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二影

摘要夏曾佑與魯迅關系匪淺，但前者長期被理解為后者不屑的遺老。而據周作人的回憶，夏曾佑是魯迅“佩服的前輩”。周作人屢屢提及夏曾佑，但他與夏氏基本沒有直接往來，這些言說大體上來自魯迅。凡此種種，致使在周氏兄弟的關聯文本中形成了“一人二影”的夏曾佑形象。回到魯迅致許壽裳信的上下文細細品讀，再佐以關鍵信息的歷史考辨，可斷定“老蝦公”和“エバ”絕非夏曾佑，而是袁希濤。魯迅的厭惡情緒映射的是民國初年北洋政府教育部的吳越之爭。因向來錯解了魯迅日記所言夏曾佑“陰鷙可畏”的含義以及誤認了魯迅書信所記“老蝦公”與“エバ”均指夏曾佑，反而使得周作人回憶里的真實史料被有意無意忽略，而這一忽略又加固了對魯迅日記、書信中相關文字的認知障礙。

一、周氏兄弟關聯文本中的夏曾佑

夏曾佑（1863—1924），字穗卿，出生于浙江書香門第，其父夏鸞翔名列“杭州算學三大家”之間。夏曾佑28歲進京參加會試，得中會元，入翰林，改禮部主事，“于古今中外學術、宗教、文藝之淵源派別，窺其微奧，得其會通，尤邃于佛典”①。甲午年前后，夏曾佑與梁啟超、譚嗣同一道標榜“新學”，為“講學最契之友”②，梁啟超譽之為“晚清思想界革命的先驅者”，并稱“穗卿是我少年做學問最有力的一位導師”③。1897年，夏曾佑與嚴復等創辦《國聞報》，后任《中外日報》主筆。嚴復贊其“天資敏銳，達識通時，博稽載籍，能言數千年治亂盛衰之故”④。

1912年，蔡元培執掌教育部。夏曾佑受邀出任社會教育司司長，成了科長周樹人的頂頭上司。而后，魯迅日記里屢屢記載了有關夏曾佑的事項。關于魯迅與夏曾佑自1912年5月先后到教育部就職至1924年5月夏曾佑去世期間的日常交游，張杰已有一些梳理，茲不贅述。簡言之，兩人關系密切，往來頻繁。魯迅不僅多次隨夏曾佑視事，還屢屢登門拜訪，匯報工作⑤。然而吊詭的是，夏曾佑在魯迅研究界長期被刻畫成擁護孔教為國教的晚清遺老形象。究其原因，與魯迅1913年的一則日記有關：

昨汪總長令部員往國子監，且須跪拜，眾已嘩然。晨七時往視之，則至者僅三四十人，或跪或立，或旁立而笑，錢念敂又從旁大聲而罵，頃刻間便草率了事，真一笑話。聞此舉由夏穗卿主動，陰鷙可畏也。⑥

