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都有老人,人人都會變老。人口老齡化是社會發展帶來的必然問題,已成為全球關注的重大社會問題。日本是全世界老齡化程度最嚴重的國家,它面臨的相關問題出現時間最早、數量最多、情況最為復雜。日本在1970年步入人口老齡化社會,老齡化社會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逐步顯現。早在日本成為老齡化社會之初的1972年,女性作家有吉佐和子創作的小說《恍惚的人》問世,該作品拉開了日本“老人文學”的序幕。令人驚嘆的是,作品發表時,日本正處于經濟高速增長期,當時的社會熱點問題是日本戰后復蘇期的“嬰兒熱潮”。在老齡化社會問題還未現端倪之時,有吉佐和子就以其敏銳的洞察和獨特的筆觸揭示并預見了日本老齡化社會帶來的諸多問題。因此,當老齡化社會問題開始受到關注之后,《恍惚的人》的相關研究也一度火熱。
在有關《恍惚的人》的既往研究中,大多數學者將視角聚焦在日本老齡化社會、老年人護理、女性的覺醒等問題上,當然,筆者對于上述核心問題的提出是認可的。但筆者認為,《恍惚的人》受到追捧的原因遠不止于此。本文將從《恍惚的人》之現實性、揭示性、預見性和文學性四個方面探討這部作品的多元價值。
一、作品之現實性
20世紀70年代,對于日本來說,是一個變革的時代。無論是經濟、社會還是家庭模式,都發生了巨大的轉變。《恍惚的人》如同一面鏡子,精準地捕捉到當時的時代特點,極具現實意義。
小說發生的地點——東京,是日本戰后經濟騰飛背景下城市化發展最為迅速的城市。小說中多處描寫東京這座城市,高樓林立,日新月異,公用電話等基礎設施越來越完備。同時,作品中也多次提及高速發展的東京生活與鄉村生活相比,人情非常淡漠。
“真不知道京子到底是怎么想的,連門都不鎖,也不知道到底和茂造去哪了。東京和鄉下不一樣,鎖門是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鐵律,真拿她沒辦法。”從昭子的這段心理描寫中可以窺見,與鄰里之間相互信任的鄉村相比,東京猶如一扇鐵門,冰冷地將他人隔絕在門外,鄰里間交流甚少。其中“鐵律”一詞更是道出東京人的冷漠。在因參加母親葬禮而短暫來到東京的京子眼中,東京人的涼薄讓她無比驚訝和不解。“話說回來,東京人的薄情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最多就是偶爾有人回頭看看我們,居然沒人過來問問我們出了什么事。好不容易叫到一輛出租車,我對司機說明了情況,想麻煩他幫我一下,沒想到就在我和爸爸你推我搡的時候,一回身,那出租車已經揚長而去。東京人也太冷漠了。這要是在鄉下,早就圍上了一群人,肯定有人會來幫把手的。當時我就想,這也太讓人心寒了。”經濟高速發展對于日本首都東京來說是一把雙刃劍,雖然加速了東京的現代化進程,卻讓人際交往變得淡漠。特別是透過京子這一人物的視角,與鄉下生活對比之后,這一特點就更加鮮明地顯現出來。
在經濟發展的帶動下,人們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各種現代化產品的出現,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便利。同時,生活的便捷加速了日本家庭模式的改變。洗衣機等家用電器的出現和普及,速凍食品走入千家萬戶,讓此前在家中專職承擔家務的女性可以從家務中解脫出來,也因此帶動了雙職工家庭數量的增長。
當然,雙職工家庭的出現還有一個重要的社會背景,即日本城市化核心家庭的普遍化。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日本城市化步伐加快,由夫婦和未婚子女組成的核心家庭模式開始取代傳統家庭模式。核心家庭是由美國社會學家G.P.默多克提出的概念,他以家庭內部成員關系為評價標準,將人類的家庭分為核心家庭、復婚家庭、擴大家庭三種基本單位。1947年以前,日本的傳統家庭屬于擴大家庭。
