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來回憶（上）

[編者按]在廢紙堆里，我發現一個破舊的油印（就是用手在蠟紙上刻印的文字，用手推方法在蠟版上印出的字）冊子，上面有蔣大莊的名字，蔣大莊的名字，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在安達幾乎家喻戶曉，當過教師，校長，省重點校校長，我在省重點校畢業時畢業證上蓋的校長名章就是蔣大莊。在我印象中他是一個挺和藹的老頭，中等個，微微白發。無意中得到蔣大莊校長的自傳體《七十年來回憶》，如獲至寶，珍藏至今，在蔣大莊校長100周歲之際，謹以此文與大家一起紀念蔣大莊校長，分享他的收獲，重新聆聽他的教誨。

前言

我只是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本無寫回憶的必要，亦無引入事跡可寫。只是常言說得對，人到晚年總好追憶過去，雖已古稀于是就趁我還不太糊涂和衰弱之時，把以前經歷過的而至今印象猶深的人、事、情等，按時間前后如實不諱地付諸筆墨，閑來可供自己閱讀，免得對逝去的歲月得用腦子顛三倒四地去苦索。這就是我用了將近一個月時間，寫出這非書非集的文章的目的。

我也準備將此文章交給自己的兒女和孫輩們看看，使他們知道一些我沒有告訴過他們的事情。我還想送與幾位知己一閱，既是知己，就應該讓他們更多地認知自己，并算作個紀念。

蔣大莊

一九九二年冬記于牡丹江

一家史和童年拾趣

我于一九二二年舊歷九月初八日出生于浙江省諸暨縣黃稼埠。當時黃家埠是一個不到二百戶人家的村落，地處錢塘江南面，距省城杭州五十公里。它依山傍水，風景秀麗。村后是一座不太高的山，春天滿山開放著杜鵑花，艷紅可愛；秋日的夜晚蟲鳴唧唧，推開家中的后窗就不時傳來“紡織娘”的清澈叫聲。村前到處種滿桑樹，紫色的桑籽清甜爽口，成為村童們取之不盡的天然食品。桑樹外面就是開闊而肥沃的稻田，這里的水稻長得特別好，入秋一片金黃，所以把此村名叫“黃稼”。村口有一個河埠，錢塘江的支流浦陽江從這里靜靜流過，坐小火輪沿江北駛，四小時可到達杭州。距村二公里還有浙贛鐵路的一個小站叫湄池站，坐火車去杭州只需兩個小時，水陸交通都很方便。

諸暨民風質樸強悍，卻又文化昌盛。吳越時的美女西施，《儒林外史》中提到的高士王冕，清代名畫家陳老蓮等，都是諸暨人。縣內的“五泄”（五條瀑布齊流）是全省有名的風景勝地。我們的村子在縣城北面二十五公里之處，居民幾乎有一半是地主富農家庭，占有土地五六千畝。在這個山多、人多、地少的長江三角洲南緣，土地這樣集中，在這個縣里也是很少的。

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村子的地主家庭和所謂書香門第里。我家有土地近三百畝，少數自種，多數出租。我的上代有好幾個是前清的進士和舉人，后代就被稱為“念修堂”。從五代家譜算起，高祖有子五人，曾祖居幼；曾祖又生子三人，祖父最小，祖父與我祖母定親后就夭亡，按大家門庭的族規，祖母雖未出閣也不得再稼，就用一頂花轎抬到我家成為“望門寡”。沒有子嗣就將二祖父的幼子過繼與她為子，這就是我的父親———名瑞發子叔子（意即給叔叔當兒子）在我未出生前，祖母也已亡故，使我不能親眼見到這位先人———一個被封建制度奪去畢生幸福的可憐女子。

