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7月,曹禺創作的四幕話劇《雷雨》發表于《文學季刊》第1卷第2期。現代戲劇家李健吾評論其為“一出動人的戲,一部具有偉大性質的長劇”。但從第一版至今,《雷雨》多次改動,隨著時代語境的變化,外界對于《雷雨》的評價也在不斷改變著。
《雷雨》無疑是曹禺戲劇創作成熟的重要標志,通過角色之間復雜的關系,暴露出激烈的戲劇沖突。其中周樸園和魯侍萍的關系處于最基礎的位置,是其他關系及其矛盾爆發的根源。本文將探究《雷雨》中周樸園對魯侍萍感情的誤讀及其原因,并分析這段感情的啟示意義。
一、“周魯感情”的誤讀現象
在對《雷雨》的閱讀接受中,存在誤讀現象:普遍地以狹隘的視角看待周樸園與魯侍萍之間的情感糾葛,并將其簡單地轉化為“周樸園對魯侍萍抱有真情”和“周樸園玩弄魯侍萍感情”兩種片面的觀點。對此進一步提煉,問題可歸結于“周樸園到底愛不愛魯侍萍”這樣一個是非問題。此種角度在分析探討的初始,就極大地顯示出了局限性與困窘,并且在其他諸多因素的影響下,不斷產生著誤讀,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雷雨》的藝術價值。(下文將“周樸園對魯侍萍的感情”簡稱為“周魯感情”)
二、“周魯感情”的誤讀原因
(一)時代話語及曹禺創作態度的轉變
《雷雨》的主要內容,從創作之初到現今,并非一直保持不變。學者廖立在《談曹禺對〈雷雨〉的修改》一文中論及《雷雨》的五種版本:第一種是1934年發表的《文學季刊》上的最早版本;第二種是1936年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單行本;第三種1951年開明書店出版的《曹禺選集》,改動之處較多;第四種是195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曹禺劇本選》,從開明書店的版本復歸到了老版本;第五種是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的單行本,1959年單行本印行第二版,再加上修改,形成了現在的通行版。
版本在變,曹禺先生對于創作的觀點也在不斷變化。最具爭議的就是1951年的開明版,曹禺迫于時代的壓力,在《我對今后創作的初步認識》一文中表現出服從潮流的積極傾向,作出了不得已的讓步。這般受時代因素驅動而作出的改變,并沒有提升作品的藝術價值,其背后凝結的意識形態也和曹禺的初衷背道而馳。最早的解釋、最初的版本應當最具有真實性和研究價值,最能夠代表不受過多外因推動的作者觀點,大幅度的修改變動隔斷了通向“周魯感情”的正道。
《雷雨》初版發表于1934年7月《文化季刊》,產生于左翼“革命話語”的時代,并且郭沫若、魯迅等文壇大家,也將其視為左翼文學的代表作,并將其作為批判封建家庭的有力武器。《雷雨》在這樣的環境中誕生,社會主流風向使之與作者初衷產生了偏差,“周魯情感”也隨之異變。因此,在時代語境的主力推動下,曹禺經自己之手,使“周魯情感”產生了第一重的誤讀。
(二)重要場面的反誤影響
如果基于時代話語影響下的閱讀期待視野,認同“周樸園對魯侍萍只是玩弄與欺騙”這一觀點,那么“周魯”重逢相認的片段就將錯誤的認識推向更遙遠的境地。周樸園在認出魯侍萍后,自然表現出的慌張、震驚、焦慮狀態,和企圖用金錢擺平眼前這樁陳年舊事的處理方式,固然是令人唾棄的。在此,對于周樸園的反應是無法開脫也無須開脫的,其行為本質就是膽小懦弱、不負責任。但是討論的焦點就重返到了“愛與不愛”二元對立的問題上,對周樸園的評價再次回到單一層面,再次陷入誤讀的窠臼。