核心家庭是家庭的最小單位,它的主要形式包括三種:第一,僅由夫妻二人構成。這種家庭有的是夫妻婚后未育,有的是兒女婚后獨立生活,家中只剩下老年夫婦。第二,由父母和未婚子女構成。以婚姻和血緣兩條紐帶維系。第三,由父親一方或母親一方與未婚子女構成。《恍惚的人》中昭子一家即屬于第二種,是由信利、昭子夫婦和他們的兒子敏構成的核心家庭。小說中明確講述了昭子一家是如何從與老人一同生活的家庭模式轉變為核心家庭的。在這部作品中,有吉佐和子已經開始使用在當時看來還很陌生的“核家族”一詞。“現在有一個說法叫‘核家族’。昭子家是因為夫妻是雙職工,加上茂造實在難相處,才順應了社會潮流成為了核心家庭。但這到底是不是理想的生活方式,昭子一動不動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可見,作者有吉佐和子已經對核心家庭的出現有所關注,并試圖通過昭子這一人物引發讀者對這一家庭模式的思考。另外,作品中還提到雙職工家庭陡增后出現的“鑰匙小孩”等社會現象。
當然,老年人問題是這部作品的核心主題。隨著日本經濟的發展,日本國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加之醫療技術不斷提升,日本人的壽命延長,老年人口數量與日俱增。《恍惚的人》這部小說聚焦日本都市快速發展帶來的利弊、城市化核心家庭的出現以及人口老齡化問題這一時代背景,通過對時代、環境和人物的描寫,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典型特征,充分體現了作品的現實意義。
二、作品之揭示性
《恍惚的人》中不乏關于衰老和死亡的描寫,對老年人自身、老人的照顧者以及社會民眾關于衰老和死亡的態度可見一斑,也揭示了亟待解決和完善的老年人贍養問題與相關福祉制度。
就老人自身而言,他們認為自己的衰老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對不經歷疾病的自然死亡充滿期待和羨慕。昭子的鄰居門谷家的老婆婆,在昭子的公公茂造患病后一度非常熱心,在昭子和丈夫信利上班期間,幫忙照顧茂造。她向昭子如實傾吐自己的想法:“人老了就是累贅,沒人會惦記你,大家都在等著我死呢。我自己也不想活到被人厭惡的年齡。跟這個比起來,壽命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又不敢自殺,如果自殺會對孫子們以后的婚事有影響。”這不僅是門谷家老婆婆的心里話,也道出了很多老年人的心聲。他們都非常羨慕像昭子的婆婆那樣沒有經過疾病和過度衰老過程的自然死亡。主要原因是老人們認為自己的衰老會給家人帶來麻煩,并感覺到自己是被嫌棄的,一些老年人甚至選擇以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文本中曾提到在報紙中時而會看到有關老人自殺的消息。這一現象可以說明兩方面問題:一方面說明老人對于自己的衰老持有自我厭惡感;另一方面則說明,從社會層面來看,老年人贍養問題仍存在問題,社會福祉方面并未給老年人及其家人提供有力支撐。
再看照顧者一方,上文提到老年人的自我厭惡感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周邊人群,特別是家人和照顧者對自己的看法的影響。如《恍惚的人》中所述,整個社會、老人的家人特別是老人的直接照顧者對于老人的衰老是有一定程度的厭惡感的,對老年人的情感需求更抱有偏見。表達情感和自由戀愛是每個人都擁有的權利,與年齡無關。時至今日,對老年人的情感給予認可和平等對待,仍是健康老齡化社會和積極老齡化社會發展過程中亟待解決的問題之一。其次,由于長期照顧老人,特別是患病老人,很多照顧者壓力巨大,疲憊不堪,甚至產生殺死老人的極端想法。昭子工作的律師事務所的年輕文員,在向昭子講述家人對于自己奶奶的照料經歷時就曾表示:“(奶奶)患的是肌無力這種病,眼皮都抬不起來。我們大約一年去看個一兩次。她一直帶著尿布,感覺特別臟,我們連看都覺得不舒服。我爸爸也經常說,醫院為什么不幫我們結束她的生命呢?”這個想法在21世紀的今天仍然存在,而且引發了很多社會問題。2017年,日本廣播協會(NHK)播放的特輯“由老年人的贍養和護理問題引發的犯罪”,曾引發不小的社會轟動。