我家位于村中央，是一所古老的大宅。大臺門用巨石砌成，門外有兩排長長的石凳，供過往行人歇腳用，門頂上刻有“繩武貽謀”四個大字。進去后臺登上十級臺階，才是二臺門，上方懸有一塊大匾，寫的楷書是“父子登科”，因為我的老祖和高祖兩代都考上了舉人。二臺門內有一個長而寬的過廳，掛的匾額更多，中間一塊最大的橡木匾上赫赫兩個燙金大字———“文魁”，旁邊還有不少小字，據說是御賜予我那位中進士的遠祖的。再通過一座三門，方進入內宅，那是一所四面合抱的兩層舊式樓房，中間有一大天井，整所樓房由我家和另一位堂叔家分居。我弄不清我家房屋面積和間數，只記得許多屋子是空蕩蕩的，既不住人，也無多少物件。住人的屋子都又高又大，光線幽暗，夏天悶熱，冬季陰冷。有時還有“菜花蛇”（一種不咬人的家蛇，但很粗大）從房梁上掉下來，令人害怕。抗戰時期，這所宅院被日寇付之一炬，祖先遺留下來的一些古籍和字畫也被焚盡，今天想來實屬損失。

父親過繼出去后雖成為“獨子”，但他一母同胞的卻有四人。大伯父名蔣瑞藻，自學成才，是一個遐邇聞名的學者，生平有許多著作。他編寫的《小說考證》一書由商務印書館印行，曾暢銷全國。魯迅先生所著《小說史略》《小說舊聞抄》兩書中，曾多處提及大伯的名字和引證他《小說考證》中的原話。后來此書也曾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數次再版（目前我尚珍藏上、下兩冊）。二十年代他被上海當時最有名的“澄中學堂”聘去教國文課。惜因其晝夜伏案積勞成疾，年僅四十就與世長辭。二伯父名蔣瑞沂，善于經商，在族人合營的一家木行任經理，很有些除地租外的收入。三十年代時蓋了一座三層新樓房，搬出了老宅，沒住上幾年，新樓也被日寇燒成一片焦土。

我的從兄妹共有七人，其中大伯次子大海長我一歲，二伯長子聰益小我兩歲，因年齡相近，自小關系較親密。大海曾在浙贛鐵路局任職，現住蕪湖。聰益曾在沈陽開一私人書店，1987年某夜數名歹徒入店搶劫，他與之搏斗，慘遭殺害。

我僅有的一位姑母遠嫁紹興謝家橋。其公公生前官居三品道臺，家道殷富，但姑父是個敗家子，后來除剩下一所大宅外其他財產蕩然無存，姑母還得依靠娘家接濟。

我父親雖不如大伯父勤奮好學和著作等身，但他的“國學”水平在遠近也是數一數二的。他古書新書都讀，比較能講民主，從不打罵子侄，也很少呵責下人。不過在收地租方面也和其他叔伯一樣，對佃戶未見有多少寬宏大度之處。他恪守中庸之道，遇事不偏不倚、不怒不爭，這對我以后的為人處世有一定影響。他還是村里唯一的一所學校———文裔小學的校長，但除聘請教師外，其他事從不過問，委托于一位年長的先生。他把一生大部分時間付諸游山玩水、尋勝探幽，杭州西湖則是他的長游地。1940年秋，因后頸患一癰，在當時缺醫少藥的情況下，竟毒發不治去世，年僅48歲。

我母親名石鐵君，娘家在本縣竹浦坡村。她莊重和順，精于烹調和女紅，具有那時大家婦女的典型性格，可是她和父親的婚姻卻是一幕活生生的悲劇，他倆也從未有過真正的感情。據說父親未婚時和一位姓陳的表姐（祖母的內侄女）感情甚篤，兩人曾私有白首之約，由于“上輩之命，媒妁之言”（當時祖父母皆已亡故，曾祖父尚在），不得不與原不相識的母親結了婚。婚后曾生一子，七歲夭折，如兩人到二十八歲（父母同齡）再不得子，父親將正式提出和母親離婚（封建舊社會有女子“七出”條，“出”即休妻，無子其中一條）。幸而就在那年生下了我這個男孩，才未離異，但此后彼此間仍十分疏遠，食不同桌、寢不同床。從我記事之年起，從未見父母在一起親密交談過。祖母是“望門寡”，母親則近似“守活寡”，只是多兩個親生兒子而已。她們婆媳兩代都可以說是封建大家庭中的犧牲品。

