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0年6月,韓國漢城大學的一間教室內,學生們正在舉行一場模擬審判,接受審判的是“時任韓國總統全斗煥”,伴隨著判錘落下的聲音,“全斗煥”在這場模擬審判中被判處了“死刑”,宣讀判決的是漢城大學法學系的一名大二學生—尹錫悅。
這場審判的開端還要追溯到半年以前。1979年10月26日,帶領韓國創造漢江奇跡的軍政府領導人樸正熙被刺殺,韓國政府內部一時群龍無首,時任國務副總理臨危受命,被推舉為代理總統。但此人只是一介書生,并沒有足夠的手腕掌控樸正熙手下的軍事將領,于是在1979年12月12日,“屁股還沒坐熱”的代總統被負責守衛青瓦臺的軍官發動政變推翻,這位繼承了樸正熙軍事政變衣缽的軍官,便是全斗煥。其上臺后用暴力手段鎮壓民間反對力量的行為,引發了全體國民的不滿,工人和學生群體聯合掀起了全國范圍內的抗議示威浪潮。時間來到次年的5月18日,光州廣場,韓國軍警悍然向廣場上示威游行的學生和工人開槍,當場便有數十名民眾死亡;21日凌晨,軍警再次向示威民眾開槍,當場打死54人。憤怒的市民成立了民眾抗爭本部,與鎮壓的軍警展開巷戰,且一度迫使鎮壓軍撤到了郊區,這便是韓國的“光州起義”。吊詭的是,自詡支持民主運動的美國,容許全斗煥軍事鎮壓抗爭民眾,并增加了美軍在三八線附近的部署,防止朝鮮軍隊乘亂南下,美軍在兵力上的填補讓全斗煥能騰出手來,從三八線抽調回自己信任的20師向光州進軍。在5月的最后一天,當軍隊槍殺了最后一批不肯從包圍區域投降撤出的20多名民眾之后,光州起義正式宣告失敗。
令全斗煥意想不到的是,他看似果斷的行動卻將被韓國民眾永遠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更想不到的是,他的作為深刻地影響了尹錫悅的一生,最終把尹錫悅推上了那條蜿蜒崎嶇但通向權力頂峰的路。
1960年12月28日,漢城西大門區延禧洞,一個嬰兒呱呱墜地,這家男主人尹起重是韓國三大名校(SKY)之一 —延世大學的教授,妻子是梨花女子大學的講師。這個體面的家庭祖上也飽受榮光,坡平尹氏在朝鮮王朝時期,家族曾出過5任王后、11位相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尹錫悅不負眾望,19歲那年考上了漢城大學法學系,在他大二那年發生了光州事件,事后漢城大學的學生們自發為事件中死難的學生搞起了聲援,并且組織了一場模擬審判,于是便發生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嘴癮過完沒過多久,這場審判的消息就不脛而走,迅速傳到了全斗煥軍政府的耳中,模擬審判的組織者很快被軍政府下令批捕,捅了婁子的尹錫悅自知大禍臨頭,學自然是不能上了,倉皇卷上鋪蓋逃到了江原道避難。軍政府雖然找不到尹錫悅,但還有其他辦法,博弈就此開始。
韓國憲法規定,每位男性公民都有服兵役的義務,于是軍政府給尹起重發去了一份他兒子的征兵通知。這事兒擱普通人身上就兩個選項,一是老老實實地去,賭一賭自己的命夠不夠硬;二是撇下家人逃跑,被軍方扣個“逃避兵役”的罪名通緝。但尹起重不那么普通,他為尹錫悅找到了去軍隊“送人頭”和逃跑當“通緝犯”之外的第三條路,利用在延世大學執教多年門生故吏的人脈和家族勢力,幫助尹錫悅兩次成功延期服役。可是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延期也總有個頭兒,最后尹起重交了一份尹錫悅“兩眼屈光度不同”的證明,以身體條件不允許的由頭,一勞永逸地讓兒子逃避了兵役,也躲過了軍政府可能給兒子帶來的戕害。付出的主要代價是尹錫悅從此失去了大學生的身份,次要的是尹錫悅從此考不了駕照,否則這“兩眼屈光度不同”的事兒就露餡了。小命是保住了,但一個沒有文憑的肄業大學生未來如何發展?在父母的支持下,尹錫悅開始參加司法考試,毫不意外的是,在全斗煥的整個任期內,尹錫悅都沒能順利通過,直至全斗煥下臺。
