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為了打發無聊的牧羊時間而從自己叔叔家拿走一本武俠小說的索南才讓面對著數百只羊在雪山草原間安靜地讀起來時,他肯定不會想到,十幾年后,自己會從青海草原上一位再普通不過的牧羊人走向中國文學的頂級殿堂——魯迅文學獎的頒獎典禮現場,并作為中篇小說獲獎者的代表發言。一篇《荒原上》不僅讓一位青年寫作者收獲了文學盛名,更讓無數讀者透過小說看到了一幅徐徐展開的別開生面的草原風情圖,再次感受到文學帶給心靈對未知領域的引領力量。
《荒原上》將視角鎖定在青海的一個并不聞名的村落,村里為了消除牧場的鼠患,組織了專門的“滅鼠隊”前往牧場滅鼠——有工資,名字叫卡爾諾的“我”的父親正是看中了有工資才第一個報了名,但他派“我”去。加上“我”,“滅鼠隊”一共有六人,這六人在作者的塑造下,確實是令人過目難忘的六個角色。而正是他們性格的迥異,決定了小說情節的走向,乃至他們不同的命運。
“我”無疑是作者原型的化身,因為“我”也酷愛讀小說,不僅閱讀了大量古今中外小說,甚至都可以給這些同鄉如同講評書一樣講小說故事打發漫長的冬夜了。并且“我”的文學才華還教會了金嘎愛上了讀書認字背古詩,讓他甚至萌生離開草原去大城市發展的夢想。金嘎是小說中一個非常明顯的成長人物,他的成長主要源于“我”的影響帶動,他是具備強大學習能力的,“我”教授他漢字與古詩,不過是很短的時間,他就能給同伴們清晰流暢地背出來,讓大家驚詫不已。
甚至到后面,金嘎能和“我”閱讀“我”和草原女孩銀措的情書了。不過金嘎最富于性格張力的,還是他強烈的隱忍與爆發能力。從一開始,小說中最活躍與最富于爭議的人物確羅愛拿金嘎取樂。確羅的人物形象本來并沒有嚴重到負面人物的程度,不過是“瘋瘋癲癲”,拿死去的老鼠隨意串起來玩,愛發牢騷和惡作劇罷了。但是在遭遇藏族女孩銀措的嚴詞拒絕,面對欺負的對象金嘎迅速成長等狀況時,他僅有的自尊喪失殆盡。當發現金嘎羞于示人的自慰行為時,他將其公開到眾人面前并大加奚落。金嘎的內心崩潰了,以至于選擇了凌晨凍死自己,以報復確羅的無底線行為。這也是這篇小說最大的悲劇之美。
這支隊伍的隊長叫南什嘉,他從一出場就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面對伙伴們生活與工作上的多次玩笑也好,爭執也罷,在“我”看來,他是失職的。這是因為他背負著很沉重的心理包袱,他的父母是一對私奔的人。更不幸的是,當他一出生的時候,母親去世,父親揚長而去。而收留他的養父喬合柱是個吝嗇至極的人,父子關系并不融洽。南什嘉在草原上有個女友,這種露水姻緣和“我”與銀措的關系一樣,即便彼此深深相愛,這種感情卻不為現實所容,兩個男人都成了情場上的失意者。當南什嘉失去了草原女友時,他甚至想在滅鼠工作完成后,前往玉樹當上門女婿。而在與“我”關于出走的討論中,南什嘉當然是糾結的,因為養育之恩畢竟更大。但是那個家從小就對他有著先天的排斥——包括家里的兄弟,和他也不親近。他說:“有什么感情?一直都是我在家放羊干活他上學。我很早就知道,我只不過是他們家的一個仆人,他把我領養的時候大概就是這么打算的吧。”不過,因為金嘎的意外去世,南什嘉遠走他鄉的計劃也不了了之。
小說中的長者兀斯同樣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不僅因為他在里面年齡最大,是大家的廚師,還因為他對于小說中一個具有分水嶺的事件——鼠疫事件最為感同身受。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鼠疫不能說經常面對,但草原人自古以來就要學會與老鼠打交道。真正反映草原人面對包括鼠疫在內的日常生活態度的,反而是藏族女孩銀措:“關于鼠疫……老實說我不在意,生死有命,這要是來了,我們這些和老鼠生活在一起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去?”文中虛構的內蒙古等地的鼠疫新聞自然有現實生活的背景事件,但近些年來,恰如小說中展現的各種嚴格積極的防控措施,讓鼠疫問題很快便得到有效控制。但上了年紀的兀斯不同,他們家早年深受鼠疫之害。妹妹很小時被送到親戚家生活,不幸染上鼠疫,在她快不行的時候被送回家來。送回時妹妹尚有意識,可是很快發病,父親騎馬將其送到縣里醫院,父親和妹妹一去就沒再回來。