因為我幼年時一直是“獨養子”（兄弟大超出生時我已十一歲），父母對我非常鐘愛，尤其是母親，對我更是竭盡愛護之能事。他們不準我到江河池塘，怕不慎淹死；禁止我到后山上玩，怕被毒蛇毒蟲咬傷；更嚴禁我獨自離開本村，怕被強人“綁票”……我真像一件家中剛“出土”不久的文物，所有的人———包括父母、媽媽、仆人以至長工都對我倍加“保護”，唯恐遇到偷劫或損害，固然“珍貴”而很不自由。不過有時在男仆的陪伴下，父母也允許我出去“放放風”，做些無危險性兒童們常玩的事。如夏晚到水田捉鱔魚，秋夜打著燈籠到山麓抓“紡織娘”，冬天雪地捉麻雀（也有彩鳥）等，都充滿無窮的樂趣。捉麻雀的方法和魯迅先生的小說《故鄉》中所寫得一模一樣。捉鱔魚特別好玩，在水田中亮一盞“避風燈”，男仆把“避風燈”掛在遠處，用小棍子趕，鱔魚就奔亮光緩緩游來，“避風燈”下的我就手到擒來（由于鱔魚身滑，有時也會從手里溜掉）一條條裝入竹簍中，回家后倒入涼水鍋里加熱，水一沸鍋中的鱔魚就往上躥，撞得鍋蓋不住地咚咚響（鍋中鱔魚多時甚至可以把鍋蓋撞開，半死不活的鱔魚在灶邊和廚房到處皆是），就像擊小鼓似的好聽，實際上卻是一種殘忍的“水火并用”的殺生法。

童年時最高興的還是過節。清明踏青到“老鷹山”（附近最高的山）上祖墳；端午做菖蒲劍喝雄黃酒；中秋祭月亮婆婆吃蘇式月餅；七月半（祭鬼節）看荷花型的用各色彩紙扎成的“河燈”因為當地民俗靠河岸的村子家家都做（傳說不做家人就會被水鬼捉去淹死），所以當晚村口的河面真有千盞萬盞大大小小的河燈自上游漂來，映得滿河絢麗通明，著實好看！

當然最熱鬧的還是過春節。一進臘月，家里就做紹興黃酒，可裝七石水的大缸滿滿做上一缸，夠喝到明冬。待到中旬，就殺年豬、槌年糕、辦年貨、買年燭……村里有一個叫永水的青年農民，能將熱年糕捏成牛羊豬雞等各種家畜，惟妙惟肖，他年年都給我捏許多，令我愛不釋手。這樣聰明的人可惜無錢讀書，不然很可能會成為一個美術家、雕塑家。

等小年（臘月二十三日）一過，大廳里就掛起列祖列宗的巨幅畫像，男的都頭戴紅纓帽，身穿補服；女的皆高鬢旗裝。一個個正襟危坐，而面貌大多相似。我看著只覺得新奇有趣。至除夕傍晚，爺爺叔伯們領著我們一大群堂兄堂弟，都穿著新制的棉袍馬褂，隔著供桌挨次向祖宗行三跪九叩禮。嬸嬸、伯母、堂姐堂妹們只允許在外面看而不得入內，因女的非承嗣人。祭完祖就回家吃年夜飯，滿桌佳肴都可任意吃，唯獨那盤魚不準動筷，叫做“富貴有余（魚）”。吃完飯，各家男人指揮男仆炒大花生、糖栗子、西瓜子等，女主人和女仆、堂姐妹們則高舉紅綠燈籠，到村里各處亂逛，回來后就向長輩磕頭討壓歲錢，我把收到的壓歲錢用紅紙包上壓在枕頭底下，過了正月才交給母親保存。除夕夜男女上下都不睡覺，我實在困乏時就在灶旁的稻草堆（燒火用）打個盹，覺得比躺在床上要溫暖舒服得多。

