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諾在《歐美生態文學》中界定生態文學時認為,“生態文學表現的是自然與人的關系,而落點卻在人類的思想、文化、經濟、科技、生活方式、社會發展模式上”。隨后進一步明確生態文學的概念:“生態文學是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自然與人之關系和探尋生態危機之社會根源,并從事和表現獨特的生態審美的文學。生態責任、文化批判、生態理想、生態預警和生態審美是其突出特點。”這是在生態整體主義思想影響下的生態批評思想。西方生態批評理論是在生態危機基礎上作出的生態思考,因此,西方生態文學主張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的壁壘,強調整體性,構建人與自然和諧的生態環境。我國生態小說創作受到西方生態批評和中國傳統生態觀思想影響,在表現人與自然關系時注重民間文學的介入,因此更加強調人與自然間的復雜聯系。本文正是在此基礎上對葉廣芩秦嶺系列生態小說展開研究,展現葉廣芩生態小說中對人類破壞自然的利己行為的批判、對當下生態保護的反思。
生態小說集《山鬼木客》收錄葉廣芩15篇中篇小說,包括《注意熊出沒》《狗熊淑娟》《熊貓“碎貨”》《老虎大福》《山鬼木客》《黑魚千歲》《長蟲二顫》《猴子村長》等,是她生態小說創作主要成果。本文以《山鬼木客》為例,通過文本細讀、文學地理學理論研究等,分析葉廣芩小說中生態問題的呈現方式、生態小說的敘事特色、作家在小說中表現出的生態批評思想。葉廣芩的生態小說雖然受到西方生態理論的影響,但更多的是立足于中國傳統文化,秦嶺地區民間故事、傳說等的介入,使她的生態小說在傳達善待自然、構建人與動物和諧統一關系的生態思想時,盡顯人與自然之間錯綜復雜的聯系。
一、人類私欲影響下的生態問題呈現
從生態文學創作的內容看,葉廣芩的小說更偏向于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描寫,人類欲望驅動下的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和對野生動物的虐殺成為她生態小說中主要的生態問題。《老虎大福》中人類占用了山林,使得老虎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食物來源減少,老虎被迫到人類居住的大村中覓食,最終造成被槍殺的悲劇。《狗熊淑娟》中的人類為了滿足吃的欲望,將蛇、狗熊等野生動物端上了餐桌。作家一面書寫管理員林堯對狗熊淑娟的救助,一面寫陸家家宴上菜品的奢靡,把人類對吃的欲望描寫得淋漓盡致。其中,殺蛇的場景中蛇被釘死在地上,死亡前的掙扎扭動讓人觸目驚心。《猴子村長》中的猴子成為村干部獲取利益的物質財富,村長侯長社經過有關部門批準為動物園捕捉猴子時,他為了個人利益準備將多捕的猴子賣掉,這儼然將動物放置在可支配資源的位置上,沒有顧忌生命本質。在葉廣芩的生態小說敘事中,作家一再展現人類的私欲,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和對動物血腥的獵殺已經成為一種非隱喻的、急切的、呼喊式的表達,目的是突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沖突,展現自然包容、美好的一面,以此引導人們與自然建立和諧關系。《山鬼木客》可以看作葉廣芩對自然生態乃至人類精神家園構建的典范。小說中,作家塑造了居住在深山中尋找野人的陳華,對山中的動植物及人與動物之間的和諧關系進行細致入微地刻畫,展現了一個遠離城市文明影響的世外桃源。
葉廣芩的生態小說中,面對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人類更多時候是站在主導者的位置上俯視生命,似乎已經掌握了控制自然的能力,可以任意對自然界進行改造,但這注定是徒勞的。正因如此,葉廣芩的生態小說試圖在人與自然之間構建和諧的關系,重建人類的精神家園。
二、小說的生態敘事特色