從社會的相關福祉制度和保障體系等方面來看,針對老年人護理的相關制度尚不完備,作品中也直接指出了老齡化社會問題以及相關對策的不足。由于昭子夫婦都有工作,上班時間無法照顧老人,昭子開始四處尋求社會的幫助。她最先想到的是專門為老年人開設的老年人會館。但張貼在會館墻壁醒目位置的條款第一條就讓昭子困惑不已:“一、本敬老會館專為身心健康的老人而設。請注意不要給他人添麻煩。”
除制度欠缺之外,老年人的生活用品也未得到保障。整個社會對老年人護理用品缺乏常識性知識和了解。小說中有一段描寫昭子去商場為公公茂造購買老人用尿布的場景。由于自己也不知道老人用尿布或尿墊在哪個柜臺銷售,所以昭子詢問了導購人員。導購人員條件反射地回答:“尿布啊,在那一側的樓梯處右側上行,嬰兒區。”顯然,嬰兒區不可能有賣老人尿布的。于是昭子再去詢問商場工作人員,這次的回答是“老人尿布應該是在那邊的醫用品柜臺”。終于尋到,卻發現尿布只有一種,材質單一,且貴得出奇。這也暴露出用于老年人護理的基礎用品嚴重缺失的狀況。而這些用品卻是很多老年人患者,甚至是幾乎所有患阿爾茨海默病老人的生活必需品。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癡呆”,是一種常見的老年人疾病,患該病的老人主要表現為漸進性記憶障礙、認知功能障礙、人格改變及語言障礙等神經精神癥狀。因此,患病老人需要家人或社會相關機構的護理。《恍惚的人》中的茂造就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由小說中可知,社會大眾對于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抱有很大的偏見,認為該病“來源于心性”,如部分人的觀點:“這個人(立花先生)既不愛動腦,也不愛運動,所以才會變成這樣,以前肯定是個懶人”“只要多動腦子,多活動手腳,就不會癡呆,絕對不會”。與此種態度相反,主人公昭子認為,“在走過了漫長人生的老人身上,是能看到許多生活智慧的”。老年人自身也好,整個社會也好,都忽略了老年人作為個體的積極的一面,即老年人的智慧與成熟。
可以說,《恍惚的人》分別從人和社會兩個層面揭示了老年人問題產生的根源、存在的問題以及解決的方向。
三、作品之預見性
小說《恍惚的人》的另一價值體現在它的精準預見性上。有吉佐和子在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期,特別是在“嬰兒熱潮”引發的諸多現象還未消退的階段,書寫了這部極具預見性的文學作品。它不僅指出了老齡化社會的諸多問題,還對21世紀日本社會的老齡化走向作出了精準預測。
“雖不知真假,但據說十年后日本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會占到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說會出現一個年輕人需要贍養四位老人的社會。這將成為一個四位沒有生活能力的老人的贍養重任全都落在一個年輕人肩頭的艱難時代。究其原因,就像法國一樣,日本人口會在某個時期出現出生率劇減,加上醫學發展帶來的老年人死亡率下降。也就是說老年人口會陡增。”“昭和八十年,六十歲以上人口將超過三千萬,日本將面對成為超級老人國的命運。我真希望自己活不到那個時候。但信利卻沒有勇氣把這番話講給妻子。”日本的老齡少子化、成為超級老齡化國家、每個年輕人需要擔負四位老人的贍養任務等問題,無一不精準預測了日本此后半個世紀老齡化社會的走向和典型特征。
作者雖然沒有從制度上給出建設性的意見,但卻從個體心理層面解讀了有關老年人問題中經常存在的思想誤區,也給出了解決途徑。作者對于老年人所面臨問題的實質可謂一語中的,即“不被需要的狀態,就是老人的狀態”。而解決辦法即認可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應當平等對待老年人,老年人自己應該勇敢地面對衰老和死亡,老年人的家人則需要接納家人的現狀且面對家人的死亡,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成長。小說結尾處,堅強的昭子落淚了,這是她唯一一次哭泣。與其說她是在為公公的死亡而落淚,不如說這淚水是她直面死亡后的自我成長。