學界向來據此認定：在袁世凱復辟尊孔一事上，夏曾佑逆歷史潮流而動，積極附和，但魯迅不齒其行⑦。

與這一條日記史料看似構成呼應關系的，還有魯迅1918—1919年三封致許壽裳信：此間聞老蝦公以不厭其欲，頗暗中作怪，雖真否未可知，不可不防。⑧

若夫新聞，則有エバ之健將牛獻周僉事在此娶妻，未幾前妻聞風而至，乃誘后妻至奉天，售之妓館，已而被訴，今方在囹圄，但尚未判決也。⑨

聞燮和言李牧齋貽書于女官首領，說君壞話者已數次，但不知燮和于何處得來，或エバ等作此謠言亦未可定。⑩

三封信內提到的“老蝦公”及“エバ”長期被認作夏曾佑。這一觀點被寫入1981年版《魯迅全集》書信卷注釋，至2005年版仍持此說，已成定見。在第三封信里，魯迅怒罵“エバ”，明言“我輩之與遺老，本不能志同道合”。倘此“エバ”果真是夏曾佑的話，魯迅已經斷然否定了自己與夏氏的種種關聯。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據周作人的回憶，夏曾佑是魯迅“佩服的前輩”，他還稱贊這位“鄉先輩夏穗卿”先生的著述“很有點新意見”。周作人說魯迅做舊體詩好用“異域典故”，“如夏穗卿那么樣，這關于那一首《自題小像》是最明顯了”。1917年，周作人由紹興到北京后，與夏曾佑并無往來，但他在回憶中頻頻提及夏曾佑，不下十余次，不吝贊賞。他說：“魯迅常傳述夏穗卿的話道：中國在唐以前女人是奴隸，唐以后則男子全成為奴隸，女人乃是物品了。”從“常傳述”的字面可知，魯迅喜引夏曾佑之言，而周作人對夏曾佑言辭的了解大體來自魯迅的轉述，更可間接證明夏曾佑對魯迅影響之深。1923年兄弟失和之前，周作人恐怕是最了解魯迅思想的人。他說魯迅1920年創作的短篇小說《頭發的故事》里的“前輩先生N”就有“鄉先輩夏穗卿”的影子。在周作人看來，《頭發的故事》前面的部分借用了夏曾佑說話的口氣，特別是“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這一意氣消沉、近于虛無的表達。凡此種種，致使在周氏兄弟的關聯文本中形成了“一人二影”的夏曾佑形象。

二、魯迅與夏曾佑關系發覆

1912年4月22日，為組建教育部事，蔡元培發布電文，急招二十余位友人“即日北來”。由邀請順序來看，夏曾佑僅位列教育次長范源濂之后，可見夏曾佑在蔡元培心中的位置。魯迅也在此次受邀名單之列。當時北洋政府教育部分南北兩派，北方部員指清廷舊學部留用人員，南方部員多為革命新黨。夏曾佑與魯迅自此同屬蔡元培的新黨派系人員，共和初肇的歷史契機促成了他們的共事之緣。

蔡元培力邀夏曾佑擔任社會教育司司長。4月27日，蔡元培專電給夏曾佑稱，“教育部待公來，始得完全組織”，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在蔡元培1912年春夏邀人任職的多篇電文中，客氣話不少，但表達渴求至此程度者僅此一例。與晚清學部的機構設置相比，社會教育司是蔡元培擔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時倡設的新機構。所謂非夏曾佑來則教育部不得“完全組織”，正表明在蔡元培的施政布局中，社會教育司司長一職就是留給夏曾佑的，這一新部門運轉起來，中華民國的教育部才算“完全組織”。

在蔡元培的初始設計中，社會教育司的重要職責是負責宗教禮俗。他說：“學部舊設普通教育、專門教育兩司，我為提倡補習教育、民眾教育起見，于教育部中增設社會教育司，以防致牽涉孔教，特請研究宗教問題之夏君穗卿任司長。”1922年，蔡元培在《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一文中稱“夏氏是一個專門研究宗教的人”，用了約六分之一的篇幅來介紹夏曾佑的“宗教哲學”。另據吳稚暉回憶，蔡元培視夏曾佑為“通人”，推崇他“學識通博，過于章枚叔”，因“枚叔僅學人，學人難，惟通人更難，學人惟守先待后，通人則開風氣者”。章枚叔即章太炎，蔡元培竟然認為夏曾佑的學問造詣要高于章太炎。

1912年5月6日，教育部行正式成立禮，到部者63人。在彼時公布的《教育部職員一覽表》中，夏曾佑正是魯迅的頂頭上司。社會教育司初設三科：第一科負責宗教禮俗，第二科負責科學美術，第三科負責通俗教育。從名單順序來看，魯迅（周樹人）名列第二科科員之首，代行科長之職。8月，因北洋政府修正官制，“社會教育司以禮俗、宗教改隸內務部，裁原第一科，改設兩科”。在隨后發布的委任文書中，魯迅被正式任命為第一科科長，掌管博物館與圖書館事項、動物園與植物園等學術事項、美術館及美術展覽會事項、文藝音樂演劇等事項、調查及搜集古物事項等。魯迅在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時，即“辦理社會教育司事務”。蔡元培屬意魯迅負責相關事務，起因于兩人在美育理念方面的契合。蔡元培的美育方針“當時能夠體會者還很寥寥，惟魯迅深知其原意；蔡先生也知道魯迅研究美學和美育，富有心得”。表面上看，夏曾佑與魯迅上下級關系的形成似乎是一個偶然事件，但就蔡元培苦心孤詣創設的社會教育司來看，夏曾佑與魯迅都是蔡元培為了實現其教育理想找到的最佳人選，他們的相遇也是蔡元培用心挑選的結果。

