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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這個分工明確的現(xiàn)代社會中,文科似乎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尷尬的存在。大學的學科建制以及管理體系的日漸精密,使得談論人文精神越來越不合時宜,而數字化的考核標準也經常使那些有志于學術的師生們在表格、課題、報銷之間疲于奔命。當我們想恢復人文精神本身的魅力和號召力時,卻往往屈從于瑣碎與枯燥的現(xiàn)實。文、史、哲似乎失去了曾經的意義與光輝,而成了皓首窮經式的 之學。當文科失去了引領和啟迪的價值取向,在更多元的價值和選擇之間反思自己往昔的“傲慢”,對于寄托了對真理驕傲求索的“文科”,我們又能有哪些新的期待呢?
而與之一起變得“邊緣”的,還有知識分子們經常掛在口頭上的“人文精神”。長篇小說的作用,很輕易地就被自媒體上的一篇特稿所取代;看一部兩個小時的電影,不如去抖音搜索“5分鐘給你講完XXX”的短視頻。越來越精細的社會分工以及視聽徹底被媒體占據的娛樂工業(yè),已經習慣讓別人代替我們來思考,為我們提供現(xiàn)成的意見。如果我們的大學教育不再承擔起人文精神的“重負”,不再思考那些沉重而理想主義的命題,我們會活得更輕松嗎?
《“廢除文科學部”的沖擊》是日本社會學家吉見俊哉為以上問題所做出的答辯詞。跳出了“有用”與“沒用”的二分法以及文理分科之間思維的對立,吉見俊哉嘗試從大學的源頭來解釋文科的不可或缺性。而在他看來,文科的意義在于找到在商品社會日漸消逝的“博雅”傳統(tǒng)。在這種傳統(tǒng)里,人的價值不在于分工和社會的需求,而在于一種通過知識與思考才能獲得的普遍性。已經成為現(xiàn)代公共生活重要原則的批判精神、對不同價值尺度的尊重,以及推己及人的反思能力,其實恰恰是被淘汰的人文精神的重要遺產。

就個人經驗而言,高考招生咨詢工作一般包括前線“擺攤”和后方“深談”兩部分。所謂“擺攤”,便是在出分當日,各高校在目標省份的某大學操場抑或會展中心擺開陣仗,高分考生及其家長在諸多名校的熱情競逐中盡情享受自己為期一周的人生高光時刻,而平日里自視甚高的大學此時也只能放下身段,淪為被選擇對象,任人品評;所謂“深談”,則是將目標考生邀至各自后方的營地(為考生便利計,各高校往往被安排在同一賓館),一對一深入交流、輔導,當然,同檔友校間自然也少不了一番刀光劍影的競逐。在這樓上樓下短兵相接的比較——被比較、審視——被審視之間,無論是否愿意面對,當下中國大學的境遇、專業(yè)的冷暖都會以一種極端得令人尷尬和意外之形式呈現(xiàn)在你面前。大學中人所全心捍衛(wèi)者,在招生市場上時而也會遭受赤裸裸的冷遇或蔑視,不過或許在高校畢業(yè)生招聘市場上,那種沖擊感會來得更為真切。高考招生、大學招聘的趨勢,既是一個國家經濟、產業(yè)、社會發(fā)展的晴雨表,又折射出社會對大學專業(yè)的普遍認知狀況,表里、因果盡在其中。
具體到招生策略,近年來,除了各校的王牌專業(yè)有幸在招生目錄上“擁有姓名”,那些就業(yè)前景不被看好的專業(yè)只能混跡在各類“實驗班”的名目之中,管見所及,基礎學科和傳統(tǒng)工科便是其中常客。在分數上距離王牌專業(yè)(學科實力和就業(yè)前景雙重意義上)略有差距的考生和家長對此藏“拙”操作也大多心領神會,畢竟報考是一門關于性價比的學問。招生搏殺時,我們常常從考生那里聽到競爭對手直擊靈魂的殺手锏——“學XX專業(yè)有什么用?”無論是否靠譜,此言可謂一語拿捏了家長的死穴,畢竟在他們看來,就業(yè)意義上的“有用”幾乎便是決策的決定性因素。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基礎學科和傳統(tǒng)工科不受待見似乎已是一種市場與時代的選擇。2020年出臺實施的“強基計劃”自然是管理部門意識到這一趨勢后采取的積極干預措施,但在其背面恰恰說明基礎學科、傳統(tǒng)學科不再是被社會普遍認同的優(yōu)先項。
