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的小說里的人是普通的人。大都是我的熟人。個別小說里也寫了英雄,但我是把他作為一個普通人來寫的。我想在普普通通的人的身上發現人的詩意,人的美。
我主張寫小說是要考慮社會效果的。一篇小說總是會對讀者產生影響的。應該使讀者的精神境界有所提高,使人想活得更高尚一點。用我的說法,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但這種影響只能是潛在的,像杜甫詠春雨的詩所寫的那樣:“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我不主張用小說來教訓人。作者是讀者的朋友,不是讀者的老師。
作家應該是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我是一個中國人,從小讀中國書較多,自然會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在傳統文化里,我受儒家的思想比較深。儒家思想有好的一面,即對人的尊重,人的關心。我很欣賞宋儒的兩句詩:“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我的小說里常包含對人的同情。曾戲稱自己為一個中國式的人道主義者。
我年輕時曾受過西方現代派的影響。但是近年主張: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
不要在小說里激昂慷慨,不要各色各樣的感傷主義。小說應該是平靜的,娓娓而談。
小說應該是散散漫漫的,不要過于嚴謹的結構。蘇東坡說他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我覺得短篇小說正當如此。
——摘自《汪曾祺全集·談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