1991年,31歲的尹錫悅終于通過了他的第九次司法考試,1994年,尹錫悅就任大邱地方檢察院檢察官。1996年2月,尹錫悅調到了春川監察廳工作,剛一報到就碰到了一個大案子—全斗煥“軍事叛亂”“收受賄賂”案。雖然尹錫悅當時資歷尚淺,沒有直接參與到案子的偵辦,但是懷著對全斗煥的怒火,他也全身心投入到證據收集的工作中。1996年,全斗煥軍事叛亂案一審被判處死刑(后被特赦)。時隔16年,尹錫悅終于親眼見證了自己大學時代的判決變成現實,大仇得報。雖然宣判的人不是他自己,卻為這位未來的“總統殺手”點明了一條清晰的發展方向:掌握強權的方法有很多,把上一任掌權者拉下馬算一個。
全斗煥案件中勤勤懇懇工作的尹錫悅得到了時任總統金大中的關注,金大中把尹錫悅從一個地方小檢察廳的檢察官,越級提拔為檢察官權力巔峰的漢城地方檢察院檢察官。這里就有必要介紹一下韓國的檢察院系統。
隨著1945年“二戰”的結束,朝鮮半島剛從日本軍國主義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卻又被一分為二,無奈迎來了被美、蘇托管的命運。由美國控制的南部全盤接受資本主義,在政治制度上實行三權分立。命運給予的一切饋贈,都在一開始便已標注好了價格,一個并未經歷自下而上艱苦卓絕的革命便建立起來的國家,對于自身的未來也沒有任何發言權。包藏禍心的美國在韓國政府三權分立的體系之外插進了一把只由自己掌柄的利刃—韓國檢察院。
三權分立即行政權、立法權、司法權的各自獨立,其本質即三權的相互制衡。比如在司法體系中,一起案件發生后,通常應由警方進行前期搜證偵查,再將證據交由檢察官檢訴,最后由法院進行審判。舉證、檢訴、審判的分立便是一種制衡。但韓國的檢察官體系卻在美國的暗箱操作之下獲得了獨立于其他政府機構且不被鉗制的權力,以此強化美國對韓國政府的掣肘。韓國檢察官的特權至少包含以下3點:1.有權對嫌疑人發起訴訟,警方沒有發起訴訟和獨立偵辦案件的權力,其提供的證據哪些被取用也由檢察官個人裁決;2.有權調度轄區內警力對嫌疑人進行逮捕,警方證據充足決定逮捕嫌犯也需經過檢察官許可;3.有權隨時終止調查并進行結案處理,且案件無需移交他人,案件偵辦全過程均可獨立完成。這一凌駕于整個系統之上的龐大特權讓韓國檢察官集“玩家”與“裁判”身份于一體。當權力只由道德制約時,權力便無從制約。

言歸正傳,金大中把尹錫悅越級提拔為漢城地方檢察院檢察官,從此尹錫悅正式歸入韓國政壇左派門下。韓國政壇一直便有左派、右派之分,簡單來說,左派政黨普遍親朝反日,對華友好,代表人物為金大中、金泳三、盧武鉉、文在寅;而右派主要是軍政府和在軍政府時期成長起來的既得利益集團的延續,他們維護大財閥的利益,拒絕進一步的改革,對美、日態度友好,對其他國家態度強硬,支持對朝擴充軍備,代表人物為樸正熙、全斗煥、李明博、樸槿惠。左、右兩派勢力的執政每每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登場之后的第一幕便是推翻前任與自己政見相悖的政治主張。達到這個效果最好的方法就是拿上一任領袖祭旗,而檢察官毫無疑問就成了這種清算儀式里最順手的快刀。金大中把尹錫悅這把快刀收入麾下在當時看來絕對是明智之舉,因為尹錫悅憑借著自己精湛的業務水平幫助左派清洗了眾多位高權重的政治對手。然而快刀兩面都開刃,金大中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手下快刀斬亂麻的尹錫悅最后竟成了左派的掘墓人。