玩到了大年初一清晨，我們先得拜天地菩薩，吃糯米小湯圓，然后就奔向村外“搶喜神方”，和兄弟姐妹擲骨子，下跳棋，把拜年得來的麻酥麻片、寸金糖、蜜棗等作為“賭品”。賭錢是大人不允許的，怕傷家族間的和氣（其實叔伯們春節賭得更歡）。眾多堂兄妹在一起玩樂到過完元宵節，方開始收斂。對我這個平日常被“禁閉”在家的孤單兒童來說，再沒有比過年更快樂、更難忘的事了。

二念了三處四所小學

我到六周歲時，父親送我到本村“文裔學校”讀書，這所初小設在山腰的一個尼姑庵，尼姑庵名叫“百步庵”。庵中有老尼和小尼五六個人。其中有個長得白白凈凈法名“秉規”的小尼，還是我們的同學。可是在她十六歲那年，卻動了凡心，跟著我一位堂叔到外地雙宿雙飛去了，在村里留下一段風流韻話。

學校雖房舍不大，不過由我父親聘請的幾位教師卻都是附近清貧飽學之士，我的啟蒙先生姓金，對學生嚴厲而認真。記得上學后的第一課國文是：“來、來、來、來跑來跳！”總共只三個生字，可我的一位堂弟總是念不好，被金先生狠狠打了十下板子，給大家一個“開門威”。我有時因為淘氣，也多次嘗過他手中戒尺和藤條的滋味，這是在家中從未品嘗過的。還有一位教音樂的陳先生，穿一身村里很少見的西服，卻溫和可親。每天領我們唱放學歌：“一天容易，夕陽又西下，鈴聲報放學，歡天喜地各回家……”聲音清亮，似乎至今尚在我的耳邊回響。

父親雖不打罵我，但課子也很嚴，經常督促檢查我的學業，所以同班那些堂兄弟的學習成績都趕不上我。和我經常爭第一的卻是一個貧苦人家的兒子，名叫何祖復，他很聰明，又非常用功，算術肯定比我要強，但得第一的常常是我而不是他，因為我系大戶人家子弟兼校長之子，先生們的筆頭總是難免帶著斜偏。祖復還成為我除本家人以外的唯一好友，他念完初小后無錢繼續上學，到我二伯父家木行當伙計，由于他靈敏勤儉，后來當了管賬先生。像他這樣的孩童如能得到深造，前途不可限量。

當我念完三年級時，農村很不太平，父親怕我遭到不測，就將我遠送到杭州靈隱法云弄小學讀四年級。校長是我的一位表姑母，名陳苓友，女子師范畢業，屬“五四”時代新女性，崇尚自由，并抱獨身主義。我在22歲前多和她住一處，成為我的“保護人”。這所小學雖也不大，卻四周翠巒清溪，風景如畫，老師和同學都比家鄉人“洋氣”。