后來，學界之所以斷定夏曾佑是落伍者，正是基于魯迅日記所載之“此舉由夏穗卿主動，陰鷙可畏也”。結論得出的關鍵在于視魯迅所言“此舉”為“汪總長令部員往國子監”，即指教育部部員祀孔之事是夏曾佑鼓動而成的。然而，就文脈言之，“此舉”倘若指策動跪拜一事，應將這一句移至“眾已嘩然”之后。且不說夏曾佑為何以及如何勸說汪大燮缺乏材料，即便如此，夏曾佑“陰鷙可畏”又從何談起呢？而魯迅日記里的“錢念敂”當為“錢念劬”之筆誤。錢念劬即錢恂，乃錢玄同長兄、董恂士岳父、錢稻孫之父，也是夏曾佑的多年好友。實際上，細讀日記可知，“此舉由夏穗卿主動”當指夏曾佑慫恿錢恂怒罵攪事。讓友人出面，自己隱于其后提線操縱以實現目的，乃“陰鷙可畏”的真正含義。

疏解魯迅日記所言“陰鷙可畏”本意，即可打開重新梳理魯迅與夏曾佑關系的新空間。魯迅日記記載“部員往國子監”之事是在1913年9月28日。通行研究慣于強調魯迅自此看清了夏曾佑的真面目。然而，魯迅與夏曾佑并非如此類研究所言，在1913年祀孔事件后就漸行漸遠。祭孔鬧劇過后，兩人交往如常。何況他們不僅是上下級的關系，更兼浙江同鄉之誼。1913—1914年，魯迅更是多次在夏曾佑家中吃飯、飲酒。1914年5月9日，魯迅日記載：“夏司長治酒肴在部招飲，同坐有齊壽山、錢稻（孫）、戴螺舲、許季上，八時回寓。”浙人同鄉在部內聚會，并不避人耳目。同年12月，兩人還一起“往留黎廠買書”。1915年1月11日午后，魯迅收到刻印而成的《百喻經》30冊，隨即分貽許季上、許壽裳、戴螺舲和夏曾佑，前三位都是魯迅的同事好友。作為第一批受贈《百喻經》的人，夏曾佑不大可能是魯迅厭惡的人。

據魯迅日記可知，兩人往來漸少是在1915年下半年，實為工作變動所致，夏曾佑從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改為京師圖書館專任館長。據1915年8月1日《政府公報》所載《大總統令》可知，夏曾佑轉職時間是1915年7月底。1916年2月29日，魯迅日記載“下午往夏先生寓”。這位“夏先生”即夏曾佑。兩日前，京師圖書館青廠分館開館，魯迅出席了茶話會。此次拜訪，當與青廠分館事有關。魯迅從“夏司長”改稱“夏先生”，尊敬之外還透著親切。

據王錫榮考證，魯迅在秘不示人的日記里僅稱三人為“師”，另尊八位國人為“先生”，這里“先生”二字“帶有‘老師’意味”；而魯迅最早將“先生”綴于他人姓名后以示敬重的就是夏曾佑。魯迅1912年11月25日日記載將《域外小說集》“第一、第二冊贈夏穗卿先生”。夏曾佑作為晚清文壇力倡小說的開創者，其執筆的萬字長文《本館附印說部緣起》在小說界革命中“具有標桿的意義”，《域外小說集》正可看作對夏曾佑譯印歐美說部“使民開化”主張的繼踵與踐行。《域外小說集》的奉贈不只是來自下級的禮物，在魯迅內心是有誠心請教之意的。

1924年5月1日，魯迅日記載“下午夏穗卿先生訃來”，8日日記又載“下午往吊夏穗卿先生喪”，親赴靈堂。魯迅晚年在寫“帝殺黑龍才士隱，書飛赤鳥太平遲”一聯后，自題“此夏穗卿先生詩也”。可見即便夏曾佑離世多年，魯迅仍心有所牽，尊之為“先生”的態度始終如一。

由是觀之，周作人關于夏曾佑是魯迅“所佩服的前輩”這一回憶是準確的。與周作人的回憶相呼應的是沈尹默的說法。沈尹默也曾回憶：“夏先生本是積學之士而又有維新思想的一位年長的人，魯迅和他很說得來。”按梁啟超的說法，“穗卿既不著書，又不講學，他的思想，只是和心賞的朋友偶然講講”。魯迅能與他“很說得來”，當屬夏曾佑“心賞的朋友”。沈尹默還特別提到“夏的學生戴螺舲”也是“魯迅樂與往來的人”。戴螺舲本名戴克讓，魯迅日記亦寫為戴蘆舲，他既是魯迅在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的得力助手，也是常相招引、互贈禮物甚至可借巨款的好友。1913年2月，沈尹默與戴螺舲離開杭州，一道北上，“初到北京時住在敫家坑海昌會館”，距離魯迅所在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相去不遠，得閑時常相往還”。因此，沈尹默的這段回憶較為可信。