我想,吉見俊哉(1957— )的《“廢除文科學部”的沖擊》(以下簡稱《沖擊》)近來對中文讀書界形成的沖擊,或許可以理解為某種超越國界、物傷其類的共鳴感,或者說痛感。在這本討論“文科危機”的著作中,作者直言:“實際上這一‘危機’所威脅的不僅僅限于文科。倒不如說,恰恰是這一‘大學危機’,超越了文科和理科的鴻溝,它才成為日本大學需要直面的現(xiàn)實。”或許,將此言中的“日本”置換為當下的中國甚至美國、法國、德國,都似無不妥。直面“廢除文科學部”的危機對中國而言或許為時略早,然而以“文科危機”為表征的全球大學的普遍問題實則卻為各國所共有,無論是此刻抑或未來。我生于20世紀80年代,那時,“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度是社會的普遍共識;2000年前后,新世紀將是“生物學的世紀”也被人津津樂道;而今理化生卻似乎只能被包裝在“自然科學實驗班”中艱難求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愿景亦不等同于實情。在這個意義上,文科的落寞恐怕只是“先退為敬”而已,大學的危機將是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人們不得不直面的問題,而《沖擊》作為域外經驗對于當下學界的意義也是不言而喻的。
《沖擊》中所臚列的大學生存環(huán)境問題(全球化、高齡少子化、人才競爭戰(zhàn))乃至“國立大學改革方案”之因應,對我們而言都似曾相識。從“理科有用、文科無用”的社會認知、文理科競爭性經費的失衡,到文部科學省指導下的大學改革、競爭原則的引入、周期性學科評估、研究生擴招、教育管理部門對人才培養(yǎng)的強調、對組織調整和功能分化的凸顯、對“創(chuàng)新”服務社會經濟的期許,莫不盡然。這一時移——世易——備變的應對策略背后則是不由分說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進化論邏輯。其結果是,文科從業(yè)者們“在日益窘迫的環(huán)境中,也更容易采取防御性的態(tài)度,不求發(fā)展,只求守住自己的領地”。在“創(chuàng)新”成為衡量大學國際競爭力水平和資源配置依據的時代,文科的相形見絀、不合時宜似乎無可申辯。

而吉見先生卻試圖為之一辯。對于主流社會相關議論中的關鍵詞、理科思維下的單一尺度——“創(chuàng)新”,他援引馬克斯·韋伯的“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提出了異議,他將廣義上的“理科”與“文科”的意義維度區(qū)分為“完成目的的有用性”和“創(chuàng)造價值的有用性”。其中,前者 “只針對事先給定的目的才有效”,“如果目的或價值尺度本身發(fā)生了變化,那么以為‘有用’而做出的解答,將變得毫無價值”,因此也“無法從內部突破既有體系”;而后者“則要求具有將那些可能在較長時間段中發(fā)生變化的多元價值納入視野的能力”,而“在多元的價值尺度中,為了在每一種具體情況下用最佳的價值尺度,就需要與各種價值尺度均保持一定距離,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深陷于某一個價值尺度,將失去應對新變化時的靈活性”。這一區(qū)分中至少暗含著文科對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兩種可能性,它可以象征想象力,更應是防波堤。吉見在可比的意義上,通過對日本索尼公司與美國蘋果公司的比較,指出“日本社會的一大特點,就是缺乏在歷史大潮中改變價值尺度并大膽預測未來的力量”。而陳平原教授的憂慮和提醒則更具普遍現(xiàn)實性。他在討論人文與科技的關系時表示,“技術進步無法阻擋,但其對于人類思想及道德的挑戰(zhàn)不能忽視,起碼必須未雨綢繆,不能任憑某種科技(比如信息科技)單兵突進”。這些年數字化、人臉識別技術、AI、人工智能摧枯拉朽地迅猛發(fā)展,而其問題在近年來也已逐漸凸顯,當此時也,“文科何為”值得重思。