在這里我只念了一年書，對學習留下的印象模糊，卻難忘兩名同學兼小友。他們一男一女，男的叫張大文，長得很魁梧、性格質樸，后來我認他的父親為義父，我們成了干兄弟。他常常領我到靈隱寺大雄寶殿，看眾多和尚敲著木魚和磬齊聲誦經，聲音非常好聽。和我一起脖掛竹筐到他家的茶山采茶，摘下來的嫩葉片宛若綠雨般地灑滿我們胸前。有時還攀登北高峰捕貉子，可惜未曾抓到過一只。我們后來相別十多年曾在上海見過一面，他完全變了另一個樣，一副高級流氓派頭，也不明告訴我他的職業。舊社會是能將人變成鬼的。女的叫倪慧玲，體態嬌小玲瓏，她家在靈隱“山門口”開一家名“鼎園處”的酒樓，她常和我在飛來峰的山洞里捉迷藏，在冷泉亭邊的流泉濯足戲水，還帶我到她家店里吃美味的“素雞”（一種用豆腐皮加工制作的冷食菜）。1948年，我和妻子、女兒去游靈隱，上這家老酒樓吃飯，可巧又與她重逢，她卻早已“綠葉成陰子滿枝”，成為一個豐腴的少婦了。回想當年青梅竹馬的情景，真不免有些感慨系之！

法云弄小學也是初小，我畢業后又到蕭山縣長河小學讀高小，我的一個表叔在那里教國文，我是投奔他去的。在這所學校僅待了半年，只記得有位美術老師曾教我畫水彩畫，還把我的習作在走廊里展覽，使我對美術有了一些興趣，到中學時還很愛做鉛筆畫。

由于長河小學師資欠佳，到了五年級下學期，父親又讓我重回杭州，插班考入杭州高中附屬小學。表姑當時已轉到杭州女中任教，她在市內眾安橋租了一所房屋，我和她住在一起當通校生。表姑還在附近開了家叫“欣欣社”的新式豆腐店，請了兩位老師傅試制各種花樣的豆制品，目的倒并非為了掙錢，而是抱著時興的“實業救國”的念頭，想通過新產品發展貿易，在繁榮市場上起一點兒作用。

恰恰是這家豆腐店，使我在同學中受到白眼。杭高附小的學生不少是富貴子弟，他們聽說我姑母開豆腐店，就認定我出身于下層社會（當然和城市里的一些闊少爺比，我確實也顯得土氣），瞧不起我。有一次，一個同班的本市同學，竟當眾叫我“小驢兒”，還模仿著驢叫，惹得周圍同學哈哈大笑（其實姑母的豆腐店并非驢子推磨，全用機械）。我出生后還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侮辱，就和他大打出手，雙方都弄得鼻青臉腫，還都被學校訓育處各記一次大過。

高小階段我受過別人的氣，同時也捉弄過別人。當時和我在一起住的還有兩個朋友，一個叫陳望椿，是表姑的內侄，也是我的“隔代”表兄，我和他感情甚厚，他后來曾在浙江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另一個叫蔣玉鈞，其母是表姑的親戚，其父身居高位，所以他雖比我小，卻好以“公子”自居，常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勢。我和望椿就設法“教訓”他。一天，我倆把他騙到“城站公園”深處，齊力將他的內外褲子扒下后藏在公園的入口小亭子里，他只得光著屁股老遠地去取，我倆及游人皆大笑不止。這樣的惡作劇都是背著表姑干的，玉鈞也不敢“告狀”，怕惹怒我們受到二次“懲罰”。附小和高中在同一院內，課余時間我常到高中操場看大姐、大哥們賽跑跳高、踢球和做體操。我非常羨慕他們，希望早點長大也能過這種美好的青春生活。怎料數年后當我讀高中時，卻變成了完全不同的情景！

一年半后我從附小畢業，首次獲得了一張各科成績優良的畢業證書（初小畢業是不發證書的），表姑為此還特意帶我們上西湖“樓外樓”吃了頓美餐。父親則捎來五十塊錢，讓我買些新衣等物好上初中。

三蒙昧無知又充滿憧憬的初中階段

1934年的初秋，我考入杭州一所老牌初中———安定中學。這所學校不但歷史悠久，而且“師才濟濟”，校長名孫信，是浙江的著名學者。校內花木掩映，房舍交錯。作為上下課信號的一口洪鐘，敲起來都能聲聞半城。我數初中這三年求知欲最為旺盛，著實獲得一些書本知識。但除念書外，其他仍和小學時一樣，渾噩無知。