三、“老蝦公”與“エバ”考論

今人之所以會誤斷魯迅與夏曾佑的關系，除錯解了“陰鷙可畏”的含義外，更重要的是將魯迅1918—1919年三封致許壽裳信中提到的“老蝦公”及“エバ”認作是夏曾佑：

魯迅在一九一八年一月四日致許壽裳信中，提到一位“老蝦公”，在同年八月廿日和次年一月十六日致同人信中，又兩次提到一位“エバ”。我懷疑，“老蝦公”和“エバ”均指夏曾佑。“蝦”“夏”同音。“エバ”為日語，德語Eva的音譯，中譯為“夏娃”，《圣經》中的人物，以此“夏”指彼“夏”更易理解。

1981年版《魯迅全集》書信卷（1933年以前部分） 注釋的主要撰稿人和全卷定稿參加者之一的王景山教授即持此說，因而這些觀點成為通說，至今未遭異議。王景山精深縝密的考釋工作澄清了魯迅書信部分人物事件的諸多疑點，頗具功力，令人敬佩。誠如其自述：“注釋魯迅書信，困難多多，因為書信往來只須你知我知，是完全不必考慮第三者能否理解的。早年寫給許壽裳、周作人等人的信件，其中涉及的人名、地名、事件種種，有時固然不得不像猜謎一樣試著去解答一些看來幾乎是無從下手的問題。”存在于魯迅與朋友間私房話里的“老蝦公”和“エバ”的身份便是以近似猜謎的方式揭示出來，靠“蝦”“夏”同音及以日語“エバ”、德語“Eva”、中譯“夏娃”的輾轉替代來判定對象身份。

回到魯迅致許壽裳信的上下文細細品讀，再佐以關鍵信息的歷史考辨，可斷“老蝦公”和“エバ”絕不是夏曾佑。魯迅1918年1月4日信中言：“此間聞老蝦公以不厭其欲，頗暗中作怪，雖真否未可知，不可不防。”此信背景是許壽裳在1917年北洋政府教育部的人事斗爭中遭受排擠、由位列教育次長之后的參事改任江西省教育廳長。當時專任京師圖書館館長的夏曾佑為何要處心積慮去迫害已經失勢在外的浙江同鄉許壽裳呢？通行的解釋是夏曾佑1918年被免，故說“不厭其欲”。但館長由教育次長袁希濤兼領，被頂替的夏曾佑與已外放的許壽裳何仇何怨呢？況且夏曾佑改任京師圖書館總編輯員，更不得當局信任，連辦公地點都獨立在教育部外，又所防何來呢？另可補證的是，就在1918年1月，魯迅“景寫《曲成圖譜》畢，共卅二葉”。《曲成圖譜》由夏曾佑的父親夏鸞翔所造，“此圖譜或系夏氏家藏”，世間并無流傳，魯迅只能是向夏曾佑借來的。一邊向人借家傳秘籍，一邊暗稱他是“老蝦公”，不合情理。

1918年8月20日，魯迅在致許壽裳信中感嘆“部中風氣日趨日下”，并講了“エバ之健將牛獻周僉事”的娶妻丑聞。牛獻周，清末留學日本，習農學，在1915年的歸國留學生甄拔考試中列農科甲等，后任職于教育部。他與夏曾佑幾乎毫無交集。牛獻周任新部員時，夏曾佑已是京師圖書館專職館長。一個現任的普通教育司僉事如何稱得上是前社會教育司司長的“健將”呢？這也費解。

在1919年1月16日致許壽裳信中，魯迅提醒道：“聞燮和言李牧齋貽書于女官首領，說君壞話者已數次，但不知燮和于何處得來，或エバ等作此謠言亦未可定。”此信意在表示“燮和”聽信“エバ”謠言，替人傳話說李盛鐸多次寫信向教育總長傅增湘講許壽裳的壞話。燮和指張協和，是魯迅路礦學堂時期的同學，一直在普通教育司任職，與夏曾佑無甚往來，魯迅何以猜測夏曾佑會找在普通教育司的張協和散布謠言呢？這同樣有悖常識。