鼠疫事件本來在銀措的積極影響和大家繁忙的滅鼠工作中不構成明顯事件,但村長親自過來帶來大量防疫物資,及大家明顯覺得遭受了被隔離的待遇后,彼此之間心里的隔膜加大起來。兀斯是里面的長者,他知道在隊長南什嘉許多事情不作為的情況下,他需要負起足夠責任帶領大家扛下去,可鼠疫問題卻又是他致命的軟肋。他從之前對大家“一套接一套的理論”后,親自拖著瘸腿參與到投放鼠藥的行動中,讓大家感受到了工作壓力。同時,長年累月地做飯讓他能偷懶就偷懶——好在樂于助人的金嘎常常分擔他的勞動,打水,和面,從無怨言。
“滅鼠隊”里存在感最小,但又不可缺少的,就是司機烏蘭了。恰如他的名字,他的行為風格與性格特點都偏于女性化。除了偶爾和確羅斗智斗勇,更多的時候,他是這一切事件的見證者。比起六位男性角色,唯一的女性角色銀措讓整個小說增添了諸多瑰麗與神秘的色彩。恰如作者在小說中寫的“要不是我的‘故事’和我的‘愛情’調節調節,相信大伙兒更不好過”。“我”給大家講述的眾多小說故事讓大家度過了一個個單調的漫漫長夜,而“我”與銀措的愛情往來,又成了大家共同見證的草原愛情傳奇。
這其中,頗具傳統意味的情書往來讓小說充滿樸素的質感。情書的作用在小說文本里是巨大的,它不僅讓拙于追求女孩的“我”能夠真誠直接地表達內心的愛慕之情,也將一位性格潑辣、敢愛敢恨的草原女孩銀措的形象塑造得躍然紙上。銀措喜歡熱情爽朗、勇敢向上的男孩。最初“我”去見她時,一定程度上是被迫的。銀措看到“我”唯唯諾諾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以至于一棒子打得“我”頭破血流,回去后被伙伴們好一陣笑話。正是通過“我”教授金嘎的過程,讓“我”想起書信這種頗為有效的男女交流辦法,一試還真是事半功倍。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聽說她也愛讀書。后來發現她家里果然有許多藏書。
雙方的情書往來不過是幾封,但展現了一對草原兒女最本真的情感發展過程:有靦腆羞澀,有關懷備至,有寫信時的忐忑不安,有發信時的期待回音,有等信時的度日如年,有讀信時的歡欣雀躍。顯然,作者在這些情節的構筑中,充分運用了中外小說中有關初戀書信來往時的諸多技巧,“我”的言談舉止,每每看到,就會令人想起少年維特擁有的那些同樣的煩惱。事實正是這樣,當“我說到我們的未來,她笑而不語。有幾次我見她欲言又止,但最終這些話語在做愛中消耗了”。這顯然就是他們最終分手的伏筆。小說中,銀措在給“我”的訣別信里說她要結婚了,但她因為“對你充滿好奇和愧疚,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讓他們有了這場露水姻緣。我們無法用現實中的法律或倫理道德去綁縛這對青年男女,他們之間關系的發展是自然而然的。“我知道這樣做會使你傷心悲痛,但所有的愛情都會有傷心和悲痛的,不是嗎?”
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小說中講述的滅鼠行動、露水姻緣、金嘎的成長與自戕等故事都有現實的來源。無論是寫實還是一定程度的虛構加工,索南才讓都讓讀者見證了一幅頗具異質感的草原人文與自然風情圖。這里面有人與自然的和諧與博弈,有人與人之間的愛恨情仇,有生活的追求與理想的幻滅,更有草原兒女精心呵護的生存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