金大中總統卸任之后,接力棒交給了自己的秘書盧武鉉。2006年,盧武鉉上臺之后的兩件大事:一是打擊財閥,尹錫悅當仁不讓地主持了對“現代”汽車的調查,并拘捕了“現代”總裁鄭夢久。此事一出舉國震驚,民眾沒有想到這位46歲的大叔檢察官在憨厚的外表之下居然有如此果決的手腕,敢于對財閥下手的他被民眾冠以“鋼骨檢察官”之名。二是揪出韓奸,這讓很多既得利益集團心驚膽戰,畢竟他們的發跡都跟日本殖民時期的罪惡脫不開干系,于是財閥推出了一個代言人李明博,李明博剛一上任便利用自己在檢察院系統的關系對盧武鉉進行清算。盧武鉉為官清廉,那就從他的家人下手,再把其家人的過錯全部歸咎于盧武鉉身上。2009年5月23日,伴隨著右派在幕后的不斷炒作和輿論的不斷發酵,有著精神潔癖的盧武鉉為了自證清白最終從懸崖上一躍而下。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1972年9月2日,京畿道楊平郡,金明信出生了,其父是一位公務員,其母崔恩順則經營著一家服裝店和一間小吃攤。金明信家里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1987年,27歲的肄業大學生尹錫悅還窩在家里準備自己的第五次司法考試,15歲的金明信卻迎來了人生中的重大變故—父親離世。沒有人生來堅強,直到有一天她發現除了堅強別無選擇。崔恩順為了她的四個孩子一心想把生意做大,事實證明她很有商業眼光,在跨國旅游最熱門的時候經營了汽車旅館和情侶酒店,家境逐漸殷實的她有了足夠的財力讓孩子們實現自己的理想。大女兒金明信也沒有讓她失望,本科考入了京畿大學主修繪畫,隨后在淑明女子大學和韓國國民大學取得藝術設計類的碩博學位。2007年,走出校園的金明信在一些學校擔任過講師,同時又建立了藝術展覽策劃公司,完成了從富二代到女強人的蛻變。2008年,金明信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金建希。
權力和資本,像畫在白紙上的兩條不平行的線,在欲望的裹挾下不斷地膨脹延伸,終究會有交點。2010年,金建希通過自己商界的人脈與政界建立了聯系,認識了比自己大12歲的尹錫悅。此時正是右派李明博執政,在2006年嶄露頭角的“鋼骨檢察官”正處在被政敵打壓郁郁不得志的憤懣狀態,相比于意氣風發,懷才不遇的狀態似乎更能得到富有遠見的女強人的青睞,因為比起錦上添花,雪中送炭帶來的收益往往更能超出預期。
2012年,尹錫悅與金建希舉辦了婚禮。同年右派人物樸槿惠當選總統,其上臺之后便簽署總統令,將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檢察長調任至只有11萬人口的水原市驪州檢察支廳擔任檢察長,雪藏起了這柄左派的利刃。巨大的落差讓尹錫悅親身體驗到了政治報復的殘酷,同時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2016年,梨花女子大學一個叫鄭維羅的姑娘因其不當言行引起輿論發酵,牽扯出了其母崔順實與總統樸槿惠的閨蜜關系,并暴露了崔順實干政的確鑿證據。整起事件在韓國社會造成了巨大沖擊,韓國民眾舉行了一系列抗議活動,要求樸槿惠下臺并查明真相。但是民眾又十分懷疑檢察院能否頂住總統府的壓力秉公調查,畢竟以往被檢察院扳倒的都是卸任總統,此時的樸槿惠可是在任總統。對于蟄伏已久的尹錫悅而言,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接下案件,并擔任了樸槿惠案件特別調查組組長。尹錫悅帶隊進入青瓦臺展開搜查,火冒三丈的樸槿惠以保護機密為由拒不配合,雙方對峙7個小時,最終樸槿惠按照尹錫悅列出的清單交出了相關資料。從此尹錫悅名聲大噪,被民眾稱為“國民檢察官”。
2017年,左派領袖文在寅當選韓國總統,上任后的第9天便恢復了尹錫悅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檢察長的職務。尹錫悅對于此次提拔心領神會,在將樸槿惠送進監獄并判刑25年之后,又將矛頭對準了李明博,最終78歲的李明博被判入獄服刑17年。政敵已然掃除,2019年尹錫悅被文在寅提拔為檢察總長,這是一個接受總統任命但卻不受總統換屆影響的檢察廳最高職位,換句話說,文在寅給尹錫悅任命了一個自己無法免職的崗位。當鑄劍之人無力揮劍,手中的利刃就成了挽歌。