考察夏曾佑的晚年生涯，更可證舊說之誤。從個性上看，夏曾佑“平生不喜附諛，作（做） 官無所干求，升沈一聽之”。彼時的夏曾佑“束書不觀，只字不寫，蓋已讀遍群書”，梁啟超說他“晚年思想到怎樣程度，恐怕除了他自己外沒有人知道”。1918年，至交嚴復曾向人提起夏曾佑的近況，稱“穗卿學識甚高，而于佛學尤邃，自灰心世事已（以） 來，日惟縱酒，每至爛醉蕩地，朋友每以衛生為言，而穗卿不之恤也”。周作人也說夏曾佑“民初看了袁世凱的政治很是灰心”，專門喝酒，不加節制。夏曾佑去世后，后人在《哀啟》中說：“歷歲兵爭，教部如間曹，先嚴所計畫百無一行，于是不復論時政。”所謂“間曹”，當指民國建立三四年間換了十余位總長（含兼屬與代理者）。夏曾佑在1916年前后已然對世事灰心。這位“自謂無書可讀，無事可談，惟沉湎于酒，卒以酒死”的官場隱者，顯然與魯迅致許壽裳信中描述的那位慣于爭權奪利、培植黨羽、造謠生事的形象有云泥之別。

事實上，“エバ”當指袁希濤。魯迅所言“エバ之健將牛獻周”提供了一條破解謎題的關鍵線索。查《教育部委任令第二三號》，1916年12月11日，牛獻周的身份不過是普通“部員”而已，不是僉事、視學，甚至不是主事。可是短短半年之后，牛獻周獲破格提拔，被擢為僉事，還擔任了科長實職。簽押牛獻周委任令的恰是“教育次長暫行代理部務袁希濤”。袁希濤自1912年就任普通教育司司長，牛獻周恰好任職在普通教育司，身處袁希濤一貫的勢力范圍。對比來看，夏曾佑身邊最親近的弟子戴螺舲1912年就被任命為主事，1918年才擢為僉事。倘若夏曾佑可以影響人事變遷，何以拔擢非親非故之牛獻周而讓弟子戴螺舲數年“原地踏步”？比起夏曾佑，“エバ”更像是袁希濤。

民國初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分南北兩派，本屬同一陣營的南方部員里又有吳越之爭。1912年7月30日，魯迅在日記中批評中國通俗教育研究會“實乃吳人所為”，認為難有好事。同年9月6日日記載：“上午赴本部職員會，僅有范總長演說，其詞甚怪。”范源濂認為：“中國古書多恥言利，此等道德，不宜適用于五族生計困難時代，現決定于教科各書內兼注重經濟，以補古書之不備，而養成社會生利之智識。”在魯迅看來，教育總長大談“養成社會生利之智識”顯然是尸位素餐的。然而，范源濂的教育觀卻與袁希濤、蔣維喬等江蘇教育會骨干重實際、重基礎教育的思路相契合。蔡元培曾對比說，“我偏于理想，而范君注重實踐”，“我的興趣，偏于高等教育”，“他的興趣，偏于普通教育”。蔡元培原倡社會教育司負責宗教、禮俗、文藝、圖書諸事，即“偏于理想”，用力于務虛。范源濂作為學部舊吏，延續的是晚清的實利主義教育理念，是為“注重實踐”，故重用普通教育司。蔡元培視之為互補，但也為他離開后的教育部留下隱患。

民國初年，北洋政府教育部的吳越之爭同時也延伸到了普通教育司與社會教育司孰重孰輕的發展策略問題，既牽涉人事糾紛，也是教育理念的分歧。袁世凱復辟失敗后，袁希濤先回教育部任次長，范源濂亦再任總長。教育部吳越兩派的沖突在1917年愈演愈烈。6月，因范源濂需調養，袁希濤代理部務，推行改革。許壽裳被外放與夏曾佑之去職等都是在此背景下發生的。而回京接替許壽裳參事一職的正是時任江蘇省教育廳廳長的蔣維喬。浙人勢力此時遭遇打擊。魯迅1918年1月4日所言“此間聞老蝦公以不厭其欲，頗暗中作怪”，說的當是袁希濤謀求總長職位不成。不過，在傅增湘接任教育總長后，袁希濤仍任次長，且深得信任，所以魯迅提醒“不可不防”。據前文所引《教育部職員一覽表》可知，北洋政府教育部剛創辦時，許壽裳恰在袁希濤擔任司長的普通教育司擬任第一科科長，即為下屬。而后，部內浙人勢力頗強，在董恂士任教育次長、特別是汪大燮任總長之際，許壽裳拔擢迅速，升至參事。在此過程中，袁、許二人或有齟齬，故有魯迅“不可不防”的提醒。