《恍惚的人》不僅有精準的洞察與預見,還從人文關懷層面給出了深刻的感悟。對老年人的愛,絕不是單一的照顧與護理,是接納其衰老,讓老人有自由、平等且被需要的感受。
四、作品之文學性
《恍惚的人》在展現其現實性、揭示性和預見性的同時,也不失文學性的表達。其中運用了很多巧妙的隱喻,使作品更具美感和可讀性。
首先是獨運匠心的季節轉換和自然現象的隱喻。雪和雨始終貫穿整個故事。“昭子周末買了很多速凍食品回家,看到下雪了,她再次慶幸自己這么做是對的。這雪比往年來得要早,氣溫這么低,看來會下一整夜。”故事開始于這一白雪皚皚的畫面。在第一場大雪中,昭子的婆婆在家中安詳地去世了。此后,整個冬天的每一場大雪,昭子都會想到婆婆的死亡。而提到婆婆的死,昭子又會想到如簌簌落下的雪花般逝去的婆婆。雪干凈、灑脫、純粹,象征著婆婆沒有遭受痛苦和疾病折磨的死亡。與此相對,患病后的公公每次登場多是伴隨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天氣。文中的小雨則象征著公公持續患病以及他給家人帶來的困擾。
雪與雨同時暗示著季節的轉換。從寒冷的冬天到溫暖的春天,家中每個人的心情都發生了變化。而兩個季節的交接點,是借由敏的變化完成的。“自下雪天婆婆忽然去世以來,似乎總是接二連三地發生不好的事,不過,當院子里的瑞香枝頭結滿花蕾時,敏在由專門從事輔導書籍出版的出版社每年照例舉辦的全國大學入學模擬考中,取得了驚人的好成績,不僅合格,還名列前茅。春天也終于降臨到了立花家。”
茂造自來東京后,似乎沒有一日不把自己胃腸不適、牙齒不佳的事掛在嘴邊,家人也都習以為常。然而,茂造患病后,“腸胃比常人弱很多的茂造,現在不論吃什么,吃多少,都不會壞肚子”,牙齒和假牙的事似乎也被完全拋在腦后。自從他患病后,信利和昭子開始近距離接觸和照顧父親,不僅近距離目睹了老年人的真實狀態,同時他們逐漸意識到自己也在一步一步走向衰老。信利由于牙痛和治療牙齒的經歷,開始異常關注牙齒問題,這其實也是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衰老的一種表現。而昭子也因為視力下降,不得不面對衰老的事實。在各種掙扎和糾結的過程中,昭子從排斥眼鏡到選擇佩戴,這不僅是對眼鏡的接受,也是對自己身體器官的衰老從無法接受到逐漸認可的一個過程。也正是在她選擇勇敢面對自己開始衰老之后,她對待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公公的想法發生了轉變。“此時此刻心中堅定了一個信念:以前覺得公公的存在是個很大的累贅,太麻煩,但是,從今天開始,我一定要讓他能活多久就活多久,沒有別人,只有我能做到。”“白天停了的雨又開始下了起來,昭子在內心仔細傾聽著那晚的雨聲。”雨依舊在下,但昭子已經學會了用平和的心態去傾聽和接納家人與自己的衰老和死亡。
五、結語
1972年《恍惚的人》問世,文本中出現的諸多老年人問題成為大家熱議的話題,銷量突破百萬,“恍惚的人”也一度成為當時的流行語。這部中篇小說,不僅反映了當時的時代諸像,極具預見性,同時不失作品的文學表現力,直至今日,仍具有品讀和研究價值。
在作品出版之后的數十年間,隨著日本人口老齡化速度的不斷加快,小說中的很多問題都相繼浮出水面,成為顯著的社會問題。“不管從國家還是社會的角度,不管從個人還是全人類的立場,不管從生理還是醫學方面,真可謂情況嚴峻,問題深刻。”《恍惚的人》最早以文學的形式預見了日本人口老齡化帶來的社會問題,它也因此被視為日本“老人文學”的雛形。該作是日本老齡化社會所面臨的各種問題的縮影,運用文學藝術的獨特方式為積極老齡化獻策,正是這部作品的獨特魅力與多元價值所在。
(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
基金項目:2022年度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日本當代文學中的‘阿爾茨海默癥’書寫研究”(2022B111743)。
作者簡介:宋婷(1982—),吉林長春人,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