文在寅上臺便懷揣著四大政治抱負:一是為兄長盧武鉉正名;二是南北和解;三是約束財閥;四是司法改革。其中司法改革的矛頭便直指權力通天的檢察院,這也就為尹錫悅和文在寅關系的決裂埋下了伏筆。龍王賣傘永無晴日,同樣,如果把徹查總統的權力交給能從總統下馬中攫取利益的人,那么韓國總統便永無善終。文在寅很清楚,檢察院的權力如果不進行約束,那么樸槿惠和李明博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2019年8月,尹錫悅升任檢察總長剛過了兩個月,文在寅便頒布了《檢察廳法》修正案以及《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旨在將檢察官的調查權力限制在貪腐、經濟、公職選舉等由總統規定的重罪范圍之內,并取消其幾乎全部特權,將其司法職權與警方平齊,從上下級關系變為正常的上下游關系。這無疑碰觸了檢察院利益集團的逆鱗,為首的尹錫悅雖然不敢直接和文在寅翻臉,但對付推行改革的官員還是綽綽有余—隨著文在寅麾下的兩員大將曹國和秋美愛被尹錫悅拉下馬,尹錫悅和文在寅徹底撕破了臉,彼此進入了不死不休的斗爭狀態。尹錫悅既然改變不了這個決意改革的總統,那便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讓自己成為新一任總統。
2021年3月4日,在首爾瑞草區監察廳辦公樓前,尹錫悅發表了自己的辭職演說:“我今天要辭去檢察總長的職務。支撐這個國家的憲法精神和法治體系正在被破壞,其損失將由國民買單。我不能再坐視這個社會千辛萬苦積累下來的正義和常識面臨崩潰。在檢察機關我所能做的事情到此為止,但是今后無論我處于什么位置,我都會為了自由、民主主義和保護國民而竭盡全力。”這一番表演讓他聲名鵲起,在民眾心中他成了一名備受政治迫害的良心檢察官。同年6月,尹錫悅宣布參加總統大選,7月,尹錫悅投靠到曾經的政治對手—右派國民力量黨門下。由此,曾經“文在寅背后的男人”正式成了“文在寅面前的敵人”。
文在寅和背后的男人反了目,尹錫悅背后的女人走到了臺前。西式的領導人選舉,在民主的外殼之內包裹的是錯綜復雜的資本運作,在這場資本搭臺、民主唱戲的表演里,競選人要么通過權力尋租的承諾來換取到資本的支持,要么像美國前總統特朗普一樣,自己便擁有雄厚的資本。尹錫悅很幸運,因為他的妻子金建希正屬于后者。據不完全統計,兩人結婚之后名下固定資產接近70億韓元(約合3800萬元人民幣),其中絕大多數都由妻子金建希經營。近水樓臺的資金優勢和自己在民眾心中日益高漲的正面形象,推動著尹錫悅這位沒有一天執政經驗的技術官僚一步一步走上了國家政治領袖的最高位置。

2022年3月10日,尹錫悅當選韓國總統。回首一步步當上總統的進階之路,尹錫悅成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其“身段柔軟”的行事作風,可以在學生時代的模擬法庭上判處全斗煥“死刑”,也可以在事情鬧大之后灰溜溜地“畏罪潛逃”;可以在左派得勢時對右派的首腦窮追猛打,也可以在利益受損后絲滑地改換門庭。在尹錫悅的眼中,立場與利益相比一文不值。
值得一提的是,尹錫悅在當選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并非清算前總統文在寅,而是將總統府從青瓦臺遷至了龍山國防部。外界傳聞是因其忌憚一直以來甚囂塵上的“青瓦臺魔咒”。如果真是如此,那想必尹錫悅還不明白,就像七八月池塘里盛開的荷花不知道自己就是夏天一樣,將兩任右派總統送進監獄并堅決維護了檢察官集團特權利益的自己,正是那個籠罩在韓國政壇之上揮之不去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