在1919年1月16日信中，魯迅所謂“エバ”造謠者，也是基于張協和一直在普通教育司任職，是袁希濤的老部下才做此推測的。隨后，魯迅還補充說造謠“是此公長技”，“對于ラィブチヒ亦往往如此”。“ラィブチヒ”是萊比錫的日語假名。魯迅這里暗指兩入萊比錫大學求學的蔡元培。1927年，魯迅曾兩次在致章廷謙信中表達對蔡元培用人眼光的質疑，或說“我和此公，氣味不投者也，民元以后，他所賞識者，袁希濤蔣維喬輩”，或稱“孑公復膺大學院長，飯仍是蔣維喬袁希濤口中物也”。有學者統計，在《魯迅全集》中，“但凡涉及蔣維喬之處，評價和流露的感情都不是正面的”。然而，學界向來不明魯迅何以如此厭惡袁希濤。在明了“エバ”為袁希濤之后，此疑問即可迎刃而解。

余論

就史料研究而言，一般來說，作者的日記與書信的可信度遠大于第三人的回憶錄資料。然而，因向來錯解了魯迅日記所言夏曾佑“陰鷙可畏”的含義以及誤認了魯迅書信所記“老蝦公”與“エバ”均指夏曾佑，反而使得周作人回憶里的真實史料被有意無意忽略了。而這一忽略又加固了對魯迅日記、書信中相關文字的認知障礙。這一值得反思的研究問題又構成了認識夏曾佑的難題，導致長期以來不僅魯迅研究界對夏曾佑無甚好感，近代史學界也對晚年夏曾佑的評價偏于消極。雖然張杰、戴海斌二位學者已經各自在文章中對民國初年的夏曾佑多有回護，但前者回避“老蝦公”與“エバ”的問題，后者以時代的落伍者或落幕者來定位夏曾佑晚年的保守，認為夏曾佑等老新黨作為師長曾給予魯迅這代人思想的營養，但在新舊賡續的歷史進程中，于后輩人眼中，“曾經的老師漸漸褪去了原來光彩”，當魯迅一代成為風起云涌的潮頭人物時，夏曾佑等“則漸行遠去，退出了曾經屬于他們的舞臺”。這種闡釋兩代人精神聯系的思想史路徑，在本質上仍然是將晚清視為“五四”先導的過渡論或轉型說范式的顯影。

實際上，在魯迅心中，夏曾佑何嘗失去了光彩？魯迅對夏曾佑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可謂推崇備至。夏曾佑去世三年后，1927年底，魯迅談起夏氏時稱“弄些什么‘國學’的人大概也都知道的，我們不必看他另外的論文，只要看他所編的兩本《中國歷史教科書》，就知道他看中國人有怎地清楚”。《中國歷史教科書》是夏曾佑在1903—1905年隨寫隨出的，表面上看只是一套普通的中學教科書。原定計劃共五冊，編至“國朝”，后未能完篇，出至第三冊，因故中斷，訖于隋代。魯迅或記憶有誤，或只讀了前兩冊。在魯迅看來，夏曾佑把國民性看得很透。可惜的是，俗世之人不解夏書的妙處。1917年，張元濟約請夏曾佑續寫其書，后考慮“銷數大減”而擱置。20世紀20年代，不僅《中國歷史教科書》未被經典化，梁啟超甚至感慨“社會上早忘卻有夏穗卿其人了”。按周予同的說法，《中國歷史教科書》是在夏曾佑死后因梁啟超的推賞乃獲學術聲譽的；直到1933年冬，商務印書館將此三書加以句讀，作為商務版“大學叢書”之一，易名《中國古代史》重新出版，但此舉很快引來時人繆鳳林的批評，“指責商務以中學教科書改稱為大學叢書”。