我最喜愛的學科是語文（當時叫國文）。教課的楊先生十分博學，課堂語言生動豐富。我每次作文他都給我打個“宮上”或“宮中”（他按宮、商、角、徵、羽五等記分，宮是最高的），有時還在文后寫上“孺子可教”四個又紅又大的水筆字，讓同學們傳閱。我寫的一篇《冠山的云》習作，經他的推薦，還在全市獲得中學生作文一等獎。楊先生還介紹我閱讀一些名家著作，如魯迅、郁達夫的小說，冰心、朱自清的散文，徐志摩、劉大白的詩歌，田漢、洪深的戲劇等。就培養我學習語文的興趣而言，他不愧是我的一位“恩師”。史、地等科的學習成績，我在班內也一直屬于前幾名。體育科對田徑運動很感興趣，在校運動會的年級組賽中，跳高得過第二，百米得過第三，算是一名“等外”運動員吧！

我對數理化等科除幾何外，皆興趣不濃，成績一般，在班里只夠個中等水平左右。父親和表姑常為此而勸誡甚至訓斥我，但我卻不以大人的意志為轉移，一直到初中畢業，這種偏科的現象都沒有多大的改變，真可謂“孺子不可教”也。

初中時我也充滿幻想，憧憬未來。覺得以后也許能成為文學家、歷史學家一類人物。至于能否實現和如何爭取實現，心中卻是一片朦朧。這種“少年烏托邦”固然可笑，可我總想得很神往，很有味。在校也結識了一些好朋友，其中多數是諸暨“老鄉”，那時大家都很天真，彼此純情相處，從不攀虛偽地交情。我還常常和男生一起戲弄和哄笑女同學，弄得她們十分難堪。少年時期對異性還沒有微妙的情愫可言。

初中時還發生了一件至今印象很深的“大事”：1936年的春天，杭州四名大學生殺死了一名銀行收款員，劫走了幾千元巨金，被槍決示眾，以儆效尤。學校組織大家去看行刑，我們都不敢挨近去看這血的場面。后來日寇侵華期間，我曾在本縣一個叫“白里坂”的村子避亂，方知有一人竟是該村的唯一大學生，家道貧寒無力供他至大學畢業，遂鋌而走險———搶劫銀行，造成一場悲劇。

四高中，顛沛流離的三年

我剛初中畢業，“七七事變”爆發，滬杭相繼淪陷。1937年春，我來到尚未陷于敵手的紹興繼續求學。紹興是座文化名城，當時卻只有一所完中———稽山中學，我就在該校高中部讀書，首次過住宿生活。記得學校的校歌前幾句是“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稽山風景清幽。臥薪嘗膽，有志竟酬，光榮歷史長留。莘莘學子，負笈來游，相期遠紹旁搜……”學校周圍環境確實很美，但我們這些負笈而來的學子，自踏入校門后，就未有過一天寧靜、安謐的生活！敵機經常在古城的上空騷擾，還不時狂轟濫炸，弄得終日人心惶惶。學校師生正在上課，空襲警報突然尖厲地響起，就得倉皇鉆入防空洞里。有一次，一枚炸彈落在近處，炸死一名同學，兩名重傷。社會上時有流言傳來，說鬼子即將攻打紹興，離校師生不斷增多，在校的也寢食難安。在一片風聲鶴唳聲中，勉強挨過一年。