作為文科出身的東京大學的副校長,吉見試圖回應的問題,毋寧說也正是我們當下不得不直面的問題——文科該如何活下去?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出給國家、社會、學生的問題,不如說是出給教育管理者們的問題,他們首先要面對的是,身在“創(chuàng)新”風潮中的文科教師、學者們的生存問題,以及包括資源分配等與學科存亡息息相關的關鍵問題。作為一個從事日本文史教學與研究的“文科”從業(yè)者,筆者自然不難理解吉見的良苦用心,人同此心、感同身受;甚至不妨明言,文科危機,四海攸同。
不過,這里似乎依然有兩個問題需要仔細推敲、斟酌。首先,這種寬泛的“文科”“理科”區(qū)分是否會在“基礎學科”與“應用學科”的意義上混淆了理科與工科醫(yī)科、人文學與社會科學的使命和功用。前文談到的“強基計劃”,在政策制定者那里,正是“要突出基礎學科的支撐引領作用,重點在數學、物理、化學、信息學、生物學及歷史、哲學、古文字學等相關專業(yè)招生”。基礎學科的意義需要以官方政策強力傾斜支撐本身,其背后不正是人文學科和理科被認為“短期無用”嗎?在這一點上,日本與中國別無二致,吉見就坦率地指出,“‘掙錢的理科’與‘不掙錢的文科’這一對立成了世間的‘常識’,這才是隱藏在本次‘廢除文科學部問題’引發(fā)的事態(tài)背后的真正的根本性問題”。其次,吉見指出,今天日本的“重理”路線實則是戰(zhàn)時“總力戰(zhàn)”體制、“選擇與集中”政策的慣性延續(xù)。這一戰(zhàn)時日美爭勝的邏輯轉而在當下提高日本大學“國際競爭力”的語境下得以繼承,此說堪稱洞見。而在批判理科式“完成目的的有用性”時,作者給出了兩個案例:“日本經歷了這樣的教訓,戰(zhàn)爭時一說‘鬼畜美英’,大家都眾口一詞痛斥‘鬼畜美英’,戰(zhàn)后一說‘高速增長’,大家又都朝著‘高速增長’奮力疾行。”在這一論述中,戰(zhàn)后與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似乎共有某種因理科式“工具理性”而形成的目的批判、價值相對自覺之缺失。關于前者,作者在本書第一章做了具體的展開:
“二戰(zhàn)”中的日本抱著戰(zhàn)勝美國這一明確的目的,以能夠直接貢獻于此的理工科應用型學問為中心,全力動員大學的知識資源支撐戰(zhàn)爭,結果卻是一切化為灰燼,國民遭受滅頂之災。視目的為既定要求,一味追求作為工具的有用性——從這樣的思考模式之中,無法產生“其實戰(zhàn)勝美國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樣對目的本身進行客觀批評的視點。在那個時代,擔負知識生產責任的大學本應該做的,不是跟風設立有助于提高軍事技術水平的研究所,而是勇敢地指出大家正在追求的目標從根本上是錯的,從而轉換價值標準,確定新的目標,開創(chuàng)出新的時代。

在目的——價值二元論中,吉見先生以“日本戰(zhàn)勝美國是否可能”的問題(而非近代日本的對外侵略戰(zhàn)爭)作為對理科“目的有用論”的批判,似乎暗含著對“如若可能,便可支持”的邏輯是否妥帖(在戰(zhàn)時日本,理科以科學技術殺人,而文科用思想文筆殺人,雖強度、烈度有別,但在“目的/價值給定”的意義上別無二致,“筆部隊”此之謂也)的質疑。需注意的是,這一觀念實則是以流動性的“多元價值”之存在空間為不言自明的前提,但是這一先決條件本身卻并不是自明的。在某些特定的歷史語境下,價值難以多元,如此若從多元價值的可能性上討論文科存在的價值,恐怕就有些勉為其難。并非是要徹底否認吉見的立論基礎,因為此書是在“‘歐美列強’的全球性學術霸權不斷推進的當下”,以日本民眾為預設讀者的;落實到實踐層面,這一論斷并不具備超越時代和國界、可操作的普遍性。
