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祝福

接到賽力克大哥的電話時，我正坐在辦公室里，望著窗外的雪花發呆。因為是周末，偌大的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還有一盆半死不活的月季花，一杯泡了很久，已經沒有熱氣的茉莉花茶。

“哎，兄弟，我冬宰宰哈了，你嘛帶著媳婦子和娃娃，木壘肉吃來。我們也時間長了沒有見面了，咱們好好地聊一聊呀。”賽力克大哥的聲音像洪水一樣有力，震得我耳朵發出了嗡嗡的響聲。

窗外鵝毛般的大雪，仍然隨意地飄著。賽力克大哥的聲音猶如一道電流，給我平靜的心里注入了溫度。隨后，我的心便開始隨著雪花的飄落，在胸腔里一上一下地跳動著，不時還發出咕咚咕咚的響聲。漸漸地，我的眼睛模糊了，在雪花交織成的網里，看見了一個人影：一米八的個頭，壯實得像秋天剛從山上下來的犍牛，走起路來左右搖晃著，每一步都好像有千斤重，踩得大地都晃悠著；滿臉濃密的絡腮胡子，像剛修剪過的馬鬃，一根根倔強地豎立著；悶聲悶氣的說話聲音，像沙漠里刮過的風聲，把人耳膜震得發疼。我描述的這個人，就是剛給我打電話的賽力克大哥。

我和賽力克大哥間的淵源是久遠的，也是感人的。這還得從我的父親談起。我出生在木壘縣一碗泉村，這是一個偏僻而貧窮的小山村。我在前期寫的《永遠的鄉愁》里這樣描寫過它：“家鄉到底有多小，地圖上找不到，在木壘縣范圍內可能還有人知道，出了木壘縣幾乎就沒有人知道了。二十多戶人家分布在一個小山洼里，像邋遢婆娘管理的家，雜亂無章。假如非要找一點規律，就是村子中間有一條公路，將村子分成了南北兩半。村子小且很窮，每年年初，鄉親們把滿滿的希望種進這片土地里，但秋天卻沒有多少收獲。鄉親們的錢包始終是扁扁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我家在村子里是屬于比較貧窮的了。但在這樣的條件下，我的父親，一個不識字、沒出過遠門、沒見過世面的農村老人，卻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要供我上大學。父親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是一個傍晚，當時一家人圍著桌子在吃飯。那天的晚霞很美麗，像哈薩克族少女穿的多彩的服裝一樣。父親沒有解釋原因，但我們相信，父親做出這樣的決定自然有他的想法和道理：可能他的一生中，曾經千百次地吃過沒有文化的虧；也可能他清楚，自己的孩子只有上了學，才能走出村子，到更大的地方去工作去生活。還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我的學習比較好，是個能把書啃進腦子的料子。

從此以后，他和母親起早貪黑，拼命地在貧瘠的土地里挖著光陰，一分錢一分錢地積攢，然后供我上學。記得很多時候，父母還會到親戚和鄰居家里借錢，一次借不夠換家人再借，直到湊齊為止。憑著父母的執著和誠信，我每次雖然晚點，但都能交上學費。這也保證了我的學業能順利地進行。

在我考上大學后，正好四哥也面臨著結婚娶媳婦了。家里的負擔越來越重了。有一天，父親牽回來了一頭北京花奶牛，說是貸款買的。從此，父親開始擠奶賣錢供我上學。再后來，父親覺得賣鮮奶掙不了多少錢，又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到縣城賣酸奶子去。父親，一個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農民，現在竟然要用拿慣了鐵锨、鐮刀把子的手，去做一件細致的活兒了，這讓村里很多人想不明白。只有我們清楚，父親是被生活逼到死角了。