1936年文化季刊版的序言中,曹禺先生稱:“我是個貧窮的主人,但我請了看戲的賓客升到上帝的座,來憐憫地俯視著這堆在下面蠕動的生物。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著,泥鰍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他們正如一匹跌在澤沼里的羸馬,愈掙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以曹禺先生的創作理念為基點,周樸園在這次意外重逢中的種種表現和種種無力的妄想挽救過去、平息過去的掙扎,只不過是愈加地陷入“命運的深淵”中,無法自拔。所以,正確的結論則需要采用新的視角,從局限的感情論中脫身而出。劉西謂認為:“這出長劇里面,最有力量的一個隱而不見的力量,卻是處處令我們感到的一個命運觀念。”出生于“舊”的環境中受“舊”的觀念支配的人,在人生的泥潭中苦苦掙扎,渴求自救,但終究徒勞無功。那么借此啟發,可以看出《雷雨》“周魯情感”的真正價值與人的生存處境密切相關。
三、“周魯情感”的價值分析
只有充分認清“周魯情感”產生誤讀的諸多原因,才能在此基礎上更加順暢地探尋其真正的價值所在。文本是最具價值的材料,羅蘭巴特提出了“作者之死”的觀點,從結構主義的角度出發,當作者完成作品之后,作品的闡釋就與作者無關了。無論曹禺先生對《雷雨》的基本內涵做過幾次改變,在時代的浪潮涌動中修改了多少內容,最初的版本中始終蘊含著最本質的精神。
(一)避免角色設定的互文影響
在上述的五個版本中,周樸園,除在青年時期,受制于封建家庭的禮教制度,他不能決定自己的婚姻大事之外,再無其他事物處于他的控制范圍之外,包括重新歸來的魯侍萍。魯侍萍則處于弱勢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其行為與選擇受到周樸園的牽制和影響。二者比較,周樸園是“無所不能”的存在,魯侍萍則缺乏主動的權力。此外,1951年的版本中,周樸園一度被打上了“帝國主義狗腿子”的標簽,和時代產生了互文關系。最初版本中的復雜立體形象趨于平面,失去了原有的藝術個性,大幅度的人物改造,將周樸園這個角色變成了階級斗爭的批駁對象,在情感的內在組成中插入生硬的階級矛盾沖突,增加了讀者把握角色深度的困難。
基于這樣的認識,讀者在接受過程中,極有可能忽視周樸園作為一個“基本的人”的情感,并且將更多的關懷給予魯侍萍。羅蘭巴特在《大百科全書》“文學理論”詞條中提出:“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每一篇文本都是在重新組織和利用已有的言辭。”“封建家主”的形象,在中國古代小說中也屢見不鮮,如《李娃傳》中,父親掌握著兒子的“生殺大權”。《雷雨》中存在著類似的形象設置:周樸園有權認定妻子繁漪“處于病態”,必須服藥;有權命令兩個兒子逼母喝藥;有權決定大兒子周萍的去留,僅用言語就能威懾他的言行舉止。絕對的權威地位,在周樸園和家人之間豎起了不可見的“隔膜”。
無論是古代小說中封建家主與周樸園的互文現象,還是階級斗爭話語中魯侍萍的被欺辱者定位,都使讀者產生了刻板印象。讀者在無意識中,將人的真情從“周樸園”的個體中剝離出來,忽視了其作為一個“人”的情感體驗。“周魯情感”評價的客觀性,務必建立在雙方是“一個復雜的人”這一基礎上。人物標簽及社會文化語境推動讀者偏離了關于“人性”的思考,倒向了各自時代的洪流中。“周魯情感”的認識和探討,受到不可避免的干擾,最終在讀者視野中產生了誤讀。
(二)填補“第一任太太”處的空白點
魯侍萍是周樸園兩個親生兒子“周萍”和“魯大海”的生母,周繁漪是周樸園的第二任妻子,是“周沖”的生母,而第一任妻子的相關信息在劇本中少之又少,甚至難以在讀者腦海中形成一個清晰的形象。這在文本中就形成了空白點。
文學話語中,存在著空白、斷裂、潛隱。對于文學話語中的這種現象,現象學家英伽登稱之為“不定點”。英伽登說:“文學作品描繪的每一個對象、人物、事件等等,都包含著許多不定點,特別是對人和事物的遭遇的描繪。”最令人感到疑惑的是,在人物介紹中,周萍被設定為“其前妻生子”,而通過周樸園、周萍父子倆的對話,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周萍之所以名“萍”,是為了紀念他的母親“侍萍”,這場對話發生在名為紀念“第一任太太”,實則是紀念魯侍萍的房間之中。