此外,吉見先生的預設讀者是日本普通民眾,在觀念層面人們會認為先生所言不無道理,但卻無關自己的現(xiàn)實選擇。盡管如此,這種發(fā)聲依然是必要的、可貴的。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在學術共同體內部不厭其煩地主張文科的價值,這顯然是搞錯了對象,實則無需多言,因為我們需要著意對話的對象應是“圈外人”——包括政府官員、普通民眾乃至行外專家,因為他們或許在更大程度上左右、影響著文科的當下命運和未來走向。陳平原教授便曾明言其近年來思考的問題是“如何向圈外人發(fā)言,讓他們明了人文學的意義;或者說,如何向已達成某種默契的‘社會共識’挑戰(zhàn),證明人文學的存在價值及發(fā)展空間”,強調“人文學者要學會理直氣壯且恰如其分地、公開地、大聲地說出人文學的好處、貢獻與重要性”。
大學、學科是歷史性產物,自有其壽命和限度,人類社會對大學與學科認知進程之嬗變無疑也是不同時期、參數不斷變化的前提下,權力、社會、市場與人等諸多要素綜合約束、協(xié)商、作用的結果。有時,究竟是社會誤解、拋棄了大學,還是大學中人錯付了時代、誤判了社會,誰辜負了誰,還真難說清。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對大學、對學科做“去歷史化”理解是要不得的,而基于現(xiàn)實困境的歷史回望將賦予當下觀察以必要的歷史感覺。吉見敏銳地指出,“日本的大學被‘全球化’‘數字化’‘少子高齡化’三大浪潮席卷。這三大浪潮使得大學、學問以及社會的存在方式發(fā)生了三重變革,任何一所大學都再也無法依靠既有的方式繼續(xù)生存了。也許是為了應對社會流動性、無邊界化以及不穩(wěn)定性等一系列問題,大學知識生產的存在方式也在發(fā)生變化”,并將其主要特征總結為知識的市場化、全球化、數字化和復雜細分化。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書雖名為“‘廢除文科學部’的沖擊”,實際上,作者只是以“廢除文科學部”所形成的社會震動作為引子,將問題引向對這一事態(tài)所造成的“沖擊”及其內在機制問題的討論,以及對權力——資本——大學三元關系的再認識和對當下日本大學體制自身的批判性展望。我想,這或許是因工作而不得不長期周旋于三者之間、為東京大學發(fā)展殫精竭慮的副校長所獨有的觀察視角。吉見對21世紀現(xiàn)實的定性是穩(wěn)定而明確的——這是一個“人、知識、資本等所有方向都在向流動性、無邊界化方向不斷發(fā)展的世界”,然而,左右大學發(fā)展的諸要素之間卻始終“相互誤解”,權力的邏輯(基于財政支撐的方向指導)、資本的邏輯(基于領導權威、指令體系的高效運轉)與大學本有的邏輯(獨立自由的學術共同體與自上而下的管理體系疊加的二重性)之間齟齬不斷,成為日本大學改革的難言之隱。吉見甚至以幕末日本為喻,痛批“明明‘黑船’已經來襲,人們卻還固守幕藩體制”,而他給出的藥方自然是價值、觀念上的“開國”、破壁,打破大學內部利益集團的堅硬外殼,以更為靈活(宮本武藏的“二刀流”式)、柔軟的姿態(tài)(謂之“蛞蝓魚”)應對流動、互通時代的挑戰(zhàn)。吉見列舉了要沖破的五重壁壘,竊以為這實則關系到大學存在的一個基本價值問題,比如,誰來決定(定義)學生學什么(成為怎樣的人),是大學(學科)還是學生自身?教師是否并如何捍衛(wèi)有形學科建制下自己的權威性、精英意識和優(yōu)越感?在生源嚴重流失和保住個人教職之間如何把握脆弱的平衡?