翌年之春，學校決定遷移到離城十公里的一座大剎———顯圣寺里。這所寺院僧人近千，遠遠超過在校學生數。僧人都住在云房，學生白天借禪堂上課，夜晚把佛殿做寢室。我就睡在一尊不知其名的佛爺爺腳下。佛殿寬大陰冷，冬天我們頭戴絨帽，腳穿毛襪睡覺，尚凍得牙齒捉對兒廝打。上課時雖不聞警報聲，可許多教師由于家鄉淪陷，顧念父母妻小，講課無精打采。少數帶家屬的，薪金入不敷出，甚至拍賣自己的衣服用品，何來教學積極性？學生們也像寺內眾僧那樣，“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強打著精神學習。有的連鐘也不愿撞，上課時偷偷去看老僧入定，或在大殿門外瞧方丈領著一群僧人做法事。學校要想保證教育質量，談何容易！

在這種邊流浪邊求學的現狀下，學校伙食自然也欠佳，八人一桌只有一大盆稀溜溜地煮青菜，兩碟本地腐乳，外加每人四兩米飯。隔三差五才能見到一碗炒雞蛋或油豆腐燉肉。

顯圣寺雖屬紹興鄉下，但和城關有舟楫可通。逢假日如聽說城內暫時平靜，我們有時也坐烏篷船進城散散心。一日中午，我和許多同學正在“紹興劇院”看話劇《雷雨》，尚未終場突然四處槍聲大作，場內有人高喊：“日本佬攻城了！”觀眾大驚，紛紛離場奪路而逃。我們也奔跑著沿河提回校，不幸途中竟有兩名同學被流彈擊中身亡。事后才知道是當地守軍與保衛團因內訌互相開火，卻白白送掉了我們兩個年輕同學的性命。

至1939年，紹興城也被日寇侵占。顯圣寺距城不遠，安全考慮。學校無奈再度遷移。師生肩挑書籍行李，徒步跋涉，來到一個距城五十余公里的大山溝里。山口有個大村名叫“銅坑”，學校租借民房權充校舍，我們就在這里“安營扎寨”。銅坑能見到的唯有重山疊嶺，時有野獸出沒，學生都不敢獨自離村遠行。大家活像一群關在無頂蓋的竹籠中的鳥，欲飛而無處可飛。學校的一應教學設備、圖書資料等入山時幾乎全部棄掉，課堂沒有桌凳，我們席地而坐，用講義夾作墊板抄寫筆記，在校學生人數越來越少，當我進入高三時，班內同學僅剩三十余名。有的學科因教師不辭而走，竟無人授課（為完成學業，我們還推遲半年畢業）。我永遠難忘1940年夏季，全班同學畢業離校前夕的那次告別會，大家圍著班主任俞老師，男同學一邊大口地喝著紹興老酒，一邊聽幾位女同學哀婉地唱著：“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瞧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這首動人的畢業歌，都不禁相顧泫然，默默難言。次日清晨，我們懷著國破山河的激憤，懷著同學、老師間依依惜別之情，懷著對未來前途的茫茫感，離開這群居一年多的大山溝，互道珍重，揮手相別。而這一別，我與這三十余名有過磕磕碰碰，又共度歡樂悲哀的同窗誼友，竟沒有一個再次重逢！

在高中時期，我當過兩年班長，并有過一次戀愛。當班長說起來也算趣事。在稽山中學，各班同學以紹興人、諸暨人居多，雙方人數基本相等，其他各縣人只是少數。當時學校中地方觀念很重，這就在班內形成紹、諸兩派，別縣同學則屬于“無派人士”。我竟不知不覺地成為本班諸暨派的“領袖”，大概是由于我人緣很好，又能在壁報上寫一些與紹興派筆戰的小文章，因此獲得諸暨“老鄉”們的擁護。紹興派當然也有自己的“領袖”。每次選舉班長時我們常把“無派人士”的票爭取過來，結果我總以多數票當選為班長。

其實當班長也沒什么優惠之處，只是上下課喊喊口令，和老師、學校多取一些聯系而已。唯一值得驕傲的是能在班內提高“本派”的地位和本人的“身價”。尤感幸福的是容易受到女同學的青睞（這是進入青春期的正常心態吧）。其中有個姓孫的女生，系四朵“校花”之一，對我特別親近，為我修補毛衣，找我絮絮細語，彼此竟逐漸萌發愛戀之情。若不是父親后來耳聞后，告誡我中學時代不應過早為此所困，也許會弄得不能自解。畢業后雙方各自分飛，這段初戀也就不了了之。

