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寶塔在一個城市的一隅站立著,周圍是比它更美麗的樓房、大廈——這個“更”字并不意味著我認為這座寶塔也是美麗的,不,一座寶塔從來就不可能是“美麗”的,它只可能是莊嚴的,肅穆的,或者是陰郁、壓抑的。而現在這座寶塔已經老了,一座老了的寶塔經歷了足夠多的風雨,它已經與莊嚴、肅穆這些形容詞無緣,甚至連陰郁的壓抑的力量也已經遠遠不夠,就像一個人老了之后只是一個老人,一座塔老了僅僅就是一座塔。
這個“更”字也沒有認為那些樓房大廈是美麗的意思。用鋼筋水泥藍色玻璃等等建造裝潢起來的樓房大廈,有可能是美麗的嗎?至少我認為不可能,我寧可用“堅固的”“豪華的”,或者其他諸如此類的形容詞來形容它們。我用這個“更”字只是構成一個對比,在這個對比中,一座塔以自己衰老的容顏、形影相吊的身姿,使那些雨后春筍般不斷竄出的樓廈有了虛假的美麗的性質。
這個城市的名字是安慶,一個已經存在了七百多年,而我才居住了十幾年的古城,它位于長江北岸,不舍晝夜的江水,日夜擊打著它臨江的城墻。
這座塔的名字叫做振風塔,一座比這城市略為年輕,但也已目睹過幾個世紀的死亡的古塔。
那日夜擊打城墻的濤聲曾經是金兵的馬蹄聲。一千里色中秋月,半夜軍聲萬馬潮,1217 年,風雨飄搖的南宋在這江畔筑城駐軍以御金兵,城未破于金卻被破于元。國破山河在,城破之后城池也仍在。在“安慶”這個名字上“定居”下來的駐軍小城,已是初呈繁華的商業之城了。
那塔,當是為佛所建。但并未能供奉舍利,因此只能說是為佛教所建吧。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于是,塔在我眼里便只是塔,不為任何存在,甚至也不為它自身存在,它只是存在而已。
塔因此成為一個我眼中的象征。
對塔一直有著濃厚興趣的我,很長時間里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對塔有興趣,我曾經以為那是因為塔可以使我登高遠眺,放神八極,而我的確不曾放過任何一個登上任何塔頂的機會,安慶的振風塔我更是登臨多次。
后來我終于明白了,我喜歡塔的原因只是因為我與塔都不是自己,都是既總在這兒,卻又根本不在這兒——蘭波的那句“生活在別處”,在我和塔的存在中得到了印證:我們總是生活在別處,即使也生活在此處,那個此處僅僅只是被微弱地包含在別處之中。
感謝米蘭·昆德拉小說《生活在別處》的翻譯者,他讓像我這樣的讀者得以讀到那部小說,但他在譯后記或者譯者前言中,對書名所做的“美好的生活總是在別處”的解釋,我是不能接受的。名詞和動詞有著本質的不可混淆的區別。
塔是一個名詞還是一個動詞?這全在于怎么看。即使只從修辭角度來說,一個靜立的名詞,一座靜立的塔,一個死去的人的名字,一旦成為了象征,它就是動詞了。
這是我的修辭學,不是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
亞里士多德沒有見過塔,尤其沒有見過我見過的塔。塔是東方的,傳入中國后又變成中國的,它是中國獨有的象征,獨有的名詞與動詞,與它所從來的印度浮圖已經沒有多少關系,證據就是塔那收藏舍利和經卷的本來用途,幾乎已經被中國“叢林”之外的所有人們有意無意地淡忘了,并且早已不再習慣用“佛塔”“浮圖”這些佛教名稱來稱呼它,干脆給它起了個“寶塔”的俗名。
中國寶塔的建筑類型有樓閣式塔、密檐塔、金剛寶座塔、喇嘛塔等等,安慶的振風塔據說是仿北京天寧寺塔建成的,那么,它就是密檐塔了。
但我對此并不關心,以我登臨的經驗,所有的塔都是相同的,它們從內部盤旋向上,在那狹窄黑暗的內部,向上的道路總是極為陡峭,上和下總是激烈地沖突,而每上一層都找不到向上的路,只能到此為止的感覺。更進一步相同的則是塔影,它們的區別在影子中被取消。在秋天,塔影里鈴聲冷如一株寒菊,開放了一夜,也凋謝了一夜,早起的僧人,打掃院子的僧人,和絡繹而來的游人,看見的只有落葉,只有深秋的早晨,只有逐漸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塔影。
塔影甚至比塔更真實。它總是能從空中回到地面,然后又回到塔回到空中。
塔做不到這一點。聳入空中的塔已不能從空中回來,它指向的方向永遠是天空,“永遠”的含義對于塔來說就是一直徒勞而無望,它獲得的其實只是空間,而不是天空。
過去的十幾年中,我先后寫過幾首雖未點明,但實際上是寫振風塔的詩,自己以為其中寫于1982 年初的第一首最差,可不知為什么,現在我想起的卻就是那一首:“一座古塔/一柄開裂的古老的時針/ 它從來沒有動過/ 永遠記錄著/ 它誕生的那個時辰/ 幾條蜥蜴/ 蛇一樣從裂縫中竄過/ 攪起了一片厚厚的/ 時間的灰塵//我凝視著它/ 歷史// 掛在它衰退而斑駁的塔頂/ 那兒,曾停留過/ 多少個世紀/ 過客的眼睛// 我想起了許多/但實際上誰也沒有想起……一群上學的孩子/ 背著書包從我身邊走過/ 風吹起/ 落葉覆蓋下堆積的鐘聲”。
最后我想起的,是那在安慶民間流傳甚廣,也不知道是何時何地何人出的,據說是“絕對”的上聯:迎江寺,寺迎江,迎江寶塔,塔影橫江,魚上塔。
編輯+ 周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