一個教日本文學史的同行曾不無焦慮地對我抱怨說:“我的學生們好像大多沉迷于東野圭吾這樣的流行作家,而對夏目漱石這樣的經典作家提不起興趣,如何能讓他們喜歡上夏目漱石呢?”這讓我想到了柄谷行人(1941— ,享譽國際的日本當代著名理論批評家)文學觀、批評觀之轉型。在發(fā)表于2015年的演講《移動與批評》中,柄谷不無沮喪地表示:

我已經沒有心情去積極思考文學。……實際上,我覺得近年來,文學已經沒什么特別的價值了。比如說,在日本的大學里,文學部已相繼消亡,文學的地位無疑是在下滑。今天如果說一個作家受人尊重,那是因為其作品賣得好,而賣得不好的作家不被關注。與其說這是在評價文學,不如說是一種基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原理的評價。以前不是這樣,文學的讀者少也無妨。搞文學的人都有著這樣一種信仰:現(xiàn)在沒人讀,早晚會有人讀的,并會名垂青史。……他們對文學的態(tài)度近似于宗教信仰。……但我已沒有心情找回對文學的信仰。
美國大學里文學系的慘淡狀況,由2021年熱映的美劇《英文系主任》已可見一斑,從美國到日本再到中國,文科(尤其是人文學)地位、境況的下滑與衰微恐怕是全球性的問題。以我所在的外語專業(yè)為例,近年來各高校因轉專業(yè)而導致的生源流失問題日益嚴重,外語學科實際上已處于危機邊緣,而遺憾的是,我們關于學科的既有認知、理解與學科現(xiàn)實境遇之間似乎存在著顯見的錯位和滯后。如果文學不再是一種信仰,如果夏目漱石、狄更斯已敗給東野圭吾和哈利·波特,如果我們只能目送文學時代遠去,那么可以調整的只能是應對的心態(tài)和姿態(tài)。我想,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未必是單指懷有某種理想和信仰的人,更應該是那些呵護理想之火不滅的人。如若我們捍衛(wèi)的不是有形的人文學科,而是無形的人文精神,那么,文科將可能從工業(yè)時代式千篇一律的標準化操作走向后工業(yè)時代式的個性化定制,“向著不同領域的專業(yè)知識進行交互組合的時代過渡”,學生將以個人的志趣自主、能動地組合出若干種個性化的修讀方案。在吉見看來,“當文科知識與實務的、工學的等有效期較短的知識相組合的話,這種有效性就能夠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出作用”。
反躬自問,我們要飭力捍衛(wèi)的,可以是有形的學科建制,更應是無形的人文精神;面向學生,我們所傳授的可以是what,更應是how,所傳遞的可以是有疆界的“知”,更應是無邊界的“識”。就連宣稱早早脫離苦海,放棄了文學、哲學研究和評論的柄谷行人也承認,“只要是寫出來的文本,那么文學批評可以處理一切對象。如果是經濟學、歷史學之類,在專業(yè)之外則無用武之地,但文學批評則能做到”。人文精神固然可以借由人文學科得以賡續(xù),雖當下境遇慘淡,但更可靈魂出竅、破繭成蝶從而無往不至。就文學而言,傷感回望文學的黃金時代自然無可厚非,但似乎還有一種更為可貴的達觀態(tài)度,這讓我想到了黃苗子的遺囑:
關于骨灰的處理問題,曾經和朋友討論過,有人主張約請幾位親友,由一位長者主持,肅立在抽水馬桶旁邊,默哀畢,就把骨灰倒進馬桶,長者扳動水箱把手,禮畢而散。有人主張和在面粉里包餃子,約親友共同進餐,餐畢才宣布餃子里有骨灰,飽餐之后“你當中有我,我當中有你”。……后者好是好,但世俗人會覺得惡心,怕有人吃完要吐。為此,我吩咐我的兒子,把我的小瓶子骨灰送到我插隊的農村,拌到豬食里喂豬,豬吃壯了喂人,往復循環(huán),使它仍然為人民做點有益的貢獻。

或許,放下架子、面子,不憚成為“二刀流”中的短刀,拋除升降榮辱之心,一定程度上超越價值觀念和現(xiàn)實利益、近期目標與遠期愿景間無休止的拉扯,在“你當中有我,我當中有你”的互滲中進入新的循環(huán),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神秀)走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慧能),未嘗不是一個更為光明的方向。
(選自公眾號《新京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