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戀吳冠中先生的畫,也迷戀他的文,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文心獨白》翻閱多遍。該書收錄了吳冠中作畫之余創作的散文隨筆,說畫有真知灼見,寫人有真情實感,談藝有切身體悟。
吳冠中認為創作最關鍵的是融入自己的真情實感,讓自己的作品具有生命的律動,作品才能感動人。在《出了象牙之塔——關于前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回憶和掌故》中,作者回憶了在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學習的經歷,最初學校在西子湖畔,師生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在西子湖畔寫寫生,聆聽林風眠、吳大羽、劉開渠、潘天壽等名師的繪畫課,欣賞塞尚、凡·高、高更、畢加索等的畫冊,深情地寫出了對母校的眷戀。抗日戰爭爆發后,師生們失去了往日的歡樂,開始了流亡生涯,最后落腳在昆明。雖有顛沛流離的艱難,藝專師生們的創作熱情還是很高的,他們把畫作義賣,售款全部捐獻抗日。抗日戰爭結束后,吳冠中帶著對繪畫藝術的夢想,鉆進了巴黎的象牙之塔,漸漸地對自己追求的象牙之塔感到空虛和失望。他深有感觸地寫道:“在海外初次讀到《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時,對生活源泉的問題特別感到共鳴,大概就是由于先已體驗了生活實踐與藝術實踐的關系,認識到永難建成空中樓閣的象牙之塔吧!我回到了自己的國土上,重新腳踏實地地走路。路,只能在探索中找尋,在人民中找尋!”寫出了對祖國的熱愛,對新生活的向往。
《望盡天涯路——記我的藝術生涯》《霜葉吐血紅——自己的心路歷程》《歧途》中,寫出了吳冠中藝術生涯的艱辛,寫出了他在藝術探索與追求中的抉擇,也寫出了他創作時精益求精的精神。吳冠中從巴黎回國后,在中央美術學院任教,按照自己的繪畫觀和審美觀進行教學,他的美術教學理論遭到了批判,在審美觀的論爭中他絕不屈服。他認同藝術來源于生活,他贊同油畫創作的民族化,創作出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好作品。我們看他是如何選擇的:“不肯遷就庸俗的審美趣味,我下決心改行從事風景畫,風景畫當時不受重視,不提倡,甚至可說被瞧不起。甘于寂寞,我從此踏遍青山,在風景畫中探索油畫民族化的道路,這可說是第三次歧途的抉擇。為茍全性命(藝術生命),走偏僻的孤獨之路,通向藝術伊甸園的羊腸小道,但風景中似乎難于發揮在巴黎時所憧憬的藝術功能了。從此開始了我三四十年背著笨重的油畫箱走江湖的艱苦生涯。”事實證明,吳冠中的抉擇是正確的。
吳冠中選擇風景畫創作,用中國傳統材料工具表達現代精神,探求中國畫的創新,把風景畫和油畫進行了民族化的融合,經過不懈的探索,最終取得了成功。在《祖墳》中,他分析了對傳統的繼承與創新,比喻生動形象,真有醍醐灌頂的感覺。他寫道:“藝術中繼承與創造的關系不全同于學術研究,創造中對傳統的繼承與叛逆若輕若重?顯然,繼承不是創造;叛逆未必就是創造,但創造中必包含叛逆,甚至叛逆是創造之始。我不想在此陷入理論的老套,因理論要說得完整,面面俱到,結果等于不說。我用過的教科書,同爺爺輩用過的、孫子輩正用的已大不相同,其間食物搭配,營養組成在不斷變化,這個優化組合的改變不由爺爺決定,必然由孫子及孫子的孫子們抉擇,他們更能分析食物中的蛋白、脂肪、維生素及渣滓,有些老菜譜將隨著祖墳一同消逝了。”他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傳統是維系子孫的一條無形的線,如傳統成了越積越厚的板,必將壓死子孫。坦率地講,今天我自己擁護民族傳統,努力探索民族傳統。但冷靜思考,強調民族傳統是有歷史性與階段性的,尤其長期受壓迫受歧視的民族,更尊視自己的傳統。但地球的縮小,人類的交流必然將淡化不同民族不同傳統間的文化差異,傳統的發展在于“揚棄”和“創新”。