中國當代生態小說的發展既受到西方生態批評理論的影響又兼具自身特色。在小說表現內容上,不同于西方將人類與生態徹底割裂開的生態批判,生態文學的創作“承襲著從口頭到書面幾乎從未斷流過的古老民族文學傳統”,因而內容上有濃郁的文化底蘊。葉廣芩的生態小說在敘事上廣泛吸收秦嶺地區的民間文化,對流行于秦嶺地區的民間故事、傳說等的吸收借鑒成為她敘事的一大特色。
第一,她的生態小說對故事傳說進行適當剪裁與融合,小說的敘事與中國傳統文化緊密相連,充滿傳奇色彩。葉廣芩的生態小說創作得益于她對秦嶺地區的實地走訪與對故事傳說的收集整理,這些材料使她的生態小說在展現嚴肅的生態主題之外兼具文化的多元,獨具特色。《長蟲二顫》中的劉秀兵敗斬殺蟒蛇、封殷家姑娘為娘娘等情節,源于作家走訪儻駱道時聽來的傳說。作家將劉秀兵敗的故事作為背景,寫蛇與人的另一段故事。小說里的蛇保留著民間故事中可以和人進行信息交流的特點,進一步塑造了不僅長得像蛇,而且行為舉止像蛇、能與蛇交流的二顫的形象。《黑魚千歲》開頭一節對搏熊館的描寫則來自有關搏熊館的歷史故事,從歷史出發觀照當下秦嶺的變化,從過去的撼動天地、令人生畏,到現在的人類成為自然的主宰,自然的神秘感被消解。《黑魚千歲》中的霍家太婆,她長壽、腿腳不便,卻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與霍家太婆相似的是住在五杵宮的老尼,老尼的世界里沒有時間的流逝、朝代更迭,她本身就像是一部“史”,很多不屬于她生活的時代的事,她都像是親身經歷過一樣。人類發展的歷史與自然前進的歷史在這里實現重合。
第二,葉廣芩的生態小說在敘事上打破人與自然之間的邊界,在人與動物精神之間呈現出某種互通性。人與自然之間邊界的模糊,使得人與動物之間處于相對平等的層面,盡管有物種間的差異,人和動物之間在精神上實現了某種溝通交流。《老虎大福》中的老虎作為山林之王,被稱作“大福”,是山林之王,村民都敬畏它,老虎在森林中生活得怡然自得,面對村民的獵槍時,村民從它的吼叫中讀懂它的憤慨與茫然。《長蟲二顫》中的二顫,作家故意模糊了人與蛇之間的界線。二顫獨自住在廟里,和蛇打交道,他和蛇之間難以區分,二顫生活在人的世界里,作家在描寫他的外貌時分明就是在描寫一條蛇。“二顫光著身子像一條長蟲一樣繞在樹杈上。太陽照在二顫黝黑的皮膚上,二顫的身體反射出鱗甲一樣的光澤。”二顫不會說話,他似乎也聽不到人說話,而是憑借感覺和人交流,但是他能很好地和蛇交流,同蛇一起睡覺。老蛇和二顫就是一個整體,佘震龍殺死老蛇,二顫跟著死了,二顫的存在成為人與自然溝通的橋梁,更映照著人與自然相伴而生的本質。
葉廣芩的生態小說大量借鑒民間文學元素,秦嶺地區民間故事、神話傳說等元素的融入,使她的生態小說具有濃郁的傳統文化底蘊與地域特征。劉秀殺蟒的故事、最后一只老虎的消亡、野人的傳說,自然保護區建立后人們對野生動物的保護……葉廣芩的生態小說敘事回歸民間文化,從民間角度闡釋人與自然的關系。人類在整個生態系統中具有超強的改變生態現狀的能力,同時人也需要承擔比其他生物更加繁重的維護生態和諧的責任。自然是人類的資源寶庫,也是精神源泉,隨著城市面積的不斷擴大,人類可以獲取的綠色資源不斷減少,人類若是繼續隨意傷害動物,破壞生態環境,最終將失去綠色家園。
三、生態保護與生態反思
自生態批評理論進入我國文學領域以來,作家有關生態問題的思考一直沒有間斷。2000年,葉廣芩到陜西省西安市周至縣掛職,這給了她一個近距離觀察秦嶺生態的機會。她的小說是以秦嶺自然保護區為基地的生態小說,這意味著她的生態小說更多是處于一種現代性和后現代之間的生態思考。
她的生態小說呈現了對動物保護方法的反思。小說中提到建立生態保護區和現代動物園制度兩種動物安置方式,雖然這兩種方式都給動物帶來了一些保護,但也呈現一些負面影響,值得關注和反思。
在小說《熊貓“碎貨”》中,村長一家救助了卡在石縫中的熊貓幼崽并發動全村保護它。作家讓橡樹壩的村長和村民召開關于救助熊貓幼崽的會議,李山林認為不需要救助:“搶救個屁,該怎著就怎著,該退化就退化,該滅亡就滅亡,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這代表了保護區建立之初,人們對動物保護的具體內容是一知半解的。他們對熊貓的救助過程就像養狗,給它吃各家的剩菜剩飯,讓它和人玩兒。這樣的生活方式和自然中成長起來的熊貓有很大差別。最后“碎貨”成功逃回山林,但這樣的結局不禁讓人思考:逃走后的“碎貨”怎么樣了?它處處散發出的“煙火氣”的生存方式是否真的能被山林接納?