那時候，從村子到縣城只有一趟路過的班車，是從老大石頭到縣城的班車。車的老板和司機就是賽力克大哥。

早上太陽剛升起來，在村里人還悠閑地吃著早飯的時候，父親已經把做好的酸奶和賣酸奶需要的柜子、板凳及盆盆碗碗，搬到了公路邊上，靜等班車過來。班車到來后，父親先費力地把滿滿一鋼鍋的酸奶搬到車的走廊里，然后再下車，把板凳、柜子及盆盆碗碗，一件一件地搬上車，最后自己再上車。因為拿的東西多，每次上車都要多耽擱五分鐘左右的時間。下午班車返回時，父親又會坐著車，拿著工具，像一個掘得寶藏的老板，滿臉笑容地回來。一段時間后，每次班車來時賽力克大哥都要跳下來幫助父親搬東西；有時父親沒有按時到路邊，賽力克大哥還會把班車停下來，打喇叭，直到父親出現。父親和賽力克大哥兩人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父子般的默契和親近。這一幕，深深地印刻在了我年少的眼里、腦子里、心里，揮之不去，清晰如昨。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父親賣完酸奶回家后，高興地對我們講：“賽力克，真是個好人，好小伙子！他現在竟然不讓我買班車票了，讓我免費坐車了。這樣每天能省下好幾塊錢呢。”父親核桃皮一樣的臉，開心得像盛開的月季花一樣，散發出了柔和迷人的光彩。父親的情緒也感染了我們全家，大家像過節一樣，沉浸在了一種得到幫助后的喜悅里。我高興之余卻也在想，這個叫賽力克的高高大大的哈薩克族司機，他為什么不收父親的車票錢呢，而且還經常主動幫父親搬東西。當時，我憑著年少的好奇心，問自己，也問父親。父親總是一臉的茫然，然后說：“我怎么好意思問人家為什么不收車票錢呢，可能是看我這個老漢可憐吧。”

再后來，每當賽力克大哥開著高大威猛的班車過來時，村子里的鄉親都會開玩笑地對父親說：“老馬，你兒子的班車來了，趕緊上車啊。”老實厚道的父親從來不生氣，也不做任何解釋，只是微微一笑，而且還表現出一種無以言表的自豪感。我討厭鄉親們的多事，但又在想，父親平白得了一個兒子，能不高興嗎？

我拿著父母千辛萬苦掙來的學費，堅持完成了我的學業。然后上班了，再后來離開了家鄉，順著家鄉的小路走向了喧囂的、熙來攘往的城市。這時的我已經是一名公務員了。只是，每次回家探親走在家鄉的公路上時，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父親費勁搬酸奶上車的場景，也會閃過賽力克大哥幫助父親時的身影。那時候，父親已經離開人世了。賽力克大哥也已經不跑班車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在我內心的最深處，一直存放著一份對他的感激。我常對自己講：“我能上大學，能成為一名國家干部，這里面也有賽力克大哥的一份功勞。我要真誠地對他說聲謝謝，然后再鄭重地鞠個躬。”

我一直認為，很多時候人和事是講究緣分的。2013年，單位安排我到木壘縣鐵爾薩克村，開展幫扶工作。鐵爾薩克村位于縣城的東北邊，是一個以哈薩克族為主的少數民族村莊，也是山上的牧民搬遷過來形成的一個新定居點。雖然村民們都已經住上了規劃齊整、寬敞明亮的磚混房屋，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還是按照牧民的生活方式生產、生活著：大部分村民以發展畜牧業為主，也會種植玉米、苜蓿等飼草料；村子里隨時都能看見慢悠悠走過的牛和羊，而且屁股后面會留下一堆堆冒著熱氣的牛羊糞；村子的上空時時飄蕩著燃燒牛羊糞發出的，帶有淡淡臭味的炊煙，也有誘人的奶茶的清香味。

我是帶著一腔熱血來的。在安排好住宿和辦公場所后，便全身心地投入了調查摸底和幫困工作。這天，我在村委會召集村民們開會，討論怎么加快發展，早日讓村民們過上富裕的生活。村民們一致認為：鐵爾薩克村缺水，沒有發展農業的條件，只有以畜牧業為主發展才有出路，最好是走合作社。而且村里現在就有一個做得比較成功的合作社。

開完會后，我在村委會主任努爾別克的帶領下，急不可耐地要去看看這個合作社。

初春的細雨密密地飄灑著，路邊的楊樹、榆樹的枝條開始泛出鮮亮的活色，鼓起了青春的苞蕾，像剛開始發育的姑娘一樣令人悅目；小草已經從石縫里、枯草里冒了出來，有些還開出了嬌嫩的小花，在春風細雨里輕輕搖曳著，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合作社就在村子的東邊，占地足有三十畝。一排排圈舍整齊有序，大門上面懸掛著一個巨大的牌匾，寫著：鐵爾薩克村新春草蓄合作社。我被出現在村東頭的這個合作社震驚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不錯啊，還挺有規模的。”