相較而言，魯迅幾乎在夏曾佑著作再版的第一時間就屢屢向人推薦。他在1934年2月致姚克信中說：“倘查書，則夏曾佑之《中國古代史》（商務印書館出版，價三元）最簡明。”同年，魯迅在《隨便翻翻》里建議“常在問人該讀什么書”的青年們，“無論是學文學的，學科學的，他應該先看一部關于歷史的簡明而可靠的書”。在這里，魯迅心里想的顯系夏曾佑之作。他在1935年4月19日致唐弢信中再次推薦了《中國古代史》：“夏曾佑做過一部歷史教科書，我年青時看過，覺得還好，現在改名《中國古代史》了，兩種皆商務印書（館） 版。”力勸青年“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的魯迅卻反復明里暗里向青年推薦夏曾佑的書。就在《隨便翻翻》里，魯迅說“我久不看現行的歷史教科書了，不知道里面怎么說”，但對近三十年前的一本中學歷史教科書竟然如此難以忘懷。

可以斷言，夏曾佑之于魯迅絕不是簡單的揮手告別的關系，“老蝦公”與“エバ”這類看似小巧的細致考證，在推翻了夏曾佑由“先驅”淪為“遺老”的假性敘事之后，也釋放了重新審視夏曾佑與魯迅兩代人精神譜系的新可能。

① 夏元瑮：《夏曾佑傳略》，楊琥編：《夏曾佑集》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6頁，第1146頁。

②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夏曉虹點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04頁。

③ 梁啟超：《亡友夏穗卿先生》，《晨報副鐫》1924年4月29日。

④ 嚴復：《與載澤》，馬勇、徐超、黃令坦編校：《嚴復全集》第8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67頁。

⑤ 張杰：《魯迅與夏曾佑》，《上海魯迅研究》2010年第2期。尚可補充的是，魯迅與夏曾佑的兒子夏元瑮（字浮筠） 的關系。一般認為，1924年魯迅在西安講學前后，因同在女師大任教，夏元瑮曾得魯迅贈《中國小說史略》上下冊。然而，夏元瑮為物理學教授，其名1924年3月前未見于魯迅日記中，兩人幾乎沒有私交。1924年3月1日，魯迅在女師大贈其小說史上冊時，亦尚未有西安講學的動議。故而，魯迅贈夏元瑮《中國小說史略》，亦可從魯迅與夏曾佑關系延長線上來考慮。

⑥《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0頁，第116頁，第143頁，第156頁，第218頁，第218頁，第31頁，第510—511頁，第316頁，第13頁，第19—20頁。以下《魯迅全集》在注釋中如未特別注明，均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⑦ 如姜德明：《魯迅與夏穗卿》，《書葉集》，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98頁；陳福康：《關于魯迅手書夏穗卿一聯》，《中國現代文藝資料叢刊》第7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彭定安、馬蹄疾編著：《魯迅和他的同時代人》上，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73—174頁。

⑧ 魯迅：《180104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第357頁，第357頁。

⑨ 魯迅：《180820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第366頁，第366頁。

⑩ 魯迅：《190116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第370頁，第370頁，第370頁。

魯迅：《180104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46頁；《180820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55頁。

魯迅：《180104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第358頁；《180820致許壽裳》，《魯訊全集》第11卷，第368頁。

周作人：《夏穗卿》，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11頁，第211頁，第211頁。

周作人：《〈唐宋詩醇〉與魯迅舊詩》，《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27頁。

周作人：《〈戀愛的悲劇〉》，《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第275頁。

魯迅：《頭發的故事》，《魯迅全集》第1卷，第484頁。

蔡元培：《致范源濂周樹人等電》，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53—154頁。

蔡元培：《致夏曾佑電》，《蔡元培全集》第2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57頁。

蔡元培：《自寫年譜》，《蔡元培全集》第7卷，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11頁。

蔡元培：《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蔡元培全集》第4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71—377頁。

吳敬恒：《關于蔡元培先生：四十年前之小故事》，《福建教育》1940年第4期。

林盼、胡欣軒、王衛東整理：《蔣維喬日記》第2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556頁。

《大事記》，《教育雜志》第4卷第3號，1912年6月10日。

朱有瓛獻、戚名琇、錢曼倩、霍益萍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教育行政機構及教育團體》，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22頁。

唐天然：《舊教育部魯迅履歷表及社教司第一科成員花名冊說明》，《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4期。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馬會芹編：《摯友的懷念——許壽裳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頁。

張杰：《魯迅與夏曾佑》。

王錫榮：《魯迅稱誰為“師”和“先生”？》，《紹興魯迅研究2009》，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關愛和：《夏曾佑與晚清文壇》，《蘇州大學學報》2020年第3期。

