《尚書·舜典》舜要求禮官伯夷應當“夙夜惟寅，直哉惟清”，“直哉惟清”是在強調祭祀時的陳辭要保證正直而清明[21]78。再如宋人陳骙在《文則》中提到“四曰禱，切而愨”[22]37，“切”與“愨”是祝禱文創作的基本遵循。“切”，即真切；“愨”，即恭謹。這樣的敬辭在文獻中常見于祭禱儀式，如《尚書·湯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請罪有夏。”又如《儀禮·少牢饋食禮》：“祝祝曰：‘孝孫某，敢用柔毛、剛鬣、嘉薦、普淖，用薦歲事于皇祖伯某。’”“敢用”有“謹用”之意，以謙卑的態度表達禮品不夠充足的歉意。此類表達在新蔡葛陵楚簡亦出現過，如乙四28：“?之，敢用一元癢牂，先之?。”[23]207三是祝禱文的用詞遵循著特定的禮儀要求，注重區分祭品與一般物品的不同。清華簡《禱辭》中的“芻靈”“一元大豭”等皆是標準的祭祀用語。《禮記·曲禮下》：“凡祭宗廟之禮：牛曰一元大武，豕曰剛鬣……”鄭注：“號牲物者，異于人用也。”[2]157正義曰：“此一節論祭廟牲幣告神之法。”[2]158《禮記·檀弓下》：“涂車芻靈，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鄭玄注：“芻靈，束茅為人馬，謂之靈者，神之類。”[2]277

四、結語

五禮之中，莫重于祭。祭禮，又稱作吉禮，“吉”字道出古人尊重神靈、重視祭祀儀式的思想內涵。祝禱辭是祭祀儀式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人們明確知曉聲音與文字自身背負著無窮盡的力量，故通過祝禱的形式能夠完成天人溝通的心愿。《文心雕龍·祝盟》對比祝辭與其他文辭的區別，言：“凡群言發華，而降神務實，修辭立誠，在于無愧。”意在指明祝辭不注重華麗的表達，偏重務實性，突出其真摯誠懇的態度，要做到心口合一，問心無愧。總的來說，祭祀是禮制的具象化活動，祝文的創作及應用是祭祀諸多種儀節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從祝文細致的用語習慣可以看出整個祭祀活動都滲透著細致入微的敬神文化特質。通過了解、分析祝禱辭，能進一步探究古人神靈崇拜、祭祀信仰的心理機制，但就目前情況看，祝禱辭的研究仍然是一塊亟待填補的廣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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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On the Occurrence， Development and Writing Rules of Prayers of Early China

WEI Hongli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00，China）

Abstract：In ancient times， the sacrificial rites were complicated， and the sacrificial texts derived from the sacrificial rites ushered in a prosperous period of creation. Before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the right to compose prayers was officially held. The prayers were presented based on sincere heart. Words change with rites. The rise and fall of sacrificial civilization affects the creation of prayers.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folk creation has sprung up. A large number of prayers with the nature of witchcraft appeared. The creation of the prayer followed a general format， beginning with the auxiliary word “Gao”， followed by the description of the god prayed， the matter prayed and the offerings being made.

Keywords：sacrifice; prayers; sty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