再看《虛谷所見》,寫了畫家虛谷的藝術探索:虛谷的畫眼,即他對物象的觀察方法,是剖析形式美的法則。他側重畫面的整體組合,重貌不謹毛。如他在金魚、枇杷、葡萄、茄子等等題材中,竭力表現圓形與弧線間的相互呼應之美感,和尚之意未必只在花果之間。形象之所以美,其中構成形式美的條件和規律是什么,這些有關形式美的科學的分析和理解,都是通過歷史階段逐步被人們認識的。古代畫家創作了許多偉大的作品,如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馬遠的《踏歌圖》等,這些畫家尚未及重視從對象中抽出構成美感的形式規律,那么虛谷悟出了這一規律,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他積極主動地運用與發揮了這一規律,做出了繪畫向某一新領域拓展的創造性嘗試。這也正是吳冠中的個人寫照。在探索的過程中,還有一個不得不說的事,那就是吳冠中撕畫,他一生上演了無數的毀畫事件。他創作了一組井岡山風景畫,后來感到不滿意,便毀掉了。他整理家中藏畫,將不滿意的幾百幅作品也全部毀掉。他的解釋是要保留讓后人挑不出毛病的畫作:“作品表達不好一定要毀,古有‘毀畫三千’的說法,我認為那還是少的。”由此可見,吳冠中是一位追求卓越的藝術家,他必須讓人們看到真正代表他水平的精品力作,這是吳冠中對自己藝術的嚴格要求。
吳冠中長期在各地寫生,根據他的所見所聞,寫了許多散文隨筆,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如《紹興閑話》《湖南行》《西藏雜記》《西非三國印象》《走馬京都》等,篇篇都是作者真實的心語,這些文字將事物與繪畫相結合,既有自然之美,又有藝術之境,既是抒情達意的散文,也是繪畫藝術的散論。通過長期的寫生,不斷積累生活之源,吳冠中的創作才煥發出勃勃生機,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精神財富。他的創作源泉來自于生活,他的繪畫理念則是博采眾長,在《石濤的謎底》中說:“石濤是反傳統的先鋒,但他尊奉古人的成就,他反的是八股式的所謂傳統。當時掌權勢力的官方畫派排擠他,譏笑他無古人筆墨,《語錄》實際上是有針對性的反擊,并因此闡明了真正的藝術創作規律。石濤發現了超時空的藝術規律,但他當時全不了解西方,倒是今天的西方逐漸認識到這位十七世紀中國和尚的豐功偉績,《語錄》中‘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墨海中立定精神’‘混沌里放出光明’等等金玉之言均可作為西方現代作品的評議參照。”正是在這種不斷學習、不斷否定的過程中,吳冠中逐漸確立了自己的繪畫風格。
吳冠中特別崇拜凡·高,就是因為凡·高是用生命在作畫,其畫作溢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讓人的靈魂為之震撼。在《出現老虎》中,他敘說畫《老虎高原》的感想,頗得凡·高繪畫的精髓,也體現了吳冠中先生對凡·高繪畫藝術的理解:“擷取虎的各方面的形象特色,以夸張了的這些特色因素來構成畫面,為的是淋漓盡致地表達人們對虎的強烈感受。于此想起了畢加索的《阿維儂婦人》,他解剖個別人體,組織了更具完整豐富感的群體。我正在叢林中追逐,感到前面尚有野味,時機不可放松,于是又畫荷群,一味追求葉、稈、花、蓮的交錯與協奏,打破它們時空的局限。緊接著又畫最熟悉的江南村鎮,將墻之白、瓦之黑,拱橋之弧及柳絲之飄等等因素織成記憶中最典型的江南,畫面上則已難于核對房屋、橋梁與溪流間的坐標關系。是半抽象?是意象?是大寫意?這是我的狩獵路線。”這就是吳冠中的繪畫,這就是吳冠中的隨筆,這就是吳冠中的凡·高。難怪英國文學評論家邁克爾·蘇立文教授說:“單憑發表的文字就足以讓他在藝壇上占有一席之地。尤其是他那強烈、簡練與坦誠的表達方式,可與他所崇拜的凡·高媲美。”
讀吳冠中先生的這些散文隨筆,覺得文壇外的人士受各種寫作羈絆的影響小,更能寫得揮灑自如,猶如畫筆潑墨,濃淡相宜,更能寫出人世間的真味,這些文壇外的藝術大家們,寫起文章來也不含糊,那文筆真的是杠杠的。這本書插入了吳冠中的七十幅畫作,文圖互映,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