夏曾佑：《本館附印說部緣起》，《夏曾佑集》上冊，第24頁。

陳福康：《關于魯迅手書夏穗卿一聯》。在手書夏曾佑詩句后，魯迅自注“此夏穗卿先生詩也，故用僻典，令人難解，可惡之至”。“可惡之至”或被釋為魯迅以玩笑口吻批評夏氏詩歌艱澀，或被解成魯迅對遺老夏曾佑的厭惡。此兩說均不確，與以“先生”尊稱的語氣不符。魯迅所謂“可惡之至”當為打趣自己讀不懂前輩詩藝的懊惱。

沈尹默：《魯迅生活中的一節》，《文藝雜志》1956年第10期。

沈尹默：《憶魯迅》，《文藝新地》1951年第8期。

王景山：《“老蝦公”和“エバ”》，《社會科學戰線》1978年第4期。

景山：《新版〈魯迅書信考釋〉增訂本后記》，《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1期。

《教育部令第五號》，《政府公報》第710期，1918年1月13日。

王祖彝：《京師圖書館回顧錄》，《中華圖書館協會會報》1931年第2期。

周作人：《〈曲成圖譜〉》，《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第99—100頁。

黃惲：《難兄難弟：周氏兄弟識小錄》，東方出版社2018年版，第114—117頁。

葉景葵：《志盦詩稿跋》，柳和城編：《葉景葵文集》中冊，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6版，第960頁。

嚴復：《與熊育錫·七十三》，《嚴復全集》第8卷，第364頁。

夏元瑮、夏元瑜：《哀啟》，《夏曾佑集》下冊，第1145頁。

葉景葵：《志盦詩稿跋》，《葉景葵文集》中冊，第960頁。與之相印證的，還有一則陳寅恪幼年時去見夏曾佑的軼事。夏曾佑對他說：“你能讀外國書，很好；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沒得讀了。”陳寅恪當時很驚訝，以為那位學者老糊涂了，直到他自己也老了，才體會到夏曾佑的深意。東方望：《“書讀完了”》，《讀書》1984年第11期。

《教育部委任令第二三號》，《政府公報》第339期，1916年12月13日。

民國初年，按教育部官制，僉事、主事定額。僉事由總長推薦，總統任免，“分掌總務廳及各司事務”；主事則由總長直接任免，“助理總務廳及各司事務”。主事是僉事的助理（《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教育行政機構及教育團體》，第112—114頁）。牛獻周未經“主事”之職，從新任部員擢為僉事。

據1981年版和2005年版《魯迅全集》注釋，牛獻周在1917年6月“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普通教育司僉事兼第二科科長”（《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55頁；《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8頁）。但筆者詳查1917年6月《政府公報》以及6至9月的《教育公報》，并未見到任命牛獻周為科長的文件。

《教育部令第三七號》，《政府公報》第525期，1917年6月28日。

《夏穗卿遺詩》由戴螺舲完成抄編并加注。據錢秉雄藏鈔本，正文之前，戴螺舲又提作“夏穗卿師遺詩”與“受業戴克讓謹錄”，可見師生關系之密切。趙慎修：《夏曾佑詩集校》，《近代文學史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3—61頁。

《大總統令》，《政府公報》第714期，1918年1月17日。

《學界大事記》，《教育界》1912年第4期。

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經驗》，《蔡元培全集》第7卷，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11頁。

魯迅：《270612致章廷謙》，《魯迅全集》第12卷，第37頁。

魯迅：《270919致章廷謙》，《魯迅全集》第12卷，第69頁。

張杰：《蔣維喬·蔡元培·魯迅》，《魯迅雜考》，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76頁。

戴海斌：《夏曾佑、錢恂與魯迅：從“祭孔”一幕說起》，《上海魯迅研究》2012年第4期。

魯迅：《談所謂“大內檔案”》，《魯迅全集》第3卷，第588頁。

全根先：《夏曾佑年譜簡編》，《文津學志》第9輯，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版。

周予同：《五十年來中國之新史學》，《學林》1941年第4期。

魯迅：《340211致姚克》，《魯迅全集》第13卷，第23頁。

魯迅：《隨便翻翻》，《魯迅全集》第6卷，第142—143頁，第142頁。

魯迅：《350419致唐弢》，《魯迅全集》第13卷，第440頁。

魯迅：《青年必讀書》，《魯迅全集》第3卷，第12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