《狗熊淑娟》中的淑娟被地質考察隊員從野外救回,最終將它送進了動物園,不僅讓淑娟失去了自由,還改變了它冬眠的習性,最終在經歷了饑餓、疾病、被賣給馬戲團等一系列事件后,送入“它所愛的人的口中”。淑娟的一生極具悲劇性,作為一只生活在山野之間的小熊,被人類以愛的名義剝奪了生存空間和生命自由。
在《熊貓“碎貨”》中,作家借村民之口問出人與自然關系的一個悖論:“村沒了,讓花熊們投靠誰呢?這些年,花熊們已經摸著了規律,凡是有病的、餓的、奄奄一息的就都往豹子坪跑,豹子坪無論如何也得挺著,挺在這深山老林深處,挺在這高山峽谷盡頭。”動物與人之間的關系似乎并不能用你進我退、此消彼長的二元對立,而是一個彼此糾纏的復雜關系。人如何在將自然還給動物的過程中全身而退,是一個困擾作家自己的問題,也是引發讀者深思的問題。
人與動物雖然同屬于自然之子,但人和動物有很多差異。人類已經有能力走出自然,生活在沒有森林的水泥房子里,動物則和自然的聯系更為密切,可以說它們只有在不被打攪的自然中才能保住動物天性生存下去。
《山鬼木客》可以說是作家生態觀的集中展現,是她建立和諧的人與自然關系的嘗試。在《山鬼木客》中,作家試圖恢復人與自然的原始關系,讓人重新回到自然之子的位置。小說中的天花山是動物的樂園,熊貓、巖鼠、紅腹錦雞、金絲猴等應有盡有,陳華和天花山上的動物從最初的戒備到最后和諧相處的過程,讓人看到大自然中動植物的巨大包容性,以及人類重返自然,與動物建立和諧
關系的可能。
因此,人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欲望,減少對自然的干預,拉開與自然的距離的同時尊重彼此的發展規律。“當人的精神追求與大自然的生態規律背道而馳時,那問題就麻煩了,人越是發揮他的創造性,越是導致大自然的潰敗,也就越是自掘墳墓。”喚起人類對自然的敬畏未必是保護生態最好的方法,卻是一條重新認識自然、尊重自然規律、順應自然的途徑。
四、結語
葉廣芩的生態小說創作并不多,主要集中于她在周至縣掛職的幾年。葉廣芩的生態文學從中國傳統文學視角出發,從民間故事、傳說中找尋人與自然相處的案例,結合秦嶺地區自然保護區建立過程中的經驗,構建生態小說的基本骨架。自然不是站在人類對面的另一個世界,它同人類一道在歷史長河中上演生命的消亡與新生。從某種角度上說,人與動物之間的生存之道存在很大的互通性,從動物被獵殺、動物的家園被破壞的事件中看到的不僅是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的遠去,而是人類家園逐漸走向荒蕪的過程。從這個角度看,葉廣芩的小說集《山鬼木客》中所寫的是秦嶺腹地的一曲生態悲歌,也是人類未來發展道路上的
生態警語。
(北方民族大學)
基金項目:北方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葉廣芩秦嶺系列小說研究”(YCX21023)。
作者簡介:高甲梅(1990—),女,山東臨沂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