高中這三年我在學習上收益甚微，生活上顛沛流離，有一段時間甚至和家庭音訊隔絕。這當然應歸罪于日寇的侵略，在以后的歲月里，這種情況并未在短期內得到改變。

五失學、困居、逃難的蹉跎歲月

離開了銅坑，徒步走了兩天的路程，回到了相距達一百公里的家鄉。彼時我家的老宅已在一年前被焚毀，租借一位遠房堂叔家的余屋暫住。父母間的關系依然如故。兄弟大超已上小學，他很聰明，卻十分頑劣，父親對他很不喜歡，母親則是分外溺愛。許多堂弟堂妹在外讀書未歸。到家不久，遠在江西南昌的姨母（母親的唯一親妹）托人捎信，讓我去姨父任教授的中正大學繼續就讀。我取得父親同意正擬束裝成行，不料父親竟在此時因病猝然謝世。母親恐家庭獨立難支，又顧慮我只身去贛遭遷危險（需通過幾處敵人封鎖線），因此堅決不讓我出門遠去，我只得“母命是從”，留鄉困居。命運之神總是伸出他無形的巨手，控制和駕馭著世人的一生。那年家庭若無此變故，我的未來將另是一番景遷，我今日的回憶也必將截然不同。

家居寂寞卻又不安寧，村里時有“汪記”偽軍和打家劫舍的“燒毛佬”三三兩兩地“光顧”。是時，和我在杭同住的表姑經輾轉奔波，已回到她的老家諸暨店口任“紫北小學”校長。店口又稱巔口，距我村八公里，處于會稽山南麓，人口稠密、商業興旺，是諸暨北部的一個大鎮。表姑約我到該校當代課教師。她為了使我得到心靈上的充實與慰藉，還給我介紹了兩位女性朋友。一個名叫王善金，小我一歲，蕭山人，因避戰亂來紫北小學教音、美等課，一頭天然卷發下有一張白凈的瓜子臉，學校里的教師都叫她小妹妹（因她在同事中年齡最小）。另一個名叫殷品珊，比我大幾個月，本鎮人。父親在杭州開設一家紙行。她身材修長，生就一張俊美的鵝蛋臉，被稱為店口鎮“皇后”。她倆都是很活潑開朗，彼此間也是好友。善金于抗戰勝利后回鄉與一青年結婚，后因感情不合離異，50年代中期到哈爾濱工作，與一機械師相識再次成家。品珊與我相處兩年多后，1943年秋，我倆結為伉儷。

店口因地區靠近大山之邊，日偽懼怕遭受游擊隊伏擊，不敢貿然進擾，較我村安全。我就住在表姑家的老宅（一所比我家更古老陰暗的鄉邸），日常生活除讀書、代課或偶爾玩玩麻將外，就是和品珊一起閑步和談心。在這烽火連天的歲月里，相互安慰兩顆窒息的心，才使感情不斷深化而愿終身相共。遵歸俗回我家舉行婚禮，此后就未重返店口。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寇侵華愈日瘋狂，黃家埠更不安寧，不得不舉家逃難，先后在竹浦坂、楓橋鎮等地暫住過，直至1945年末方回到本村。

爾后品珊生下第一個女兒，取名可可，含有可心可喜之意。她生可可時屬難產，整整一天孩子方呱呱墜地，母親和我從萬分憂急中轉而為喜，母親還不斷口念菩薩保佑，幸母女皆得平安。

居鄉這幾年雖屬于荒廢、蹉跎的歲月，但我卻有了一位相濡以沫的妻子和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在寒夜中感受到家庭的溫馨，是值得欣慰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