假設以周家之外的陌生人視角來闡述周家的家庭關系,外界看到的是周萍的生母即是周樸園的第一任妻子,這與事實情況是相悖的。早早逝去的第一任妻子和魯侍萍被周樸園通過混淆視線的方式,巧妙地融合成一個人。周樸園的巧妙設置,為長子周萍制造了名正言順的來歷,同時把魯侍萍放在“第一任妻子”的位置上來懷念,也紓解了青年時期感情上的悲痛。將空白點填補到這種程度,自然而然地也就恢復了周樸園作為一個人應該有的感情,使他與魯侍萍處在人性學上的平等的地位,“周魯情感”討論的前提條件就滿足了。
(三)周樸園與周萍命運的重復
《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將《雷雨》闡釋為兩組交織的戲劇,其中愛情部分主要是:“過去的戲劇”,即周樸園對魯侍萍始亂終棄的故事;“現在的戲劇”,即周萍與繁漪、四鳳糾纏難解的故事。普羅普在《民間故事的形態學》中將母題定義為:“任何敘述中最小的而不可再分割的單位”,如果從《雷雨》中提取出一個母題,即為“不受到認可的愛情終將走向悲劇”。第一代的悲劇在第二代的身上重復上演,并且由于第一代悲劇的伏筆,融入了難堪的亂倫因素,問題不僅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平息,反而變本加厲,帶來了更加難以接受的結局,年輕一代為此失去了生命,最終以徹頭徹尾的悲劇收場。情感論層面的探究,并不能拯救這個悲情的家族。那么再次反觀“愛與不愛”,對于解決“過去的戲劇”的問題,就失去了繼續深究的意義,因此就更不用提及對第二代“現在的戲劇”有什么
存在價值。
(四)“周魯情感”的真正價值
這樣一來,“周魯情感”就脫離了局限,獲得更廣闊的思考空間。在1936年的文化季刊版的序言中,曹禺先生對自己的創作作出了解釋,他采用一種悲憫的視角來觀照劇中人物的爭斗,并且以誠懇的態度希望看到作品的觀眾也能夠以類同的心情呵護這些可憐的人們。在這樣的啟示下,重新觀照這段過去的難以接受的情感,并探尋其對于雙方具有什么樣的意義,悲劇能否因新的認識而畫上句號,進而引發對人的存在價值和生存意義的思考。
《雷雨》中人物最大的難題就是情感的郁結,不僅局限于“周魯情感”,大部分角色都深陷入感情中不能自已。那么,情感問題就生發到更加形而上的境界,使處于困境中的人物產生新的認識,獲得應有的救贖,也就是關懷人的生存處境。至此,對“周魯情感”的闡釋達到了另一個層面,其象征意義也得到了豐富,更加具有人文主義的溫度,把更立體更鮮活的“人”納入視野。
在家庭關系的桎梏中,在社會環境的限制下,人的情感被壓抑乃至異化,情感是人的重要組成部分,悲劇的重復呼喚著對情感的正確認識,從而作出正確的決定獲得新生,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得到屬于自己的精神天地,得到救贖。因此“周魯情感”的象征意義在于,“呼喊出人對于情感的正確認識,擺脫重復的悲劇,獲得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曹禺先生以最戲劇的方式,給出了最凄慘最難以接受的結局,并用強烈的感染力喚起人們的意識,激勵人們去尋找光明的人生。
《雷雨》自出版以來,經歷諸多變化,值得慶幸的是,現流傳的版本是最接近曹禺先生創作初衷的,因此,人們才能看到這部文學經典劇作的本來模樣,才能有本可依,辯駁由時代話語等諸多原因而產生的誤讀形態,從而以此作為基石,跟隨曹禺先生的腳步,探尋《雷雨》中的真正價值內涵,獲得真正的啟示,以此來指導自己的生活。《雷雨》是曹禺先生最寶貴的作品之一,是現代話劇藝術成熟的重要標志,是一座文學寶藏,永遠等待著人們發掘,闡釋出新的含義。
(泰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