在敲了門靜候主人開門的罅隙里，我問努爾別克：“這個合作社的負責人是誰啊？”努爾別克隨意地答道：“賽力克，以前是個跑班車的。”

這個名字刺激了一下我的大腦神經，藏在心底的那個賽力克的影子在我的眼前閃了一下，然后又慢慢消失在了細雨里。

門開了。我驚住了。這不就是賽力克大哥嗎？只是他沒有認出我來，好奇地打量著我。因為當年他開班車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只有十幾歲的毛頭小子，現在已經三十多歲了，是一個壯實的男子漢了。而賽力克大哥，除了腰有點佝僂外，其他變化不大，依舊高大健壯帥氣。

我激動地拉住他的手，問：“你認識我嗎？”

賽力克大哥被我的魯莽動作驚住了。努爾別克也被驚住了，趕緊給賽力克介紹：“這是新來的州上的干部，今天專門來看看你們的合作社。”

賽力克大哥似乎從我剛才的魯莽舉動里回過神了，連聲說：“你好，你好，歡迎來檢查工作。”

此時的我已經處在了興奮和激動狀態中。我問他：“你是不是開過老大石頭到縣城的班車？”

“是的啊，我跑了四年，后來嘛，私家車多了，生意不好了，我把車賣掉了。把錢投到了養羊上了。”賽力克大哥聲音洪亮地回答著。

“那你還記得，你拉過一碗泉村一個賣酸奶的老漢嗎？”我又追問道。

“拉過啊，那個老漢姓馬，是個好人！”賽力克大哥認真地回答著，然后好奇地問我，“你問這個干什么呢？”

“你拉的那個老漢是我的父親。”我答道。

聽了我的解釋后，賽力克大哥似乎也驚了一下：“你就是那個他的上學的巴郎子嗎？”

“是啊，當年我父親坐你的班車到縣城賣酸奶，就是為了供我上學啊。”

“哦，你都長這么大了啊，還當干部了啊，趕緊進房子。”賽力克大哥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我感到了一種親近的溫熱，迅速傳遍了我的全身。我苦苦尋找，想鞠個躬說聲謝謝的人，竟然這么突然地出現在了眼前。

但現在是工作期間，我不能把自己的情感帶進工作里。我和努爾別克詳細地問詢了合作社的情況：這個合作社成立于2012年，是由三個合伙人投資的，現在有羊一千多只。賽力克大哥計劃再貸點款，擴大合作社的規模。

說實在的，賽力克大哥的突然出現，讓我的思路紊亂了，我的血液流淌得飛快。我興奮著，激動著，已經無法完全進入到工作狀態了。

臨走時，賽力克大哥邀請我晚上到他家里做客。我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腦海里還有好多問題要向他詢問呢。

下午太陽偏西時，我拿著隔壁商店買的牛奶、磚茶、冰糖，還把自己舍不得用的一套茶具也拿上了。珍貴的東西要送給尊貴的朋友嘛。在夕陽的照耀下，我邁著輕盈的步伐，嘴里哼著歌，興奮地向賽力克大哥家走去。

賽力克大哥已經站在院子里等著我。新房子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高大貴氣，院落收拾得干凈整潔。新翻過的菜地黑黝黝的，隱隱約約可以嗅到一種泥土的新鮮味道；幾棵已經返青的白楊樹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地搖擺著，給人一種生命的力量。

我被賽力克大哥拉進了房子，推上了熱炕。我脫了鞋子，學著哈薩克族的習慣，盤著雙腿坐在了炕上。柔和的燈光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掛滿毯子的墻，鋪滿毯子的炕都蒙上了一層橘黃色的光彩，顯得富麗堂皇。

賽力克大哥把嫂子努爾古麗和孩子們叫過來，一一給我做了介紹，并對他們講述了我上學的情景，更多的是在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學習。

晚餐是豐盛的：手抓肉，包爾薩克，奶茶，還有各類糖果，擺了滿滿的一桌子。牧民實誠，待客厚道，端上來的越多就表示心越誠。賽力克大哥今天更是如此。我們開心地吃著，每一口飯菜都那么香甜，合口味；我們盡情地聊著，聊到了當年的貧窮，也聊到了我的父親。當賽力克大哥聽說我的父親已經去世時，這個堅強的哈薩克族壯漢流下了眼淚，連聲說：“你父親是個好人，是個值得尊敬的老人。”

我也趁機問出了滯留在我腦海多年的問題：“賽力克大哥，你那時候為什么要免去我父親的車票呢，而且還經常幫助我父親拿東西？”

賽力克大哥想想說：“你想一個六十歲的老人，拿著那么笨重的家什到縣城賣酸奶，多么不容易啊。那時候我沒見過你，但一個農村老人為了供兒子上大學，不管刮風下雨，天天到縣城賣酸奶，還是很讓我感動的。另外，我的父親早早不在了，我是和媽媽一起長大的，你的父親人很善良，看到他嘛，我就會想到自己的父親。哪有兒子向父親要車票的呢？”賽力克大哥說完時聲音已經哽咽了。我看到兩滴淚珠在燈光的映照下，發出晶瑩的亮光。

賽力克大哥接著說：“那時候我給你的父親幫了一點忙，你看現在你都當干部了，還來到我們鐵爾薩克村來幫助我們發展。這不是我當年做的一點好事得到的回報嗎？”說完他笑了笑說：“以后我們兩個人要像兄弟一樣，常來常往，互相幫忙啊。”

“麻達沒有，你就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弟弟。哪有兄弟不往來的事呢。”我微笑著說。我突然感到了一陣輕松，是一種從內心到身體每個部位的徹底放松和解脫。但我清楚，我對賽力克大哥的感恩才剛剛開始，得用一生來完成。這是母親對我的要求，也可能是已故父親的要求：“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也從那晚上起，我覺得自己在鐵爾薩克村有了根了。努爾古麗嫂子做了好吃的，都會打發孩子來叫我。每次我都會吃得飽飽的，然后又難受得在村子里一圈一圈地溜達，以緩解美食對腸胃造成的擠壓。工作中遇到不懂的地方，賽力克大哥會出主意想辦法，幫助我解決。賽力克大哥就像一本百科書，什么都懂，苜蓿怎么種、玉米什么時候收割，母羊幾月份打羔、幾月份產崽，阿海家幾口人、阿貝寶的孩子上了哪個大學，等等，他都懂，都清楚。

后來的日子里，我利用業余時間，幫助賽力克大哥起草了合作社的各項制度，完善了管理辦法；當聽說合作社缺少資金，制約了發展時，我帶著賽力克大哥去信用社幫忙貸款，向各級政府爭取項目資金，支持他們發展；有時候，我還會給他講授書本上學到的牛羊防疫、改良方面的知識。因為規范了管理，按時拿到了貸款，年底時，合作社的羊達到了兩千多只，整整翻了一倍，收入也翻了番。按照我的建議，賽力克大哥還雇了一些貧困戶到合作社上班，讓他們也有了收入。

看著蓬勃發展的合作社，賽力克大哥很高興，見人就說：“我這個兄弟是個勞道人，我們的合作社在他的幫助下，才取得了這樣的好成績。”

我聽見后，微微一笑，對他說：“當年我上學時，你也出過力了，現在我用學到的知識回報你，也是應該的啊。”大家笑得很開心。

我和賽力克大哥已經像親兄弟一樣親近了。彼此有了什么困難，都喜歡找對方商量，大事小事一件不落。好像每天不給彼此找點事，心里就空蕩蕩的，缺少點什么。就像吃肉少了皮芽子，吃拉條子少了大蒜。

8月份的時候，山上的牛羊下來了，每天都有老板到村里收購牛羊。鐵爾薩克的村民們，把長得膘肥體壯的牛羊賣了，然后再去買家里需要的油鹽醬醋，整個村子里洋溢著豐收后的喜悅。

這天早上，我還在睡夢里，突然門被敲得賊響。我開開門，看見賽力克大哥站在門口，慌張地說：“兄弟，前天來了兩個老板，把我的五十只羊買走了。因為他們是第二次來買我的羊，價格商量好后錢先賒下了，羊拉走了，說的是昨天晚上把錢拿來呢，但一直沒有來。我怕被騙了。”

“有擔保人嗎？”我問道。

“有，是村里開商店的張三。可是他的電話關機了，打不通。”賽力克大哥說著拿出欠條和張三出具的擔保書。

我看了看說：“應該沒問題。張三是村里的人，還開著商店呢，他跑不了的。”

“唉，我聽鄰居們講，張三欠的賬多得很。前天他們全家和老板一起走了，現在商店門也關了。”

我聽后，也感到一絲擔心，那可是賽力克大哥的心血啊。但仍裝鎮定地安慰賽力克大哥：“沒事的，據我的了解，張三不是那樣的人。我現在給他打電話。”

我一撥張三的電話，通了。那頭傳來了張三清脆的聲音：“馬組長，大清早你找我什么事啊？”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裝作輕松地問：“剛去你商店買東西，商店怎么沒開門，你去哪里了啊？”

“哦，前天我的戰友買了賽力克的羊，我做了擔保。我怕這家伙不講誠信，便帶著媳婦一起到縣上盯著點，順便再進點貨。昨天晚上，我的戰友把我灌多了，沒辦法開車，沒有回去。”張三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哎呀，馬組長，你還得幫一個忙，你等一會兒去賽力克家一趟，給他解釋一下我沒有回家的原因。昨天我的手機也沒電了，沒給賽力克打電話說一聲，我怕他擔心，會產生誤會哩。”

“好，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去給賽力克講一聲。”我看見站在身邊的賽力克大哥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輕松的微笑。

賽力克大哥看我掛了電話，像個孩子一樣地說：“兄弟，現在你在了嘛，我的心里踏實，遇到了事情就喜歡和你商量，你走了我怎么辦呢？”說著做出了一個小孩子犯了錯誤后，表現出的可憐的表情。可能他在為自己無端打擾我感到不好意思。

我笑笑說：“沒事，你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咱們在電話里商量是一樣的。”

年底了，在我將要離開鐵爾薩克村回單位時，賽力克大哥又來找我了，對我說：“你是我的兄弟了，你應該帶我去看望一下你的母親。你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啊。”

我對他的這個提議很贊同。因為在這之前，母親也經常會在我面前提起賽力克，尤其是當我給母親講我找到了賽力克，并和他成了兄弟時，母親很高興，連連說：“是緣分，真是緣分啊。”我想，帶賽力克大哥去見見母親，母親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那天早上，陽光明媚，天空瓦藍瓦藍的，像碧藍的大海，幾朵潔白的云彩自由地飄蕩著。我和賽力克在他家里吃了早飯后，坐著他的桑塔納出發了。車音響里播放的哈薩克族民歌《可愛的一朵玫瑰花》，清脆嘹亮，響了一路。

據三哥講，母親聽說那個開班車的好人要來時，高興地安頓三哥宰羊、宰雞，而且已經多年不上灶臺的她，親自上手炸油香、煮肉、炒菜。當我領著賽力克大哥走進房子時，母親早早迎了上來，拉著賽力克的手說：“我經常讓孩子們找你，卻一直沒找到，沒想到今天你終于來了啊。”母親又把我拉到身邊，認真地說：“那時候咱們家里太窮了，一分錢當兩分錢花。你父親為了供你上學，拖著老骨頭到縣城賣酸奶，幸虧遇到了好人賽力克。你父親常說，要記住賽力克的恩情。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你可不能忘了啊。”母親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我知道母親又想起了父親，也想起了當年的窮苦生活。我們都落淚了。

分別的時刻還是到了。賽力克大哥和村民們用最熱情的方式歡送我離開了鐵爾薩克村。從此以后，我和賽力克大哥相隔百里，見一次面得等個把月或更久。但我們的聯系，并沒有斷過。相反，電話、微信交流得更勤了。我還把賽力克大哥幫助過我的事，講給我的妻子和女兒，也安排他們見面。他們的關系也好得像一家人，逢年過節時，彼此都會打個電話，送上遠方的祝福。我想，我們現在親如兄弟的感情，天國里的父親看到后，也一定會露出開心的微笑的。